四人(妖)小分队就这么默默僵持在了长街角落上,氛围莫名地有一些些微妙的尴尬。
鸵鸟状地窝了老半天,也没等到整个队伍行动起来,装死装不下去的傅小昨只好重新把脸抬起来,忍着心虚小声地哼哼唧唧:“道理我都懂……可是,胆小也是构成我的真与理的一部分......这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至此,她突然从心虚里找到了一份底气,小幅度地撇了撇嘴:“而且要不是你非得进来,我才不会在这种鬼地方的好吗……”
言下之意,潜台词即:
——我这个妖天生就是这么怂,你凭什么接受不了?
——现在这样还不都是因为你,你凭什么嫌我没用?
不过,说着说着,话音里的力度很快又再次弱减了下去:“当然了,是我自己跟着要进来的,这倒也没错,嗯……”
她就这么顾自反复地,在心虚和理直气壮之间,纠结转换着态度。然而,面前的卖药郎却没有再对她的多角度辩解予以置喙。
事实上,就在她说出那句“真与理”之后,他面上一贯冷冷淡淡的神情中,便微不可察地怔了怔,整个人都颇有几分深思与沉凝。而后,他就这么一边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一边眸光严肃地定定看着她。
只如此对视了两秒钟,向来没有什么坚定立场的傅小昨几乎就已经想举手投降了——“好好好,是我错了,是我太没用了,大佬。”
但就在她想出口服软前,卖药郎却已经重新转回身,继续往前走去。
——嗯……
——这算是已经对她弃疗了吗……?
傅小昨一边悄悄窝回犬神肩膀上,一边不甚确定地想着。
不过,没有了来自卖药郎的压力,身边臭着脸的九命猫小姐,对于她来说就好应付很多。
看着那双冷飕飕怒冲冲的猫眼,傅小昨甚至还生出了几分逗弄她的闲心与恶趣味,当即乖巧巴巴地朝她伸出双手去:“小九,来抱一个嘛——”
那厢少女面容上僵硬难看的神情瞬时一顿,顿了两三秒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向来飞扬骄傲的眉眼间,也随即添了几分无措的意味。
半晌过后,才听她别扭地小小哼了一声,脸上顶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嫌弃表情,动作有些不自然地就要伸手过来——
然而,眼看她手臂抬到一半,傅小昨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有些恍然大悟的语气:“啊,你要是抱不动可怎么办?还是算了,这种体力活动还是麻烦小哥哥辛苦一下好了!”
说完她也不去看对方脸上再次僵滞的神情,体贴地收回手,重新老老实实在犬神肩膀上趴好抱牢:“犬神你说对不对?”
之前听了她的话还有些不乐意的少年,此时眉眼间已瞬间复又神采飞扬,元气满满地应声道:“嗯!”
“真乖!”傅小昨头也不抬,伸出一根手指,往不知道哪个方向随便一指:“我们这就出发!追上卖药郎!驾——!”
“是!主人!”
被抛留在原地的少女,尚且机械地维持着半举高双臂的姿势,整个猫面无表情地死死瞪着前方几道逐渐与自己拉开距离的身影——尤其是某只妖那颗憋笑发抖的脑袋,出口简直有些咬牙切齿:“小、混、蛋……!”
——
重新把眼睛捂牢后,傅小昨对于外界信息的感知,便再次依赖于犬神的实时转播。同样,由于看不见影响心情的事物,她也才得以冷静地将这些信息加以整合思考。
随着时间过去,傅小昨逐渐意识到一个问题:这片地域上发生的所有事情,似乎都是围绕着那位“加贺将军”为中心而展开。或者说,他们四位外来者所被展示呈现的,其实是这名加贺将军的“个人传记”。
概括来说,这位全名为“加贺一郎”的将军,其一生可谓堪称颇怀悲**彩——
二十岁离开故乡,正式从军,熬了八年后终于在一次出战中崭露头角——也就是此域所呈现的最初境况——其后,他接连获得提拔擢升,并与当朝权臣世家之女顺利结亲,名利双收,飞黄腾达,一时风光无两。但好景不长,加贺妻家被查出了谋逆之证。他一介武夫,大字不识几个,心思更是耿直,无故被推出做了替罪羊,乃至身处断头刑场之时,都压根不知道是妻家势力,把所有的罪证都嫁祸安到了自己头上。
在加贺身亡近十年后,这件陈案终于被人推翻查明,始获昭雪。但可悲的是,在这十年间,王室更迭衰微,彼时的妻家势力现已权倾朝野,实权在手,早已成了名副其实的摄政王族。因此,哪怕当年的实情被揭露,也已动摇不了这份一手遮天的权柄根基,只能徒然为残存的王室多添耻辱罢了。于是最后,所有罪恶的实情,终究被掩埋在了表面虚假的“君臣”平和之下。而加贺直到身处九泉之下,其姓氏头上,也依然被牢牢钉有谋逆罪臣的头衔。
——及此,这份个人传记正式结束。
之所以说是“结束”,是由于傅小昨察觉犬神久久没有再说话,同时也突然注意到身周所有的喧嚣声响都已湮灭成了完全的寂静——她小心翼翼地从犬神肩膀上露出一只眼睛,往身周瞄了一眼,这才发现——
绵延而去的长街,两边的酒楼摊铺,满眼苍苍的灰白色,四下空寂无一道人影……一模一样丝毫无差,赫然正是他们刚刚进入此域时,眼中所见之景。他们所站着的地方,也同样恰是最初长街尽头的那个角落。
傅小昨回想起之前卖药郎说过的话:虚假之物。
经过刚刚这段时间,她也已经意识到了,之前的所见所闻,应该都是此域所营造的“幻境”。可难道,连他们刚刚的走动也是错觉?其实从头到尾,他们几个都站在这里,根本没有移动过位置吗?
完全摸不着头脑,傅小昨看向经久不曾言声的卖药郎,虚心求教:“药郎先生,你看出来,这个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吗?”
卖药郎静静看着眼前的长街,脚下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微微侧脸,转动眼珠,以一种颇别扭的角度看向她:“……到现在为止,你还没有认出,这是什么地方吗。”
——认出?
注意到他使用的字眼,傅小昨顿时感到有些怪异——难道她应该认得这个地方?可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的确是不曾去过与此类似的所在。
卖药郎已转回头去,话音沉沉:“你若在云蜀国被抓捕,最后,被押往的地方,就是这里。”
……啊?
傅小昨反应无能地愣了几秒钟,才理清他话里的逻辑,止不住感到有些荒谬般的难以置信:“你是说……这里是,京都?”
——作为一个穿越自异世的“妖怪”,傅小昨身边接触相处的同伴里:犬神在没堕妖前,是土生土长于花名町的狗;九命猫在丢了作为物怪的一条命之后,对前尘往事已一概不知;而铁鼠小和尚,自初初从寺院中出来后,也才于凡世历练了没几天——
言则,他们这一伙妖怪,竟然没有一个知道传说中大名鼎鼎的京都,其面貌究竟为何。
——这tm就很尴尬了。
这么尴尬了没几秒钟,傅小昨又很快意识到不对:“可是京都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她指的是眼前铺天漫地的白骨状貌。
卖药郎却没有继续回答她的这个问题,转而说道:“加贺一郎,十二年前因犯谋逆罪,被废绌后处以极刑的大将,临寿四十四岁。”
——十二年前……不是十年吗?
傅小昨听他突然转移话题说了这么一句,下意识地回想着刚才的“传记”内容。
几秒钟后,她才突然想到什么,整个妖仿若醍醐灌顶,惊呼出声:“你的意思是,这个加贺一郎,是现实中真实存在过的人物?”
——没有被否定反驳。
傅小昨再一次感到,自己脑子里刮起了新一番的头脑风暴:“也就是说,这个加贺一郎应该是在死后不甘冤屈,变成了物怪,而这片虚拟的京都,则是他以执怨所构建的幻境?”
——可为什么要把一切都变成白骨?难道是因为心里怀着怨恨,所以要把这片害死自己的地域,以及里面所有的人物,都变成骷髅?
——那又为什么不到现实中的京都去报仇,而只在蔷薇岛上营造幻境过干瘾?甚至在刚刚的幻境中,加贺一郎也是从始至终都没有报仇的行为,反倒切实重演了一遍自己的悲惨命运。
——更奇怪的是,如果加贺一郎的确就是这片地域上的物怪boss,他又为什么跟其他的虚假骷髅人一样,对他们四个外来者视而不见?甚至幻境终了,他也和其他人一样消失不见了。
傅小昨越考虑,越是觉得这个解释中的矛盾漏洞之处甚多,然后,她就听到了卖药郎的答案:
“不是。”
“嗯?”她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卖药郎看着身前的长街,让人瞧不见他面上的神色,只能听见那缓缓的话音:“这片地域里的物怪,不是,加贺一郎。”
傅小昨迷茫地听他说完,迷茫地看他朝面前的街上走出一步,更加迷茫地听见一道似曾相识的长呼紧随着卖药郎的动作,响彻半空:
“——加贺将军得胜归来了!”
——眼前的长街“再一次”“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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