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昨默默听完眼前女孩的自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整个妖都处于一种无语凝噎的状态。
“这么说来,你是自愿变成物怪的咯……?”她开口时仍有些讷讷。
这回真不是她理解能力差、或者反应迟钝什么的,而是——为了追求自身天赋的优化,居然受到执怨的吸引……请恕她实在无法理解这么病兮兮的思想境界。
——她怎么老是碰到这么无理取闹的妖怪呢?
再看到对方理直气壮地坦然点头之时,傅小昨简直觉得更加心累了。
“既然如此,阿蝶母亲体内嗜血的那一部分已经分离出来,而且被你附了身,那剩下的那一部分就不具备危险性了——”这已经算是人格分裂了吧?她忍不住有些囧地这样想着,“那又是为什么,之后闻到紫苏味道的时候,她却还是发狂,以至于碰上阴阳师了呢?”
女孩伸出一根手指,朝她微微摇了摇:“又错了——你怎么知道她剩下的那一部分,就没有危险性了?”
“……什么意思?”
“起初的时候,我也是以为她脱离的那部分中,包含的是渴望鲜血的天性。但没过多久,我否认了这种可能。”
女孩用手指搭在脸上的面具边缘,似乎在考虑着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合适,轻声细语地说道:“只要她还活着一天,就改变不了自己是只吸血鬼的事实……所谓天性,哪是那么容易就能舍弃的东西?”
傅小昨沿着她的话努力思考了一会儿,仍是未果,只好继续追问:“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还能是什么东西?当然就是你们口中所说的'执怨'呀。”
见她不满地皱起眉头,女孩搭在面具边上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选定一副笑脸的表情,总算不再卖关子了:
“关键是,她的这份怨气之源,不是因为嗜血之欲无法得到满足,而是——她的丈夫,以及女儿。”
“……”
傅小昨纳闷地愣了好一阵子,才理解到她的意思:“你是说,她怨恨自己的丈夫跟女儿——”
这样说着,她忍不住很快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呢!?她之前忍耐那么长时间,不就是为了他们两个吗?她肯定是爱他们的啊,怎么可能是怨恨他们?”
看见她这连声反驳的模样,对方似乎觉得颇为有趣,歪着脑袋打量了一会儿,才悠悠然地道:“她当然爱着他们的,但也的确恨着他们……总没有哪条规定说,在面对同样的事物时,爱与恨这两种情感,不能同时于一颗心中存在吧?”
傅小昨顿时有点不知何从反驳,但下意识地,又觉得对方没有说到点子上,一时间只能干巴巴地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你是觉得奇怪,她为什么会恨他们吧。”见她乖乖点头,女孩又笑了一下:“其实你之前已经说到了,忍耐——”
“这真的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过程。正因为爱着他们,她才会强迫自己去忍耐;可是,她所忍着的,却是某种刻在她血液骨子里的、非死亡不可掩埋的东西,每一秒钟都携伴着痛苦……所以在为他们忍耐了太久、痛苦了太久之后,当然会产生怨恨。”
傅小昨听得微微怔愣,有些无言以对。
——这样说来,彼时那个吸血鬼还能忍多久,其实是由她心中情感的平衡来决定的。随着怨气越积越多,等到哪天,这个平衡被突破了,她就再也没有足够的意志,让自己继续为家人痛苦下去。
“话说……她难道不能吃点别的东西吗?不能吸人血,她总可以吸点别的血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啊?把肚子填饱,她就不会一天到晚都记挂着他们的血了吧?”傅小昨冥思苦想半晌,最后没什么底气地提出了这么一个意见。
“当然可以吸别的血,不然她岂非早就要饿死?只不过对于吸血鬼而言,相比起人血,别的血液都不太好吃就是了——更何况,明明新鲜芬芳的人血香味就近在咫尺,却只能逼迫自己改去吸食混杂脏臭的野兽血液,食髓知味也不失为另一种痛苦的折磨呢。”
女孩微微感叹着,一抬眼,却看见她面上一副“原来只不过是挑食啊”满满不以为然的神色,面具上的神情顿了一下。
随即,她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复又恢复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往她跟面前的卖药郎身上来回打量了几眼:
“对了,我先前一直没有想起问一句,你们两位是什么关系呀?”
傅小昨尚且沉浸在对“挑食的痛苦”这一命题的怀疑中,此时听对方突然转移话题,不由有些反应不过来:“……啊?”
“别误会,我只是想打个比方,好让你感同身受一番。”女孩说着,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语气十分无辜又坦然:
“——这位药郎先生,他应该是你很重视的人吧?如果,从今天开始,你只能吃自己讨厌的食物度日,否则就再也见不到他,而他还每天拿着各种你喜欢吃的东西,在你身边晃来晃去——长此以往下去,你们之间的感情、或者说是你对他的感情,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呢?”
“……”
傅小昨听得差点表情扭曲。
什么叫再也见不到他,什么叫每天只能喝白开水,什么叫他们的感情,什么叫她对他的感情——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鬼话!?
傅小昨忍着嘴角的抽搐,下意识地朝另一位躺枪的当事人看去,在对上那双淡淡凉凉意味难明的眸光时,她莫名生出了点别扭的感觉。
——真要说起来,如果哪天她真的沦落到只能喝白开水过活的境地,会拿着她喜欢的零食在她面前晃……把这种画面套到眼前这位先生的身上,居然显得毫无违和感是为什么呢!?
“你这打的是什么破比方啊……”她忍不住微微心有戚戚然地,小声哼唧了一句。
——
至此,傅小昨总算是把前因逻辑大致给捋顺了。但对于事件的后续发展,她还是有几个想不通的点。
“你为什么要怂恿阿蝶的母亲自杀呢?”
对方微微沉吟了几秒钟,再开口时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看向一旁的卖药郎:“以这位药郎先生的说法,世间万物存在于世,皆是由各自的形体、因果与本心所组成——”
“可是,我如今的形体已不再是原本的样貌,以前的因果已全部与我无关,本心也已受到那个吸血鬼的执怨侵蚀——”女孩的话音又轻又软,透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言则从作出决定的那天起,我不再是单独的'我自己'这一个体,我的行为不再全然由我的意愿决定。”
看见她似懂非懂的神情,女孩隔着面具轻轻笑了下,“所以与其说是我怂恿她去死,不如说是我遵从了她自己的意愿,为她提供了赴死的时机而已。”
傅小昨听得默然。
从这个说法考虑,她心里反倒没有多少怪异违和的感觉,眼前也再次浮起阿蝶母亲苍白的脸色,以及那种诡异焕发的眸光神采。
——也许,早在丈夫死的那天,她便已经不想活了,之后强撑着只不过是还挂念着女儿,而阿蝶却向她表示了赴死的决心,这终究彻底斩断了她最后一丝生存欲.望。
这样想着,傅小昨再看向面前的女孩时,心里便不由有些唏嘘,“既然她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跟进蔷薇岛来?”
“因为阿蝶也死了。”
“什么?”傅小昨一时半会儿不得其意。
“在她自尽后,那位阴阳.师将她的魂魄也一起囚困进这里。”女孩的语气变得平板无波,面具上也一片空白:
“自杀而死者的魂魄,如果不能正常入轮回,就只能不断体验自己死亡的经历,永远不得解脱。所以我跟了进来,然后用幻术,替她建立了另外的世界。”
傅小昨愣了愣,忽而恍然:“你是受到了阿蝶母亲的意志影响,所以想让阿蝶'好好活下去'……那么之前她的那'两辈子'——”
“你所看到的第二个世界,其实是我的失败作。”对方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我忽略了紫苏的漏洞,也低估了阿蝶执着的程度……那个家伙总是在一些不必要的地方执拗得发傻,大概算是追求她那句经常放在嘴边的'弓道不可欺'吧。”
听她这么说,傅小昨也想起了在那个世界中,阿蝶活生生用日复一日的紫苏菜肴将母亲逼得发狂的情景。按理说,她应该只是潜意识里有些不对劲的感觉,但却还是用了一种不依不挠的方式,活生生将那种美好的假象戳穿了。
“我尝试了很多次,其中只有你看到的那第一个幻境,可以顺利运行到最后。”这样说着,她似乎带着点感叹又无奈的意味,微微笑了一下:“居然要把其余的一切全都抹去,她才能乖乖安生地活到最后……还真是傻得可爱呢。”
不知为何,傅小昨从她的语气中,愣是听出了点莫名的怪异感,但一时间又说不清那是什么:“既然已经试验成功了,那就让她在里面呆着呗,把我们带过来做什么呢?”
对方却是答非所问,带着点回忆的语气:“先前我遇到了那只叫作黑羽秀树的狼妖……看在她身上带着那支箭的份上,我救了她一命,作为报酬,也从她那里学了个道理——诚心正意。”
“我的心意告诉我,我不喜欢那个唯一成功的幻境。如果是要以那种方式,她才能够'好好活下去'——”她歪了下脑袋,面具上微微浅笑,“我宁愿她去死。”
“……”
傅小昨发现,自己又听不懂她的逻辑了:“……你、你这么看不得她好做什么?她哪里惹到你过吗?”
对方却是意味不明地喟叹一声,微微摇了摇头,出口间似是意有所指:“曾几何时,我那位发小声称,对于妖怪而言,对人类产生了兴趣,这是很危险的……但我其实更喜欢这么想,被妖怪产生了兴趣的人类,才真是可怜——一个说不准,也许就是不死不休的情况,甚至死了也不得解脱。”
傅小昨看着她面具上一丝不动的笑脸,慢慢体会着她的这番话,先前心里那种怪异感更深了些。但还来不及细问,就见她突然侧过脸,看向了对面的卖药郎,缓声轻语间,依旧是那种甜腻的语气——
“好啦,有关于我的故事,到此为止已经说完了。”她说着端正了身子,两手交叠置于身前,摆出一副郑重的姿态:
“你应该已经集齐我的形真理了吧?请。”
——
傅小昨微微张大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处已然空无一物的地面。
“……”
直到听及那厢卖药郎归剑入鞘,所发出的轻轻“咯”的一声,她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有些难以置信地,在他身上跟他对面这两个位置,来回跳动着目光。
——发生了什么啊喂!?
——怎么突然就拔剑了?
——怎么突然就砍完了?
“药、药郎先生……?”
从自己的声音里,傅小昨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出怀疑人生的意思。
卖药郎却是神色不变,好像他刚刚根本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身前的那片空地上,从始至终都不曾出现过别人一样。
张口结舌了老半天,傅小昨才慢了好几十拍地,将之前那个物怪所说的话,与当下的情况联系起来。
——所以她说要借退魔剑的用处,原来就是用来斩杀自己吗……?
——之前叽叽咕咕说了那么久,其实是在提供自己的形真理……?
“我怎么感觉,这物怪有点奇怪呢?”傅小昨整个妖依旧愣愣恍惚着,这种boss上赶着来送死送分送经验的情况,她还是第一次碰到。
——可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呢?莫非是受了阿蝶一家子的影响,被传染某种“自杀情结”了吗……?
由于过关过得莫名其妙,这番巨大的心理落差之下,傅小昨心里已经开始胡编瞎扯了。就这么混乱纠结了老半天,再一抬眼,她发现卖药郎微微垂着眸,似乎也陷入了某种沉思。
……他这是拔剑一时爽,斩完喵喵喵中吗?大概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会这么顺利吧?
“药郎先生,”她叫了一声,朝他好奇地眨了眨眼:“你发什么呆呢?”
卖药郎撩起眼,自下而上地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而后站起身来,言声浅淡:“我在想,她之前问的那个问题。”
傅小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她”是指之前那个物怪。然后再意识到他整句话的意思,她顿时便有些无语。
——话说,现在人家影子都已经被你砍没了,再来说什么有问题没有想清楚,已经晚了啊兄dei……你就不能早点问吗?
她忍不住撇了撇嘴角:“……哪个问题呀?”
面对傅小昨无意识间露出的恨其不争意味的神情,卖药郎神色淡淡地看着她,缓声道:
“我们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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