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昨愣愣站在阖闭的木门前,头脑思绪混乱发空,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几分钟前,门内大腹便便的女子怀中清幽的冷香仍然隐隐萦绕在鼻间。乃至耳边都似乎还能听到那带着安抚的轻声浅笑——
“不要害怕。你就是座敷。你是我的孩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她都没有概念,自己这么呆站了多久。甚至在另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出现在身侧的时候,她也没有多少受到惊吓的感觉。
“小主人。”
身着一袭深色武士服的男人,身材高大魁梧,面相古板严肃,只在屈膝半跪下来看着她时,线条冷硬的面容上,恍惚浮现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
“小主人,欢迎回家。”
傅小昨默默瞅着面前一脸铁血柔情的陌生大叔,连叹气的想法都没有了,有气无力地:“……请问你又是来带我去哪里的啊?”
对方宽厚的手掌轻轻抚上她的发顶,眉眼间有几分看着小孩子闹脾气一样的纵容笑意,语气是与面相毫不相符的温和:
“小主人,请不要着急,葛叶大人现今不宜多费心神,这才命我前来带您去找那位阴阳.师——您有什么疑惑,他都可以解答。”
——
一室珍奢靡靡。
毫无通报之下,身旁高大的男人几步上前,毫不犹豫地一把掀开了面前那扇薄薄轻透的竹帘。随后他半转过身,朝后方的纤小身影恭敬颔首:
“小主人,请进。”
里面隐隐传出汩汩的水流声,傅小昨微微有些犹疑,但还是听话乖乖走了进去——随之,室内帘后,某道正歪身斜倚在木塌上、安静闭目养神的青年身形,便瞬时映入眼帘。
傅小昨刚觉出这人有些眼熟,在他闻声睁眼看过来的时候,才回想起来——对方正是自己在蔷薇城堡的幻境中,借由“阿蝶”的视野所见到的那位青年阴.阳师。
只是,比起印象中那副略为高傲阴冷的样子,眼前倚在榻上的青年,一身银襟广袖、袍带微乱,十足的亲和闲适。
面对他们擅闯而入,打扰自己的休息,他似乎也没有怎么动怒的迹象,只一手支起额际,眸光懒洋洋地打量着她,微微轻笑:
“咦,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小姬君么……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幸会了。”
身边沉默寡言的高大男人一手扶在腰间刀鞘缘边,沉声道:“平宫君,有劳。”
青年阴阳.师面上温润笑意不减,点头应声:“好说。”
傅小昨全程放弃思考地安安静静看着他们两个互打哑谜。紧接着,带她来的那个男人便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整间室内莫名其妙就只剩下了她自己,跟几步远外正风姿绰约斜倚在榻上的青年。
“……”
而几乎就在之前那个大叔,掀帘离开的下一秒钟,她就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阴阳.师,脸上那抹温润柔和的笑意跟变魔术似的瞬间淡退消逝。
青年手肘微撑,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面无表情,眸光淡淡地俯视着她,语气凉飕飕的:
“你还真是能跑,腿短界的骄傲,啊?”
眼看他态度突变,傅小昨被吓得瞬间瞪大了眼睛,反应无能地愣愣看着他。
仿佛被她这样子逗到,青年上身微倾过来,无声嗤笑了下,很有几分皮笑肉不笑的意味,轻声细语间,倏地投下了一道惊雷:
“座敷小姐,怎么样……另外一个世界好玩吗?”
——
青年一摆衣袖,在案几一边坐下,同时朝对面伸手邀道:“请。”
傅小昨一时间都不太确定,对方是不是故意的……
她现在穿着的衣裳层层件件十分繁琐,靠着这么副小身板,想要独自在案几另一边“优雅有礼”(至少不出洋相)地跪坐下去,怎么看都是一件不小的工程。
虽然内心很想拒绝,说自己还是继续站着好了,但最后她终究老老实实坐了下去,等到成功安定下来时,整个妖都累得忍不住细细喘着气。
青年阴.阳师静静观赏完全程,唇边噙着一抹坏笑,倒了杯清茶推到她面前:“辛苦了呢。”
傅小昨懒得(也不太敢)瞪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喝茶。
“好了。你有很多疑问,这可以理解,但在下的时间也是非常珍贵有限的……这样吧,在下今天只回答你的十个问题,请仔细想好再提问哦。”
傅小昨默默看着茶杯中的清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憋闷感。
——什么叫“时间非常珍贵有限”?他赶着要去做什么啊?继续睡觉吗?
——而且今天碰到的这些家伙,一个个怎么都这么自我主义?想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让她提问她就一定要问吗?
——好吧,她的确有很多问题想不通……
仿佛丝毫看不出她的纠结,对面的青年已然不容置喙地清声道:
“第一个问题,请吧。”
傅小昨放下手中的杯子,手指默默绞在一起,过去良久,才头也不抬地小小声问了一句:
“……刚才那个人是谁?”
“准确说,那不是'人',是名为'鬼童丸'的妖怪。”
阴阳.师嘴角边上微微笑着,眼角眉梢却了无笑意:“他是安倍晴明座下的一条疯狗,爱屋及乌,对你也是护食得紧。所以么,你大概是不用惧怕他的。第二个问题——”
傅小昨怔怔眨巴几下眼睛,吭哧吭哧地:“所以妖刀姬……也是……吗?”
她问得断断续续,对方倒是毫不费力就理解了她的意思:“她不是安倍晴明的式神,而是由你亲自炼制的刀刃所化之妖,从一开始就是认你为主。”
见她惊讶满满地抬头看过来,青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不紧不慢地继续道:“三百多年前你死后,她发狂屠戮了数百人命……等到清醒过来,她一方面接受不了主君已死的事实,另一方面愧疚于所犯的罪行,于是封闭了自我意识,几百年来一直以刀体形态沉眠于宫廷内……近日前才刚刚被唤醒。”
傅小昨听得整个妖都傻眼,然后听到对方慢条斯理的话语——
“第三个问题。”
她思绪混乱地愣了半晌,差点想不出有什么要问的,等看到周围的摆设,脑中才忽然浮现出一个字眼——
“平宫世家!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当今第一世家吗?怎么人都死了?”
阴阳.师闻言微微挑了挑眉,仿佛有些惊讶,她会问到这一点:“早在十多年前,加贺一郎被处死的当日,平宫世家即已被全数灭族,其后平宫与花开院家的针锋相对,以及王权衰微,都只是假象。至于这所谓'第一世家'的噱头,充其量算是当朝王室花费十数年时间,不惜与妖怪势力合作,所构建出的一枚肥大鱼饵罢了……到此为止,多说于你无益。第四个问题——”
傅小昨顿时偷偷吞了口口水,对于刚才听到的那一小段内容,她越是回想,越是觉得细思恐极:
“那蔷薇岛呢……既然平宫家跟花开院家的对立只是假象,那花开院秀元为什么还要费心,想要摧毁蔷薇岛的结界?”
青年闻言,当即略带嘲讽地嗤笑了一声:“蔷薇岛么,那的确是由在下建的玩意儿……花开院家的那个小子不是为了与平宫家作对而拆除它,只不过他近来在筹建的八方大阵,恰好受蔷薇岛阻隔,这才不得不费心拆除而已。”
说到这里他稍稍顿了顿,有些笑谑地看向了她:“前些日子,你也在御馔津的地盘上,对此该有所耳闻吧。若在下没有猜错,现在花开院秀元的大阵,应当已然准备完毕了吧?”
傅小昨愣愣看着他。
——八方大阵……那是什么东西?
彼时花开院秀元初至杀生寺的当天,曾跟卖药郎进行过一阵莫名其妙的对话,的确有提到什么阵型阵眼,还有一大堆的地名,以及“蔷薇岛的阻隔”什么的……他口中“最近在准备的作品”,说的就是这个吗?
如果是的话,看他已经准备离开杀生寺回返京都,那八成的确是准备好了,可是——
“他这个什么大阵,到底是要做什么啊?”
听了她的这个提问,面前阴阳.师的嘴角,很快浮起一丝莫名的坏笑:“哦?你确定要问这个吗?那可算是第五个问题了哦。”
傅小昨顿时有些纠结,她到底要不要浪费好奇心在这可能跟自己毫无关系的问题上呢……
纠结再三,她咬了咬牙断声道:“这个问题先放着!我先问其他的!安倍晴明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又说他快回来了?”
面对她铿锵有力的发话,对方倒是从始至终一派云淡风轻,此时也依旧十分冷静:
“安倍晴明的确已在数百年前身死,只不过至今仍未再入轮回。葛叶将他的躯体保存于地府冥界,其后一直以己身为皿,滋养其魂魄灵体,伺机想要复活他……至于现在么,大概是快准备好了吧。”
傅小昨只觉得匪夷所思,不得其解:“她怎么做到的呢?怎么就要复活了啊?”
——她又不是桃花妖,哪来的复活技能?
阴阳.师闻言神情微微一哂:“具体如何,我自然是不得而知,只是猜想八成与羽衣狐的设定相关吧……说起来,你之前也碰到了滑头鬼跟花开院秀元他们,难道一点儿也猜不到吗?”
傅小昨满目茫然地看着他,完全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玩意儿。
面前的青年狐疑地上下看了看她,口中轻轻嘶了一声:“我说……你在另一个世界遛了一圈,该不会还没看过《滑头鬼之孙》吧?”
“……”
——那是什么东西?
傅小昨满脸空白地傻乎乎摇了摇头。
下一秒,她便见面前的青年一脸嫌弃的样子,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口中嘟嘟囔囔——什么“啧啧啧,联动作品居然都不去补番,真是不专业啊……”——之类奇奇怪怪的话。
等到终于感慨完毕,他终于正了正神色,重新看向自己:“呐,'奴良陆生'这个名字,你总该听说过吧?”
看她又傻乎乎地点了点头,他继续道,“你之前碰到的奴良滑瓢,就是他的爷爷;而我口中所说的'羽衣狐',就是安倍晴明的母亲。只不过,在这个世界的设定里,安倍晴明的母亲是'葛叶',所以我猜想,葛叶可能重叠了一部分羽衣狐的设定,可以令安倍晴明获得重生……这样也听不懂的话,我就没办法了。第七个问题——”
傅小昨愣愣无反应地看着他,好半晌,终于没来由地憋出了一句:“你……你不会就是'月先生'吧……?”
不要怪她产生这样天马行空的猜想,实在是因为面前这个家伙,言辞表现都太诡异了……
青年阴.阳师有些不解地追问了几句她口中的“月先生”由来,没一会儿便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久久不说话。
一直看得傅小昨心里发毛,他才假笑着重新出声道:“如果我是他的话,这时候八成是要被你气死了。”
眼看她肩膀微微瑟缩了一下,他才撇了撇嘴角,“如果没猜错,你口中的'月先生'应该是荒吧。”
一句话说完,面前的女孩子再次陷入了呆滞。青年几乎觉得有些好笑,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hello?第八个问题,快点。”
傅小昨一脸怀疑妖生的表情,出口话音虚弱无力:“……你到底是谁啊?”
“我啊……座敷小姐,如你所知,这个世界是一个游戏。”
青年说着,指尖轻轻扣在案几上,发出的声响与话音一般,清而定:
“而我,则是玩家。”
傅小昨整个身子都恍惚地晃了晃:“你也是穿越者……”
听了这句话,面前的青年有些意味不明地微微挑起嘴角,语气沉沉地道:“我,的确是穿越者……接下来的第九个问题,没有想问的了吗?”
傅小昨的思绪在头脑发空的状态下起起伏伏,过了不知多久终于缓过神来的时候,除了脑袋昏昏沉沉的,心里几乎有种愤慨的感觉。
——什么啊!
——搞了半天就是被一个装神弄鬼的同类在变着法子耍!
再听到对方的轻描淡写的语气,她心中那股一拱一拱的火气变得更甚,先前认怂示弱的气场也随之瞬间消散。
她双眼喷火地狠狠瞪向对方:“第九个问题!吸血姬他爹是不是你杀的!?你这个丧心病狂的人渣!”
——就因为这是游戏世界,你tm就能随便杀人了吗!?
面前的青年似是被问得一噎,几不可察地翻了个白眼,啧声道:“你是没看过传记吗?明明是他老婆自己杀的,结果一个个心理承受能力恁差,莫名其妙就把锅甩给了我……呵,委屈。”
“……”
看他神色不似作伪,傅小昨还是忍不住觉得莫名其妙:“那你为什么不否认啊?被污蔑杀人就乖乖背锅?这算哪门子操作?”
阴阳师至此微微顿了顿,再出口时语气似乎有些复杂:“不否认,只不过是因为,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没有必要否认了……她已经存了必死之心。”
说着,话中多了一丝喟叹之意,“既然注定要死,对她来说,相比起抱着对母亲的仇恨芥蒂去死,恨我总会更舒服一些吧。”
傅小昨看着他那悠远恍惚的神情,仿佛沉浸在什么回忆中的样子,脑中忽然想起,彼时借阿蝶之眼看到的,对方求亲的时候,那一派赤诚深情的模样。
“所以你……”
——所以你是真的喜欢上了阿蝶啊?
她问到一半就没有再问下去了。
她正默默沉吟着,阴阳.师那副飘渺恍惚的神情,却仿佛只是错觉般很快一闪即逝,转眼便又恢复了那派淡定的模样,沉声道:
“最后一个问题,请吧。”
傅小昨却没有那么从容,犹豫了更长的时间,终于开口时,声音轻得几乎让人听不清——
“我……我到底是谁……我跟葛叶和安倍晴明他们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会知道,我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嗨呀,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么。”
青年阴阳.师莫名地轻轻嗤笑了一声:“在下还以为,你要一直逃避下去呢。之前那个女人,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的是葛叶吗……?
傅小昨默默低着头,回想起先前在葛叶房中时,对方说的那些话——
“人类的寿命总是短暂得可怜,所愿未尽之时,大多便去求来生、信转世。然则,来生渺渺,转世茫茫,皆无定踪……与其寄托于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我果然还是更愿意,抓住现有的当世。”
这样说着,眉眼艳丽的女子,一手轻轻捧着怀中女孩的颊边,另一手温柔地抚在自己的腹部,柔声缓缓中,含着某种难言的坚定:
“我喜欢的东西——晴明也好,你也好——我绝不允许你们擅自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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