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铁血城回到平宫府后,傅小昨就把自己闷在房间里头,一步也没出门,乃至晚饭都没有去吃。
犬神九命猫妖刀姬鬼童丸等等之众,放不下心来唤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只好将餐点搁在房里,千叮万嘱她要记得吃云云。
出门去后,一伙妖怪忍不住就开始约架撕逼,其中又以九命猫小姐的情绪为甚,毕竟她认知中,前一天傅小昨还好吃好喝的,今天被这些家伙拐出门一整天,回来就成这样了——她喵大爷直想朝这些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脸上一妖糊一爪子。
傅小昨并不太清楚外面的动静,除了几个妖怪扒在她床头变着法子哄她起来吃饭时,她迷迷糊糊应了几声,其他时间里都睡得妖事不醒。
一整个下午,脑袋里接受了太大的信息量,她整个妖只觉得头昏脑胀,一回屋就捂在被窝里,睡得昏天暗地去了。
醒来已经是大半夜。
随便抓了几块点心果腹,又在房间里转悠了一会儿,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功课,然后她就出门了——小心绕过睡在门边的一猫一狗,直奔离房间不远的庭院而去。
她之前发现,这平宫府上器具景致的布置安排,跟她在花鸟幻镜中所见的座敷家中几乎是一样的,她住的那间房间,更与彼时座敷的房间一般无两。
于是,她按着“记忆”,没一会儿就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
话说在结识了少年荒之后,座敷小姐曾多出一种爬屋顶的新爱好,于是家中庭院里,便也随之多添置了一架绳梯。
傅小昨怀着某种说不清的郑重仪式感,抓着绳梯认真地一级一级爬上去,过程中半秒也不敢停下,半眼也不敢往脚下看。
一直爬到最上面,在屋顶哆哆嗦嗦地坐下,她才有空捂着怦怦跳的胸口,微直着眼舒了口气。
然后,面对着满庭的沉寂无声,以及清浅洒落在世间的月色,她很小声地唤了一声:“月先生……你睡了没有啊?”
——
看着出现在眼前的高大身影,傅小昨有些腼腆地笑了一下,指指身边的位置:“月先生,坐啊。”
“有什么事。”荒的神情沉静,看不出什么情绪,语气也是沉沉。
“也没有什么、就是……”她微微嗫喏着道:“后来,荒跟座敷怎么了?”
荒看见面前的女孩子眼中丝丝的怯意,一时间并没有出声。
傅小昨的确有些心虚。
在花鸟幻境中受到冲击的时候,她不禁生出了逃避的心理,但在纠结过后,现在她还是决定来找他问清楚。
其实也没有其他的原因,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她至少应该知道——或者说,应该要替座敷记得。明明顶着这么个名字,却把她的所有过往都扔给别人去背负,怎么说也太自私了。
等到荒终于转身在她身边坐下时,傅小昨恍惚间似乎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叹息声,还来不及细究,便听见对方低低沉沉的声音,“在你的认识中,后面会怎么样?”
傅小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指在游戏设定中,后面的剧情会怎么样。
于是,她顿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剧情设定里,荒跟座敷根本不认识啊……
她只能努力斟酌着答道:“之后,荒的预知能力好像出了问题,好多次预言错误,惹怒了当地的村民,然后……然后村民们把他献祭给了海神。”
她说得十分忐忑,同时留意着他的反应,生怕戳中了对方的伤心往事。
荒默默听着,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最后微微点了一下头:“我的确有预知错误,”他转过头来看向她,“但不是因为我的能力出了问题。”
“那是因为什么呢?”
印象里,游戏设定中好像也没有详细解释过,幼年时神使荒的预知能力一度出错的问题。
“……这世上有一条无形的时间长河,决定着世间万事会如何运转,每个生灵会如何生老病死。我的预知能力,即是据于知道其中的每一滴水,会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有什么样的流向或者停驻。”
见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荒转回眼重新看向前方,沉声道:“可在当时,有一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外来者,通过时空裂缝来到这里,扰乱了时间长河原有的流动——虽然作用微乎其微,但终究还是扰乱了。”
傅小昨瞬时瞪大眼睛,脱口而出惊呼道:“你是说,那个'平宫'阴阳.师!?”
看他点了头,她就忍不住目光发直,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好。
——天呐!竟然是因为这样!竟然是因为穿越者的缘故!
仅凭“平宫”的一己之力,可能只是改变了一滴水的流动,但对于掌握着整条时间长河中亿万水滴动向的荒来说,再为细微的变化,反映到他的预知当中,也会造成相当的误差。
好不容易回过神,再想到什么,傅小昨的语气变得有些小心翼翼:“可我听说,就在他来到这个世界的同一年,座敷就——”
这次,荒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出声:“起初的预知出错,他们也没有太过苛责,只是后来,随着错误的次数增多,才有了闲言碎语……他们加派人手,看守在那间屋子旁边,然后,抓到了座敷。”
“……”
想到游戏中那些村民对荒做的事,傅小昨就觉得胸口浮上一阵心悸感,然后便听他继续道:
“我向他们解释,我的预知出错跟座敷没有关系,他们当然不会信。因为那意味着,我的预知能力可能的确出了问题——也许已经被神明收回,言则,神明可能已经抛弃了这个村庄——这是他们无法接受的。”
“相比于此,他们更愿意相信,是妖怪引诱了神明赐给他们的孩子,使他误入歧途,骗他故意说谎,故意给出错误的预言,故意引着整个村庄走向灭亡……”
傅小昨微张着嘴,喉咙发紧发涩,眼看他无声地阖上眼,声音沉到几不可闻——
“所以,被献祭给海神的,并不是我。”
“……”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傅小昨都说不出话来,脑袋里被杂乱的血液轰炸得嗡嗡响。
……天呐。
……在这个世界,被沉入海底的,竟然是座敷?
……座敷原来是这么死的?
眼见面前的荒,那静静禁闭的眼睫在眼角处投射下的沉沉阴翳,她只觉得胸口发闷,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该怎么出言安慰才好。
她又能说什么呢?逝者已矣?节哀顺变?
——无论怎么说,好像都有一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敷衍感。
正当她苦恼纠结着,忽然听见对方低低的话音:“星星……”
再抬眼看去,便发现对方已重新睁开眼,眸光冰冷,正望着夜幕上零散的星,神情中有几分难言的自嘲:
“果然从一开始,就应该让她好好地待在天上,我若擅自去将她摘下了,就得付出会永远失去她的代价。”
傅小昨讷讷无言,只能默默听他这样说着,“再过闪耀的星光,在冰冷的海水裹覆中,也只能熄灭。”
“……”
看着这样子的荒,傅小昨忽然隐约醒悟过来一个事实:她是没有资格去安慰他的。
听着对方这样沉重的过去,她的确由衷地为他感到怜惜、遗憾,可归根到底,却并没有多么深刻的难过。
——终究是无法感同身受。
她想起游戏里荒说的话:最感人的故事,永远是没有办法说出口的那个——究其缘由,想来也是如此。
唯一值得欣慰的大概是,没有座敷的这几百年,他好歹还是撑过来了。现在的他已经成长得足够强大,已经站在足够高的位置上,再也没有人能够欺负他。
“……月先生,你知道吗?”
再出口时,她的语气莫名轻快了一些,黝黑眸中带着一抹清浅的笑意,看着他仿佛看着一道极美的风景。
她轻声地说:“她不是星星。”
荒默默转眸回视着她,并不答话,她就又微微笑了一下,抬首看向天幕,叹息般的吐声:“荒……荒自己才是。”
——美丽的,高傲的,沉默的,冰冷的,遥远的。
——像星星一样的荒。
荒凝视着对方侧脸上出奇柔和的神情,随即也跟着望向夜空。他的额间依稀有发丝被微风拂起,深潭般的美丽眸中,却依旧半缕波纹未生。
他并没有对她的后半句话置予评价,沉默许久,最后只是低声地应道:
“好。你不是。”
星也会陨落,或成火化灰,不留尘屑。
不陨落的自然不是星。
……
在荒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傅小昨小声喊住了他,以着尽可能诚挚真切的神情语气告诉他:“月先生,希望你以后都能够过得开心。”
想了想,她又有些腼腆地笑了一下,“再见。”
——
身边已经空寂了许久,傅小昨还是抱着膝盖缩在那儿发呆,脑袋里有些空茫芒的,都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直到一阵凉凉的夜风吹拂而过,她才不经意间浑身颤了下,恍恍惚惚回过神来,目光从头顶的夜幕上收回,转而俯瞰向下方的庭院。
夜已经很深了。庭院里很安静,空无一人,夜色中的每个角落,都披覆着一层沉沉的暗色——等等。
咦……?
傅小昨漫无目的的目光倏地顿了顿,有些怀疑地眨了眨眼,重新凝目望向上一秒种滑过视野的某个角落——那抹较之身周异常亮眼的——
冰蓝色。
然后,她就此不偏不倚地对上了一双熟悉至极、沉静淡凉的眼眸。
“……”
傅小昨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再看过去——那道正懒洋洋抱着双臂,静静倚立在一处假山边的身影,依旧在原来的位置。
“……药郎先生?”
傅小昨下意识想出口问他——怎么在这里,怎么还没睡,在那里多久了——可又突然反应过来,隔了这么远,就算问了他也听不见呀。
就这么隔空对视了好一阵子,谁也不说话,彼此间的距离也没有缩短。
可奇怪的是,傅小昨却突然觉得,自己先前空落茫然的心里变得安定了许多。她抿了抿嘴角,出口话音细细小小的:“药郎先生……我这样说话,你听得清吗?”
隔着庭下到屋顶的距离,卖药郎定定看着她,无声点了点头。
傅小昨就忍不住笑了下,却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是突然觉得,之前那些问题也不想再问了。
她没来由地想起一件事。
彼时座敷小姐三天两头爬上屋顶,但她可没有发呆的习惯,她喜欢做的是在一众下属妖怪惊恐的瞩目中,雄赳赳气昂昂地从屋顶一跃而下——美其名曰,以此锻炼大天狗的飞行术。
而眼下,她小心抿住嘴角的笑意,看着下面的卖药郎轻声问:“药郎先生……我从这里跳下去,你接不接得住啊?”
卖药郎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还没给出回应,她又道,“开玩笑的,我才不敢跳……其实我现在腿软得动不了了,能麻烦你上来接我下去吗?”
在那双亮闪闪的眸光注视中,卖药郎并起一手两指在身侧随意挥了下,而后一手拎起边上的药箱,踏着挥落的符纸,整个身子就轻飘飘地飞跃而起,转瞬间准确停落在她了身边的位置。
但他却没有如她所言立即“接她下去”,反倒重新搁落药箱,自己也跟着坐下,然后伸手将她从浸着凉意的石檐抱放到自己腿上。
傅小昨乖乖靠坐在他怀里,整个妖惬意地舒了口气,鼻间尽是淡淡微凉的药香味儿,她忍不住转头埋脸到他肩上。
卖药郎的声音也是淡淡的:“害怕吗。”
他没有确切地问怕什么,傅小昨还是老老实实点了点头,声音闷闷的:“嗯。”
进入花鸟幻境之前,她就怀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惧意,“就好像……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似的。”她自己都无法明确解释这种感觉的由来。
卖药郎的声音顺着胸膛响在她耳边,带着微微的震动:“我不会变。”
傅小昨静了一会儿,而后才无声笑了下:“药郎先生真的一点也没有变呢,我在花鸟幻境里看到你了……说实话,你那时候是不是觉得我讨厌极了?”
卖药郎并不答话,沉默转眸。
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他肩上散落的长发,傅小昨的语气多了几分感慨,断断续续地道:“不过真是想不到,原来荒对座敷……居然抱有这样的情感,真是天意弄人啊……他们两个这样,算不算有缘无分呢……”
细细碎碎念叨了半晌,突然反应过来他一直没答话,稍稍直起身抬眼看去,发现他正默默望着身旁的药箱,眉眼神情中有几分意味不明:
“药郎先生?卖药郎?”
见他总算回神看过来,傅小昨眨巴眨巴眼:“你想什么呢?跟你说话都没反应的。”
卖药郎眉间隐约蹙起几分,微微有些严肃地,定定看着她。
想……
“想锁起来。”
“什么?”
疑惑了几秒钟,想起他之前目光所向是身边的那个大药箱,傅小昨不禁有些不确定,朝它指了指:“你是说……想把这玩意儿锁起来吗?”
……为什么啊?
里面不都是假药吗,又不值几个钱……
“嗯。”
……锁起来。
哪也去不了。
谁也看不到。
——可以锁起来就好了。
卖药郎将下巴搁在怀中人的头顶上,微微带着遗憾地、几不可察地、轻轻叹了一声气。
——
等下屋顶,已经是好久以后的事了。
卖药郎抱着她往房间走,门口的犬神与九命猫依旧睡得酣熟。
他把她放进被窝里才松开手:“该睡觉了。”
之前睡了好久呢……
傅小昨就忍不住扁了扁嘴唇,微微拖长了语调小小声地撒娇:“睡不着啦……”
卖药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需要我给你数羊吗?”
“……”
傅小昨无言了一会儿,默默伸手将被子拉过头顶,瓮声瓮气地回答:
“你数吧,我听着呢。”
于是,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卖药郎就这么一本正经地给她数起了羊,从头到尾,连语调都没有一丝丝的起伏变化。
数到一百只的时候,他停下来,伸手扒开面前正微微发着颤的被子里的一团,露出里面不知是因为笑还是被憋得满脸通红、眼泪汪汪的傅小昨。
傅小昨笑得细细喘着气,眼见被辜负了劳动成果,而正朝自己面无表情的对方,她干脆破罐破摔地一扭头:
“不要怪我……卖药郎给我数羊……实在太好笑了……”
等身前沉默许久,她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转过眼瞄他:“你怎么不接着数了?”
卖药郎神色意味不明地垂眸看她,微微摇了摇头:“没有用。”
说着他低下头来,双手捧住她的脸颊,微带着惩罚意味地,在她嘴角边上轻轻咬了一口,言声低低缓缓:
“还是换种方法吧。”
——
依照荒大佬的指示,接下来的三天,傅小昨都窝在平宫府上,一步也不打算出门,就老老实实等着安倍晴明回归了。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在这短短的三天之内,整座平宫府上,却还是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不大不小”的事情。
——那位“平宫”阴阳.师死了。
据说是因为旧疾复发,就在安倍晴明归来的前一天晚上,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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