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
忘川河畔。
一黑一白两位身量幼小的勾魂使者,一位捧着引魂幡,另一位牵着锁魂链,双双引领身后排成长列的死者魂魄,有条不紊地朝前走着。
待及整道行列渐渐靠近奈何桥,桥头处一名深色衣裙、面容娇俏的少女,眼也不抬地拨弄几下怀中抱着的三味线,琴声幽幽,回荡在奈何桥的上空。
这么懒洋洋地拨了几下,不成曲调,最后她停下来打了个呵欠,曲起手指敲了敲身下坐着的那口正呼呼沉睡的大锅:
“牙牙,开工咯。”
每一名死者的魂魄,离开人世、进入冥界后,都需经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以此彻底告别本世的因果,并且进入新的轮回。
孟婆跟自家的锅,彼此不仅是生活上的好友,也是工作上的老搭档,办起事来默契十足,效率甚高。
没过多久,原本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队,已经过桥大半。
在心里为自己发了朵小红花,孟婆又从锅里舀起一碗汤,递向身前,心里顾自走神琢磨着——提前下班的话,今天还能去人世找小山兔玩会儿呢……
正这么想着,身前突然传来一道笑吟吟的话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孟婆小姐,好久不见了。”
回过神才发现,自己递出去的汤碗始终没有被对方接过,惊诧抬眼望去,入目处正是那张颇为眼熟欠揍的青年面孔。
孟婆瞬间瞪大了眼睛,差点打翻手中的汤碗,惊呼出声:“……是你!你怎么到冥界来了?”
面前的青年,正是平宫府中猝死的阴阳.师同志。
只见他长叹一声气,眉眼间尽是虚伪浮夸的悲伤,语气沉痛道:“……在下寿尽身死,可不正是该到冥界来了么。”
孟婆闻言嘴角微微抽搐,努力忍住将手中的汤碗摔到他脸上去的冲动。
再想到什么,她神情中浮起些许的无奈,目光朝边上安安静静的一黑一白两道幼小身影,无声瞥了眼。
快速理清整个逻辑,她口中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这两个小鬼是新来的,不了解情况,你也跟着搞事是怎样?还不快点回你的阳界去!”
阴.阳师却只是笑笑:“实不相瞒,在下此来,是为寻晴明大人一叙,还望孟婆小姐带个路吧。”
孟婆听得当即紧皱起眉头:“安倍晴明?他明天就回去了啊,有什么事情你就不能等一天吗,非要这么大费周章地跑下来找他?”
“有劳。”
“……”
见他脸皮厚得刀剑都穿不透,孟婆忍不住无声骂了句脏话,恨恨转身拽过边上的黑白童子,将汤碗往他们手上一塞:
“你们两个,在这里监督这些家伙把汤喝了,一人一碗,谁也不准多喝,谁也不准漏喝,不想喝的就强灌!”说着又不放心地拍拍那口锅,“牙牙,仔细看着,不要犯错哦!”
两个小孩跟一口锅都乖乖点头答应了,她才没好气地朝面前的青年翻了个白眼:“跟上!”
两人走过奈何桥,一路弯弯绕绕,曲曲折折,最后在临近忘川河的一处幽僻角落前停了下来。
“喏,就在前面了。”
少女示意地扬了扬下巴,而后又凶巴巴地瞪他:“警告你注意着点儿,时间差不多了就快滚,要是胆敢过久逗留,到时候害得阎魔大人没法跟荒大人交代,看我怎么收拾你!”
直到转身离开前,她似是仍然余怒未消,负气地小声抱怨:“就说嘛,好端端的招个劳什子的见习鬼使啊,业务能力根本不过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勾回来,烂摊子还要我来收拾,真是的……”
——
望之无尽的艳色荼蘼,整一片的彼岸花海,仿佛一头隐秘潜伏着的赤红巨兽。
阴.阳师的魂体跟一般凡人无甚区别,同样呈着微微的半透明,面对蘼艳的彼岸花海,似乎转瞬间就会被蚕食吞没。
他微微眯了眯眼,而后朝内抬脚走去。
走了没几步,花丛掩映中的一红一白两道身影便映入了眼帘。
红的是名面容绝丽的女子,眉眼衣着靡艳得恰如身周的曼珠沙华;白的则是名银发素服的青年,优雅淡冷俊美非常。
如此的两道身影,在花海环绕中彼此对坐、安静对弈,整幅画面堪称赏心悦目。
可惜,闯入者并不是什么观棋不语的君子,此时便全然无愧疚地出言打扰了这方雅兴:“晴明大人,别来无恙。”
那两人跟压根没听到动静似的,眉眼不曾朝这边偏过一寸,落棋速度也丝毫未受影响。
被无视的青年并不在意地挑挑眉,紧接着,他用一种忽然想起什么的语气,轻快地道:“对了,此前我可是终于见到你家那位亲爱的小妹妹了呢。”
话音刚落,玉白修长的手指执着深色棋子,在棋盘上方突兀顿了住。
对面红衣墨发的美丽女子抬眸望来一眼,没有多加询问,只是了然地微微笑了下,而后身形便与棋盘一并消隐在了花海中。
原地只剩下那名银发青年。
他侧眸看过来,不同于冷淡的五官面容,出口语声却是十分的温缓而柔和:“她还好么?”
“好,怎么不好。有猫有狗,妖生赢家——”
平宫走上前去,不客气地在原先那名女子的位子坐下,这才慢条斯理地补充:“只不过,把你们都忘了个干净而已。”
闻言,面前青年那淡色的嘴角边,隐隐现出一丝极轻微的笑意,轻声应道:“嗯。”
看他这样,平宫忍不住嗤笑了声:“我说,你们当真打算骗她一辈子吗?她可是直到现在,都还在真情实感地相信着,自己跟我一样是异世界的来客呢。”
青年嘴角边那丝笑意不减,出口却是答非所问,反问道:“母亲他们的意思呢?”
“呵,他们还能怎么样,强行装作接受她'失忆'的事实呗……先前只是哄她进了个花鸟幻境,一个个就都察言观色、提心吊胆的……简直一个比一个会演。”
青年微微点了点头,温声道:“无论她做什么,顺其自然就好。”
“哦……”平宫拖长了语调,有几分意味不明:“那么,如果她想去死呢?”
稍稍沉默了一会儿,青年才定定清声地回答:“她想做的事,谁也不许阻止;她不想做的事,谁也不许强迫——包括我自己,也是一样。”
平宫听得颇为不以为然:“啧啧,话说得这么佛系,就好像彼时放任妖刀姬屠尽了整座花名町的,不是你一样?”
青年似乎被他话中的某个字眼刺中,淡冷眉眼间微微蹙起,话音中也首度多了几分凉意:“花名町……那里的情况如何了。”
“就那样呗,好歹三百多年过去,再怎么寸草不生的死地,这会儿也该缓过来了——大家都安居乐业,生活静好着呢。”
说着他顿了顿,转而道:“容在下提醒一句,这回若还让妖刀姬出手,后续善后恐怕没法像上次那么简单——毕竟,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晴明大人你一手遮天的时代了。”
青年微微垂眸,思索了一会儿:“那便让傀儡师去跑一趟吧。”
平宫一脸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那敢情好啊。先前我辛辛苦苦置办的蔷薇岛被你家小妹妹带头捣毁了,傀儡师小姐最近正为她哥没有足够的新鲜心脏供源而烦恼呢,让她出马当然是再合适不过——”
“倒是晴明大人你,如此放任自己的式神滥杀无辜,不怕遭天谴吗?”
“……无辜?”
青年轻轻重复了一声,带着微不可察的冰凉讽意,他摇了摇头:“不是无辜。”
“那里是罪之庭——非永生永世,不足以赎尽其罪恶的,罪之庭。”
“你自己的罪恶呢?如此一来,你所负的恶,难免又会再深一重吧。”平宫语气凉凉地告诉他:“据我所知,花开院秀元的大阵已然部署完毕,万事俱备,只等君入瓮了呢。”
青年听了,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反而有几分回忆慨叹的意味:“花开院家的后人么……这也的确是他应当做的。至于我自己,各得其所,没有什么不好。”
“你有把握就好,只要不会影响我们的合作,在下便不多过问了。”平宫淡淡应了一声,随即站起身来:“我的小蝴蝶先前被狼妖叼回了妖之森,现在既然你不日即可回归,我也是时候去把它拿回来了。”
转身离开前,他最后抛下一句:
“后会无期,合作愉快。”
——
次日,整个平安京内,掀起了史上空前的轩然大波。
最初的平地一声惊雷,始于当朝第一权柄,平宫世家的府邸上空。
浓云墨卷,沉沉预压,如此突兀反常的景象中,骤然有人影凭空而现,乍看之下竟有如神明天降。
正当人心惶惶之时,却有眼尖者很快认出,那降落于平宫府中者,非神明亦非妖魔,却分明是已在数百年前寿尽身陨、光芒耀世的历代第一阴阳.师,安倍晴明!
一时众皆哗然,围观民众将整座平宫府内外密密围了几数圈,议论纷纷不止。
直到,京都第一阴阳师世家花开院家族的当代家主,闻声率卫而至,才堪堪打破了这番僵局。
“事出反常必有妖,事关平宫府上下安危大事,未及等到王宫喻令,我等先行入内探查,还请诸位鉴证。”
声明之后,花开院秀元及其下属便作势准备包抄入府。
见状,围观群众一时间纷纷有所顾忌,都微微噤了声。
一来是面对这些高门上位者,他们身为布衣平民,当然不好多加置喙;二来也是想到了,这几个响当当名号间的联系可谓千丝万缕——平宫与花开院之间多年来僵持无果的对峙局面就不用说了,而哪怕在数百年前,安倍晴明与花开院家族的先人,彼此间亦是出了名的竞争关系——如今这么汇在一处,局势实在是微妙得很。
就在众人暗暗各生猜测之际,毫无预兆中,情况骤然再生突变。以花开院秀元为首的一众卫护,在看见平宫府上空出现的又一道身影时,瞬时止住了动作身形。
不过,这回出现的身影,却是瞬间给在场惶惶不定的民众们打了一针强力定心剂。因为,对方不是什么对于他们而言立场不明的人,而是可以付出绝对信任的存在——
那是真正的神明。
稻荷神亲临平安京!
庄丽圣洁背负弓箭的少女,临空立于半空中,所降下的隐隐神压转瞬间便令下方民众跪伏了一片。跪下之前,有人发现在稻荷神身旁站立着的,竟是已有数百年寂无声讯的绝代大妖,玉藻前。
玉藻前是狐妖,传闻安倍晴明不正是狐妖之子么……
有胆大者偷偷抬眼,瞄见花开院秀元一派复杂难辨的神色,再见那厢自出现后便抱着手臂作壁上观、似笑非笑不发一语、仿若只是来看热闹的玉藻前,心里忍不住泛嘀咕,但也不敢妄加猜测,毕竟现下有神明大人在场,他们只需要遵循神意行事即可。
众目睽睽之下,众人精神依托的稻荷神果然开口出声了。
少女的面容慈悲而温和,发布下的却是一道惊世之喻:国有妖孽,祸乱朝纲,遮天蔽日,安倍晴明乃是顺承神意而复生,为清君侧而归来。
顿时间众皆哗然,神明大人口中祸乱朝纲遮天蔽日的妖孽,分明是剑指当朝权柄滔天的平宫世家!
——平宫家算是完了。
每个人心里,都下意识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对于平宫多年来倾轧王室的态势,市井间实则早有微词,布衣中向来不缺情怀激愤者,可单单他们的口舌之辩,较之神明亲降之意,影响力上自然无可比拟。
而既然是神意天授,安倍晴明此番归来,可谓占尽义理,更何况他所征讨的平宫世家,同样是花开院世家多年来的宿敌。
……这样一来,率人前来的花开院秀元,便已彻底没有了行动立场。
有人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向了那有着“继安倍晴明后天赋最强的阴阳.师”之称,过于年轻的花开院家主——果然见其眸光神情,正颇为幽深晦涩。
正当一众唏嘘不已时,良久紧闭无声的平宫府门突兀开启,从内走出的正是那位清风朗月赫赫有名的大阴.阳师。
只不过,出乎众人的意料的是,在向稻荷神行过礼后,安倍晴明却率先转向了花开院家主,话语间表示——
此次得以复生归来,虽秉承神意,实则受到了超出己身命数应得的福祉。世间万物皆有其运转行理,他身为理应已故之人,不宜再过问世事。只待这厢平宫之事了结,不出意外,此后他便会栖身入铁血城内,隐迹不复出世。
同时,他更主动表明,愿意分出自己的一部分力量分.身,请花开院世家以八方大阵镇压之,代为监督己身言行。
此番话后,众人纷纷倾倒于这派宽广胸襟,暗自感叹:这位享誉数百年而经久不衰的阴阳.师先辈,果然是光风霁月,引人折腰信服!
花开院秀元定定看着眼前言笑晏晏的青年,年轻俊秀的面上亦不由浮现出了几分惊怔之意。
再后面,便是宫中旨令传来,通身气势冷峻汹汹的武官率领兵马而至,当着民众的面,当场抄了平宫家府。
众人战战兢兢地望着眼前的混乱,稍稍年长者都不禁回想起——眼前所见,与十多年前加贺将军府中被抄家的那副情景,何其相似啊……
真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平宫上下数百口家眷无一豁免,统统被押向刑场,即日处以极刑——除了府上的得意门生阴.阳师监是例外,入府武士只搜到了他的尸体,以及一封启罪书信——原来,这位阴阳.师早在前一天晚上便已卜测及此番前尘,偷偷畏罪自尽了。
就这样,一日前尚且权倾朝野的平宫世家,转瞬间便被拔除殆尽;“衰微”多年的中央王权,顷刻内已然归复雷霆,神授君权,稳居中则——这一切都只让围观者暗暗感叹,政局果然如海,朝倾夕覆,深不可测。
也即至此,这场由王室暗中执手,时长跨越十数年的宏大弈局,总算于今日正式收网落幕。
——变天了。
傅小昨听着门外不断传来的通报,忍不住这样暗暗地想。
在此之前,她被带着提前从平宫府撤到了铁血城的第八内城,这会儿听着连番传来的事态动向,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玉藻前跟御馔津……
这两个家伙是怎么回事啊……
玉藻前身为葛叶的好友,这会儿时值外甥复活归来,他前来护法助阵勉强还说得过去——可他之前不是为了抵挡巫女引下的天罚,修为散尽了吗?难道这几百年间又重新修炼恢复了?
再者,他这番重新复出人世,还是跟稻荷神一同携手出现,那这样一来,杀生寺、阴.阳师跟狐族间的恩怨纠葛,是不是也可以就此画上句号了呢?
可是,御馔津怎么也来了……
“顺承神意、令安倍晴明复生、清君侧、斩除祸国妖孽”——这些话分明是假的啊。
安倍晴明的复活是葛叶精心准备了数百年的计划,哪里是什么神意使然……那为什么御馔津要配合他们说谎?
努力顺这个思路理着逻辑,傅小昨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彼时稻荷神离开神祠,也许根本不是自己原先以为的那样,因为承受不住压力而逃避什么的,而应该同样是葛叶计划中的一部分——为了让花开院秀元前往杀生寺时得不到稻荷神的助力,即便后来有了巫女之力作为弥补,也成功拖了几天时间……
可单凭葛叶自己,想要说动稻荷神亲自配合作局,必定没有那么简单——这样看来,幕后极可能还有荒的示意……
傅小昨随之想到了花开院秀元跟奴良滑瓢。
这两名后起之秀,的确天赋绝佳,可惜姜还是老的辣,耍起心计来,终究斗不过这些老妖怪。
也许,早在花开院秀元委托卖药郎前往蔷薇岛——或者更早的时候,他就以身入局而不自知了。
现在,被镇压入八方大阵的,只是安倍晴明的分.身——却是他主动提出想要被镇压的分.身。
可是,安倍晴明的分.身——听起来这即视感怎么这么熟悉呢……
一切情况发展得过于.迅速,越想越感到细思恐极,傅小昨一边有种难以言喻的不真实感,一边又恍惚觉得,这一切似乎都与己无关。
魂飞天外中,直到面前有人伸手过来,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头,才将她唤回神。
“好啦,不要再想了嘛,瞧这小脸儿皱的,看得娘亲心疼死啦。”
“……”傅小昨微微无奈地看着眼前朝自己撒娇的女人,一时间有些无言以对。
葛叶笑眯眯地低头下来,亲了口她的脸颊,柔声哄道:“乖,外面的一切问题,哥哥都会解决好的,我们只要在这里等着他回来就好啦。”
傅小昨拿她没办法,依言抛开脑中的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想法,继续细声细气地给她念读手中捧着的游记异志。
直到一本书读了大半,房门外又传来鬼童丸大叔的声音,向来一丝不苟的语气,此时听来却泛着明显的喜色:
“葛叶大人,小主人,晴明大人回来了!”
“……”
傅小昨念书的声音瞬时滞住,手指紧张地捏住书脊,目光带着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求助,抬头可怜巴巴地望向榻上的葛叶。
葛叶绰约美丽的眉眼间,携着一抹无言的鼓励意味,微笑着轻轻柔柔捏了下她的手。
无可逃避,傅小昨只好深吸一口气,起身转头朝门外来人看去。
不同于在花鸟幻境中寥寥几眼所见的那副总是浓妆墨染的怪异模样,眼前的青年银发冠束,长身玉立,萧轩疏举,整一派过人的俊美风雅。
他迈步进门走近过来,目光定定注视在女孩纤小的身影上,一直走到她跟前,就像以往一样,轻轻蹲俯下身子看她。
青年眼角眉梢的晏晏笑意温柔如暖阳,半分也不见在外的杀伐决断,出口带着叹息般的温和轻缓:“小座敷……能够再次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见到您,我也觉得很高兴。”
傅小昨脸颊红扑扑的,她抿了抿嘴角,好不容易才成功吐出那个称呼,话音细若蚊吟——
“兄长。”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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