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兵长空寺其实是苏牧的一手后招,为了这手后招,他甚至以净化皇城为名,让人将上京城里堆积如山的牛羊马粪,运了一部分出来,说是掩人耳目也好,故意为之也罢,总之虚虚实实,就是要让人猜不透。E小┇说 w`w-w-.-1xiaoshuo.com
他也没想到此次长空寺之行,竟然还遇到了老和尚这么一个意外之喜。
出家人常年修行,心态淡然也是人之常情,这老和尚对辽军在月神湖的举动,没有太过吃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苏牧起初也没有起疑,可老皇帝起驾回京的时候,却生了一件并不算太过起眼的小事。
皇城禁卫素来高傲,老皇帝来祈福之时,曾经想将宝殿当成行宫,让老皇帝驻跸,可小和尚们脑子转不过弯来,认为这是亵渎圣地,双方生了一些小冲突。
这个年代的和尚可不是个个都如鲁智深和邓元觉那般勇武,也还没开始出现和尚就一定懂武功的错觉,达摩祖师虽然在南朝梁武帝时期就已经进入中原,民间开始传说武僧的各种传奇故事,可在北方大地,并没有这种说法。
这些不问世事的小和尚自然不是禁卫军的对手,可掌控全局的苏牧,却看出了一些端倪来。
这些小和尚分明都并非汉人,但推推搡搡之间,却展露出不俗的相扑痕迹!
草原部落的男儿打小悍勇,摔角的功夫总该有些,但这些小和尚的技法却极其相似,也就是说他们是经过训练的!
这长空寺原本也是香火极盛的地方,青年男女也常来这里许愿,可自从上京繁华起来之后,这里就开始被冷落,门可罗雀都无法形容长空寺的冷清。
这些小和尚的相扑技艺又带着中原相扑技法的痕迹,由不得苏牧不警觉。
这也是他为何没有随着老皇帝一同回京的另一个原因,看似只是过来告罪一声,其实他何尝不是想要试探一下老和尚的虚实?
虽然只是简短的几句对话,老和尚却暴露了自己的出身,北地佛教与中原大地的禅宗不同,对佛道的理解不同,可老和尚对苏牧的一连串诘问,分明带着浓烈的中原意味!
而且作为一个老禅师,能够在上万骑军驻扎之时面不改色,却被苏牧寻常的一句话,激起了问辩的**,透露出对战争和对俗世的愤慨,这绝对不合常理!
用苏牧的话来说,这老和尚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便出卖了自己,说明他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直到老和尚出手,直到他看着苏牧的短铳,双眸之中露出忌惮之色,苏牧更加笃定自己心中的猜想。
若是避世的老和尚,又岂会知晓短铳是何物?又如何能够感受到短铳所带来的凶险和死亡的气息?
彼时火器才刚刚出现不久,无论是辽国还是大焱,都属于比较尖端,却又不被传统军工接受的新鲜玩意儿,这老和尚如果真在这里避世不出几十年,又如何认得这么新潮的东西?
更何况这短铳是苏牧特制的,也只有随身的两支,与传统突火枪不同,这短铳根本不需要火绳来引燃,而是通过扣动扳机,用撞针来激,相信出了隐宗宗主始可汗这样的穿越者,很少有人能够看出短铳的真身。
而老和尚一眼就认出来,甚至主动松开了苏牧的刀刃,便足以说明,他是个有眼光,有阅历,有智慧的人,而且还是个汉人!
之所以确定他是一个汉人,并不是因为他长着典型汉人的脸面,而是他的双掌合十,轻松夹住苏牧刀刃之时,一股内劲透过刀刃,冲撞到了苏牧的经脉!
北地高手不炼气,他们只修炼强悍的体魄,炼气这种内家功夫,素来是中原大地的专属法门,这就足以说明这老和尚的古怪之处了!
自打来到北地之后,苏牧从未间断过情报系统的运作,高慕侠和宋乾等人将皇城司的暗察子和绣衣指使军,如同蒲公英的种子一般洒向北方大地,除了侦察敌情之外,高慕侠麾下的精英,还肩负着一个极其重要的秘密任务,同时也是苏牧的秘密任务。
那就是寻找另一个绣衣暗察!
其实前番已经说过,绣衣暗察作为皇城司最高级别的密探,身份鲜为人知,而且人数屈指可数,除了西夏之外,辽国这边也安插了一位。
苏牧曾经怀疑过将耶律淳推上帝位的汉人宰相李处温,不过燕青已经证实,那位老兄并不是绣衣暗察,他曾怀疑过萧干和耶律余睹,但事实证明可能性已经无限接近于零。
他一直将自己的视线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因为他自己也是绣衣暗察,他很明白大隐隐于市的道理,越是寻常的人,就越有可能是绣衣暗察,因为这样最能够保护身份,又可以肆无忌惮地做事。
他甚至让高慕侠和燕青对辽国的南面官做了一个大排查,可惜一无所获。
于是他便猜测,或许这个绣衣暗察已经死了,但官家要的不是或许,而是必须要去确认。
因为绣衣暗察知晓官家太多太多秘密,无论哪一个绣衣暗察,都必须活要见人是要见尸!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类就是这么奇怪的动物,相同的经历或者相同的使命,会让你产生足够的共鸣感和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本能。
并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次交手,目光的几次转移,苏牧便知道,对面的老和尚,便是自己苦苦寻找,要么杀死,要么带回去的人。
而老和尚眼中有些被抓住的惊愕,有落寞,也有说不出的悲哀,这一刻竟然五味杂陈,从无悲无喜无欲无求的出世高僧,变成了满是沧桑人间气的老人。
他曾经是黑暗世界的王者,他掌控着整个北地的情报系统,他也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大焱与辽国数次的议和,近几十年来的和平,都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
甚至于辽国如今四分五裂的内部窘境,都有他的功劳在其中。
他已经不想再提起自己为何会在长空寺躲避,甚至不愿去想起自己到底在躲避一些什么,他只是想远远地逃离这一切。
他常在幽夜之中,点一盏孤灯,听一夜的风声,想要从风中,嗅闻到故土的气味,可惜,北地的风,都是往南吹,即便有南风来,到了这个极其僻静的地方,也没了南朝的土味。
他孤独的守着一个使命,渐渐忘记了自己的真身,他像一块泥,被捏成无数个模样,为了不同的任务,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渐渐已经找不到当初的自己。
也只有在佛像前面,守着这盏风中飘摇的孤灯,他才恍惚能够记起,那个下着细雨的早晨,一个少年,背对着汴梁城,一直往北走着,走着走着,就忘记了回家的路。
佛经里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他只是一知半解,但若只是从字面来理解,他应该是最接近佛祖的那个人。
为了谋求两国和平,他完成了很多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同时也杀了很多不愿也不该杀死的人,说起来,天下苍生真的该感谢他。
可苏牧凭什么替天下苍生感谢他?
苏牧跟他一样,可都是绣衣暗察啊!
他们注定了永远无法享受这份荣耀,他们只能默默地生活在阴影之中,没有人会知道他们做了些什么,除了那个该死的官家,没有谁知道他们为天下苍生的平静安宁,做了多大的牺牲。
为了这份大义,他必须在自己还有良知的时候,杀死一些无辜的人,渐渐的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曾经有过,借着大义之名,泄心中嗜杀的原罪。
他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即便回到汴京,官家也不会留他活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是帝王家的惯用手段,更何况他还掌握着随便一件都足以轰动天下的皇家秘密!
但他不甘,为了这个使命,他付出了自己的人生,付出了自己的灵魂,付出了自己的良知,付出了一个人所能拥有的全部一切。
这样的结果,他并不想要,所以他要躲起来,他要用余生,来寻找自我。
而苏牧分明跟他一样,正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可苏牧却全然无知,还可笑的要替天下苍生感谢他,还在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沾沾自喜,这让他很愤怒。
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他已经没有机会再重来,他不能让苏牧也踏上这条不归之路。
人世繁华,无论是战争还是和平,气象万千,他们游走其中,却只能隔断生死,寂寞天涯,官家的誓约,苍生千百家,无论是山水如画,还是遍地风沙,他都一一记下。
可惜啊,所有的一切,史书却无法写下,他只能剃了青丝白,守着孤灯,听着羌笛和风声,却再也想不起曾经的年华。
他曾在无数个夜里,想着能够回归故土,看一看早已败落的庭院,祭扫青草飞长的祖坟,或许还能够撑着油纸伞,走一走江南的烟雨,即便老了,也附庸风雅一回。
可现在,他将一切都看得太透彻,他不会活着回去见赵劼,再任由赵劼将他的余生终结。
或许他已经失去了人生的前半段,但后半段,他希望能够自己做主。
他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却能够选择自己的生与死。
他渴望回到南方,但不想活着回去,这是多么悲哀和无奈的一种感受,他却不能说给任何人听。
苏牧应该是最合适的倾听者,也是最有资格的倾听者,可话到嘴边,老和尚却又咽下,因为他生怕说出来之后,苏牧便不再杀死他。
“动手吧。”
他不再看那支短铳,也不再看苏牧,只是微微抬头,看着月神湖。
今夜没有星光,月神湖像天上仙人随手扔到人间的一块墨玉,这个唯一能够让他获得平静的地方,再也没办法平静,而他也注定了看不到明天的阳光。
就如同他的一生,永远活在黑暗和阴影之中,永远见不到天亮。
夜风吹拂,苏牧的眼角有些涩,虽然没有任何的言语交流,但他看出了老和尚眼中的情绪。
那股情绪就像度数极高的烈酒,想要豪壮饮下,就要做好酒后失态,流露真情,丢人现眼掉泪的准备。
可惜,这杯酒,他终究无法喝下。
收了短铳,他微微转头,顺着老和尚的目光,凝望着月神湖,突然笑了。
“地方不错,不过终究比不过江南,有空会去看看吧。”
老和尚微微一愕,苏牧却将长刀担在肩上,双手脑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来由说了一句。
“总有人记得的。”
“谁能知道?谁又会记得?”老和尚湿润着眼眶,忍不住问出声来。
苏牧转身,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无星无月的夜空。
老和尚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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