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蝗遮天蔽日月,幼儿垂泪老泣血,野火燎原烧不尽,张网支罗捕不绝。
旧年腊月,五黄太岁横空出世,霜雪与往年相比,少了七八成都不止,硬生生扭转凛冬气候,教北境荒原无边枯草返青,不必受白灾之害。
如此一来,蝗虫产下的恶卵并未彻底冻死,待春暖花开时,统统孵化出来,至少有万万之数,腾空而起时,遮天蔽地,白昼倏忽间入夜,叫人心惊胆也战。
天降蝗灾,受灾范围穿州过郡,绵延北方千里地界,飞蝗所过之处,田里的青苗统统被啃噬一空,哪怕是农户举火熏烟、支起网罗,也挡不住无数蝗虫扑腾而来,从缝隙里钻进去,肆无忌惮地啃咬吞食一空。
其时,民生多艰,哀鸿遍野,旁门左道修士看到机会,纷纷下山出手治蝗,有御使无数飞鸟横击蝗群,也有擅长禁制驱虫,甚至动用法力真元,使出先天一气大擒拿手磨灭。
可惜,蝗虫不知有亿万之数,旁门左道修士人数毕竟有限,防得住一线,守不住整片,哪怕有几个郡县侥幸免除蝗灾之殃,大局却早已濒临崩溃,摇摇欲坠了。
蝗虫食苗民自苦,官吏虐民若奈何,丰年尚且卖儿女,苛捐杂税猛如虎。
本朝太祖开国建制,并非如前朝那般,皇帝被文官联手架空,不得不拱手垂衣,而是提三尺剑扫平天下所有不服,彻底清扫腐儒余毒。只可惜,历代皇帝久居宫中,长于妇人之手,性格逐渐偏向阴沉,闻权术阴谋而喜,见兵马演武而厌,导致大权渐渐旁落。
开国百年,勋贵与帝室联姻,势力逐渐坐大,呈现出尾大不掉之势,皇帝不得不扶起文官,用士林清议予以制衡,待文官集团初露雏形,又启用宦官太监,用酷吏、兴大狱,罗织几个贪赃枉法罪名,将文官班底换了一茬又一茬,随后借几个内臣的人头,平息天下悠悠众口。
不得不说,本朝历代皇帝或有奇葩、或有昏庸,在权谋、制衡之道上,都是遵从太祖遗训,手段相当老辣,与帝道而言,俱是历史上有数的明君,只是对于臣民而言,未免有些残暴,失去了仁义。
当国朝跨过二百年寿,得益于甘薯、冬薯等良种普传各地,能养活更多人,天下户籍与开国时相较,翻了两倍不止,人丁更是暴增六倍有余,臻至前所未有的两万万之多。
如此一来,哪怕本朝禁绝土地兼并,对各地豪强大户名下田亩多有记录在册,一旦越过红线,当地官府就会强行推恩,将大家拆分成几个小家。
只是,历朝历代以降,碍于冗官冗兵的教训,乡间赋税稀薄,养不活多余的官吏,使得皇权下不了乡野,别说亭长、里正这一级,宗族势力强横的乡村,还是族老耆宿说了算。
背后,既有人口暴增带来的土地兼并需求,也有豪强大户不满朝廷如此刻薄的原因,导致各地耕读传家的穷书生,屡次科考不中后,对朝廷充满怨望。
由于这些读书人地位尊贵,掌握着地方上的话语权,一言一行都能影响到地方上许多人,这点点滴滴的怨愤汇聚起来,便是一股气势磅礴的伟力。
只是,他们平时不显山露水,完全是在海底下暗流汹涌,随着北方蝗灾肆虐的消息,从各种隐秘的渠道流传出来,朝廷无力赈灾的窘迫,尤其是对地方上官官相护,联手瞒报灾情的无动于衷,有如星星之火,点燃了士林风评的燎原大火。
有说: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这还是比较隐晦的说法。朝廷无能,百姓卖命!那是正儿八经地打满朝文武的脸。更有甚者,说天降蝗灾,是帝室失德,这就有点狠了。
一时间,勋贵麾下缇骑四出,到处抓捕妄议朝政的狂徒,不止是偃师、孟津、新安、永宁等四个京县,就连远至西凉国鱼粮、茶马两道,都有操着京城洛阳白话的骑士出没,哪怕是举人、学子也不放过,导致人人自危,道路以目。
如此一来,士林更是愤怒,接连有人敲登闻鼓、告御状,朝廷文武商量着对策,互相都在扯皮中,哪里管得了这些琐碎小事。
直至范阳道治所,北平府小吏周梅臣盗用缇骑银剑令,向御史台上了一副轴画《万里江山饿殍地狱变》,朝廷上下起先是震怒,立即下令捉拿此人下大狱,随后才开始重视北方灾情。
也不知是谁想出了办法,比照商人向边军输送粮食换取盐引的故例,提出类似的赈灾法子,即商人向北方受灾各地送去赈灾口粮,粮食入仓后,得了送粮地官员的签字画押,即可往沿海盐场取货。
甚至有人提出以爵位相诱的策略,只是被有见识的大臣联手压下了。毕竟人家几代人的积累,才有名爵赐下,封妻荫子,光耀门楣,区区几个商人就想凭着手中财货,利用一场大灾的机会,与朝臣们平起平坐,哪怕是有名无实的爵位,那也是万万不可的。
卖官鬻爵,轻贱名位,实乃取死之道!
朝廷又不是掏不出赈灾的钱粮,何必将尊贵的爵位,作为某种赏赐,给卑贱的商人呢?
前朝之所以衰落败亡,还不是被各地官商、儒商掏空了国库根基,一个禁绝朝廷与民争利的旗号,聚拢起多么庞大的势力,利益之争,简直就是维系文官集团的关键纽带。
事实上,由于朝廷重臣扯皮成风,颁布正式的谕令时,北方河东、范阳、平卢三道,方圆千里灾区,受灾民众多达八百万,早就吃空了家底陈粮,太行山以东广漠的平原,没有一丝绿色,各地出现无数饥民吃大户的场面。
蝗虫怎么能跟饥民相提并论,前者所过之处,无非是啃噬青苗绿叶,后者可是什么都吃,什么都拿,什么都抢,过的了今天,就不去想明天,只管下一顿有着落就好。
就在天灾渐渐转成人祸时,四海商会的运粮船队走海路北上,沿着曲曲折折的海岸线,抵达最远的平卢道,毕竟海上航线门清,水文地理又是相熟的人领航带路。
大概是商会幕后大佬发了慈悲心,卸下几十万石的粮食后,打出招募人手开垦东宁岛的旗号,还是一家老小都带走,实在是为地方官吏分忧解难,大大缓解了当地饥民暴走,揭竿而起、举事谋反的可能。
故土难离,对于生存下去都成问题的人来说,完全不是事。背井离乡,迟早还会有回来的一天,毕竟叶落归根嘛!
商会执事们凭着多年积累的经验,把稻草说成金条的嘴皮子,将东宁岛说地天好地好万般好,鼓动更多人随船队南下垦荒。
不得不说,这一招顺应时势,不仅有当地官府的支持,至少是默许首肯,也有饥民本身的需求,无非是给陷入绝望中的灾民们,打开令人眼前一亮的生路,给他们一个求生的选择机会。
船队归航的途中,拖家带口的饥民们吃着掺入昏睡药草的薄粥,别说有好事之徒趁机搞事,就连在船上走动都很是少有罕见。
再则,每艘船上都有专门延请的医者、药师,一旦出现瘟疫、恶疬,都备足了辟疫的丹药,更有无数不惧风浪的吊网、固定在船板上的高低床,可以容纳下足够多的人。
四海商会此举救人无数,不仅于人道而言有大功德,对朝廷赈灾也起了很好的示范和榜样作用。
原本就因咸鱼大卖而兴盛起来的造船业,以及无数出海捕鱼的大大小小的船只,都在四海商会的船队走海路北上过程中,看到了发大财的机会。
谁都知道盐铁之利是何等的丰厚,四海商会向北方再去输送粮食,不仅换取正儿八经的盐引,可以去官办盐场取货,同时还从灾区裹挟无数灾民南下,据说都是签过短期卖身契的“长工”,三年东宁岛垦荒所得,商会拿走至少六成。
先不说灾民垦荒收获拿走多少成数,单单是十几万灾民形成的势力,足以教任何势力动心了。毕竟,南海以南,有无数大大小小的岛屿,不仅探寻出丰富的矿产,还有广漠的森林。
刀耕火种,都是寻常事,海外拓荒建国,才是重中之重。不少蹈海为生的人,已经看到了分封建制,称王称霸的曙光。
这支隐藏在幕后的黑手,正在用光明正大的阳谋,搅动整个帝国的风云,不仅很好地抑制住灾区恐慌情绪,还让朝廷滞后的决策政令,有了更好的参照。
“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属于变相的三角贸易,只是如此一来,蝗灾引发的灾民暴走,继而开启帝国黄昏副本,就变得越发艰难了。我这般做法,实在是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只手挽天倾!”
此时,游毕方已贵为五品清宁洞天真君,却因六扇门神捕辛无害,被他一封青辞领受天诛之事,上了咒禁司的黑名单,声名闻达于部分朝廷大臣。
只是,游毕方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石三鸟,全心全意为自己谋取人道功德,早就被朝廷钦天监正等人识破,不仅没有得到朝廷嘉奖,反而让朝廷越发忌惮。
若不是碍于天官天爵,没准第二波恶客已经破门而入,捉拿游毕方去京城天牢大狱了。
洞天真君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丝的恶意缠绕而来,忍不住苦笑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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