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午时,日头高挂,将地上所有事物都罩上一层薄薄的金光,却又并不刺人眼目,反倒予人宁静祥和之感。拂面而来的微风褪去了冬日的严寒,夹杂着几缕暖意,几缕花草的芬芳,使人沐浴在其间,浑身说不出的清透舒爽。
耐不住这柔呼呼,暖洋洋的惬意天气,蛰伏了漫长一个冬季的后宫贵主子们纷纷走出宫门,或三三两两的邀伴在御花园赏景,或独自找个环境清幽的地方沐浴阳光。
公主所里,想着出宫在即,心情大好的新月也不再整日待在房中,而是一有空便出去走走,欣赏御花园的春景。
此刻,她正招呼着云娃在自己院子中的石桌上摆上瓜果茶点,满脸的欢喜雀跃,似要招待闺蜜畅谈的样子。
云娃被她指挥的团团乱转,摆好的瓜果换了又换,五六次后方才换上了足够新鲜,足够令她满意的果品。
“你们在做什么?”清朗的少年嗓音传来,打断了一忙乱,一雀跃的两人,两人转头,齐齐朝院门看去。
“奴婢见过王爷。”云娃连忙跪下行礼。
“克善,你来啦。”新月立刻收起脸上的笑容,嘴唇抿紧,略一点头,不安的问道。
世子如今已经晋封为亲王了,是咱们端王府的主子了,格格怎得礼数这样敷衍?且王爷来看她,她怎得半点喜意也无?云娃抬眼,偷觑面前站立不动的少女,心内暗忖,眉头紧紧皱起。
克善倒是对新月明显不欢迎的态度不以为忤,叫起云娃,径直走到石桌边,在主位上落座,凤目环视一眼桌上琳琅满目的瓜果茶点,挑眉朝新月看去。
“新月这是准备待客?来者何人?”接过云娃恭恭敬敬递上的茶水,他不紧不慢的问。
新月低头,想起两位格格对克善的诸多恶评,下意识的便隐瞒道:“啊,是的,招待日前在御花园认识的几位格格。”
她语焉不详,克善也没兴趣再问,轻轻将这个问题放过,朝自己身边的石凳指去,“坐”。
新月连忙依言坐下,不敢稍慢一点。眼前的少年只几月不见,威势又更胜以往,直压的她喘不过气来,连直视一眼亦需要莫大的勇气。
见新月坐好,克善也不言语,拿起茶杯缓缓啜饮,盯着面前不远处盛放的,不时吐露芬芳的一丛丹桂,嘴角笑容清浅,似是沉溺于春景,心情惬意。
见他模样悠闲,新月高悬的心稍稍落下。
克善睇视暗暗松了口气的新月,唇角一勾,放下茶杯,冷不丁的开口,“听说,日前你去坤宁宫中询问我出宫开府事宜。观你面色,心情不错,对出宫很是期待吧?”
刚放下心防便被直接问上这么一句,新月惊的差点从椅子上摔倒,慌忙扶住石桌,稳住身形。她脸色涨红,嘴巴张张合合好半晌后才吞吞吐吐的答道:“不不不,没有的事。”
克善被她拙劣的说谎能力逗笑了,嗤笑一声,声音平板,语速缓慢的开口,“不管你有没有,我这次来是要告诉你,不该想的事切莫去想。日前皇上已经应允我在阿哥所内完成亲王册封礼,你我出宫之日便是指婚之日,你那些个小心思便趁早给我歇了,闹出什么事儿来,丢的可不只你的脸面!若你还不老实,凭我亲王之位,替你找一个蒙古郡王或世子联姻也不是难事,你便远远地去那苦寒之地,再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去蒙古联姻,哪怕贵为皇室公主,日子也极为难熬,大多寿数不长,更何况是失去母家支持的宗室格格?放眼整个京城,除了皇上无可奈何,非得送一两个公主过去政治联姻,哪家皇亲贵戚愿意把女儿远嫁蒙古的?克善这威胁,已是相当的严厉了。
然而,新月脑子里恐惧的却全不是嫁去后的凄凉,而是不能相见努达海的绝望。但,不管她害怕些什么,脑电波与不与克善一个频道,好歹,克善的威胁算是奏效了。
新月抹去眼角簌簌下落的泪珠,紧紧抓住克善胳膊,一迭儿的摇头,嘴里连声哀求:“我不想了,日后老老实实的在佛堂抄经守孝,求求你千万别把我嫁去蒙古!”说着说着便要跪下。
克善蹙眉,拂开她的钳制,朝云娃看去,“云娃,扶你们格格起来。”
云娃应声,连忙上前扶起已经跪到地下的新月。
“你若安生,我自然会给你寻个好归宿。”克善待新月再次坐定,瞥一眼她涕泪横流,狼狈不堪的脸,厌恶的别开头,冷声说道。
找个门户较低,老实木讷的人嫁过去,已算是新月最好的归宿了吧?他心内暗忖。
新月闻言垂头,默默饮泣,并不言语,貌似已经完全放弃了抵抗。自克善性情大变之后,她对这个弟弟从来是惧怕多于亲近,对他的种种安排除了听从,没有任何反对的余地。
克善也不需要新月的回应,见她哭的颇为凄惨,似是有所觉悟,心里稍感安心,与云娃又简单交待几句便甩袖离去,对这个名义上的姐姐,连多看一眼也不曾。
这个女人,不能弃之不顾,也不能无故断绝关系,是他这辈子摆脱不掉的麻烦!只希望在他的敲打之下,她能够安生一点,否则,他不介意从源头上掐断她的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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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打了心思蠢动的新月,克善安下心来办差,半月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行册封礼的当日。
册封礼举办的极为隆重,八名校尉抬着供奉亲王,郡王册宝的采亭一路由司仪鼓吹乐器相送,直从长安门送进宫中,到得太和殿阶下才堪堪停住,由使节下阶,小心翼翼的捧着册宝,置于太和殿案上,六部尚书与各大德高望重的亲王均有出席观礼。帝王亲自拿起册宝。授予正史,正史捧宝印跪拜,再次呈于采亭内,抬往阿哥所给设香案等候供奉跪拜的两王进行受封。
行过三跪九叩之礼,接过王位册宝,两名少年面容平静,举止沉稳,不见半点沾沾自喜或轻狂之态,使得观礼的诸臣暗自点头。
不日,新出炉的两王立刻成了满宫里瞩目的焦点。
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除了皇后心情大好外,无不咬牙切齿,妒恨难平,心中争宠承嗣的念头开始还只如星星之火偶尔闪现,被这惹眼的场景一催化,顷刻间便燎了原,熊熊燃烧起来。
朝廷内外,对新上任的两王无不抱着观望审视的心态。待到几月过去,两王六部轮值,工作勤勉,手段老练,全无初出茅庐的生涩之感,圆满的完成了一个又一个差事,有心的纷纷歇了心思,无心的,莫不交口称赞。总之,朝廷内外俱是众口一辞的肯定,直言‘皇上慧眼,皇上圣明’,惹的近来纠结抑郁的乾隆也心情大好。
这日,提前处理完政事,乾隆招来克善,也不说为着什么,搂着他静静抱了好一会儿,然后自顾替他换上简单的行服,带着他乘着马车便秘密出了宫。
“神神秘秘的,要带我去哪里?”车马开动后,克善环视两人身上简单低调的着装,无奈的问。说风就是雨,这爷儿俩真真是一个脾气。
乾隆揽过他小肩膀,抿唇一笑,凑近他玉白的耳廓,啄吻一记,而后低声呢喃,“问这么多作甚?去了就知道了。”
克善斜睨表情神秘的男人半晌,忽而轻笑。这男人,怎得一日幼稚过一日?再没有两人初识时那种高高在上的疏离,已渐渐走进了他的生活,亦走进了他的心里,如何割舍也割舍不去了。
他不再多问,心安理得的靠着男人温暖宽大的胸膛,静静闭目养神。
乾隆侧首,眸色转为暗沉,细细用目光勾描他俊逸的五官,收拢双手将他紧紧环抱,嵌进自己胸膛,心头一会儿甜的发软,一会儿又苦的发涩,半点不敢去想两人的未来,只想紧紧抓住眼下两人相守的分分秒秒,过得一天是一天。
苦思了这许多日子,依然没有找到一个行之有效又无后顾之忧的办法避开克善的指婚,他心头的不安一日日加剧,只能借着与少年身体的紧紧相贴才能稍微安下些心来。
有时候,他甚至会暗恼:克善为何不是个女子?醒转过来,又觉得自己的想法荒唐可笑。爱了便是爱了,于性别又有什么关系?有时候心下又突地发狠――干脆一辈子不准他成亲,可想到朝臣们的侧目,对克善的种种非议,视他为娈宠佞臣,否定他的一切努力和功绩,他又恨不得扇自己两下,让自己好好清醒清醒,切莫害了克善一辈子。
于是,为了杜绝自己胡思乱想,自我折磨的行为,大清的帝王开始了一段极为勤政爱民的办公生涯,其因公忘私,废寝忘食的程度直逼先皇雍正爷,且隐隐有赶超之势,令一干忠臣贤臣老怀大慰,也苦了一帮子只知逢迎拍马,浑水摸鱼的庸臣。
马车拐进西大街,到了一座门庭巍峨的府邸停下。
乾隆牵着少年,下得车来,转身,抬头,朝府邸门庭上高悬的匾额看去。
匾额做工大气,金边黑底,色泽鲜艳,显是刚刚悬挂上去不久,上书‘端重亲王府’五个金光闪闪的漆金大字,笔力雄劲,气势磅礴,一看便知是乾隆的手笔。
克善挑眉,向正热切盯着自己,眸中满含期待的乾隆看去,微笑问道:“我的府邸修好了?”是不是太快了?
“还没,仅装点好了门庭,内里还有待修缮。今日只是心血来潮,想着单独与你出宫转转,思来想去,这个地方最合适。”
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厌恶自己帝王的身份,感觉无比压抑的他只想带着心爱的人一起出逃片刻。是的,他们的身份注定了连逃避,也只能逃避片刻。
克善瞥见他眼中的重重阴霾,恍然的点头,心脏暮然间揪痛。
这世上,最无奈,最揪心的事是什么?‘相爱的两人不能在一起’绝对名列榜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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