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里泠香沁寒,纪萧久久没有出声,陈鸾虽巴不得现在就出了这叫人浑身不自在的地,但也不好贸然出声,一时之间,倒是安静得有些诡异。
陈鸾抬眸,轻声细语地道,“殿下若来了客,臣女便先行告退了。”
纪萧握着玉扇上的流苏把玩,闻言一掀嘴角,意味不明地轻笑:“不必了,只怕我那八皇弟就是为姑娘而来。”
这样一大顶帽子扣下来,谁也吃不消。
冰盆散发着阵阵冷意,幽幽的散在空气中,缠在衣裳上,钻进骨子里,陈鸾装作不明其意,似新月的眉蹙起,问:“殿下何出此言?”
美人眉目如画,恬淡温和,一双琉璃般的眸子里却已然藏了几缕不悦之意,纪萧心中盘算着此时得罪镇国公府实乃不智之举,兀自将到了喉咙口的话憋下,稍温和地笑,缓声道:“许是小郡主忧心姑娘,特叫父兄来寻。”
陈鸾明知他话中有话,却也不得不配合着勾了勾唇。
纪萧压下胸腔里的一股气,朝外挥了挥手,淡声吩咐道:“快请进来。”
侍女素手挑起珠帘,纪焕与南阳王并肩而入,原本空旷的里舱瞬间变得狭窄,气氛越来越凝重,南阳王瞥了瞥面色不虞的纪焕,朗笑着开了口:“太子殿下今日好兴致,竟也对这龙舟赛感起兴趣来?”
纪萧最不喜与这老狐狸周旋,当下扯了扯嘴角,不冷不热地道:“王爷与八皇弟也是好兴致。”
陈鸾朝着南阳王与纪焕福了福身,如释重负之际,声音也轻快许多,“臣女请王爷、八皇子安。”
纪焕的目光扫过她身子每一处,见小姑娘只是面色稍不虞,其他没什么异常,眼底有若实质的寒意才渐消散,男人下颚坚毅,剑眉紧蹙,声音清冷:“皇兄将国公府嫡女带入画舫,独处一室,于礼不合,父皇知晓后,又该要动怒了。”
堂堂太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羽翼已丰的皇弟质疑,最可恨还拿老皇帝和皇后压他,纪萧额角冒出几根青筋。
他站起身来,月白色的长袍微微摆动,怒极反笑,“什么时候皇弟也爱管起孤的私事来?”
纪萧望向陈鸾的眼里情深脉脉,摇着手上的玉扇转而与纪焕对视,似笑非笑意有所指:“一月后,她就是孤名正言顺的东宫正妃。”
“孤邀大姑娘上船嘱咐些话,日后进了东宫也可尽快适应,如此,有何不妥?”
陈鸾不动声色离他远了些。
纪焕不耐与他多费口舌,他剑眉微挑,朝着陈鸾望去,小姑娘安静又乖巧,他微微柔了声音,道:“过来。”
里舱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陈鸾的身上,她有些茫然地抬眸,正正坠入男人如墨浓深的眼瞳里。
难得又见到她这幅懵懵懂懂的模样,纪焕眼底闪过丝缕极淡的笑意,再次重复道:“过来。”
陈鸾这回是听明白了,却不好当着这样多人的面打纪萧的脸。
人多是非多,叫那些多嘴多舌的侍女听见了,原本没什么的都要生出些什么来,白的能说成黑的去。
陈鸾默了默,避开了他的视线,没有挪动脚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毕竟那日皇子府上的谈话,也只有他们二人知晓,而这天下所有人,都以为她陈鸾将入主东宫后院。
纪萧简直要被纪焕这般目中无人的模样气得头昏脑涨,他寒着脸,也顾不得什么温文尔雅的形象,怒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孤的太子妃,来也是到孤的身边来!”
纪焕冷眼望着他,朝前逼近了一步,已是动了真怒。
他的气势如山岿然,纪萧防备地退后了一步,平素里总是温和儒雅的面容已然增了七分狰狞。
陈鸾见势不对,几步走到纪焕身边,微哑着声音低低唤他,“殿下!”
这一声殿下,像是唤醒了时间,纪焕微微侧首,见小姑娘乖乖站在了身边,一双澄澈的清眸中尽是担忧之色,他心中轻叹一声。
今日他的确是被纪萧的所言所行激怒,心境被扰,竟也如毛头小子一般鲁莽行事了。
朱雀河畔的喧闹声在此时突然静了一瞬,而后又激荡起千余层声浪,陈鸾知道,那是龙舟赛即将开始了。
她将鬓边的发挽到白净的耳后,抿着唇对着纪萧歉声道:“殿下的一番好心,臣女心领了,只是今日臣女早邀了三两好友出来瞧热闹看赛事,自不能此时毁约,让她们苦等,还望殿下谅解。”
经此一闹,纪萧对她也彻底没了什么好印象。
当下就沉着脸,道:“罢了,就当是孤今日多管闲事。”
纪焕冷眼瞥过去,自有侍女掀了珠帘,南阳王走在最后,大笑一声,冲着面色变换不定的纪萧高声道:“那本王只好等下回再与太子殿下畅谈了。”
这对父子就连敷衍话都是如出一辙,纪萧气极,待人都下了画舫,掀了小几,目光阴寒渗人,“这个老匹夫!待孤日后,定要将南阳王府连根拔起。”
康禅上前,轻抚了抚他的后背,目光悠远,轻声缓劝:“如此看来,八皇子确实对国公府的大姑娘动了不一样的心思。”
纪萧坐在长凳,冷冷地哼了一声,嘴角掀起凉薄的笑意,“原本就是个做摆设的太子妃,他纪焕倒是当宝一样的,待陈鸾入了东宫……”
折磨人的方法千百种,他纪焕有通天本事能把手伸到东宫后院?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康禅却懂了。
正因为懂了,眼底的笑意才越来越浓。
胞姐为这事千叮咛万嘱咐,万不能叫那嫡女过得逍遥快活,他如何能袖手旁观?
太子心胸狭窄,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就方才陈鸾走向八皇子的那几步,他就不会让她好过。
众人才下了纪萧的画舫,热浪便扑面而来,南阳王敛了神色,冲着纪萧道:“南阳王府也订了一艘画舫,这便先走了。”
不然纪焕那儿,也容不下这么多人。
纪焕行在前头,这样热的天,男人一袭清冷黑衣,竟如闲庭漫步一般,不疾不徐,始终与陈鸾隔着三两步的距离。
两人离得这样近,陈鸾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独有的竹香,浅淡凛然,他生得高大,陈鸾须得抬头才能瞧见他的面部轮廓,可这一抬眸,就被正午的太阳光刺得眼睛生疼。
眼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
她不知纪焕也来了这里,有心想问,却也不好开口,直到跟着男人进了画舫里舱。
珠帘掀起又放下,清脆的碰撞声响起。
陈鸾眨了眨眼,睫毛上挂上了一颗颤巍巍的泪珠,纪焕敛目瞧了片刻,从她手中抽走了白得如雪一样的帕子,泪珠沁在帕子上,染上了一小团的湿濡。
“受欺负了?”他问得极缓慢,声音醇厚温和,眉宇间却拢着一团化也化不开的浓雾冰寒。
透过一层薄薄的布料,他手指尖上的温度传到她的眼睑上,温热而酥麻,陈鸾睫毛微扇,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从耳根子红到了脖颈:“殿下怎么来了?”
他惯来清冷,喜欢独处,这样人多热闹嘈杂的场所,他向来避而远之。
纪焕收回了手,目光落在小姑娘红透的耳根上,又想起方才纪萧叫嚣的那几句,他掀了掀唇角,道:“闲来无事,出来游舟品酒。”
陈鸾的目光扫过小几上的酒坛子,弯了弯柳眉,带着些笑意问:“殿下今日心情极好?”
无怪她这么问,世人皆知八皇子自律,极少沾酒,若不是年末宫宴这等重要场合,断不会举杯贪欢。
陈鸾却知他喜好美酒,只是酒量颇低,且对酒颇为挑剔,若不是心情极好,不会在人前饮酒。
她在年前,曾费尽心思命人买了一坛梅子酒送他当做新年礼。
她对他,曾经真真切切用情至深。
纪焕骨节分明的手指拂过檀色的小几,神色晦暗复杂,他不好说,老皇帝病重,朝中诸事都暗中交付在他手上,就连历代帝王直系暗卫,都交了一半在他手上。
纪萧已被架空,有名无实的皇太子,根本蹦跶不了多久,就会被淹没在这残酷的朝堂之中,被时光淹没,后世所见,也只会是史书上寥寥几笔。
可真正令他身心舒畅的,不过是小姑娘那日在府中,极低又极细的一声嫁他。
“原还不错,这会倒没那等兴致了。”男人剑眉星目,声音低沉,如美酒一般醇厚撩人。
陈鸾跟在他屁股后头那么多年,相处也自然些,她寻了长凳坐下,好看的杏眸里映着男人的身影,满满当当的再也挤不下别的东西。
“谁又惹着殿下了?”她拿回之前被纪焕握着拭过眼泪的帕子,手心稳颤,不动声色地问。
帘子升起小半面,陈鸾的眼前映入千舟齐行,而与此同时,他们所在的画舫也开始顺水而下。
这样的场景盛大恢宏,每个人的脸上都爬满了汗水与欢笑,在阳光下熠熠璀璨,她想起深冬的寒宫里,自己如一条濒死的鱼,渴望着阳光与甘霖,可一样都得不到,只能跌坐在尘埃里。
她神情蓦的有些恍惚,却在人声最旺时,被男人倾身捂了眼睛。
温热的鼻息拂在如凝脂的脖颈上,陈鸾下意识地偏头,却听耳边一声极低的轻笑,酥麻在骨子与血液里乱窜。
她瞧不见男人阴鸷的神色,只能听到他噙着笑的声音,说着心底的不虞,“瞧见你与他站在一处,我心中不甚舒坦。”
何止是不舒坦?
他伸手抚在她乌黑的发上,顺滑得丝绸一样的触感,如流水一般从指尖泻过,他目光微柔,极低地喟叹一声,“鸾鸾。”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晚了些。
家事原因,明天请个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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