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之中,窗子半开半合,外边天空越见阴沉,瞧着是要下雨的阵仗,夏风里带着闷热与压抑,吹进屋子里,荡得人心浮气躁。
纪焕漠着脸不说话,整个书屋便只听得到女人低低的啜泣哽咽声。
陈申只以为纪焕抹不开太子爷的颜面主动开口,于是在心中打好草稿,斟酌着开口,道:“微臣小女虽是庶出,可平素吃穿用度,包括教学的先生,皆是比照着鸾儿来的,性子最是温顺乖巧,此次若非因对殿下的一片痴心,也不会做出这等傻事来。”
听着,倒是真像那么一回事。
纪焕如鹰般锐利的目光落在陈鸢那张梨花带雨,不胜娇楚的面庞上,而后胶着在她精致的眉眼间。
那眉目间,蕴着与陈鸾三四分相似的神韵。
他长指敲在案桌上,发出一顿一顿的轻响,陈鸢觉着跪得膝盖生疼,心却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男人终于开了口,带着一股子散漫的诘问,似笑非笑,只叫人觉着捉摸不透,“这么说,倒全成了孤的过错?”
陈鸢纤细的身子一颤,咬着下唇低声道:“臣女不敢。”
陈申急忙朗笑几声打圆场:“殿下丰神俊朗,龙凤之姿,见过的女子自然都心心念念,一颗心全挂在殿下身上了。”
纪焕哑然失笑,这陈申别的本事没有,拍须溜马的功夫倒是到了家。
“殿下后院人少,鸢儿自幼善解人意,殿下每日处理完政务,听琴赏舞,消乏解疲,岂不美哉?”
陈申算不上是个沉迷贪恋美色,整日溺在温柔乡的男人,单看国公府多年没进新人,就能有所了解。
可这男人嘛,特别还是身居高位年轻有为的男人,生活总得讲究些情趣。
太子妃负责管理后院琐事,端庄大气,却往往做不到温柔小意,担着正妻的名分,上要堵住外头悠悠之口,下要紧着后院作妖的侍妾,与夫君之间,最多就是做到个相敬如宾。
他镇国公两个女儿,一个稳坐太子妃之位,一个稳住太子的心,在前朝,也可成为一种助力。
纪焕大拇指指腹拂过方才陈鸢送上来的那盏热茶,茶香清冽,青黄的茶水褪去了灼人的热气,已然变温了。
“若她入东宫,国公府庶女,又是太子妃的妹妹,孤该给个什么名分?”纪焕有些玩味地勾唇,似是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一般。
陈鸢猛的抬眸,胸膛狠狠起伏几下,一直蓄在眼眶里的泪珠簌簌而下,这回却是真真正正的喜极而泣。
只要太子松口,她入东宫,自然不可能真的做个无名无分的侍妾。
就算够不着良娣,也得是个良媛吧。
陈申瞧着小女儿这幅模样,一时之间也觉着欣慰,只是该说的客套话,还是得说全了,“这自然是随殿下心意,能侍奉殿下身侧,是微臣两个女儿荣幸。”
纪焕笑着笑着,神色倏而冷了下来,“国公爷,在孤大婚之日行如此荒诞之事,若被父皇得知,追究起来,你可知是怎样的罪?”
男人长身玉立,神情阴鸷,竟似地府行走人间的阎君般,每一个字符里都蕴着化不开的威严,森寒彻彻。
陈申的面色也跟着沉了下来,实在不知道这个新任太子爷是个什么草包脑子。
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这都是一桩叫人无法拒绝的好事。
他国公府的庶女以侍妾身份入东宫,还能委屈了他纪焕不成?
纪焕他再有能耐,不过也是个孤傲的小辈罢了……
陈申眯了眯眼。
陈鸢这时却微微直起身子,以头伏地,哽咽着道:“臣女知罪,求殿下责罚。”
纪焕有些不耐地挑挑眉,脚下拐了个弯,朝着门外走去。
竟是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半分面子也不给了。
黑底金边描蟒纹长靴平稳,落过跪着的女人身边时,才停了片刻,话语间轻带嘲弄:“去年宫宴,花亭之中,二小姐与安武侯庶长子在做些什么,可还要孤提醒?”
陈申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张国字脸上青白交织,片刻后看向陈鸢,眼底的失望之意不加掩饰,冷着声音道:“殿下所说安武侯庶子,你可与他有过交集?”
安武侯……那是个整日里只知溜猫逗狗,眠花宿柳的浪荡子,年纪老大不小了,却只能靠祖上余荫过活。
他的庶长子,那就是比一般的寒门学士还有所不如。
陈鸢怎么会与之产生交集?甚至听纪焕的口气,两人之间还不是一般的熟稔。
陈鸢自己也是一头雾水,急忙摇头,不敢被扣上这样一顶大帽子,颤着声音否认:“殿下明鉴,臣女从未见过安武侯长子,更不可能……不可能与他有些什么,殿下可是看错了?”
纪焕却不搭理她,侧首望着陈申,意味深长地道:“孤平生最恨,便是随风摇摆不定的墙头草。”
这国公府乌烟瘴气,全是些没有脑子的东西,偏偏出了个他最喜欢的姑娘。
陈申被气得血气翻涌,指着陈鸢的手指头都在颤动,怒喝道:“逆子!丢人现眼的东西!”
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他便对纪焕模棱两可的话深信不疑了。
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旁的解释了。
不然面对这样的美事,哪个人会是这样的态度?
思及此,陈申面色铁青,一掀衣袍跪了下来,道:“臣管教不严,臣有罪。”
再想到之前他所写的信,所说的话,陈申恨不得将自己一巴掌拍晕过去。
这是亲上加亲吗?
这分明是结仇啊!
先是塞了一个与废太子有婚约的嫡女过去,占的还是东宫正位,这回倒好,又想将庶女塞进去,还是个与人私相授受被正主撞见了的。
陈申倒吸一口冷气,嘴唇翕动几下,有心想要解释什么,却忽然觉着这个本该与他国公府最亲近的储君,只怕是对他们恨之入骨了。
纪焕勾唇,轻嗤一声,凛然寒声道:“没有下次。”
陈申脊背不堪重负一样折了下来,却又不敢怠慢,只好恭声应下。
陈鸢这会脑子里一片浆糊,她长这样大,除了一个摆不脱的庶女身份,自认处处不比陈鸾逊色,现在遭到男人这般污蔑,那些带着不屑意味的话语,就像针尖一样,密密麻麻地戳在了她的心上。
“臣女与安武侯庶子之间没有半分见不得人的地方,自然当不起这墙头草的名称。”
“若说墙头草,只怕臣女大姐姐才是实至名归。”
陈鸢声音有些哑,还带着轻微的颤意,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气的。
“住嘴!”陈申怒极,起身疾步到陈鸢面前,毫不留情地扇了一巴掌,怒意滔天。
纪焕脚步停了下来,他半蹲下身子,暖黄色的衣角落到地面上,渗着暗玄色的光。
陈鸢被方才陈申那一巴掌打得脑子里嗡嗡直响,她狼狈至极地跌坐在地上,此刻与男人黝黑的眸子对上,倒是恢复了些许清明,捂着印出五个指痕的左脸,道:“世人皆道我大姐姐对殿下用情至深,可殿下,这话您信吗?”
“嘴上再怎么说爱慕殿下,可几月前她那副口不对心的模样,殿下难道真的没看见,没看清吗?”
“若真的用情至深,怎么会被三言两语蛊惑着就同意嫁给废太子了?”
她口齿清晰,一字一句如同最锋利的刃,划开了那道一捅即破的窗户纸。
纪焕的目光一暗再暗,如一座山岳屹立,他伸手捏住陈鸢的下颚,力道大得她当即就落了泪。
可见心里并不如表面那般无波无澜。
陈鸢闭着眼,咬着牙暗道了一声值。
她不好过,陈鸾也别想好过。
大家一起下地狱最好!
她再也不想活在陈鸾这个名字的阴影之下了。
“臣女说的都是大实话,不然殿下……您又何须动怒?”陈鸢不顾下颚传来越来越尖锐的痛感,近乎执拗地笑道。
男人铜色的手背上露出几根显眼的青筋来,就在陈鸢痛得以为他就要这样将她骨头捏碎的时候,纪焕却像扔抹布一样将她丢开了。
陈申战战兢兢,如临深渊,他实在是想不通,为何惯来温婉懂事的小女儿,这段时间一反常态,一再惹事,简直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诋毁陈鸾对镇国公府有什么好处?
惹了殿下厌弃,镇国公府失去的,将会是一个未来的中宫主位和满门荣耀。
“小女口无遮拦,殿下别往心里去。”这话从嘴里说出来,陈申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纪焕自然做不到无动于衷,拢在袖袍底下的手紧了又松,最后狠狠握成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眉宇间却是一派的风平浪静,他的目光自陈鸢身上落到陈申一片惶然的脸上,道:“既然二小姐与安武侯庶长子情投意合,那国公爷也不必做这个棒打鸳鸯的恶人,尽快择个好日子成婚吧。”
再简单自然不过的几句话,却带着一股子强硬的压迫与命令。
陈申除了苦笑着说句是,也不知能做些什么使这位屡屡被国公府冒犯的储君消气了。
他冷淡地瞥了陈鸢一眼,那眼神中再没有半分从前的和蔼慈爱,他有些疲惫地想,或许老太太说得对。
庶出一房,的确受不得这份宠爱。
越宠越不知好歹。
纪焕眉目寒凉,拂袖而去。
书房门开,陈鸾神色复杂,与纪焕离着几步的距离,也不知在外边听了有多久了。
两两相望,一时之间,陈鸾竟和哑了一样,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院子里细风微拂,卷动起她小半角裙摆,露出白皙得如瓷瓦一样的脚踝,这样的美景稍纵即逝,最后还是纪焕开了口,问:“老夫人身子如何了?”
“年轻时落下的老毛病,刚刚喝了药,这会已睡下了,殿下不必忧心。”
经此一闹,谁都没有心思再留在这国公府用膳了,纪焕颔首,而后深深皱眉,道:“时辰不早了,回去吧。”
陈鸾勾了勾唇角,软着声音道:“妾身同爹爹再说几句话,殿下先到堂屋坐着歇会吧。”
纪焕点头,目光从她身上一掠而过,从书房出去,明黄的衣角拖延出一道打眼的金丝,拐了个弯迅速消失在视线里。
有什么东西,在放才陈鸢说那几句话时,就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陈鸾最担心最无法解释的事,竟就以这样的方式,猝不及防的来了。
书房里陈鸢狼狈的跌坐着,陈申怒不可恕,连着将端上来的两盏茶摔到地面上,碎片骨碌碌滚了一地。
茶水染湿了陈鸢的衣裳,她双目无神,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她彻底惹了太子厌恶,更亲自将自己的退路断了。
她要嫁去安武侯府了!
陈申将案桌拍得震天响,怒火中烧,气得心肺都在翻涌,“蠢货!都怨你姨娘平素里太宠着你,竟一点格局与眼界都没有!”
“这样诛心的话你都能说出口,平素里可有将你嫡姐放在眼里么?”
“自然是没有的。”陈鸾轻轻嗤笑一声,脚下避开尖锐的茶盏碎片,声音极轻,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让她们踩到我头上,不正是爹您一直默许的吗?”
她若闲庭漫步般走到那方深黑的案桌旁,白嫩纤细的手指抚过线条流畅的椅背,掀了掀眸子,轻嘲道:“这世上哪有父亲在嫡女成婚不足三日的时候,就想方设法要将庶女塞进去的?”
“爹,这么多年,您难道真不觉着心中有愧吗?你对得起我娘亲吗?”
“闭嘴!你懂什么?!”陈申如同一点就着的炮竹,目光凌厉,怒吼出声。
苏媛在国公府,从来就是一种谁也不能提的禁忌,小时陈鸾按捺不住心底的疑惑,去书房找陈申,才开口说了娘亲二字,就被罚打了手板子。
陈鸾此刻瞧他的目光与瞧陌生人没什么两样,她摊了摊手中的帕子,淡声道:“我是什么都不懂,只懂一样,既然国公府拿我当了弃子,那么从今日起,国公府的存亡,与我再无干系。”
今生前世,陈申都做了同一个决定。
既然如此,那么就让他和庶出一家过去好了。
反正,再也别想从她身上得到一丝好处与甜头。
说罢,陈鸾转身,望向一直死死盯着她的陈鸢,头一回现出怒意来,寒声彻彻:“下月二十号是个不错的日子,祖母与我都觉着妥帖,你就在那日出嫁吧。”
她朝陈鸢走近几步,两双有着相似风情的眸子对上,一双蕴着灰暗的惨败色,一双交织着不可忽视的怒火。
“瞧你这眼神,是觉着很不服气?”,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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