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爱情如剧,演至高潮处,被横生出来的波澜,打得七零八落……
曾雨第一次进韩孟语的房间,是那天碰上了夏季里的雷暴雨,曾雨将晾在阳台上的衣服统统收下来,将混着自己与韩孟语的衣服一一叠好,替他送到房间时,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参观了他的房间。
就像那么多年来,他们还是纯洁的继兄妹关系时,他也从未踏足她的房间一样,她甚至极少在他的房间门口驻足。第一次打量他的房间,她觉得很新奇,若说在这个家里,还有一个会让他们觉得很陌生的地方,那就是对方的私人领地。
曾妈妈曾不止一遍地跟曾雨说,因为是组合家庭,行为举止都要检点得体,特别是对兄长,她要求曾雨在兄长面前必须谨言慎行,举止不得轻浮。
曾雨在少女时觉得曾妈妈的教育让她心里十分不适,处于青春期的她,觉得韩孟语作为一个男性来说,十分讨厌,连晾晒衣服时,她也将自己的小裙子、小衣服,晒得离韩孟语的衣服远远的。
现在踏进他的房间,她总感觉像走进了某个“禁区”,明明知道父母都不在家,可是她仍然忐忑。
他的房间收拾得非常整洁,初时曾妈妈说要帮他收拾,他都婉拒了,那之后他都是自己收拾房间的。曾雨看着与自己风格迥异的房间,很是好奇。他的房间有一个小书柜,备一些他常看的书,然后就是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大书桌、两把椅子,桌上摆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及一些书籍报刊,整间房唯一的装饰,就是电脑旁边的那一盆吊兰。比起她的房间,他的房间显得太简单、太空旷了。若说曾雨住进韩家十年之久,算是韩家的一个小主人,而这个真正的主人的房间比起曾雨的房间来,更像客居。曾雨想起以前跟他争风吃醋,在看到他简单的房间后,涌上心头的滋味叫羞惭。
曾雨将他的衣物放在床上,就忍不住这里瞄瞄那里看看,韩孟语此刻用着电脑敲敲打打,一时间没空去管她,直到她突然咦了一声,他才回头,然后像是被发现秘密般,飞快地过去抢夺正在她手中的那张纸条。
看着被韩孟语一把夺过去的纸条,曾雨指着他“你你你”了好一会儿,然后一跺脚,羞红着一张脸道:“纸条怎么会在你那里?”
“我捡到的。”韩孟语将纸条一折,小心翼翼地放入自己的衬衣口袋里。
那是曾雨之前所列的十大好坏,但是列在右边的几大坏处中“道德伦常”已经被他用笔划去。
“那是我的,你得还给我。”曾雨想着左边最下面,她写着喜欢他的那几个字,就觉得脸上一阵热烫,她已经忘了,她曾经还列了这样一张表,何时丢失的,她也没有注意到,却不想被他捡了去。
“等到右边的全部被划完了,我就还给你。”他继续坐回电脑面前,写他的东西,曾雨不管不顾地去跟他抢,被他三下五除二地撂倒在他的双膝上。他垂眼看她,道:“姑娘家,要稳重啊!”
曾雨急得脸一红,想想她都跟他发展成地下关系了,还稳重什么呀!曾妈妈和他的话,现在都没用!思及此,于是她张牙舞爪得像一只小野猫一样跟他嬉闹着。
等到两人终于肯停歇下来时,曾雨任韩孟语抱着,沉默地享受着两个人的宁静。想了好一会儿,她还是忍不住问了自己一直想要问的问题。
“你怎么会喜欢上我呢?”她抬头看他。
韩孟语看她眼里晶亮的光芒,弯唇笑了一下,想了想,又拧了拧眉头,最后还是不语。
曾雨仔细盯着他的每一丝表情,迫切地希望他能说些什么,可是他最终的沉默让她不满了。
她掐了他一把,见他被她掐得拧起了眉,才得意地松手,然后听他道:“你又小气、又懦弱,还任性,喜欢耍小脾气,最重要的是,又笨又懒,你问我为什么喜欢你,我本来是想说些让你高兴让你得意的话,可为什么我现在想起来的全是你的缺点呢?”
韩孟语放开她,找出一张纸来,中间画了一条线,左边写“优点”,右边写“缺点”,不稍一会儿,右边已列出七八条来,左边还空空如也。
曾雨越发不满,她也替他思索着,自己有哪些优点可供他列举,偶尔想到一两条,想提示一下他,又觉得自己想到的那些优点实在是微不足道。
韩孟语看着面色越来越阴晦的曾雨,终于顿住了笔,开始往左边列,却不是列的她那些小优点。他缓缓写着,一笔一画都比先前用心认真,曾雨不愉的面色因他笔下的字迹,缓缓融解,最终忍不住将笑意浮于眉眼间来。
左边就是一句话,他上书:谁都替代不了!
曾雨与韩孟语都知道父母的归期,小心又珍惜地倒数着他们的甜蜜时光,每每韩孟语认真地跟曾雨探讨起如何跟父母摊牌时,曾雨总是找尽理由拒绝与之协商。曾雨觉得自己就是那种胆小怕事的人,对于被父母知晓他们之间的事情会出现的结果,她想都不敢去想。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她觉得现阶段他们才刚刚开始,感情根本还不稳定,她没有足够的信心,去挑战道德伦理,去对抗父母的叹息与眼泪。
每每这时,韩孟语就很无奈,不去理会曾雨,自个儿上楼去书房里写材料。曾雨知道自己惹他不高兴了,心里又有些愧疚,斟酌良久后,就一溜烟儿地跑到楼上,也钻进书房,假装找书。
找的次数多了,被干扰的某人被她打败了,径直走到书架旁,一把把她拢住,听她呵呵地笑,又放弃自己的原则弃械投降。
两人最过火的一次,是父母要回来的前一天,曾雨跟韩孟语说一旦父母回来,就得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都要忍下时,韩孟语将她吻得差点窒息。感觉到他的手伸进了她的衣服里,抚着她光滑的腰侧一直往上,手指触及内衣边缘,正要解她内衣的背扣时,她突然紧张,急唤道:“哥!”
他便一顿,急急刹车。
他得做回她哥,在父母回来时,在有外人存在时,在她需要他克制时……
“以后只有我们俩的时候,我希望你不要叫我‘哥’。”他觉得忍得难受,又气闷得慌,他受不了她突然如此叫他。自从对她生出不一样的情感起,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她所忧虑的那些东西,甚至比她想得更多、更全面。他做了很多的自我心理建设,他的那些挣扎犹疑不比她少,他也知道她定是需要一个如同他那般漫长的适应过程,他也给她时间,可是当她如此唤他时,他心里的那道固守之墙,便会变得薄弱,他认为就算全世界都把他们当兄妹来看,他都可以不介意,但是她不能,走到了这一步,她不能!
曾雨觉得她沦陷得飞快,也许是各种因素配合得刚刚好,使得他们趁着短短几天,将感情迅速升温,快得让人有些惶然。可是两人却都明白自己已不可能放缓步调,因为他们知道,当父母回来时,一切都将恢复原状,连感情也要恢复原状,曾雨希望那时,她能迅速地收回。她那声“哥”虽然是不经大脑脱口而出的,但是她知道,潜意识里,她不但想让韩孟语克制,她也希望自己能够克制,他们现在什么都不能做!
曾雨的细微变化,让单位里爱八卦的同事们发现了,大家都认为小雨定是交了男朋友,每天都眼含情,嘴含笑,一副甜蜜的模样。小七跟莱宝更是大放厥词道:“若小雨不是有男朋友了,我们请所有人吃一个礼拜的大餐。”
大家闹腾归闹腾,可是曾雨却明白,有些东西她不敢明目张胆地表露出来。之前她没有掩饰好,那些间或发呆傻笑,那些面带春风的气色,那些打自心底的欢喜,竟被这些人轻而易举地发现了。连同事都这样认为,那更关心自己的父母呢?面对那样朝夕相处的父母,她又怎么可能隐瞒得住呢?
本来这些都是曾雨的隐忧,可是让她更担忧的事情,是一祺终于对她进行了大胆的猜测。
而且猜的结果与事实是那样接近!
那天父母旅行结束,下班前韩孟语先去机场接父母,打道再来接曾雨,等到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都走了,只剩曾雨与王一祺时,曾雨讨好地问一祺是否要喝茶,然后跑到了茶水间去泡茶。
一祺便是这个时候跟她一同进入茶水间的,她语出惊人:“小雨最近心情开朗的原因,是与韩大哥的感情进展顺利吧?”
曾雨手中的杯子在她话音刚落时,啪的一声摔落在地面上,曾雨看着地面的碎片,头都不敢抬,身形像是被定格般僵住。
“韩大哥提出我跟他不适合时,他说自己有了喜欢的人,我问他为什么还要放任你为我们去牵线,他沉默不语。从那时起我便隐约知道,他是为了什么才会跟我有所牵扯,我穿他送我的裙子时,你看我的眼光,不是欣慰,而是黯淡,所以我想有些事情,我可以确定自己是知道了。”
“小雨,你不觉得你们这样对我有失厚道吗?”最后四个字,一祺说得凿凿有力,盯着曾雨的眼里,满满的都是不原谅。
有失厚道!这四个字压得曾雨连喘息都停止了。是啊,她多不厚道啊,虽然她开始的时候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也一心希望能出现双赢的局面,可是好心却做了坏事,最终事情还是按着韩孟语的想法进行着。她虽无心造孽,但最终事与愿违,她做了那个最失德、最可耻的人。
她想过这一天迟早会来,却没料到会来得这样早,她以为自己跟韩孟语的关系不对外挑明、不公开,她至少还可以在心里甜蜜上一段时间,却不料一祺早已看出了她跟韩孟语之间的关系。忆及王一祺曾穿过韩孟语送的那条裙子,到现在她才明白,那是她对自己的一种试探,一祺早在她接受韩孟语以前,便已经试探出了她的真心。
还能说什么呢?曾雨哑口无言,连替自己辩驳一句话的理由都找不到,事已至此,她说什么都是伤上加伤。
“有的时候,我觉得你们可真恶心,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你们就不觉得自己恶心吗?不过小雨你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只是我不会祝福你们,你们既然选择了这样,想必也知道以后要面对的是什么,我只是那些麻烦中的一个开始,我会一直看着你们,看你们能克服掉多少障碍,之后是我们单位的领导同事知道了对你看法和影响,然后还有韩大哥他那样的职业如果因这事受了影响,你想想他又会有多大的压力,还有你们的父母……”
“够了!”曾雨忍不住要打断她的话。
曾雨突然想跟王一祺说,她不会让人看笑话,更不会让王一祺看笑话,她会力克众难,她会跟他最终美满幸福,她想将这一切说得信誓旦旦,说得斩钉截铁,可是喉咙却像被卡住了一样,她觉得自己说得再多,在王一祺眼里,仍然只是恶心!最终她只是抬头看了王一祺一眼,又垂下头去,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道:“对不起!”
两人一时静默,良久,穿着细高跟的一祺离开,嗒嗒的脚步声清脆地回响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曾雨确定她已离开,再也忍不住了,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韩孟语的车到了曾雨单位楼下时,曾雨已经洗了一把脸,下楼来看到父母,她笑得一脸开心,问他们玩得好不好。
“一点都不好,累死了。”曾妈妈抱怨时仍隐含着笑意,两个老人玩得确实累了,有着明显的疲惫。曾妈韩爸在车上一路说着这次旅游的体会,尤其是曾妈妈,说得口沫横飞,之前韩孟语接机的时候,她说得还没有这么起劲,见到自家女儿了,不知道哪儿来的劲儿,滔滔不绝地将所见所闻点滴不漏地跟女儿讲述着,两个老人根本没有察觉出她笑得勉强,也没有察觉出她眼眶的微红。
“看你说得这么起劲,还说不好玩。”曾雨打断曾妈妈的话,听曾妈妈说了这么多的事,她才觉得心情平复了些,继续笑得没心没肺。
“当然不好玩啊,好玩的都要另外收钱,我跟你叔叔都舍不得再花钱了,这一路,花了不少钱了,光买水喝都花了起码近百块了,这天气太热了,我跟你叔叔都恨不得马上回家。”曾妈妈想起自己这一路上花的钱,就心疼不已,尽管韩孟语给了他们很多的钱,可是曾妈妈还是觉得这样的花钱方式太不符合她的消费习惯了。
曾雨偶尔瞅瞅坐在前排开车的韩孟语,他一直没说话,曾妈妈知道他的性格,也毫不介意。曾雨本是偷偷瞄他的,却不料他通过后视镜也在看她,两人的视线碰在了一起,曾雨飞快地撇开,心里像熬油般,憋得难受,一时没忍住,泪意又泛滥起来,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搅,马上叫停了车子,开了车门,还没走到垃圾桶旁,就忍不住吐了出来。
曾妈妈的谈话兴致在曾雨发生呕吐的状况下,被打断消匿了,车上的人都下车来,曾妈妈拍着曾雨的背,担心地问:“姑娘,你又生病啦?”
吐得鼻涕眼泪一大把的曾雨终于止住翻涌不止的反胃感,向其他三人招招手,表示自己没事,擦干净嘴脸,才道:“没事没事,我晕车了。”
曾妈妈这才放心,大声责怨起来,道:“这才多远一点的路啊,你就吐了,你看我跟你叔叔,这九天坐了多少车啊,都没吐过,你怎么这么没用呢?”
曾雨讨好地跟妈妈笑笑,说:“车子开着空调,密封得那么好,有些闷。”
说这话时,曾雨趁机回头看了一眼韩孟语,看他眉头紧拧,她生怕他要说些什么,催促着大家快快上车回家。
韩孟语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上了车就缓缓启动了车子,关掉了空调,将车窗全部放下,外面的空气灌进车里,曾雨总算觉得好受了些。
她吐光了,那些郁结之气似乎消散了不少。
车子很快就进了小区,韩孟语跟曾雨将父母带回来的大包小包提下车来,两个老人一回到家,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上去这趟旅游确实让他们觉得辛苦了。
“还好,收拾得还算干净,不会是知道我们要回来了才收拾的吧?”曾妈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家里的卫生较之她离开前,似乎更为洁净。
“是啊是啊,知道你要回来,生怕你骂,我马上把房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曾雨笑道,配合着父母的好心情。
韩爸爸也觉得家里很舒适干净,听到曾雨这样自贬,忙补充道:“小雨一直都是好姑娘,要收拾起来,一点也不比你差,所以你根本不用担心她嫁出去后,婆家会嫌弃。”
这话曾妈妈很受用,但听在另外两人的心里,就如梗了刺、打了钉,心脏隐隐闷痛着。
曾妈妈在跟曾雨聊天聊至晚上十点时,终于让韩爸爸拖了回去,让她早点休息。曾雨觉得虽然妈妈口头上喊累喊苦,对这趟旅游却十分喜欢,很多事情她反反复复地讲上了好几遍,仍然觉得有趣,而且她给曾雨、曾媛、韩孟语买了很多吃的穿的,本来喊苦喊累的,一聊起天来,却恨不得聊上一夜。
曾雨在妈妈离开后,才打开手机,手机里有好几条信息,她将手机调成了振动模式,放在裤子的口袋里,只有她知道它振动了多少次,却不敢当着妈妈的面去翻看,现在打开一看,全是韩孟语发的,不是他,又能是谁呢?
“阿姨还在你那儿吗?”
“今天为什么会那样?你身体不舒服还是心里不舒服?”
“你碰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你肯定是碰到不开心的事了,告诉我。”
“我今天晚上会一直等到你告诉我为止。”
怎么说呢?曾雨将头埋在膝间,想起白天一祺字字铿锵地指责她“有失厚道”,满脸不齿地觉得她“恶心”,她便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难以启齿,她要告诉韩孟语一祺发现了秘密吗?她要告诉韩孟语一祺会一直看着他们如何不幸福吗?
即便一祺确实如此对她说过,她也没有办法将那些话复述一遍给韩孟语听,他说要等到她给他一个答复为止,这不是在逼她吗?
想了很久,她编辑了一条信息:你早点睡吧,什么事也没有。晚安!
发送消息后,她怕他还会继续纠缠着这个问题不放,按了关机键,将自己埋进床里。
第二天一大早,曾雨便起了床,她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么早起床了,她想趁大家还在沉睡之际,溜出门去上班,这是她用一整晚没睡的时间想出来的逃避办法,她没办法向韩孟语坦诚所有的事情,但她至少可以先躲开他的纠问。父母因为前些天的旅游太耗精力,不像平常那般早起,现在还睡着。而她起得再早,也没有早过韩孟语,等她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毕,就发现韩孟语已经守在了卫生间的门口,等着她撞上。
“真早!”曾雨没想到这么早还是会碰到他,惊吓过后,便是眼神闪烁。
“不是早,我一夜没睡。”他看上去不是很精神,声音不知道是刻意压低了还是受到了未睡的影响,有些低沉喑哑。
曾雨皱着眉,责备道:“我不是跟你说了没事,要你睡的吗?”
“没事的话,你起这么早做什么?”他咄咄逼人。
“我难得起个早床,爸妈他们都那么辛苦,我去做早餐啊。”她扯了个由头。事实上,她之前没有想过要给父母做早餐,在她看来,若她早上溜掉了,韩孟语定是会为父母做好早餐才上班的。
“你说谎的时候,耳朵会红。”他又道。
曾雨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耳朵,摸完了才恍然发现上当了,便瞪了他一眼,不说话。
他就靠在过道的墙壁上,与站在卫生间门口的她只有一臂之距,他伸手捏上她的脸蛋,拧着眉头问:“你昨晚一夜没睡?”
他一关心她,她觉得自己的防线又弱了,低头斟酌了一下,才道:“我昨天,其实就是跟我一个同事吵了一架,心里有些难过而已。”
“你跟王一祺吵架了?”他突然问。
曾雨一惊,抬头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他努了努唇,道:“猜的。”
曾雨发现自己露馅了,懊恼极了。
“我跟她说的那天,就知道她会发现,她发现也没有关系,重要的是我们会怎样,我们能怎样,懂吗?”他揉她的头顶,开导她。
他那么轻易就知道了?她纠结了一个晚上,原来他早在很早以前就知道会这样了?
他似是突然将心放下了般,动动酸疼的脖子,又揉了揉她头顶,说:“你去睡一会儿吧,我去准备早餐,吃完送你上班。”
曾雨一把拉住他,他疑惑地回头,她才看清他眼底满布的血丝,掩在长睫下虽不那么明显,可是她看清了。那些血丝,那么让人心疼。
“你去睡一会儿吧,我做早餐,做好了我叫你。”她拉着他往他的卧室推。从来都是他煮好吃的给她吃,很多时候她想想,她似乎没有为他做过什么,哪怕是一顿早餐。
韩孟语被她推至门口,已觉无奈,临进去时,飞快地在她的唇上一啄,才听话地进房补眠。
他爱吃汤面,曾雨折腾了半天,才将面煮得汤清面滑。她一边煮面,一边想着他刚刚下巴泛青、眼泛血丝的模样,心里觉得无奈。随着她对韩孟语的了解日益加深,她终于发现他确实执着,他说什么就会做到什么的原则,如同他倔强的少年时。有些脾性,即便是人已成长、已成熟,仍是不会轻易改变啊。
煮好了面,还未叫韩孟语,他已步下楼来,曾雨抬头看他将时间掐得刚刚好,猜他补眠的质量也不怎么好,只得无奈地垮肩,替他将面摆好,又给他拿了筷子。
曾雨自己也煮了一碗汤面,端着面坐在韩孟语的旁边,两人呼呼地吃着。曾雨觉得自己煮的面远不如韩孟语煮得好吃,她一边吃一边皱眉头,生怕他嫌弃了。
“你不喜欢吃汤面,为什么还要煮这个?”韩孟语看她皱眉头,以为她不爱吃,他向来都是给她变着花样做一些早餐,但如果早上给父母与自己都是煮汤面的话,他定会为曾雨炒上一盘面,韩孟语发觉曾雨向来不大爱吃汤面。
“不是我不喜欢吃,我是觉得煮得不好吃。”曾雨涩涩地道。汤面确实是她不太爱吃的早餐,可是因为他爱吃,她觉得汤面应该是她可以爱上的食物。
韩孟语一笑,没说好吃或难吃,将他的那一碗面吃完后,看曾雨那碗吃得还剩很多的面,拿起筷子,从她碗里夹去了一大半,继续吃。
“等会儿不用你送我了,你也不许开车。”她道。
“你介意同事的眼光了?”他头也不偏地将面吃完。
“不是,我晕车。”其实曾雨是有些介意的,如今,一祺已成了她不得不避的一个因素,“你昨晚没休息好,今天不准开车,听到了吗?”
见旁边的人点头,她脸上终于浮上些笑意来。
他突然道:“小雨,要是哪天你惹我生气了,你就说些好话哄哄我吧,只要你哄,我就不生你的气。”
他说这话时,似是在跟她做某种约定,她听出他话里明显的让步,心头一暖,却又酸涩,心里有些百感交集,却又不知如何表达,于是学他,在桌下用光祼的脚轻踩了一下他的脚背。
曾雨在工作时,开始认真考虑起韩孟语的话来。事实上,一祺的话给她敲了一个警钟。之前,她一直回避着那些现实的问题,从一祺开始,她可能确实要逐一面对它们了。一祺已经让她无法再继续回避,她希望当所有的问题在日后一一出现时,不会将那些问题弄成她与韩孟语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最坏结果,如果可以,她希望尽可能地减少影响,做到情有可原。韩孟语说得对,他们都知道事情会往哪个方向发展,重要的是他们会怎么样,他们能怎么样!
单位最近有人事变动的消息传出,七七跟小伍告诉曾雨,说这次的人事调整会很大,很多年轻的工作人员会被下放到基层进行锻炼,如果调到某个乡镇的国土所,起码要待上一两年才能回来。
大家生怕自己被调下去,于是近段时间很多同事都跟领导走得很近,希望留个好印象不被下放。
曾雨觉得如果真的把她调到乡下去的话,也不是太坏的事情,那样她就不用跟一祺天天碰面了,对于她来说,会感觉到轻松一些。只是那样的话,跟韩孟语朝夕相处的日子也会少了。
日子还是那样平淡却又有些小激情地过着,曾雨拒绝韩孟语继续接送,跟曾妈妈解释自己晕车,索性买了一辆小电动车,天天自己开着车上下班。所以,玩地下情的两人,独处时间变得更少了。有时候曾雨看着韩孟语投递过来的渴望眼神,有一些小得意,又有一些小不忍,只能趁父母都在忙的时候,躲在书房里和他亲昵一会儿,或者在吃饭的时候,偷偷在餐桌底下踩对方的脚。
某天,原本正儿八经看着喜剧的两人,不知道是曾雨笑得太不顾及形象还是韩孟语一直没有将影片看进去,看着看着,曾雨就笑倒在韩孟语的身上,韩孟语捞过一门心思扑在电视上的曾雨,开始细细地亲吻起来。曾雨起先并没有注意,还在为某个已经看了很多次的桥段笑得脸颊抽搐,直到他的手指伸进了她的衣服里面,她才恍然发觉,自己与他的姿势不知在何时竟变成了眼下这种暧昧又大胆的状况。开了空调的室内,一片清冷,电视里闹腾的声音,突然就飞离了她的感观,衣服内他的手指循循而上,门锁突然一响,先前所有混沌的思想瞬间清明,那些微弱的挣扎也突然变得有力,曾雨惊得将腿一屈,突然就听到他一声闷哼,她捧着他的脸细细看他,见他紧拧着双眉,痛苦得像在隐忍着什么,她急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门板发出砰砰声来,附带的还有曾妈妈的大嗓门,在门外喊着开门。
曾雨一时慌乱不已,像是小时候做坏事被当场抓包了般,她已顾不得韩孟语究竟哪里不适了,推开他,就想跑,韩孟语突然拉住了她,脸色不愉地瞅着她。她听着门板上传来的拍打声,十分焦急,可是她从韩孟语的眼神里,看到了他想公开一切的坚定,这更让她害怕。她用力挣开了他的手,趿着鞋扑腾着,可是拖鞋还未穿好,她动作一急,整个人便扑地上去了。客厅里的小茶几被她扑得移了位,上面的一些物什掉落至地面。她本来磕了膝盖,却顾不得疼痛,将掉至地面的东西胡乱一捡,趿着仍然没有穿好的拖鞋就一瘸一拐地往就近的卫生间里钻。
韩孟语拧眉瞅着她慌乱躲藏的身影,平复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才去开门。躲到卫生间的曾雨,听着外面妈妈絮絮叨叨地说自己老了,总是忘了带钥匙,又听曾妈妈问韩孟语怎么了,她心里慌张得扑通乱跳,瞅着卫生间里镜子中的自己,想起刚刚韩孟语对自己的触摸亲吻,羞躁不已,担心韩孟语真的会不顾她的意愿,跟曾妈妈摊牌,她在卫生间足足待了十分钟,才敢出去。
韩孟语常常问曾雨这种情形要维持到什么时候,曾雨想了又想,她也不知道要维持到什么时候,或许等某天被人撞破,或许等浓情转淡……
“你对我们没有信心,你总觉得我们的结果会是分开!”韩孟语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原谅,质问起来也不留余地,但是这话确实说到了曾雨的心里。她对他们的未来太不确定了,即便她想过跟他一起努力,可是每每事到临头,她总是想临阵脱逃。她喜欢韩孟语,却还没想好她们会不会最终在一起,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
对于她的沉默,韩孟语十分生气,连续两天都不理会她,微信上也不再主动找她,甚至连她发信息过去,他也极少回,每天回家吃饭时,他也不看她,她就偷踩他的脚,一直用力踩,踩得他疼了,才趁父母不注意时,给她抛一个警告的眼神。
他不是说他如果生气的话,只要她说好话哄哄他,他就不再生气吗?骗人,她都主动示好了,他还不理她,晚上也不会给她晚安吻了。虽然她一直口头上警告他不许给她晚安吻,以免被父母当场抓包发现,可是他一直都没听她的,我行我素,一切全凭他做主的样子。现在连续两个晚上他都没给晚安吻了,她在心里抱怨不已,愤愤决定以后他休想吻她。
他主动理会她,是因为发生了一件让他们两人都十分语噎的事情,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两个老人当喜事对待,他们两个却因为这事将矛盾复杂化了。
叫冬冬的那个女孩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导火索,本来冬冬来到韩家时,曾雨还十分开心,觉得那个女孩既漂亮又随和,和自己同龄,说话温柔又好听,两人在客厅里聊了好一阵子。曾雨只当冬冬是韩爸爸以前一个同事的女儿,据说小时候还在韩家住过好几天,多年没什么来往的两家,挑这个时候上韩家串门子了,曾雨猜人家可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却没想到那件事情与韩孟语有关。饭桌间,当韩爸爸跟冬冬爸爸言语间越来越明确地有意撮合冬冬跟韩孟语时,曾雨才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再也笑不出来了。
冬冬显然是知道父亲带她来韩家的目的的,一点也不惊讶,听长辈调侃时,也只是抿着唇笑。曾雨看向韩孟语,她不知道韩孟语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她只看到他没什么反应地埋头吃饭,似乎长辈间的玩笑,就只是玩笑,他不顺应,也不阻止。
曾妈妈说:“上次旅游时,冬冬跟着她爸爸一起去的,在路上对我们这些老头子老太太可贴心了,太招人喜爱了。她怕我晕车,还给我拿药送水的,我自己家的女儿都没她对我上心啊!”
曾妈妈这话本来是想讨好客人,说些夸奖人的客套话,却让曾雨的心更沉了,难受极了。
韩爸爸说:“孟语单位领导前些天跟我说,想派他出国去交流学习一两年,如果事情顺利的话,今年冬天就可能去美国,他要是在冬天前结婚就好了,据说可以携眷,虽然家眷只有一个月的停留期,但是一个月可以玩很多地方了,就当是蜜月旅行也好。”
多让人眼馋的一个条件啊,事实上,不需要这些外在条件,韩孟语本身就已经能让人趋之若鹜了,韩爸爸有韩爸爸的美好愿望,在他的同事故友面前,即便他从来都是一个很低调的父亲,却也忍不住有着炫耀的欲望。
曾雨沉默地吃着饭,她根本不知道韩孟语的单位有意派他出国交流,他从未跟她提及,要不是韩爸爸跟外人说起,他是不是不打算跟她说?
韩爸爸那样说时,冬冬爸爸不好说什么,只是瞅了眼自己家的女儿,笑容里别有深意,冬冬接收到她爸爸别有深意的笑容,害羞地埋下了头。
曾妈妈笑得十分欢畅,一个劲儿地夸冬冬,任傻子都听得出,大人们的心思都在往一处使劲儿,韩孟语会不知道?
曾雨将一切看在眼里,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她觉得自己似乎生气了,心里有股小火苗噌蹭就烧了起来——听妈妈夸冬冬,她生气;听韩爸爸炫耀韩孟语,她生气;听冬冬爸爸赞叹韩孟语年轻有为,她生气;看韩孟语一言不发,她生气;等到韩孟语应承着谦虚几声时,她还是生气。就好像被她藏得极好的一件宝贝,在她毫无预警的情形下,被众人炫耀地推到了觊觎它的人面前,除了有一种恐人争夺的不安感外,她还有一种无力阻止竞夺的挫败感。
这一桌子的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没有人夸她,也没有人提及她,她就像是一个透明人般,参与不进其他人的言论中,或许连韩孟语也忽略了她吧。
饭后,妈妈吆喝着曾雨洗碗收拾残局,可能妈妈是想在外人面前表现自己的女儿有多乖巧,所以在吆喝时,口气有些肆无忌惮。若在平时,曾雨可能并不觉得如何,但是在今天这样的情形下,曾雨就是觉得有些气闷,看冬冬诧异地瞅了自己一眼,她突然间就对妈妈的态度有些恼怒,这在外人面前,将她当下人一样使唤的口气,多让人难堪啊!
冬冬乖巧地说要帮曾雨的忙,曾妈妈马上制止了,说冬冬的手是钢琴家的手,洗碗多么伤手之类的。她一边拖着冬冬的手去客厅里坐,一边催促着曾雨动作快些。曾雨看看自己泡在堆满泡沫和食物残渣的水里的手,心中更不是滋味,一言不发地收。曾雨偷偷瞥了眼韩孟语,立在厨房里的他双手插袋,侧着身子,丝毫不忌讳地看她,眼里的意味不明。曾雨觉得心中的那股子火苗更是一下子窜了起来,恨恨地别过头去,再也不理会他。
曾雨在厨房里忙活时,就听到客厅里一派欢声笑语,这厢碗还没洗好,妈妈又在大喊让她把西瓜切好,上果盘。
曾雨想装作没听到,妈妈真以为她没听到,又喊了两声,曾雨的脾气一上来,就是拧着不应答。妈妈走进厨房时十分不高兴地压低声音训斥道:“你这丫头,我们在替你哥说对象呢,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叫你做点事,你的脸就臭成这样,跟人家闺女比起来,你看看自己差到哪里去了。”
曾雨一听,心情更加低落了,她听到妈妈在饭桌上说冬冬钢琴十级,又说冬冬会跳芭蕾,画画还得过什么奖。她每听一样冬冬的好,心里就难受一分。在她看来,冬冬确实好,多符合琴棋书画的淑女标准啊,最难得的是冬冬在内外兼修的情形下,比起一祺来,又多了一份低调与谦逊,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女孩啊。
她嫉妒了,她觉得自己要求韩孟语配合自己只谈“地下情”,现在这种情形对于她来说,可能她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但她就是嫉妒了,她吃醋了。
曾雨去冰箱里捧西瓜出来切时,瞄了一眼客厅,大人们都围坐在沙发上,韩爸与冬冬爸一人占了一张单人沙发,曾妈妈与韩孟语、冬冬三人坐在长沙发上,曾妈妈别有用心地让韩孟语与冬冬坐在了一块。
曾雨看着顶灯光线洒在韩孟语跟冬冬的头顶上,让两人笼罩在一派朦胧浪漫的光影中,一副十分和谐静好的模样,一时间就恍了神,锋利的水果刀一偏,就在手上划了一刀。
曾雨疼得嘶了一声,看着血从伤口处涌出来,她拿着刀进了厨房,在水龙头底下一边清洗着刀口上的血迹,一边冲掉受伤手背上的血,水槽里的水很快就变成了让人触目惊心的红,刀划得不是很深,但是较长,好一会儿才止住血,未及去包一下,就听得客厅里曾妈妈抱怨着曾雨的动作太慢,曾雨应了一声,在手背上呼呼吹了几下,确定手背上的伤不再往外冒血时,又出去了。她将瓜都切好,用盘子装好,插上牙签,端去了客厅的茶几上。
瓜盘奉上时,她刻意将左手手背朝下托着盘子,以免被人看见。她在心里盘算着,希望妈妈不会再使唤她,好让她早些上楼去。现在她只想躲进自己的房间,她不想看到他们和乐融融地谈笑的模样,不想听他们提到什么婚姻啊、缘分啊,她想躲得远远的,不然她觉得自己的那颗心扭曲得就要变形了,连她自己都要讨厌自己了。
韩爸爸让曾雨歇一会儿,一起坐下吃瓜,曾雨推说厨房里还有,愣是不愿意跟他们坐在一块,听他们相谈甚欢。她跟冬冬及冬冬爸爸招呼了一声,便匆匆离开客厅,对于韩孟语,她连看他的心情都没有。
在杂物间找到了医药箱,给手背搽了些碘酒,她打算偷偷上楼去待着。
走到楼梯口时,被等在那里的韩孟语拉住,这是他这几天来第一次主动搭理她,可是她这会儿不稀罕了。
两人所在的角落,刚好是客厅里视线不及的地方,她不知道他是用什么借口走出来的,她出来看到他时,觉得他似乎知道她想开溜的想法,出来就是为了在这里守着她。他拧着眉拉住她,不让她上楼,她负气地甩开他拉住她的手。
她甩了一下甩不掉,手背因自己的动作被甩得生疼。她生怕客厅里的人发现这边的动静,小声急道:“你快回去。”
韩孟语不放手,与她僵持着,突然间,曾妈妈探出身子来,问:“怎么了?”
曾雨一惊,看见老妈的眼光落在韩孟语拉着自己的手上,脸色瞬间煞白。
有那么一刻,曾雨觉得眼前一片空白,她挣了挣手,韩孟语仍没有放开,他看着她的眼里,仍是一片固执,她觉得他要是再不放手,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爆发了,哈雷彗星就要撞上来了,火山就要喷发了,地球就要毁灭了……他的神情与行为让她有一会儿认为,他似乎就要不顾一切地撕破脸,在这种情形下将一切都公开了。然而,在她最担心的时候,他终是放开了手,眼中的那片固执最终在她的慌乱下软化了,一度执着的脸上转而隐隐浮上些受伤的情绪来。她却顾不得那么多,扬着受伤的左手手背,因为刚刚自己的动作,那里又流了血出来。她觉得那血装点得恰好,于是跟妈妈解释道:“我不小心切到手了,回房间找些棉签。”
曾妈妈呀了一声,走上前来,拉着曾雨受伤的左手细看着,带些抱怨和焦急,压低声音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划了这么长一道口子,出了多少血啊?怎么让你做一点事,你都做不好……”
曾雨看着妈妈一边吹着她的手背,一边还在絮叨,抬眼去看韩孟语,他正盯着她的手背,感应到她在看他,他抬眼对上她的视线。她看他眉头轻拧,眼里一片灰淡,忽然觉得心里难过极了,心脏像是被拧得快透不过气般,她也不知道他是赌气还是委屈,看到他的模样,她明明是生他气的,却又万分不舍。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般烦躁过,忍了好一会儿,才忍住在他面前服软,跟妈妈说了声要上楼了,曾妈妈叮咛了几句,才放她上楼。
曾雨进了房间,开了电脑,就坐在电脑面前发呆,坐了好一会儿,妈妈敲门进来,拿了些药膏给她涂上,涂好了,跟她说楼下的客人要走了,让她下去一起送送客。
曾雨从善如流地跟着妈妈一起下楼送客,冬冬他们已在玄关处换鞋了,看着曾雨他们下楼来,冬冬开口邀请曾雨有空去她家玩。
曾雨只当她是客气的寒暄之语,可是曾妈妈却抓住人家的话柄,赶紧打蛇上棍跟冬冬约好了哪天哪天,一家子去回访。曾雨觉得自家妈妈不去做媒婆简直是太浪费人才了,于是配合着妈妈,笑脸送客。在客人临走时,她瞟了一眼韩孟语,忍不住刻意跟冬冬道:“冬冬以后要常来我家玩啊,跟我哥多接触接触。”
曾妈妈见冬冬一派羞涩的模样,乐呵呵地说自己家女儿说话没顾忌,曾雨低敛了眼眸,偷偷睨着韩孟语,就看到他的脸一片青黑。
晚上韩孟语在微信上问她的手是怎么弄伤的,她不应他;他发信息,让她等他到十点半,她不回复她;十点半时,他打她电话,她看到是他的号码也不接。
当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纠结时,墙壁上传来了两声闷响,起初曾雨不以为意,可是没隔多久,声音又响了起来,虽然不是很大声,但是在静谧的夜里,已是十分清晰了。
然后手机有提示音,曾雨打开一看,韩孟语无赖道:你不出来我就一直敲,你睡不着没关系,陪我一起好了。
连续敲了十几分钟后,曾雨受不了了,首先她觉得他敲了那么久,手定是疼了;其次她觉得那一下又一下的声音,像是一种催促,听得她越来越心烦气躁;再次,她觉得那声音似乎越来越清晰,她生怕父母会因此被吵醒;最后,她知道他十分固执,上次他能坚持一宿不睡,这一回不知道能不能坚持一宿都敲下去……
终于,她按了手机,回复了一条信息过去,道:你开门。
然后,她缩头缩脑地开了自己的房门,走过漆黑的过道,刚停留在他房间门口,他便倏地开了房门,将她拉了进去。
一进门,曾雨就故意黑着脸,他拉她的手,她不给,两人一番纠缠,最终让他占了上风,拉过她的左手,细细地看了起来。
“伤口发炎了!”他看她涂了药膏的手背略微有些红肿,看得直拧眉,把她按在他的床上坐着,出去了。她闲闲地待在他的房间里,一时觉得有些困顿,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他进来了,手里拿了药和水。
“你吃些消炎药,不然的话,会感染发烧。”
曾雨想着自己还没跟他和好,赌气不肯听他的,韩孟语有些恼了,道:“你跟我赌什么气呢,要是公开了,根本不会有今天这事发生。”
公开?公开了那就有得闹了。曾雨继续赌气,不搭理他。
韩孟语叹息一声,坐在床上,将她搂至怀里,带些无奈道:“你想想那时说的什么话?你让陈夏冬跟我多接触接触,你是什么意思呢?你明明知道我们……你这么快就忘了王一祺的事情了,还想重蹈覆辙?气死我了。”
“哼,韩爸说在你出国前把婚事给定下来,我在帮你忙啊。”她想起他可能要出国,却没跟她说一声,就生气了。
“谁说我要出国呢,这种事情没定下来前,指不定会有什么变数呢,想去的人那么多,还有那么多走关系的,我爸说是那样说。再说了,如果我真的要出去,我想定下来的那个人是谁,你会不知道?若真在那之前能将你定下来,我倒宁愿可以出去。”
他这番话,让曾雨心里的气焰一下变成了余烬,曾雨在他怀里一侧身,看着他的脸道:“韩叔说如果出国的话,回来后会升职加薪,说你可以升到那个啥职位了。”
韩孟语低眉睨着她认真的脸,道:“我的目的不在于升职,出国学习交流的话,我只看重美国那些法律人的法律思维方式与我们现在的法律思维差异在哪里,虽然那个学习机会对我来说是渴望的,但却是遥不可及的,那些对于回来后有什么样的安排之类的,我都不在乎,我一向的追求都不在于职务级别上,与其让我去做行政管理工作,我宁愿安安静静地审我的案子。所以比起那些拼命想要升职加薪的人,我是最不可能出国的。”
曾雨噘了一下嘴,还是觉得可惜,韩孟语又道:“出国交流需要一两年,目前,我还没有和你分开那么久的打算。”
曾雨听得很开心,又不想表露出来,斜睨他一眼道:“目前你不想分开,等以后就想分开了?”
韩孟语拧她的脸,满是抱怨地道:“你看你现在对我的态度,一直都是我不放心你,什么时候我会让你这样不放心了?”
曾雨终于笑出声来,郁结了一个晚上的气终于消散,反过身来扑向他,也拧他的脸,摸到他扎手的下巴,又缩回手去。他见状,伸手摸摸自己的下巴,已然冒出了些青髭,于是直接用下巴去扎曾雨的颈窝,曾雨咯咯一笑,又担心声音传了出去,慌忙捂住了唇。他一个反扑,将她扑至身下,手指抚过她的额间鬓角,细细地描着她的眉眼。这几日的赌气与冷战,他其实将对她的渴望压制得很是辛苦,却又想逼迫她一番,可最终疼的仍旧是自己。他缓缓地吻着她,她的头发散在他洁白的床单上,煞是好看,她的面庞在灯光下柔和润泽,不精致也不迷人,却总是吸引着他的眼光,他常常在她不注意时望着她沉静的面庞,久久沉溺。他曾以为自己魔障了,他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他眼中只容得下她,其他那些千帆只在他眼中淡然掠过,只有她才能留住他的目光。她问他为什么会喜欢上她时,他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她是那么不可替代,从十七岁时见到她往自己的鞋子里倒墨汁起,她就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个时候已趋成熟懂事的他,起初的想法只是想导正她的心态,在遭到她的排斥与拒绝后,他将对她所有的关心都转为背地里,他会提醒父母在雷雨天给她送伞,他会担心她饿了,所以悄悄给她备好夜宵,她想买漂亮书包跟妈妈争吵时他向她的书包里放过钱,就连房前那两块她现在种满各种植物的地,也是他力求父亲保留下来的。他将一切都做得很好,她全然没有发觉,然而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当她一天天长大,他对她的关注关心会变成关爱,转而变成现在的爱恋。他也不知道有一天,自己会迷恋上一个人。他一直觉得自从发生堂哥那件事之后,他对很多东西都不再执着了,连那么爱护自己的母亲都可以轻易地离开他,他一度以为很多东西都可以淡薄得不屑一顾。可是大伯教会了他,还有很多东西是不计得失地付出,大伯对他是一种情感的救赎,他想将大伯对他的关爱延续到倔强的继妹身上,却把自己搭了进去。
他的吻一发不可收拾,她肯定不知道,他对她隐忍了多久,两人只有一墙之隔,他越来越不满足于每天只给她一个晚安吻,不满足于两人趁无人时悄悄拉一下手。她现在在他的身下,他对她的期望远远不止于这样吻她,他希望一整夜都拥有她,可是他知道,她还没有准备好,她目前对他的感情只足够维持在众人视线之外,她根本无法承受他更贪心一点的索求,他还得克制,对她慢慢诱导。他用十年的时间才消除她对这个家庭的排斥,他想自己也许可以用更久的时间,让她对这个家庭以及跟他的关系,完全接纳。
两人厮磨了好一会儿,曾雨才悄悄回到自己房间。
临睡时,她敲了两下墙,听得那边回应地敲了两下,才安心睡去。
冬冬的事情,在韩孟语跟父亲挑明了拒绝的意思后,不了了之。曾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消息,知道了曾雨的单位可能会进行大的人事调整,突然就焦急了,生怕女儿会被派至哪个乡下的所里,在饭桌上与韩爸爸商量了好几次,看有没有办法把女儿留在城里。曾雨不让韩爸爸四处问人,觉得往下派就往下派,她本人也不是很拒绝,派下去也没有关系,反正所有的派出机构都是散落在市区周围,只是有些比较远而已,虽然她不能每天回来,但是一周回来一趟还是不成问题的。
“可是你要知道,调下去了就不好找对象了,先不说乡下有没有好的人才,若是在城里找到合适的,你调下去了,两人怎么恋爱啊。”曾妈妈说来说去,还是担心女儿的终身大事,所以她觉得曾雨调下去的话,将会严重影响曾雨的婚配问题,这是一个大问题。
韩孟语也不赞成曾雨调到基层去,他的理由当然是不能天天见面,这些话是晚上他在微信上对她说的。
整个家中,只有韩爸是支持曾雨下乡锻炼的,因为从政绩测评标准来考虑,必须要下乡锻炼,才能将曾雨的级别往上升。曾雨刚进单位不久,还是一个普通的科员,要是能下乡锻炼上一两年,升上副科,对她日后在单位里的资历级别增长,大有益处。
只是曾妈妈认为女孩子家不需要升到多高的级别,能有个好归宿,比那个更重要。
“可还早得很啊,单位里只是传出消息说要变动,但真正变动,起码得等到年后了。”曾雨一点也不担心。
最后,曾妈妈一拍桌子,坚定无比地道:“不行,我得加快速度,抓紧办事了。”
曾雨狐疑地问妈妈是什么事,曾妈妈瞟了一眼女儿,继续吃饭,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然后,曾雨便开始了一周一见的相亲历程,曾妈妈不知道从哪个关系网里找来了那么多的男人让她相亲——一会儿是这个阿姨推荐的电业局的有为青年,一会儿是另一个阿姨推荐的县委办公室的新进秘书,有一次相的还是韩孟语老家的某个大婶介绍的某种植大户。曾雨看着韩孟语的脸越来越黑,一边不断推拒着各方青年豪杰,一边不断地进行安抚工作。但是她的安抚显然没什么成效,韩孟语越来越难被打发,多次提出要向父母说明,他认为她再相亲下去,迟早会出问题,如果到了某种不可收拾的地步,对于他们两个的未来只会有弊无利,到时候会更加不可原谅。
而曾雨向来是那种只要天还没有塌下来,就不打算未雨绸缪改变现状的人,于是她继续周旋在与母亲、相亲对象、韩孟语之间,力求和谐。
从七月到十月间,曾妈妈让曾雨相亲的人没有一打,也有一桌了,所有的对象不管条件优劣,都被曾雨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打发掉了。曾妈妈多次拉住曾雨问,是不是真如曾媛所说,她有暗恋的对象,曾雨总是含糊其词,曾妈妈曾忍不住发了两次火,最终明里被韩爸爸劝住了或暗地让韩孟语化解了。秋天来临时,韩家门前的蔷薇与凌霄花开得有些萧索了,曾家的女儿仍旧没有嫁出去的动静,韩家儿子也没有交女朋友的愿望,但是越来越多的邻居将眼光投向了这一家人。
曾妈妈和韩爸爸起初还没有注意到,直到某天,他们晚上饭后例行散步时,与他们同行的邻居赵嫂子七拐八拐地将话题绕到子女的婚姻大事上,他们才听出些端倪来。
曾妈妈跟赵嫂子抱怨着自己的女儿太不争气太挑剔时,赵嫂子似是终于逮到了八卦机会,别有意味地一笑,道:“雪花啊,你何不让自己的女儿跟老韩他儿子凑成一对呢,反正都是一家人,亲上加亲,岂不是更好?”
这句话十分具有杀伤力,曾妈妈与韩爸爸闻言,相视一愣,尽管他们对子女的婚姻确实关心且头疼,却从未如此想过。在他们看来,这根本是一个不予考虑的问题。曾妈妈在初进这个家庭时,就对自己的女儿耳提面命,要求她谨言慎行,特别是在哥哥面前,不得轻浮散漫,就是担心这样双方都有子女的组合家庭,会遭人诟病,当这样的话题突然被人当面提及时,两人自然是防不胜防,无言以对。
曾妈妈首先反应过来,道:“赵嫂子,我们家那俩娃儿,年龄差距大,而且一直生活在一起,也没看出来相互有那个意思,何况住在一起的,要真是有那方面的想法,街坊邻居会说得多难听啊。你知道我们家也不是那种伤风化的家教,对小孩的要求一直都是十分严格的。”
赵嫂子忙摆手,道:“我这可不是说你们家家教不好,我是觉得那两个孩子确实合适,而且那天我听老张的婆娘说在阳台上看见你们家俩孩子下班回家时手牵着手,你怎么还说俩孩子没那意思?”
“手牵着手?”曾妈妈跟韩爸爸相互一觊,心里隐隐就有些不安。如果话传到赵嫂子这里,那么邻里间定是有很多这样的流言了,曾妈妈虽然觉得女儿跟孟语之间的关系较之以前亲昵了许多,却从未发觉两人有什么不正常的表现。这时候听外人这样说起,她心里突然别扭至极,也细细思索着是否真如邻居所言,回想着子女在平时生活中的言行,是否有什么异样。
“哥哥妹妹之间有些亲昵的举动,也是正常的吧。”曾妈妈在说这句话时底气不足了,哥哥妹妹之间有什么亲昵举动是很正常,可问题是如果换成是韩孟语跟曾雨,那就极不正常了。曾妈妈现在只希望是邻居们看错了,在胡乱猜测,否则真有那个什么,就是很难看了。
“怕是你们还不知道吧?其实街坊觉得这个也没有什么,只是我看你还急着给女儿到处找对象,以为你们反对他们在一起呢。”
赵嫂子的眼神让韩爸曾妈非常不舒服,两人怀揣心事回到家,看着儿子在客厅里看新闻,女儿在厨房里哼着小歌洗盘子,觉得一切都很正常,没有异状啊。曾妈妈扭头看韩爸爸,两人打定主意,还是先静观一段时间,现在不适合贸然询问。
第二天吃饭时,一家人异于往常地沉默着,曾妈韩爸看着眼前两个风华正茂的孩子,愁肠百结,心思婉转,那些旁听来的疑虑一直郁结在心,却又不敢问及。另外两人显然对于父母的异状并未察觉,而是习惯性地在桌子底下踩脚踩得不亦乐乎,曾雨觉得自己踩上瘾了,每每看到他隐忍的表情,她就在心里乐开了花。她常常在想,若是冬天,不好再踩时,她会多失落啊,多没乐趣啊。中间,曾妈妈因为筷子掉落,她在曾妈妈弯腰去捡时飞快收回了脚。他瞥向她,看她慌张时眼里带了些笑意,她挑衅地冲他瞪了一眼,曾妈妈捡好筷子坐正时,并没有看到对面两人的小动作,可是一直默默进食的韩爸爸却将两人的互动点滴全数看在了眼里。
事情很快就被两个大人识破了,那天曾妈妈在经过楼上书房时,听到房里有细微的交谈声,当时就留了个心眼,静静地在门外听着,就听见自己女儿轻声笑着,伴随的还有韩孟语低沉的轻斥。显然,两人的态度绝不是恭谨,与她以前对女儿的要求是背道而驰的。曾妈妈觉得自己的手都开始抖了起来,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并不是她觉得多么不可接受,只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这些天,她一直在想,如若是真的,她当如何。她向来是好面子的人,常常当着街坊邻居的面,将自己家的女儿吹嘘成相当乖巧懂礼的好姑娘,认识她的人,几乎都知道因为她的严格家教,将女儿教得十分好,所以那么多人愿意帮忙做媒,她每每听到旁人对自己女儿的夸赞,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像蜜里调油般,腻得直冒泡。
却未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尽管赵嫂子说街坊有议论此事,却是乐见其成,但曾妈妈始终觉得那是人家当着自己的面不好说,背地里指不定说了多难听的话。本来她还在怀疑是不是有谁跟自己有什么过节,想借泼女儿的脏水来打击自己,可是现下她发现,根本不是别人用心不良,而根本就是事实如此,这叫她……这叫她情何以堪啊!
曾妈妈一言不发,悄悄地离开了,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心里却像翻江倒海般焦虑着。
曾妈妈在夜里将此事跟韩爸爸说了,韩爸爸良久没有吭声,拧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曾妈妈也不催促,任老伴想出个对策来,不管是好是坏,她认为老伴的主意肯定比她的肯定要周详得多。
“这事我们还是先不说吧,等哪天他们准备好了,想跟我们说了,我们再挑明了说。我的意见是,他们俩要是真想在一起,没什么不好的,在我看来,孟语应当是一个有担当、有责任感的孩子,小雨要是嫁给他,他定是不会让小雨受委屈的。至于那些闲言碎语,我们也不怕,身正不怕影子斜,孩子们能幸福比什么都重要,能挡的话,我们将那些风言风语替他们挡掉。”韩爸爸思索良久后,跟曾妈妈如此说道。
曾妈妈对这事还是有些犹疑,近些天来,这件事让她烦恼不已。她以为女儿什么事都会对自己说,却未料到,女儿将天大的一件事在她眼皮子底下瞒了起来。怎么着,她都是有些抱怨的,每每想到女儿对自己的隐瞒,想想自己还一心为她担心,到处寻媒,女儿却在她面前暗度陈仓,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还是让邻居发现告诉自己的,她心里就无法不介怀。可是显然,她认为老伴比她想得开,甚至想助儿女一把,这让她纠结的情绪稍稍放松了些,也试着从理解的角度去为儿女着想,本来就浅眠的她,很多天为了这事翻来覆去睡不好,却在听了老伴让人宽慰的打算后,终于有了睡意。
然而睡去的曾妈妈不知道,韩爸爸反而整夜失眠。他所想到的,不只是那些顾虑,那些话不仅是为了安抚老伴的心,其实也是他内心的真实打算。只是他考虑到了更多,对于流言蜚语,他并不介意,可是他真正担心的是两个孩子的前程,事情若是处理不当,对于两个晚辈来说,将是事业上的一大绊脚石。
韩爸爸的想法并不是多虑,事实印证了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霜降过后,草木黄落,韩家屋前落叶厚积,爬藤类的植物已斑驳得只剩交错的茎蔓。曾雨种的那几株菊花却怒放着,弥补着那份凋落的凄凉带来的色彩空缺。韩孟语的直属领导,趁着一个阳光甚好的下午,踩着满道金黄的落叶,来到了韩家。
摊开在韩爸爸面前的是一封信,韩爸爸扶着老花镜,将整封信看完,信纸没有落款署名,显然只是一封匿名信,然而它点明了一个事实,即韩孟语作风不正,人品性格有缺陷。
韩爸爸放下信件,有些气愤,匿告者言词偏颇,洋洋洒洒,尽是偏锋之词,不乏诋毁的言论,将自家儿子说得极其不堪。
韩孟语的直属领导姓张,以前跟韩爸爸有不浅的交情,也一直对韩孟语十分关爱,这次出国交流,他力荐韩孟语,本来他已经跟院长进行了详谈,也得到了院党组的首肯,这些谈话及决定都是省高院高层的秘密,除了院党组及他以外,其他人无从得知院党组的决定,可是突然就有信件直接投递至院长办公室。院长在第一时间找到了张副院长向他征询,张副院长读完这封信后也傻眼了,若韩孟语的生活作风真如信中所言,交流一事便要重新考虑了。院党组决定让张副院长将此事调查一番,因为该事件不仅会影响到这次的出国人员名单,还会影响作为一名法官的职业形象,听张副院长的口气,此事院内领导都十分重视。
“张院长,你信我老韩,我以我的人格担保,孟语绝对不是信中所说的那样,什么是表里不一?什么是伪君子?什么是斯文败类?信中说他根本不够资格进入省高院成为一名法官,说他不顾伦理……这些……”韩爸爸一急,脸都涨得通红,里面有些措辞,他都无法说出口。
张副院长等老友的情绪稍微平复了,又拿出了一张照片,推至韩爸爸面前,面色犹疑,声音低沉道:“我本来以为那是一些诋毁言词,我对孟语也十分了解,可是随信所附的这张照片,却让我无言以对,不知该如何向院党组辩白。”
韩爸爸拿起那张照片举至眼前,照片中的地点他没有留意,因为画面中的焦点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的视线,偷拍者不知离画面中的人物有多远,但是却利用镜头拉伸,将人物的动作表情悉数纳入画面中,若画面中的两人不是自己日夜面对的至亲,韩爸爸会觉得根本没有什么,可是昏黄路灯下那个低头偷吻曾雨面颊的人确实是韩孟语啊,他的儿子啊,偷拍者的抓拍技术太好了,将小雨的惊讶顾忌、韩孟语异于平时沉稳的小得逞,拍得一清二楚。虽然整个画面还不至于让人觉得猥琐,却足以显示两人非同寻常的暧昧关系,特别是韩孟语的举止,与平时他给人的形象迥异,连韩爸爸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竟会有这样的一面,一时间也被这样一张照片震惊得半晌无语,更遑论其他认识韩孟语的人会做何感想。
韩爸爸眯了眯眼,摘下老花镜,捏捏额角,声音沉缓,道:“老张啊,这件事情,其实我也是才得知不久。以前,我与爱人都没有想过,子女间竟会互生爱慕之情,这事虽然不想与外人道,但是现下确实已经发生,孟语跟小雨并非亲生兄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从法律上来说,他们若是要结婚,是完全可以的。”
茶几上的茶水幽幽冒着浅浅的热气,韩爸爸端起啜饮一口,眉头深凝,复沉沉地将杯子放下,接着道:“对于儿女间的事,我跟爱人商讨过,我们的态度是不反对的,但要是真有些什么闲言碎语,我们也会想办法消弭的。我自问家风严谨,绝不是匿告信中讲的那般污秽,孟语每年都得很多品学兼优的奖状,这些想必我不说你也知道,匿告之人不分青红皂白就来诋毁他,实在是居心叵测!”
张副院长拿了桌上的照片,又看了看,最后再确定地问韩爸爸:“你确定可以消除影响?”
韩爸爸有些愣神,却坚定地点点头,然后又道:“这件事还请老张及院党组先不要对孟语提起,以免横生枝节,那孩子虽然平时沉稳,却也有犯驴犟的时候。”
张副院长了解韩孟语的性格,点头应是。于此,张副院长知道此事定不会再有枝节,可以安心回去汇报了,两人将茶饮尽,张副院长将那封信和照片一收,起身告辞。
韩爸爸将张副院长送离,转身回屋,孤坐在客厅里,盯着墙上他与老伴再婚时所拍的合影良久,怔忡恍惚,他所谓的解决之法其实早在发现时,便已开始酝酿,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贸然使用最后一招。现如今,他也不确定,是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农历十月十三,已至公历十一月末,这一日乍冷,前一天虽然已感觉到了秋尽冬来的凉意,可是正午还是出了一阵太阳,但这一日突然下起雨来,雨一下,温度直降。早上出门只着单衣的曾雨,一个上午已将手臂搓了好几回了,等着中午下班回家加衣。当然,她期待的不只是回家加衣,更加期待今天会不会有什么样的小惊喜。十月十三,正是她的生日,昨天晚上曾妈妈就给她煮了鸡蛋,今天一大早,妈妈就说要出去买只鸡回来,当时韩孟语抢话说他去买,曾雨心知他是想在她生日时,替她做好吃的,觉得十分窝心。可能是因为他的关系,她比往年更期盼着今年的生日,可是在他说晚上他下厨时,她突然看到父母异样的神色,心里一阵惶惑,以为父母发现了什么,可是又见大人们行为如故,便以为是自己多想了,急匆匆赶着上班去了。
时至中午,好几个同事因为未来得及加衣,冷得受不了,纷纷跷班,曾雨索性收拾东西也打算跷班了,偏偏王一祺此时让她去车站街那边,说是领导让她将某块土地的卷宗材料马上送过去。
曾雨不敢开罪一祺,抱着一祺递过来的材料,拿了伞就下楼去拦车。她在细雨中等了良久,才等来了一辆的士,钻进了的士里,才感觉到些微的暖意。她担心卷宗材料会被打湿,在的士上将卷宗的白线绕开,从牛皮纸袋内,将材料取出翻看,这一翻看,就看得自己僵硬石化了。
卷宗袋内,有一部分是土地材料,除了材料外,还多了一封信和一张照片。
回到家时,曾雨觉得自己已经冷得麻木僵硬了,从外到内,已经没有一丝人气,连笑容都因为冷的关系,僵得虚假。
厨房里的香气溢至客厅,温暖袭人,可是自己却像绝缘体一样,久久无法回温。牛皮纸袋仍然在曾雨怀里,她跑到车站街时,领导们已经离开了。她虽然扑了一场空,却并未因此恼怒。她的整副心思都扑在包里的那封信和照片上。在回程的车上,她其实已经想明白了,信封上写的收件人是单位的办公室,所以理当由分内的一祺拆封处理,照片是附信一块儿寄来的。看情形,目前这封信只有一祺一人看过,一祺并未宣扬,甚至未告知领导。这便是一祺作为办公室人员在处理问题上的厉害之处了,若一祺直接交给领导,对她来说绝对不利;但若不交给领导,又是一祺的失职,所以一祺用这种方式赌她能否发现。但是一祺现在这样处理,她认为一祺其实是希望自己发现的,然后由自己决定如何处理。因此,从某方面来说,一祺其实是在帮她的,虽然帮她的成分并不那么全心全意,但是对于她来说,一祺有那份心,她便很感恩戴德了。
曾雨换鞋时听到厨房里曾妈妈闹腾地说:“这个我来我来,孟语去看看小雨回来了吗,今天突然降温,也不知道……”
她的尾音被爆油炸炒的声音所覆盖,曾雨往厨房方向望去,刚好看到韩孟语从厨房出来,他正解着围裙,看到她立在门口时,他直接朝她走了过来,替她拿过手中的物什,一弯腰就飞快地在她唇上一吻,撤离时眉间微澜,伸手握了握她的手指,被她指尖的温度冰得直皱眉,将她的手整个儿包在他的大掌内,凑至唇边哈了一口气,道:“你都冻成冰人了,赶紧上去加衣服。”
曾雨点点头,听到厨房里的锅铲声,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向着厨房的方向喊了一声,道:“妈,我回来了。”
她走至楼梯口时,曾妈妈举着铲子立在厨房门口道:“你冷了吧,赶紧上去加衣服,马上可以开饭了。”语毕,曾妈妈又匆匆缩回厨房。
曾雨噔噔噔地跑楼上去,在楼梯上碰到正下楼的韩爸爸,韩爸爸见她穿着单薄,不免又是一番提醒。曾雨飞快地应着,跑楼上便钻进自己的房里,然后不顾一切地钻进被窝,用被子将自己拢紧了,好一会儿,那压抑的情绪才慢慢缓解。
韩孟语进来时,曾雨还拢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感觉到床垫微陷,她才幡然醒悟般看向韩孟语,就见坐在旁边的他一脸疑虑,于是忙冲他一笑。
“你怎么不开心?”他问。
“我没有不开心,只是一下子暖和了,就有些想睡。”她懒懒地道。
他摸了摸她的脸,她下意识地想要退开,却又生生忍住了。他的手掌十分温暖,抚在脸上十分舒服,可曾雨心中挣扎不已,仿佛想继续贴近,又仿佛想马上移开,不想被他看出自己的纠结,于是低下头来。
韩孟语将手放下时,揭开她的被子,她下意识地拽紧了,仍被他揭开,他掏出她的手来。她感觉手中一沉,就见他郑重其事地将一个小首饰盒置于她的掌心。她突然因为手中的物什忐忑了,不用猜,她也知道里面放的可能是什么,却呆愣着,连打开它的勇气都没有。他见她发愣,直接将首饰盒打开,果不其然里面是一枚闪亮的钻戒。本来,这一天应当是一个好日子,本来,这个礼物会让她开心不已,但是这些因为中午的那个意外事件,搅得她心绪大乱,这些本来可以让她开心温馨的小举动,变成了她乱上加乱的心头之惑。
听到他用商量的口气征询她的意见:“我想在春节前,跟父母说清楚……”感觉到她深吸了一气,他顿了一下,心里明白,她仍然不打算这样公开,不禁有些焦急,正想再劝解时,曾妈妈在底下喊开饭了,想想这个时候纠结这个问题,有些不是时候,于是道,“晚上我等你。”
等她什么?等她给他答案?等她与他见面?
曾雨没什么情绪地加了衣裳,下楼时,餐具已经全部摆好了,桌上摆了一大桌子的菜,韩爸爸乐呵呵地喊曾雨赶紧过去坐,曾妈妈将最后一盘小菜端上桌,整个桌面都蒸腾着缕缕热气,在这个乍冷的初冬,让她倍觉温暖。
韩孟语给她倒了一杯加热过的牛奶,她一落座,曾妈妈就像往年一样,将一只鸡腿夹到她的碗里。在她们家,鸡腿是要给最宝贝的人吃的,如果有客人来,就会给最小的客人吃,如果谁生日,也是给生日的那个人吃。鸡腿并不是多么稀罕的食物,却是这家子人表达关爱的一种方式。曾雨小的时候,即便只有一只鸡腿,她也和曾媛一起分食;进到韩家时,看到曾妈妈给韩孟语夹鸡腿,她会一脸愤懑,现在想想,他几乎没吃过几次鸡腿,每每曾妈妈替他夹鸡腿时,他都会再转夹于她,她不领情时,他便递回给曾妈妈。
曾雨盯着碗中的鸡腿愣神,她经常在反省,反省后才明白自己对他曾经如何刻薄,而他对自己又是如何包容。
韩爸爸找了一只小碗,夹了一把面,知道她不大爱吃汤面,便夹得不多。她看着韩爸爸将蘸了点点翠绿葱花的细滑面条放至自己面前,又有些恍神。韩爸爸一脸和蔼地道:“来,小雨,吃一口长寿面,吃了后年年如今日般,平安健康。”
大家都在等她吃面,她却愣神了好一会儿,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让韩爸爸误会了,又忙道:“你不喜欢吃没有关系,吃一小口意思一下就可以了。”
曾雨一笑,忙道:“我没有不喜欢吃。”
她低头吃面的时候,听曾妈妈问:“小雨二十三岁了,有什么生日愿望吗?”
曾雨将那一小撮面条吸进嘴里,低头慢嚼不语:愿望啊,若生日许愿灵验的机会大于平日的话,她希望年年日日如这般,和睦美好地与家人共食,和自己喜爱的人静默岁月……
可是显然,生日愿望并不是许了就会灵验。
包里的那封信,曾雨决定不交出去,她不知道是谁知道韩家那么多的事情,又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写这样一封信投递至自己的单位,那个人显然是想闹得满城风雨,不管目的是要给谁压力,韩家都会因此不得安生。
晚上的时候,韩孟语什么都没有等到,不管是曾雨还是答复,都没有等到。
第二天,她没有让他更早一步拦住她,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何时离开家的,再见到她时,已是傍晚时分。
韩爸与曾妈对于曾雨的异状,并没有察觉,两人各自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
韩孟语突然觉得家里的气氛太怪异、太压抑了,像是各人都在一夜之间有了各自的心思,被什么事情统统缚住了,独独他还置身事外,这种感觉让他非常不安。家里似乎从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可以让家人一脸凝重的模样。
曾雨本是沉默地吃着饭,韩孟语轻踩了她的脚背,她也似无感般毫无反应。直到韩爸与曾妈对视一眼,似乎要说出某件重要的事情时,曾雨突然出声打断了他们。
“韩叔、妈妈,我下个月会被调至莲花乡国土所,所以下个月起我可能不在家里住了。”
其余三人皆是一愣,父母的疑惑明显写在了脸上,韩孟语却是一脸的波澜不惊。只是曾雨抬头看他时,仍看明白了他眼里的波涛汹涌。
“这怎么可能呢?我……”韩爸爸急了,跟曾妈妈两两相觑,对于曾雨突然宣布的事情,都措手不及,也打乱了他们先前的决定,一时间对于前一天商量好的事情,也不知道该如何启齿了。
“我们领导说了,下去锻炼两年,到时候就可以解决我的副科级别,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就两年而已。”曾雨将眼儿笑得弯弯的,看上去像是十分乐意,至少她觉得父母会认为她确实很乐意。
听她这样一说,曾妈妈似乎一下就摆脱了之前心事重重的模样,扭头看韩爸爸,纠问道:“老头子,你不是打听过了说下放名单里面没有小雨吗?”
韩爸爸也不清楚,道:“我是问过了啊……”
曾妈妈抓住不放,又道:“那怎么还这样?”
“我自己去跟领导说的,如果不往下调的话,副科好难解决的,反正莲花乡又不远,坐车才两小时。”曾雨一派喜滋滋的模样,让父母看得十分无语。
“可是……可是,你得嫁人啊……”说这话时,曾妈妈还是没有忍住,看了一眼韩孟语,韩孟语青黑着脸,一言不发地进食,将他平时不碰的辣椒,吃得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这两年……这两年,小雨,你对自己的婚姻大事有什么打算吗?”韩爸爸如此问时,同时也在看韩孟语。
“啊?那个啊?我打算暂不考虑啊,反正我也才二十三岁啊,可以选择的机会还多得很……”
“我吃好了,你们慢吃。”韩孟语未等曾雨说完,便站了起来,椅子被他的动作带得差点要往后掀倒。曾雨急忙扶稳椅子,他一个转身,不理会全部看向他的三人,一步一步往楼上去了。
曾雨突然觉得她的心脏像是被剜了一刀,那噙在嘴角的笑,连自己都觉得会不会看着很虚弱。没关系,表情不够就用语言代替好了,她继续说:“我想好了,这两年我好好干,如果可以的话,就找一个男朋友,说不定妈妈就不用烦着我老在家里吃你老本、惹你生气了,两年过后,说不定我都嫁出去了,到时候你想要我回来,都好难的了,到时候你肯定会后悔……”
说到后面,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了,什么逻辑啊、语序啊,都颠来倒去的,但她停不下来,就算乱七八糟也不能停。父母面面相觑,瞅着她,一脸讶然的模样。他们瞅她她也得说,她不能让父母有抢白的机会,她不能让父母说话,在她离开以前,她要天天比所有人都要聒噪,她练习了一天,反复想了很多可以说的话,尽管可能重复了,但是总比什么都不说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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