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往往在一念之间发生,也在一念之间进入冬天……
韩孟语生气了,他不明白自己的求婚触犯到了她的哪条禁忌了,让她竟然反弹至此,他忍了又忍,才没有当着父母的面要求她把话说清楚。他前一天等了很久,一直没有等到她,他忙活了一天才发现,自己竟忘了跟她说一声生日快乐,他一直等,等到过了十二点,这之前,他们只有一墙之隔,却任凭他用何种方法,所有发出的信,都像石沉大海般,她没有起半点波澜,回以任何应答。
今天终于见到她时,他明显感觉到她突然不对劲儿了。她总是这样,遇到了什么困难总是不会跟他说,然后自作主张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他摒除在是非之外,他不知道这次又是什么天塌下来般的事情,让她不惜躲到乡下去。她若不说,他很难会发现那是什么,而他一直认为,所有能横亘在他们面前的困难,都是因为她的胆怯、她的顾忌。她将他们之间的关系隐藏起来不被外人知道,无疑也可以将他们之间的小问题隐瞒着不让他知道。若她肯将他们的感情公之于众,她的那些小计较与小担心,他至少会不费吹灰之力地明白根源所在,这样才能让他想办法去一一消除。
可是她不肯,他很多次告诉自己,不能急,不能急,他能感觉到她已经在一步步向他靠近,可有时候近到他以为她可以勇敢地打破心中的那层禁忌时,她又突然被什么东西拖得离他远远的。那也不要紧,只要她还在他的臂膀所及之处,他就会将她拉回来。可是这一次,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决绝,她竟然要跑到他的视线范围之外,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可以让她惊恐之此,连带着让他也坐立不安了,他觉得,这一次,似乎不再是让他伸伸胳膊便能解决的问题了。
曾雨登录微信时,收到了很多的生日祝福,点开微信群时,群里还是如往常般闹着,大家都在讨论哪种面霜补水效果好还不油,看到她出现,话题马上转移了,用她们习惯的刷屏方式质问起来。
往南续北:你为什么不理禽兽哥哥?
小鸟:+1
只爱小鲁:+2
蓝色沸点:+3
拍打小雨:+4
……
淅淅沥沥:“拍打小雨”是谁?
拍打小雨:我是小鸟,我重新排队拍打你。
淅淅沥沥:……你们怎么知道我没理他?
拍打小雨:他问我你有没有在群里说什么,我问了其他人,所以大家都知道了……
曾雨看着大家七嘴八舌地追问着,突然就觉得难过了,她本来以为躲开他虽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她觉得刻意疏远他也不是太难。她曾经很天真地想某天要是觉得东窗事发让她难以承受,跟他说声Byebye就可以了,可是身临此境,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跟他轻而易举地说Byebye。她不敢看他,不敢和他说话,甚至连坐在他的旁边她都不敢。
每每发现他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心里就闷得发疼,他离开她的视线,她的心又空落落发慌,她都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不知道怎样才能不让自己如此纠结难过,她越来越期待下调的日子。她急于离开这个家,就好像白天她不在家里时,看不见他,不刻意去想他时,她才能正常一些,她才敢不那么辛苦地笑得没心没肺。
韩孟语几次三番想找她问个清楚,她都避开了,同住一个屋檐下虽然让他的机会很多,可是只要她想躲,躲过去并不是没有可能。
在韩孟语堵住她以前,曾妈妈比起韩孟语显得肆无忌惮些,她可以在晚上公然赖在女儿的房间里不走,美其名曰谈心沟通,拐弯抹角地探询曾雨的真正意思。
曾雨乐呵呵地摆着一张脸,叽叽喳喳地跟曾妈妈说着她在单位里的趣事,说小伍有女朋友了,还天天想着曾媛什么时候再去单位玩;说小七偷偷交了一个男朋友,被她发现那个男的脚踏两只船;说领导对自己提出要下调的行为十分赞赏,在大会上作为典范表扬了;说妈妈该帮着买些日常用品,被子要哪家蚕丝的,不要鸭绒的……
曾妈妈几次想起自己的目的,又被她岔开了,最终那个“韩”字到了嘴边时,她突然又打断了自己的话,道:“莱宝说明天给我介绍一个海龟,我明天中午不回来吃饭啦。”
“海龟?海龟是什么?”曾妈妈明白海龟肯定是指人,却不明白具体指什么。
“就是海外归侨或海归骄子,喝过洋墨水的。”曾雨捂着唇笑,眼儿弯弯。
曾妈妈拧着眉头,仍是一头雾水,不是她不知道海外归侨是什么意思,而是在她的意识里,女儿已经认定了韩孟语,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让她与老伴都百思不得其解,对于儿女的情事,更加看不通透了。虽说情侣间谈场恋爱,分分合合、争争吵吵是正常的事,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总是觉得不对劲……
那天晚上,那天晚上,他们都已经决定好了……
就在曾雨生日的那天晚上,曾雨在夜深人静时,打开了自己的房门,正欲去韩孟语房间时,被父母房里轻微的啜泣声吸引得顿住了脚步。
过道里的光线十分阴暗,她悄悄地走到父母的房门外,她以为这个时候父母早已熟睡,本想应了韩孟语白日里说的他等她的约定,却在听了父母的浅声交谈后,如被下了定身咒般定住了,移不开脚步。
他们还是发现了,她不知道父母是如何发现的,在听到父母提及自己与韩孟语时,她一度以为自己的血液倒流了,她没想到她以为掩藏好的情感,竟然被父母发现多时了。
而且不仅仅是父母发现……那信……那照片……
还有父母说的……
“邻里间怎么说都是小事情,毕竟两个孩子非血亲,邻居们说说笑笑也就罢了,可是,那信是寄到孟语单位里,而且是直接投递给了院长,现在孟语单位里的领导都知道这事,怕是孟语在单位里的压力也不小。”
“那样做是唯一的办法吗?”曾妈妈的情绪十分低落,曾雨没听到那个决定,可是此刻却觉得连心尖儿都震颤着,那个决定,那个决定……
“不是唯一的,可是我暂时能想到的办法只有这样,我们离婚吧!等到孩子们……我们再……”
曾雨浑身麻木,似有什么在耳边炸响,脑中一片空白。良久,她的耳朵恢复知觉,耳中仍然响起曾妈妈的轻轻啜泣声。
“老伴啊,我本来想跟你做老来伴,看来……”曾雨听惯了妈妈的大小声,听多了妈妈的叱咤责呼,却从没听到妈妈会有这样不舍的低泣。她似乎听到韩爸爸低声哄了哄,才又听曾妈妈道,“等明天,我们就跟孩子挑明了说吧,告诉他们,这是暂时的打算,他们肯定不会太难过,也不会太坚持的。”
曾雨觉得她再也站不住了,扶着墙壁慢慢往下坐,隔着门板,父母还在喁喁而谈。他们的声音隐约传来,里面有着满满的不舍与无奈,在曾雨听来似乎他们一夜苍老。
她不知道父母竟然会发现她跟韩孟语之间的感情,她一直最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没有她以为的指责与批判,也没有阻挠跟反对。她从没想过,结果会是这样,耳边不断回响着妈妈低落的那句话。她可以忍受一祺的冷言冷语,可以忍受同事的有色眼光,可以无视邻居的指指点点,她也曾想过,可以忍受父母的指责反对,可是,她从没有想过,她能忍受得了父母在年老之际,为了成全自己,而老无依伴。
那是多少年以前?她每天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愤愤然诅咒着自己的母亲与继父能离婚,她曾希望用一百根棒棒糖去换,用五十张美少女战士的贴画去换,可是那个时候,母亲与继父的婚姻关系看着是那样牢不可破。就在前一刻,她还一直以为父母会一直这样相伴至老,一家人可以这样岁岁年年,却不想,他们会因为自己在情感上的贪心,最终竟然想到要走离婚这一步。
现在,她只希望拿一切的东西来换,包括她的爱情,她也可以拿出来换,换父母的百年安好、老来相伴。
曾雨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躲进被窝里,在被窝里哭得无声且撕心裂肺。她多希望啊,希望有一天,她的老来伴会是韩孟语,希望她也能像妈妈一样,在伤心失落时,那个人能对她安慰轻哄,在她老去时,那个人能与她相互依持,那个人啊,她曾经希望且只希望是韩孟语。从何时开始,她从对他试试看的态度,变成了现在非他不可,可是这些都不是她原先设想好的,她原先的设想是如果某天承受不了、走不下去时,她还能全身而退,他们继续安静沉默地做着兄妹,可是现在不能了啊!
她觉得现在连指尖都是疼的,不只是为了父母的放弃成全而难过,更多的是为她必须面对与韩孟语的真正分离而疼痛不已。韩孟语曾说不知道她哪里好,但就是别人替代不了。可是她此刻觉得,在她心中,他哪里都好,已没有人代替得了……
电脑里放着一首悲伤的歌,她整晚整晚听着这些悲伤得让人肝肠寸断的歌。那些如诉如泣的曲调,仿若就在附和她的心境般,与她的落寞押韵。天气一日日变冷,她的房间让她觉得无处不充斥着清冷的忧伤,就像歌词唱的:一个人能说出怎样的对白,空房间里只剩我和无奈……
偶尔墙壁会传来几声轻敲,曾雨将头深深地埋在双膝间,她生日的尾声,没有在她本来期待的浓情蜜意中度过,有的是满室的悲伤和落寞。
韩爸和曾妈最终有没有去民政局办离婚,曾雨不知道,但至少父母还是居住在一起的,她每天回家,看到一家人还会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她就很满足。一番折腾后,韩孟语不再堵她,也不再刻意接近她,她每天都让自己很忙,跟父母说自己在忙着办交接,忙着将工作扫尾,忙得连跟父母聊天的机会都没有,忙得连看韩孟语一眼的空隙都没有,她又恢复到那种整宿无法安睡或者常做噩梦的状态。她醒着的时候,不自觉地就摸着墙壁,指尖感受着墙壁的冰冷与光滑,却始终小心翼翼,生怕将它磕响。
她跟曾妈妈说的那个海龟没有看上她,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相亲回来,就发现她忘了与她相亲之人的模样与名字,曾妈妈问及时,她恍惚了好一阵,才想起那个人似乎比韩孟语骨感些、比韩孟语洋派些,还多了一副韩孟语没有的眼镜。她觉得男人还是不戴眼镜好看些,也觉得长得那么瘦的人似乎没什么安全感,他话语间穿插的英文单词让她听得云里雾里,不像她跟韩孟语,他们之间甚至不需要言语,只需要他一个眼神,她就会明白……
海龟没有再打电话给她,她不记得他是不是问她要过电话号码。整个相亲过程中,她都处于一种神思恍惚的状态,一会儿碰翻水,一会儿掉筷子,起身离开时膝盖还撞了桌子脚。她觉得自己的装扮可能太失格调了、自己在海龟的眼里行为动作可能太过笨拙了,回顾自己的整体形象,其实就是一个反应迟钝、笨手笨脚的傻妞。换位思考,自己若是他,也不会选这样的自己,更遑论人家是炙手可热的海龟。
曾雨不再进微信群,也甚少登录微信,以免总被她们问及。她整天都是在微博里瞎逛着消磨时光,有时一整晚一整晚地看小说,可是她似乎再也找不到一本可以让她轻松愉悦的小说来,那些可以让她喷鼻血的描写,不知为何也打动不了她似乎已经麻痹的感观。
“啊!”她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两圈,终于受不了哀号出声,那个谁说的,果然不能轻易谈恋爱啊,不能轻易拥抱亲吻啊,韩孟语啊,就像是流到她骨血里的一枚针,扎得她寝食难安,让她原本纯洁敏感的少女心啊,一下子沧桑得连小说都看不下去了。
上完这一周的班,下周一曾雨便要下调了。单位同事散去了一小半,一祺没有动,仍然坐着办公室第一美女的宝座,小七跟曾雨一起分到了莲花乡,莱宝被分派到了另一个乡镇,小伍留守了,其他的人或换了部门或下调。这几日单位里的人一派浮躁,各种情绪都有。领导在周五时,私自掏腰包挑了一个大家常去的饭店,订了两桌酒席,为即将分开的同事饯行,又在KTV预订了一个大包厢,准备让大家将离别的伤感淹没在神魔鬼怪的嘶吼声中。
一顿饭下来,领导及那些男同事都有了些醉意,有些因工作调动情绪不满的同事借着醉意,将话说得越来越肆无忌惮,眼看有些火药星子冒出来,就被一些人给劝哄了回去,剩下的一群人直接杀往KTV。
曾雨比较少来KTV这样的地方,每次有什么活动,她总是做乖宝宝,顶多吃一顿饭就要回去,省得妈妈唠叨。但目前是特别时期,她宁愿流连在外面,也不愿早早回家,回家已经让她觉得越来越累心了。她如惊弓之鸟般在家里躲躲闪闪挨过了一个月,很多时候碰到韩孟语,她会在惊慌失措跳窜奔逃的同时,疼得手指头都蜷进了手心里。她只能在家人各自都心知肚明的情形下,当他是陌路人。
包厢里的闪光灯闪得她的眼睛十分难受,一些同事在抽烟,包厢的换气效果不是很好,时间一久,满屋子都是烟味,熏得人的眼睛都睁得吃力。极少来这种地方的她有些受不了,但是让她很安心的却是这里的闹腾。喜欢热闹的同事霸着麦克风发出阵阵不连贯的嘶吼,调跑到姥姥家了还不自知,唱了一首又一首;抢不到麦的男同事就搂着一个女同事,轻舞慢步着;领导跟几个唱不了歌又跳不了舞的哥们一个劲儿地碰杯,不多时就越发的嗨了,满嘴黄话,完全没了平时领导的模样;小七跟小伍跳了一曲又一曲,小雨看着看着,就觉得他们似乎有猫腻;一祺拒绝了很多人的邀请,孤芳独坐;莱宝拼命在跟跑调王抢话筒……她观察着所有的人,挺好的,她觉得这样的闹腾让她觉得很好,他们越闹腾,她的心便越安静,要接收的信息太多,让她根本没有太多的空间去想家里、想那个人。
可是仍然有人不放过她,趁着小七与莱宝没有围在旁边的空当,一祺在她的身边坐下来。
“孟语要出国了吗?”她问。
曾雨一愣,一个多月前,她听家里提及过他要出国的事,当时他说机会不大,这一个月来,她压根儿没有理会他的任何事情,所以一祺如此问时,她一时无从回答。一祺如此问,必定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想到他可能会离她千山万水,她原本在这热闹的气氛下放松的情绪,突然被揪了起来,心头像是被一祺狠狠地拧了一把,疼得呼吸都像被噎住了,顿了好一会儿。
一祺狐疑地看她,问:“你们闹矛盾了?”
曾雨迟疑了一下,轻轻点头。这一个月来,没人问过她,家人不敢问,旁人不好问,同事们似乎根本就不知道,一祺是第一个当面问她的人。
“你是因为那封信吓到了,所以才请求下调的?”一祺喝着饮料,看着舞池里面那些半拥半抱的人影,眼里是旋转彩灯划过的流光。曾雨看不清一祺此刻跟她聊天的意图,是打算和解,还是再次疏远?
“那封信可能是其中一个原因,现在我跟他之间的问题,不止那一点。”曾雨低垂着头,看着膝上自己摊着的手,无力地半握着,红的绿的灯光划过她的指尖,如飞萤流过。她动了动手指,一时间似乎想抓住,却又觉得那点点灯光即便再美丽,却终究是一场虚空,握住了也是徒劳的一场空欢喜。
“那你让给我好了。”一祺在说这话时,语调十分轻松,似乎这是一个十分普通的请求,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她难得这样直白,曾雨又是一片迷糊,不知道她这要求,是真抑或是假?
她很难想象,像一祺这样骄傲美丽的女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一祺转过头来看她,然后笑道:“你真的在想是不是要让给我?”
曾雨在一祺面前局促起来,她觉得自己不能跟一祺做亲密朋友的原因,可能是她总觉得自己在一祺面前显得十分笨拙。就像在那个海龟面前一样,人的品质优劣不等,太有差距的人,常常会让另一方不知所措,当然,韩孟语是例外,她跟韩孟语相处得太久了,久到那种陌生的距离感被时光消弭了。
一祺会给她压迫感,让她不知如何应辩,且常常手足无措。
“之前,我说我不会祝福你们的话,我收回。还有那些什么道德廉耻的话,也收回。当时,我只是气愤跟嫉妒,后来才觉得自己的话其实太过分了。”一祺将手中饮品放下时,正色道,“我收回我的那些话,尽管我还是不能释怀,尽管我还是喜欢你哥哥。”
曾雨十分惊讶,扭头看一祺,看到她姣美的面容在斑斓的灯光下迷离又落寞。她今天晚上的直白,让曾雨无所适从却又打心底动容。曾雨快速地眨了眨眼,压回那些呼之欲出的酸涩。曾雨想起那天自己在一祺离开后的哭泣,想起韩孟语安慰地将自己拢在怀里,那时觉得那样难过,可是到现在,她说那些话她统统收回了,对曾雨的成见也因此放下了。曾雨觉得多么悲哀啊,到现在,到她说这些话的现在,到她打算不计前嫌的现在,曾雨却已经决定放弃韩孟语了。
两人静默良久,似乎各自压抑着情绪。曾雨抬起头时,一祺也回头看她,对上她的眼睛,曾雨面上没有丁点笑容,甚至拧起了眉头。
“我一直不甘心,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喜欢上了,却终究无法得到;我也一直嫉妒,是因为你可以得到,却不够执着。小雨,我敢打赌,你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打算随时全身而退。”
曾雨眨眨被室内二手香烟熏得想流泪的眼睛,一言不发。
没错,王一祺说得一点都没错,一开始,她带着害怕又喜悦的心情同韩孟语纠缠时,就是那样想的,直到现在,她还是那样想,而且正在这样做。
“如果感情可以出让,该多好啊,你把他让给我,我们各得其所,各取所需,多好!”
曾雨一片茫然:好吗?如果她将感情出让给一祺,就好吗?
心脏又是一缩,曾雨躬起身子,想蜷起来,又生生撑住了膝盖,从心到肺再到胃,整个身躯内的五脏六腑,都拒绝着那一层想法。她拒绝着出让,拒绝着剥落,那些轻的浅的凝重的深厚的情绪拧成一股强烈的意识,叫作不舍。
她想起韩孟语干净的指尖;想起他那有着短短发根的颈背;想起他垂下眼睑时覆在眼下的睫毛阴影;想起他覆盖着纯棉T恤下的瘦劲腰身;想起他罩着黑色制服的挺直背脊……她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他了,她每天与他住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却克制着自己,将他当空气一样存在,可是她现在强烈地思念着他,平日里的那些思念相加,仍远不及现在这股突然涌上来的想念。
曾雨伸手将茶几上盛了满满液体的杯子凑至唇边,一口饮下,有一股气体直冲鼻间,鼻腔胸口一阵难受,是啤酒。因为不胜酒力,她从不饮酒,一直觉得酒是天底下最难喝的饮品,可是现下她却终于有些明白,为何有人会觉得酒可消愁,不是因为它能麻痹人的意识,而是因为它能让人在饮后将难受的感觉引导在身体上,从而减轻心理上的痛楚,冲淡了心中苦闷。
当她喝完两瓶啤酒加半瓶红酒时,别人才发现一祺不知道去哪儿了,小七拎着她一阵咋呼,她看着小七在自己面前扬着空的啤酒瓶,觉得小七那样子特别好笑,于是就冲小七乐,感觉到小七在她的身上一阵乱摸,她咯咯咯地笑得歪倒在沙发上,隐约听到说可以回去了,有车来接最好,还有什么什么的,她又坐起来,指着小七笑道:“你谈恋爱了?你让男朋友来接了?”
说完,曾雨又笑了,觉得特别好笑,小七不理她,将手机递还给她,当她醉了,懒得和她去辩解。
曾雨坐了一会儿,就歪到一边,有些想睡。感觉眯了没多久,她就被人摇醒了,睁开眼睛看见小七在摇她,她有些迷糊,意识不甚清晰,觉得还想睡,小七拉她,没拉动。她不理会小七的拉扯,继续眯着眼,忽然感觉身体一轻,似乎被人抱了起来,当时她就想小七太能干了,好一会儿后,又觉得小七的味道可像韩孟语了,于是在小七臂弯里拱了又拱,贪婪地嗅了嗅。
感觉像在云里飘了很久,落地时她的唇像是擦到了什么,热热的,很有弹性,有韩孟语须后水的味道。她微微睁开眼,眼前有人影在晃动,背着光,身型高大,看不清是谁。小七跟小伍不停地聒噪,说些什么,她想努力听清,似乎提到了莲花乡,似乎还在说啤酒,好像还说什么丢人来着,她觉得他们肯定在说自己,恍惚地想着,等她睡醒了,就去扒他们的皮,对,要扒他们的皮。
她似乎回到了婴孩时期,睡在大摇篮里,摇啊摇啊,十分安心。
偶尔有些强的光束迎面照射过来,又让她睡得不怎么安稳,想换个睡姿,却感觉自己像是被襁褓捆扎了般,动弹不了,腰腹间有明显的勒紧感。她在梦里挣扎着,想跟妈妈说自己长大了,不需要襁褓困住了,可是没有人理会她,她在梦里学着婴儿一样啼哭着,哭到声嘶力竭时,才有人心疼地将她抱了起来,亲亲她的脸蛋儿,抚去她的泪珠儿,拍着她、哄着她,又无奈地叹息着。
她揪紧对方胸前的衣襟,觉得万般委屈,却又不知道为何委屈,越被哄着,就越委屈,一个劲地想要更多的关爱,抽抽搭搭的,止都止不住,泪意像是憋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让她安心哭泣的地方,容许她的眼泪肆意泛滥。
那个怀抱将她蜷了又蜷,很紧,又很安心,不太像妈妈,有些像爸爸。小时候,爸爸还是和她、妈妈在一起的,爸爸会将晚上贪看电视睡在藤椅里的她抱回房,每次爸爸抱她的时候,她都醒着,却假装未醒,享受着爸爸怀抱里的亲昵。后来,从妈妈和爸爸争吵开始,她变得厌恶爸爸了,连爸爸摸她的头顶,她都觉得难以忍受。然后,爸爸再也不碰触她了,连摸头顶也没有了。十多年没有父亲的关爱,她觉得没有什么,可是这会儿,这个怀抱让她想起了爸爸,那种感觉似陌生又熟悉,既压抑又渴望,刚刚才止住的眼泪又开始汹涌。
曾雨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到最后,只觉得身心俱疲,意识最终慢慢消散,哄她的声音渐渐遥远,只是那个怀抱一直都在。
一觉睡到天亮,曾雨觉得她很久没有睡得这样好了,连续一个月的失眠多梦,让她对睡眠和黑夜甚至畏惧起来,能这样好好睡上一觉,让她打心底舒畅。尽管头微微有些疼,尽管眼睛周围的皮肤紧绷得让她有些不舒服,但是比起香沉的睡眠来,那些都微不足道。
腰间有些沉,背后一片暖意,曾雨睁开眼来,眼前一片陌生。身后的热源向她贴近了,曾雨倒吸一口气,猛然一回头,就看见韩孟语垂着长长的睫毛,低睨着她。
他们干什么了?
曾雨突然间就害怕了,意识清醒过来,她发觉这是韩孟语的房间,她在韩孟语的床上,在韩孟语的怀里,香甜地睡了一夜。
最让她害怕的事情,是她发现自己只穿了内衣和内裤,而她背部感觉到的韩孟语,肤触光滑,至少上半身,也是光祼着的。
曾雨眯了眯眼,又眯了眯,韩孟语始终表情如一地睨着她,她大叫出声,可是那叫声在喊到一半时,便又生生卡住了。她猛然想起了隔道而居的父母,双掌便死死地压住唇,一脸恐慌地与韩孟语对视着。
她祈祷着刚刚那一声尖叫,除了韩孟语,不再有任何人听见;她祈祷,周末的早晨,父母外出锻炼还没有回来;她祈祷,即便两人如此这般缩在同一个被窝里,仍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神仙的耳朵聋了,她的祈祷似乎都没有被听进去,门板很快就被敲响,曾妈妈在门口问:“孟语,小雨在你的房间吗?”
曾雨觉得她要死了,血液似乎凝住了般,大脑更是白光光的一片,妈妈的询问,比起她发现自己光溜溜地睡在韩孟语床上更让她惊悚。她飞快地将被子一揭,盖过头顶,身体贴着韩孟语的肌肤,滑进了被窝里,滑进去时发现他穿了裤衩,却顾及不了那么多,想揪住他、警告他,可是手掌触及的都是他光滑的皮肤,明明手感极佳,却又如长针带刺般,令她不敢抚触。
“在的,阿姨。”跟她睡在一张床上的人十分不配合,如实回着话。
曾雨掀开被子,狠瞪着他,他仍然面无表情,下床时套了一件宽松的T恤,就去开门。
曾雨害怕了,看着他向门口走去,气急地威胁道:“不准开!”
那个身影一顿,却罔顾她的威胁,执意地将门打开。
门外站着的不止曾妈妈,还有韩爸爸,两人看着穿着随意的韩孟语将门打开,登时无语,任谁都看得出,他这模样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曾妈妈忍不住往房内瞟,视线所及,只看到了拥被而坐的女儿背对着他们,床边的椅子上,孟语的衣服与曾雨的衣服混在一起搭放着。
吃了?女儿被吃了?
曾妈妈虽不反对两人交往,但一时间也无法接受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婚前性关系啊!在她的观念里,这是多么违背道德伦理啊!何况……何况……是自己的子女啊……
“阿姨,我们等会儿就出来。”韩孟语面对着两个大人的惊诧,没有丝毫尴尬,稀松平常得就像父母在叫他们开饭般,转而又将门在他们面前关上。
门没关严实,突然就被某个爆发的小宇宙奋力拉开了,立着的三人看着裹着被子的曾雨像阵愤怒的狂风,直冲冲地撞开了挡住她的人和物,回了自己的房间,并将门板踹得惊天动地。
山崩了,海翻了,狂沙碎石袭卷,巨浪呼啸,喷发的溶浆想要熔化万物,摧毁一切的力量不是想要破坏,而是希望复原,让一切回到原点。
她愤怒了,她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样气愤过了。韩孟语算计她,她从没想过韩孟语居然会用这样卑劣的手段来算计她、逼迫她,若说之前打算放弃这段感情让她感到难过和不舍,这会儿,她觉得自己可以干脆利落了,她突然恨起韩孟语来,她恨不得让韩孟语尝尝自己那种掏心掏肺的痛楚来。她汲汲营营熬了那么久,他却让她在一夕之间破了功,他根本不知道她那段时间有多么难过,他一心只为自己考虑,他太自私了,每次都是这样,他总是逼着她按他的方向走,逼着她没有后路可退。
他睡了她又怎样?让父母知道了又怎样?不就是躺在一张床上,盖了同一张棉被吗,这些能让她怎样?
曾雨开始往皮箱里收拾东西,这些本来是明天才会做的,她只需要周一赶到新单位报到即可,可是她觉得这家里再也待不下去了。
她怕极了门外面父母的眼光,怕极了他们当面盘问她,怕极了父母开口跟他们说……离婚。
曾雨深吸一口气,韩孟语什么都不知道,他的自以为是,将她的打算弄得一团乱,她曾经想过计划过,即使她会放弃他们的感情,也只是暂时的,她从没有想过要真真正正地与他毫无瓜葛,她只想先熬过这段时间,等父母、旁人、他单位的领导慢慢接受这个事实,她再做进一步打算。
可是人生总是有那么多让她无法掌控的意外,也有她猜度不透的人心,她怎么也想不到,韩孟语会棋行此着,他这次做得太过火了,她的人生,还从没被人如此戏弄过。
将皮箱盖重重一关,曾雨恨恨地想,对于这件事,她不会原谅,如果引起任何其他的后果,她更不会原谅。
她拎着箱子要出去时,想到他们定是在门外等着她出现,又是一阵烦恼。她觉得自己连见父母的勇气都没有了,在门边踌躇良久,才鼓起勇气将门拉开。
楼上已经没有人了,曾雨拎着箱子往楼下走,楼下客厅里的三人静默地坐在沙发上,似乎都在等她出现。一见这阵仗,她拎着箱子就往门口走,曾妈妈眼疾手快,第一个堵了上来,拉住她拎箱子的手,道:“你这是打算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这是第二回了。第一回,是他将她找回来的。
起因是什么她忘了,那个时候的冲突在于与妈妈之间的争吵,这次的冲突却是针对他的,她要避讳的那个人,转换成他,这回怕是他找也找不回来了。
这心境多么相像啊,十三岁时她是负气出走,二十三岁时她又是负气出走,十年一轮回,她一点都没有长进。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就是十年前那个浑身长刺的小女孩,见到谁都想扎,不管那个人是继父继兄,还是自己的母亲。
她就是打定主意了,她要离家出走,她要当着他的面离家出走,她要让他知道她的愤怒,他不留一点余地给她,她便也不需要给他留一丁点可能。
他曾经答应过她,不让别人知道,不让家人知道,可他枉弃承诺,他他他……
曾雨恨恨地瞪着韩孟语,他双手插在口袋中立在客厅中央,拧着眉头看她。
他那神色是什么意思?那满是不赞同的眼神是因为觉得她幼稚吗?
曾雨觉得心中的火腾地旺了,她挣开妈妈的手,就往门外走。
“丫头啊,有话我们好好说清楚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有问题我们一家人一起面对啊。”韩爸爸堵上前说。
曾雨知道他们的解决方式,她不赞同,也不想让他们依计行事,她拒绝那样去解决。
她执意要离开,站在客厅中央的他盯着她,让她觉得多待一刻也受不了,拎着东西蛮横地拉开了家里的门,外面的阳光倾泻进来,虽不灼热,却十分刺眼,曾雨眼前一花,用手挡了好一会儿,心里那些纷乱的感受让她愈加心烦,感觉手中重量一沉,她放下挡住视线的手,低头看到妈妈又拉住了她,妈妈一脸焦急,看她的眼神甚至有些恳切,她心里一阵难过,感觉自己似乎就要软化在妈妈的眼神中了。不过想到软化后,她必须面对父母当面锣对面鼓的交谈,那刚刚稍有软化的态度又强硬了起来,最终她狠心地挣开了妈妈的手,迈出了家门。
“死丫头,你要是走了,就不准再回来。”曾妈妈最终忍无可忍,出言威胁。
曾雨一顿,听后面韩爸爸责备曾妈妈,又听妈妈忍不住就哭了起来,她的眼眶一下就湿润了,怕忍不住当场落泪,于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后面妈妈的哭泣声因她的离开而变大。曾雨瞅见隔壁邻居都探了头出来,她怕有人上前拦住自己询问,又怕有人看见她落泪,于是走得更急了。林荫道上落了一大片金黄的叶子,阳光照耀,暖意洋洋的冬天,本是一派浪漫景象,她只觉得萧条凄怆。
还未走出小区,曾雨就被人追上了,韩孟语大步流星地赶上了她,狠狠地箝住了她的手腕,眼里满是质问。
“不是我,是你拉住我不撒手,衣服也不是我脱的!你不能这样,你不能一味这样对我。我以为你同意我的求婚了,我以为都没有关系的,我以为你同意了的,我甚至什么都没有做。”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刚刚疾走,他的话语显得不连贯,却字字钉在了她的心上,沉闷疼痛着。
她满脸的泪水让他看了去,让她愈加恼怒,一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甚至有人因为他们两人的争执而驻足。她羞愤地挣脱他的手腕,却被他勒得越发紧。她急得涨红了脸,忍不住就冲他叫了起来:“你放手,我讨厌你,你算计我,我讨厌你,我再也不想看见你,有你在的一天,我就不会回来,我恨死你了,你找别人结婚去吧,找一祺吧,我把你让给她了,要不找冬冬吧,我不要你了,她们谁爱要谁要去吧,我不要了!”
她豁出去了,她不要做人了,她真不打算回来了,那些指指点点的人看吧,那些爱偷拍的人拍吧,那些是是非非随他们说去吧,是韩孟语让一切乱到现在这种程度的,本来她打算得好好的,本来她只想低调地将事情处理好,是韩孟语让一切乱成这样的,她真的希望再也不要见到他,他让她混乱,让她害怕,让她所有的努力前功尽弃,她恨死了他。
之前为他伤神、为他难过的那些情绪,此刻全部被怒火取代,她现在觉得他就是一个祸端,此刻就想离他远远的。那些流言蜚语,她统统不想沾染上,她讨厌被人议论,就像小时候,邻居见她从他自行车上下来的一句玩笑话,都可以让她刺成毛球,那些比玩笑更真实的流言,她拒绝污进她的耳朵。
她要找一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谁也休想干扰到她,就连韩孟语也休想,她要躲起来。
可是他显然不打算放过她,拉着她就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道:“我们回去说,把这一切都说清楚。”
他的力气十分大,曾雨被他拉得走了几步,一时气极,忍不住就骂了起来,周围有一个婆婆不明所以地上来劝架,拉着他们的手说:“两兄妹吵什么呢,前段时间看着不是好好的?小雨有什么事跟哥哥好好说说,回去说说。”
哥哥!曾雨扭过头,看到有人笑着去拉婆婆,眼里明显就是看好戏的意味。有人说:“老婶子就别管人家小两口的事了,人家谈恋爱都是这样的。”
“他们不是兄妹吗?”
“什么兄妹啊,那是以前,现在可不是了。”
“他父母离婚了?”
“他们本就不是真兄妹。”
“他们没血缘关系。”
“啊,难怪我那次看他们两人凑一块儿,我还奇怪两人什么时候感情好上了。”
什么时候,这些碎言碎语已变成了公开的秘密?
曾雨又气又羞,对着韩孟语的小腿又是狠狠一踹,挣开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出了市委大门,招了一辆车,坐上车时她才敢回望,却碍于建筑物阻隔,什么也看不到……
曾雨直接就去了莲花乡,除了莲花乡,她也不知道去哪儿好,毕竟遇上这种事,找谁都不好。
在莲花乡单位附近找了一家小餐馆歇了脚,就打电话给莲花乡的同事,吃过中饭,同事大朱将单位的钥匙给她送了过来,还热心地帮着提了东西去单位。
单位提供给了非本地工作人员的是一个小公寓,但是因为房子老旧,看上去就有些灰败。大朱告诉小雨,所长事先将她安排在哪一套房,并给她开了门,告诉了她一些注意事项,就回家去了。
小雨环顾空荡荡的房间,愣了好一会儿。虽然她之前听说过派出单位的条件不好,可是也没想过是这样不好,房间的墙壁因为只有粗粉刷,且因时代久远,已经泛黄且凹凸不平,角落里结了不少的蜘蛛网,幸好房里有一张木板床,不算宽,目测至少有十年的历史了,这床不知道被多少同事睡过,看得她心有戚戚焉,但总好过没有。
房间里有两盏灯是不亮的,曾雨不知道是灯泡坏了,还是电路有问题,若是电路问题,她便只能等到周一时,有同事上班再帮她看看了。卫生间在后面,门板有几条很大的缝,不知道以前谁睡的这套房子,将卫生间的门板用纸糊了一下,但是过了很久,纸又脱落了。她想着,这得糊一下,否则容易走光。厨房黑漆漆的,光线极其不好,而且经过长年的熏制,墙壁上有一层黑黑的油污,看上去脏兮兮的。
曾雨打算先粗略地打扫一下卫生,然后出去置办些生活用品回来,可是一开水龙头,没水。
这是咋回事啊?怎么可以没水呢?这乡下地方,难道大白天还停水?
曾雨最后发现问题出在总闸阀门上,曾雨将那阀门一打开,就听房里哗哗哗的流水声,赶紧跑去一看,就发现某个水龙头在不断地冲水,于是急忙去关,这一关,就发现这水龙头坏了,根本关不上,滑丝了。
曾雨一垮肩,气馁地蹲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就嘤嘤哭了起来。水龙头强力的水流声掩盖了她的哭声,终于可以让她哭得肆无忌惮了。她觉得她的人生少有觉得如此混乱与倒霉的一天,看什么都是不满意的,做什么也总是不顺利的,这些天来累加起来的不顺遂,让她觉得人生过得太没意思了,她本来那些美好的期望最终变成现在这种落魄的现实,最让她觉得难过的是,她以前觉得即便调下来的日子过得再清贫再落魄也没有关系,因为她还会有一个美好的期待,生活总会因为有了期待而变得不那么难熬,然而,现在她却明白,不是蝴蝶飞不过沧海,而是沧海那头没了期待。那个期待的指数,已经变为零了,在他那样对待她后,她都不惜与家人决裂,自然是跟他再无可能了。
哭完了,觉得心中压抑的情绪轻松不少,于是她站起来抹抹眼泪,接了桶水,先打扫。
下午,曾雨重新配了一套钥匙,又买了一些盆啊桶啊杯子啊之类的生活用品,还买了水龙头、灯泡,又因为啥工具都没有,于是她又买了扳手、电笔等工具。乡镇没有的士,只有几辆看上去破破烂烂的小三轮,当地人都叫这个为“慢慢游”,曾雨拎着那些大件小件的,就上了那种小三轮,一路摇摇晃晃的,游回单位。
在家里时,曾雨既不会换水龙头,也没换过灯泡,都是韩爸爸和韩孟语做的,她在买这些东西时,向老板详细询问了如何更换,觉得其实也不太难。可是回去后,仍是一堆的问题。原先的水龙头因为年岁久了,被拧得太紧,可能里面还生了些锈,曾雨使尽吃奶的力,仍是没把它换下来,急得她就差拿砖头去砸了。好不容易弄了下来,将新的换上去,一开总阀,却发现有水沿着接口处渗出来,滴滴答答地溅在地上,将她的鞋和裤子都溅湿了。
将就吧,就这样吧。
换灯泡时发现没有双人梯,于是她将桌子椅子叠一起,颤颤巍巍地爬上去,老旧的电线吊着的灯泡被她碰得晃荡了好一会儿,她眼都要被晃得晕了,将新的灯泡换上去时,再爬下去开灯,一按开关,咦,不亮。
于是再小心翼翼地爬上去,用电笔这里戳戳,那里点点,也不明白电笔上亮灯与不亮灯代表着什么,反正发现有亮灯,就证明电是通的,于是又重新换了一个灯泡,下去一开灯,耶,亮了,晃晃手中刚买的那个新灯泡,发现居然是坏的。
曾雨一边在心里骂着那个卖坏灯泡的老板,一边开始布置房间。
房间其实没啥好布置的,她买了一捆白纸,将白纸糊在墙上,好歹好看了些,也亮堂了些,又用买来的格子布将桌面铺一下,然后就铺床,本来她应该带棉被来的,她让妈妈给自己买的棉被都是很贵很好的,可惜,她负气地离家出走,让那些东西都滞留了。
曾雨在小镇的商店里买的被子还挺便宜的,老板说这个被子是他们店里最好的,十分的暖和,既然如此,那就将就吧,都将就吧。
单位里周末空荡荡的,晚上只有她一个住户,偌大的一栋房子就她的房间里亮了灯,她的晚餐是一包泡面,最糟糕的是她用电热水杯煮泡面时,房内突然一黑,灯灭了,曾雨爬到外面的电表处一看,保险丝被烧了。
趁着暮色跑到邻近的商店里买好了保险丝,回复光明时,发现泡面又泡糊了。
晚上睡觉时,觉得寒意入骨,卫生间的滴水声不断,在安静的空间里特别明显,曾雨第一次在外面一个人守着这么一大栋房子,她将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听得十分的仔细,然后蜷在被窝里怕得瑟瑟发抖,上厕所都不敢,一直憋着,睡觉时习惯关灯的她将灯一直亮着,生怕它突然间灭了,以前看的那些恐怖片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想起来,心里怕得直呐喊,祈祷着晚上赶紧过去,白天快快来临。
真是糟糕的一天,可是它再糟糕,终究还是过去了。第二天曾雨在阳光穿过玻璃窗户照射进来时,缓缓睁开了眼睛,良久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吁叹。
一个人的生活,在艰难中拉开了序幕,曾雨将手机关了机,任谁也找不着她,她不知道现在家中是怎样的一番情形,也不敢去想,偶尔她悄悄地将手机开机,就是满屏的消息进入提示,里面有韩爸爸的、曾媛的、爸爸的、小七的,更多的是韩孟语的,曾雨没有打开任何一条,只是一条条地下移,翻阅着所有给她来信人的名字,每多一个人,她就多一份惶恐,这么多人啊,她的亲人好友,都知道了呐!本来想瞒着所有的人,却在最决绝的时候让他们统统都发现了,老天真会跟她开玩笑。
她知道他们肯定在轮番拔她的电话,于是不敢多看,忙将手机又关了,心里一阵惴惴不安,为了拒绝继续瞎想,曾雨又出去购物,买上一些厨房用品,开始学习做一些菜,她总不能天天吃糊了的泡面,她总不能天天去换保险丝,她总不能让自己觉得自己离开了家,就只能过得那么的悲惨。
韩孟语找到她时,她正因为店老板卖给她的劣质灯泡又炸了,而艰难又小心翼翼地换她买的最后一个灯泡。手电用脖子夹着,还要努力地仰着,十分难受,将灯泡卡上后,才颤巍巍地往下爬,椅子摇摇晃晃的,让她的动作变得十分的缓慢,踩上桌子时才让她觉得有些安心。然后,灯光乍亮,曾雨就因为这突然乍亮的灯光吓得尖叫出声,她的第一感觉是灵异事件,第二感觉是有坏人进来。那一阵惊吓让她慌乱得一脚踏了空,一只脚从桌子上直接踩了下来,那个开灯的“坏人”似乎早料到会如此,一个快步,就接住了她,没有让她摔地上去。
曾雨惊魂未定,初见“坏人”就是一阵泄愤的暴打,打完后,又觉得这样的举止显得不够疏远,于是退开好几步,冷着脸瞅他。
她不知道他在一旁看了多久,她很恼火,虽然她觉得自食其力没什么可耻的,可是让他看到她刚刚那模样,她就是觉得十分的丢脸。她希望可以让他看到自己过得惬意舒适的模样,让他知道韩家并不是她赖以生存的唯一地方,让他知道她离家出走后过得很爽很自由。只是时间太仓促了,她没想到他那么快就找来了,她以为凭他的骄傲,她昨天说了那些狠话后,他定是不会先向她低头的,他却在她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找了来。
韩孟语环顾着她的房间,往里走,看她的卧室,看她的厨房,厨房里有被她煮成一锅汤的大白菜,煮得又黄又黑,她本来是打算倒掉的。其实不是她不会煮,只是第一次用这个灶,不懂得掌握火候,所以才会煮成那样。
从厨房里出来,他发现卫生间有滴水声,于是又去卫生间看了看。
曾雨愈加恼怒,虽然眼前还是有些小问题,可是她就是不想被他看到,她觉得那些问题等同事来上班时,她请人帮忙的话完全可以解决掉,她到时候一样可以过得很好,只会越来越好。
“阀门在哪儿?”他将脱下来的厚外套放在她的椅背上,问她。
“那些我自己会弄,你回去吧,我不想见到你。”她就想惩罚他打击他报复他,她对他怒气未消,她有家不能回,都是因为他。
他不理会她那些伤人言语,径自拿了她的手电,又找到她买的扳手,自己去找阀门。
徒留在厅里的曾雨,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是反应过激地将他推出去,还是对他不闻不问的冷眼相待,兀自纠结。未多久,她听到卫生间哗哗的水声,然后又被关了,他从卫生间出来时,她看到他的鞋面与裤腿因为沾了水渍,而闪烁着湿意。
她认为最伤他的方式就是不搭理他,她决定对他继续冷战,不管他做什么,她都不予理会。
从卫生间出来,他将她原本叠在房间中央换灯泡的椅子从桌子上撤下来,把桌椅摆正了,复又进了厨房。
厨房里有曾雨煮剩的半棵白菜,还有几个鸡蛋,他将她煮的那些他看不出来是什么的东西倒掉,洗了锅子,重新上灶架。
她听到他在厨房里用筷子打蛋的声音,又听到油烧热菜下锅时的吱吱声,香气很快就飘满了整个房间,曾雨躲回自己的卧室,将门关上,拒绝自己去感应他的行为,拒绝嗅到那种诱人的香味。
良久后,她听到他在厅里走动的声音,想必是菜已经做好了,于是她心里突然一阵紧张,不知道是什么情绪,似是期待,又似是害怕。
门板被敲响时,她的心脏十分明显地蹦了好几下,她明明还在生他的气,可是却对他仍有那么强烈的感应,她一边懊恼着,一边继续将她的冷战计划贯彻到底。
“阿姨生病了,你回家去看看她吧。”门外的人说。
曾雨一愣,她没想到妈妈会被她气得生病了。
“很多事情,其实只在于一念之间,我没想到我的一念之间,会让你这样无法接受,可是我知道,在我那样做之前,你就想放弃了,我觉得我必须那样做,很多时候,我拿你其实是没有办法的。”她不回应他,他也继续说,他知道门内的她,定是字字句句都听了进去。
“我全是因为着急,我已经看出你的决绝,你打算将我放弃得干干净净,我只是着急,我就要走了,我知道一旦我离开了,你马上就会将我放弃了,我只是在那一念之间,想要固定我们的现状。”门外的声音十分的落寞,全然不是他平时肃谨的口吻,也不是他与她独处时的柔情蜜意,那声音里掺杂了很多的哀伤与失望,听得她忍了又忍,才忍住没有将那扇门打开。
他说他要走了,意思是离开她的房间?可是听着又不像,他要去哪儿?
“菜我做好了,放在桌子上了,如果不喜欢吃,就倒掉吧。很多事情,可能我为你做不了,你说有我在,你便不会回去,我明白的,只是阿姨病了,我希望你能回去看看她,她说要跟爸爸离婚,我已经说服了他们。你所顾虑的那些,只剩一两项我还没有来得及划掉,可是你却不打算给我机会了……”
曾雨觉得手上一凉,低头一看,那蓄在眼眶里的泪珠便如落豆子般纷纷坠下。
他说他说服了父母不离婚,他是如何说服的?他刚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他同意结束两人之间的关系了?他失望了?他放手了?
“我要走了,晚上记得将门窗关好,我帮你带了两床被子来,就放在厅里,别和自己的身体赌气,要吃饭,要保暖,要……”
他最后说了什么?她没听清,她已经竖起了耳朵来,仔细地听他的话,却仍然没有听清他最后说的。
他在她的门外,驻足良久,终于,她听到厅里的门轻响一声,又听到外面汽车沉闷的关门声,她知道,他离开了。
她在房里抽噎不已,是她自己要求决裂的,是她自己希望他离开自己的视线的,可是她这会儿却觉得堵在心里的情绪让她太难过了,她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是成全了她的想法,他也不再和她继续了,即便是纠缠吵闹,即便是冷战怨怼,他也打算不再继续了,他也放弃了,这才是他们最终的结局,谁说的,当爱情的双方都不再坚持,爱情就消失了……
终于,消失了。
打开门,门外的桌上摆着他做好的饭菜,已然冷却,门口处摆着他送来的棉被,椅子的椅背上,是他脱下的外套,他连衣服都忘了穿,就离开了……
曾雨捧着饭碗,挟了一把他炒得黄澄澄的鸡蛋,还未送进口中,便泪如雨下,蛋香混着她咸湿的泪水,一并吞入腹中,胃部一阵痉挛,那阵阵疼痛,慢慢地扩散,往上蔓延,至心脏处……
正式上班那天,小雨被小七逮到询问,问为什么不回消息,为什么关机,问韩爸爸为什么满世界地找她?
小雨无精打采地嘤嘤嗯嗯,消极的模样让小七直跳脚,对她要死不活的样子虽然好奇,却也无从得知原因,只知道曾雨跟家里闹了矛盾,离家出走了。
曾雨足足上够了两个星期的班,才在周末时搭了车,准备回家。车子到了站,她坐上公交车时,又犹豫害怕了,她知道妈妈的病已经好了,韩爸爸说只是精神一直萎靡不振,想来自己的行为对妈妈是个很大的打击,她想回去看她,又怕。
在她离家的这段时间,妈妈没打过她的电话,也没给她发过短信,所有的信息,都是通过韩爸爸转告的,韩孟语从那天离开后,也未再联络过她。曾雨将之前所有的微信和短信都翻出来看,看了一个通宵,反反复复地看,看得泪流满面。
在短信里,她知道韩孟语原来说的要走了,是因为他要出国了,他说他没打算要出国的,可是领导对他一直都寄予深厚的期望,他说他那段时间一直处于一种焦虑状态,她不理会他,他又面临着离去,他说他每天看着她时,那层焦虑就会加剧,他一方面寻找着她对他突然冷淡的原因,一方面纠结着去留问题,他每天看她近在咫尺,却无能为力。然而,尽管她对他不闻不问,他却从未失望过,也未想放弃过,只是到现在,他发觉他的方法可能用错了,最终,他不得不离开了。
他给她的最后一条短信如此写道:我不知道一年后、两年后或者几年后,我们的结果是怎样,但是我想,至少你还能和我做家人……
曾雨每天晚上都会将这条短信打开,看着看着,就会流泪。
她不知道韩孟语哪一天离开,或者说,他已经离开了。
在公交车上,她拔了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韩爸爸,韩爸爸听到是她的声音,十分的欣慰,激动得似乎有些语无伦次,好些话重复了两三遍。
“韩爸,我,回来看妈妈……”
“好,好,我们就在家里等着你回来,我们就在家里等着,你妈,可想你了。”
“嗯……待会儿见。”曾雨挂了电话,她不知道韩爸爸口中的“我们”,包不包括韩孟语。但是,韩爸爸的话,无疑给了她一些勇气,她在公交车上坐了两圈,挂了电话后,终于决定在那个熟悉的站牌,下车了。
进入小区,碰到的熟人多了,她有些不好意思,跟每个人打招呼的同时,脚步匆匆。
打开家里的房时,韩爸爸最先发现,他站起身来帮她提东西,曾妈妈看到自家女儿拎着一大堆水果补品回来,瞟了几眼,继续怄气地看电视。
曾雨常和妈妈怄气,她小时候与妈妈怄起气来,可以很多天互相不搭理,一直到长大了,她们之间还偶尔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曾雨想到妈妈生病时自己没有回来看她,定是伤了妈妈的心,所以妈妈生自己的气,也是在所难免的。
曾雨走过去,轻轻叫了声妈妈,曾妈妈本来不应,韩爸爸暗暗地推了她一把,曾妈妈才从鼻腔里哼个音出来,算是应了。
曾雨环顾了一下厅里,不由自主地将眼光飘向楼梯口,曾妈妈突然就道:“你别看了,孟语搭今天早上的飞机,走了。”
曾雨轻轻哦了一声,转身上楼。进了暌违良久的房间,坐在床沿,静默了好一会儿,一波波的情绪控制不住时,曾雨将头仰起,好一会儿,她又随手捞了一个抱枕,将抱枕紧紧地压在眼睛上。
曾妈妈进女儿房间时,就发现女儿这般模样克制地抽泣着。
曾妈妈的气瞬间就消了,叹息着坐在女儿旁边,轻抚着曾雨的背,又轻轻地拍着,母女俩就这样,一言不发,坐了一个下午……
这个冬天,有段时间特别的暖和,有段时间特别的冷,最冷的时候,曾雨种在室外的花花草草毁了一大半,曾雨似乎不再有心情打理那些花草,看着萧条的花圃,她觉得自己的心比那两块土地更荒凉。她每个星期都会回家一趟,帮父母打扫卫生,洗碗做饭,她已经会做好几道菜了,那都是她平时在单位里学着做的。
打扫房间时,她会将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唯独不进韩孟语的房间。
父母都知道她忌讳什么,从不在她面前故意提及,偶尔他们在谈论韩孟语时,发现到她后,就会马上改了话题。
过年的时候,曾媛趁某个周末带了一个男同学跑到韩家来暂住两天,那个男同学名义上只是曾媛的同学,事实上大家都知道他跟曾媛是怎样的关系,曾媛私底下问曾妈妈对那男同学什么看法时,曾妈妈忍不住就敲了她几个爆栗,低斥道:“书还没读完,就挑了一个山远天高的男朋友,还敢跑来问我意见。”
曾雨笑,她对曾媛交男朋友的事,不是太反对,毕竟曾媛也有二十一了。
曾媛抚着被敲的前额,不满地抱怨道:“我这个好歹还在国内,我姐的那个都飞出国了呢……”
她一说完,就发现自己说错话了,曾妈妈跟曾雨的脸同时都黑了,于是她又飞快地改口,最终受不了气氛的改变,跑跳着去找她的小男朋友去了。
过年时,韩孟语在除夕夜打了一个电话回家,当时曾雨正陪着父母看春晚,听到电话响时,她没甚注意,因为当晚有很多韩爸爸曾妈妈的旧友同事打电话来祝贺新春,所以她根本没想到韩孟语会打电话回来,在她印象里,他基本上没有打过电话回来,或许有,或者当时她在上班,或者父母都没有告诉过她。
听到曾妈妈在喊韩爸爸时,她才隐约意识到那个电话可能是他打回来的。
春晚里正在上演某个小品,演员都是年年都见的老面孔,她将视线胶着在电视机的荧幕上,却忍不住竖起耳朵,听着父母两人在电话机旁开心地絮叨着,偶尔还问问那边的天气如何,过年的气氛浓不浓,问他看不看春晚,说今年的春晚哪个节目还挺好的……
忽听得韩爸爸说:“小雨在看电视,要她来跟你说说话吗?”
曾雨的心突然就一扎,抱着抱枕的手紧张地揪紧了抱枕的布面,电视里嘈杂的声音忽然远去,她的心神愈加不在电视上面。
然后听得韩爸爸声音低落了一些,道:“这样啊,行,你注意保暖啊,新的一年大吉大利……”
电话被咯的一声挂掉时,曾雨觉得自己那颗悬着的心随之坠落,沉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去,眼里一片的空寂。
终于等到她期盼的一个小品节目时,电视里的观众笑得前俯后仰,连平时难得被这样的节目逗乐的韩爸爸都呵呵直乐,曾雨却一直笑不出来,看完那个节目,她就觉得,今年的春晚,可真难看啊!
陪父母守岁到十二点,在一片热闹沸腾的喧嚣声中,她跟父母拜了年,才回自己的房间睡去,手机里收到了很多信息,大家都趁十二点第一时间抢着给朋友亲戚拜年,这正是信息最拥堵的时分,手机从十二点后,每隔一会儿就会响起,曾雨回复了好几条,但是那些复制粘贴出来的祝福语看多了便觉得千篇一律,没点新意,甚至没什么诚意,于是惭惭地也不太回复了,只是每当电话震动时,她都会第一时间拿起来看,一直到过了一点,手机才渐渐消停安静下来。
她的亲人、朋友、同事、领导、网友,那些熟悉的生疏的人们,在这样的节日都没有忘记她,唯独他,忘记了……
曾雨常常借口工作忙,变得少回家,每每回家,就跟一稀客似的,妈妈又是杀鸡又是宰鸭的,曾雨每次都笑得没皮没脸,跟父母说自己最近的工作表现如何,说单位里的一些小八卦,说领导的一些小失误,偶尔还说说乡下的某个大婶说要给介绍男朋友。
“那个大婶可有趣了,我就给她倒了杯茶,她就把我夸到天上去了,其实我就是看她大冷天的一个人跑来跑去挺可怜的,就倒了一杯热茶给她。她就一定要给我介绍她家侄儿,说是在医院上班,第二天还真把他侄儿拉到我办公室了,把我同事乐死了。你都不知道,我可糗啊,她那侄儿被她弄得面红耳赤的,我送他们离开时,他窘得用走得比人家跑得还快。”曾雨说得直乐,可是乐完,却发现妈妈只是浅浅地应付地冲她笑了笑,曾雨便消停了。以前,若她说到这些事情,妈妈都是精神昂扬的,非要把对方的家底全问个明白不可,可是现在,妈妈似乎变得小心翼翼了,对于她的婚事,妈妈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急不可待,现在她往往是生怕说错,又生怕做错。
“妈,我要是看到有合适的,会好好考虑的。”曾雨戳戳碗里的米饭,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妈妈说这话,似乎想要安慰妈妈,又似是想安慰自己。
韩爸爸接话道:“对的小雨,有好的也别错过,咱们家小雨,值得最好的男人来相配。”
曾雨冲韩爸爸笑笑,低头扒饭,却知道,自己绝对不值最好的男人来相配,自己那么缺心眼,只有伤害人的本事……
曾雨在闲暇的时候开始写些东西,或编些凄美的小故事,放在网上也有些人看,只是网上的读者多是喜欢美好快乐的结局,对她那些凄怆的结局,多有抱怨。
曾雨觉得自己似乎忘了明媚快乐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了,她每天反反复复地听莫文蔚的《如果没有你》,她想,也许是她听的这首歌太悲伤了,所以她写的东西才那么的悲伤,可是除了这首歌,她发现她听不下去其他的,没有一首歌能让她引起共鸣。
春天来了,又走了,树叶黄了,又落了。
小七跟小伍结婚了,莱宝炫耀地给曾雨送来了红色的喜帖,一祺交了一个在省委办公室做秘书的男朋友,曾媛又换了两个男朋友,每个人的爱情都在或开花,或结果,或萌芽,或已昌盛,曾雨的桃花却一直只见叶片不见花。
每过一个季节,曾雨就将藏在单位衣橱里的某件外套拿出来洗洗晒晒,以防发霉,衣服洗了七八次,便又到了秋末冬初。
某天回家时,看到那条熟悉的小道上又落满枯叶,才恍然计算出两年已过去。街坊邻居似乎已经忘了两年前他们曾围观过她的闹剧,看到她回来,笑眯眯地跟她打着招呼,还会拉着她说些家长里短,问她有没有交男朋友。时间就像是一剂让人遗忘的良方,让人不但忘了是非,还淡化了曾经浓烈的情感。
回到家时,妈妈在花圃里摆弄着一盆开得盛好的三角梅,后面这一年多,她基本上一个月才回来一两次,这些花花草草全由妈妈接手,她站在花圃外面看着妈妈给盆栽的植物换新土,又细心地用花剪修剪着枝条,阳光落在妈妈的发上,有耀白的反射出光芒。曾妈妈十分用心,没有发觉身后自家女儿在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修剪好后,她将沉重的盆栽移回原位,佝偻着身体显得十分的吃力,曾雨几个快步上前去帮妈妈搬花盆,妈妈回头见是她,笑得十分开心,想拉女儿,却发现自己满手是泥,就吆喝着让女儿先进房。
“妈,这些花啊草啊的,别种了,太沉了。”她以前种这些,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少女情怀,现在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失去了很多的热情,少了很多的情趣,性格较之两年前,沉敛了很多,很多的时候,她会看看书,写写东西,这些修剪花草的心情,似乎已经一去不返了。
每个人都会成长,然后成熟,岁月会改变一些事情,也会改变一些人。
“要种的要种的,以前你种得多好看啊,邻居们每次都夸你,都说你心灵手巧,将花种得比公园里的还好看。”
曾雨似乎明白了什么,妈妈会继续种花,或许是延续她存在的一种方式,在外人眼里,那些花仍然是她种的,虽然是妈妈打理的,可是别人只会当是她种的,在别人眼中,韩家仍然一如两年前那般和乐,当他们路过她家的花团锦簇时,都会羡慕地投上一瞥,他们不会看到韩家子女已经各奔东西的事实。
妈妈始终是在意别人的眼光的,并努力地为这个家打造一种美好的外在形象,在曾雨对这个家没有太大热情时,曾妈妈仍然不放弃美好的愿望,希骥一切如前。
曾雨长吁了一口气,拥着曾妈妈,将下巴嗑在妈妈肩上,推着她往家里走,一边跟妈妈说着一个还算不错的消息。
“妈,我写的一个小说,有可能要出版了,等我赚了稿费,我给你买按摩椅,给韩爸买个跑步机。”
“真的吗?真的吗?”曾妈妈眼里一片光亮,急急追问,“你什么时候写书了?还能出版?不是说出版社总是要作者自己出钱出书的吗,怎么还给稿费?”
曾雨一乐,笑道:“是啊是啊,还给稿费,以后你跟别人夸奖我,就不用说心灵手巧了,说文思敏捷吧。”
曾妈妈乐呵着,道:“你还得意了,进去好好跟我和你叔叔说说,哎,把门带上……”
韩家的门一关,爬在墙上的植物被声响一震,簌簌地又落下几片黄叶来,某个人,在那几片落叶掉落台阶上时,定定地站在自家门前。
君问归期未有期,阶上落叶漫秋时。
他回来了!
他看着自己的家门,在这萧索的季节,依然被繁花围簇,久久驻足。
曾妈妈种花的目的并不完全是给邻人一种韩家仍然和乐未变的外在感触,她更希望的是,某天女儿心系的人回来时,看到这些似锦繁花,仍能心心念念地将感情落在自己女儿身上,年年岁岁花相似,情怀未变,心意不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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