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驾至城前,此时礼官已经颁旨,着令昭告天下北伐大胜,分遣官员祭祀天地、社稷,风云雷雨岳、镇海渍山川等神。各路祭祀队伍出发后,迎驾的众臣们在礼官的唱礼声中上前行礼,山呼万岁。
蒙元使团众人也杂在其中行礼,铁穆耳对于曾经的手下败将自然没有那么恭敬,马马虎虎的作势敷衍,眼睛却偷眼向前观瞧。只见南朝小皇帝骑着一匹白色,身着一身戎装,样式与南军军将并无多大差异。
他头戴一顶桶型熊皮帽,棕红色的细呢对襟上衣,缀着金质纽扣,装饰着明黄色饰带,腰间扎着手掌宽的犀皮带,悬着一口细长的马刀。下身则是一条马裤,脚蹬软皮马靴,披着黑面黄里儿大氅,并没有穿戴盔甲,其在一众身着黑色军服侍卫的簇拥下显得甚是威武和矍铄。
铁穆耳看看自己身上的蒙古长袍,尽管上面也是镶金带银,头戴白鼠皮毛,还有缀着红蓝宝石的玉带。虽然极尽奢华,但是在南朝小皇帝朴实无华的戎装面前显得那样拖沓累赘,竟然他这个高傲的皇子有些自惭形秽之感,有失皇子的体面。
“惺惺作态!”行礼完毕后,小皇帝翻身下马,疾步上前将前排的几位重臣一一搀起,又抬手让众人起身。铁穆耳随着唱礼声起身,掸去袍上的灰尘,再看南朝小皇帝亲热的握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之手,似在问寒问暖,他哼声道。
“殿下,还要持重,勿要失了我朝的体面!”见三皇子面带不悦,口出秽言,李谦沉声提醒道。
“是!”铁穆耳知道李谦向来为父汗倚重,却也不敢对其放肆,忙施礼道。
他心中确是真的不舒服,过去只闻听南朝小贼年纪尚幼,却从未谋面,所以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而今看到其尚显稚嫩的面孔,竟涌起股说不清是嫉妒,还是羡慕的感觉。自己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贵为蒙元皇子,堂堂的晋王殿下,也曾受命前往西北抚军,平息了宗王叛乱,在年轻一辈中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了。
但是看到南朝小皇帝比之自己还要年幼,再想其在亡国边缘中稚龄继位,崖山一战击杀张弘范兄弟,一举扭转了颓势,进而远去海外才得以立足。而十年后,又以弱冠之年领十万精兵渡海侵入江南腹地,歼灭驻屯江南的二十万大军,就收复临安。
再看当下,不过是刚刚戴冠,却再次领兵北伐,先战扬州,再设计坑死了玉昔帖木儿;挥兵两淮连夺寿州、符离、徐州和应天府数座重镇,兵逼开封。铁穆耳觉得若非己方示好求和,只怕他已经兵至黄河了。而其又利用己方‘松懈’之际,转而前往荆襄,再下襄阳。
铁穆耳看着南朝小皇帝今日凯旋还朝,自己却要忍辱负重前来和议,且是否留在临安成为质子,还是全身北还,全要看这小贼的眼色。这不禁让他又气又恨,又不免沮丧,自己为之骄傲的东西在其眼中,恐怕不值一文,甚至不值一提。
想想自己无论是在大都,还是在和林,那些外藩使节见了他哪个不是卑微的如蝼蚁一般,满脸媚笑,前倨后恭。至于被俘获的南朝废帝和宗室、大臣们更是不堪,正眼都不敢看自己,一个个的低眉顺眼避于道旁,而自己眼皮都不会夹他们一下。
现下风水轮流转,大元连番战败,不得不放下身段向南朝乞和,自己居然也只能混杂于藩国之中向南朝皇帝屈膝,而其连这边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铁穆耳觉得自己受到了人生中最大的耻辱,拳头攥的嘎巴响,脸上泛着铁青,恨不得冲上去将其痛殴一顿。
但铁穆耳终究没有失去理智,还知道自己身处敌国,他一路行来已经看到全城戒备,城上城下皆是全副武装的护军士卒。御街两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凡在弓箭射程之内的制高点都有士兵驻守,沿街商铺、住户门窗全部关闭。而又有州军往来巡视,临安府衙役混杂在迎驾人群中维持秩序。
护驾的护军更是全神戒备,一个个手按刀柄,犀利的眼神扫视着四周,铁穆耳相信任何异动都逃不出他们的眼睛,自己只怕刚冲出队伍,就会被打翻在地。而据说南朝小皇帝也是自幼随名师习武,不仅弓马娴熟,拳脚功夫同样不俗,在扬州城下还曾亲领骑兵上阵厮杀,阵斩己方十数人。想想为了‘大义’,他还是忍辱负重了。
“殿下,上车了!”那边南朝皇帝与迎驾的臣民们相互见礼已毕,前往御帐中更衣,这边礼部官员开始催促他们登车,重新整队,准备入城。桑哥见铁穆耳在发愣,赶紧提醒道。
“哦……”魂游天外的铁穆耳这才醒悟过来,左右看看,这时随驾的护军已经开始整队,迎驾的队伍向两边回避,重新排班,准备随迎驾入城。
铁穆耳仍与桑哥同乘一车,此时天光已然大亮,旭日升腾,雾气也渐渐散去,露出蓝汪汪的天空,竟是初冬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殿下,勿要烦恼。南朝人不常说‘胜负乃是兵家常事’,今朝我们战事失利,与其和议不过也是缓兵之计。想当年,成吉思汗不也曾与札木合媾和,而后重新召集部众,终将其攻灭。我们现下做的就是尽快与南朝达成和议,得以获得喘息之机,进而为平定内乱,再整兵马赢得时间。其它的事情皆是微不足道,我们受些委屈,算不得什么。”桑哥见其面带凶相,也担心他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便缓言开解道。
“左相说的是,今日之辱,来日必会加倍奉还!”铁穆耳咬牙切齿地道。
说话间,鼓乐声再起,入城仪式开始了。铁穆耳撩开车帘向外看去,只见队伍以骑兵为先导,他们高擎旌旗在前,护卫着皇旗和大纛的仪仗在后,控马小步慢步前进。紧随以后的是步军队伍,他们排着整齐的方阵,肩枪踏步跟进。而后是炮兵,战马拖着口径不一,样式各异的炮车结阵而行。
蒙元使团是跟随还朝的御前护军进京,铁穆耳也是见过大阵仗的,但再看今日之军依然感到震撼。那些战马仿佛通晓人性一般,随着鼓点踏步前行,马蹄起落皆如一辙,丝毫不见杂乱。而行进中的步军一个个方队如刀切斧剁一般的严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皆成规矩,落地的脚步声轰然作响,震人心魄。
后面的炮兵方阵让铁穆耳心惊,他知道元军败北大半败于此,那些黑黝黝的炮口曾喷吐着死亡的火焰,无数大元军兵死在其下,多少坚城在其轰击下轰然倒塌,化作一片片的废墟。而此刻这些透着幽光的铁家伙似乎还带着逼人的煞气,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待前引队伍过后,则是护军亲卫护着圣驾的辂车,其后是随行大臣的车驾,浩浩荡荡,前呼后拥。南朝小皇帝的辂车经过,铁穆耳隔帘凝神望去,但见其已经换了冕服,正与同车的大臣说话。而此刻他突然感到一道犀利的目光看向自己,连忙低头,仓促间只看到是一位随扈的大将,可那眼神充满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气。
“此人乃是南朝小皇帝第一爱将,御前护军都统倪亮,其曾阵斩我朝大将刘深,夺其战船。在崖山逼死张弘范,江东一役大败玉昔帖木儿,符离一战聚歼哈剌哈孙所部,以后战场相遇切不可小觑。”桑哥一直注意着铁穆耳的一举一动,见其眼神躲闪,面露惊惧,向外瞅了眼解释道。
“其真不愧是当世悍将,我与其对视竟心神不稳,只觉煞气逼人!”铁穆耳听罢叹道。
“殿下,你看南朝大军军威甚是雄壮,军纪严整,士气高昂。而我朝最为精锐的怯薛久居中原武威皆无,成了一群权贵子弟的晋身之所,根本无一战之力。而侍卫亲军也是连番败北,损失殆尽。殿下若是能够镇守京畿,大汗必然会将重建侍卫亲军之事委与汝。殿下要把握好机会,能编练出如此一支强军,便能内压诸王,外可震慑南朝,无论局势如何演变皆能立于不败之地。”桑哥言道。
“受教了,他日若能得偿所愿,定不忘左相今日提点!”铁穆耳言道。
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处境,若想能继承汗位,其实不在意长幼,而在于手中的实力。而今大哥坐镇上都和林,统领漠南诸军,自己虽然在抚军之时与他们过往紧密,但不敢保证在关键时刻会站在他这一边。另外要能继承汗位,朝中的大臣和诸王的态度也不能忽视,现下父汗和汉臣们皆支持长兄继位,其若能再得到漠南诸王的支持,自己将无缘汗位。
当下他被调回大都,又被遣到南朝出使,一步踏错就可能回不了京城。当下桑哥连番示好,显然是想与自己结盟,协助自己争夺汗位。铁穆耳正是势单力薄之时,若是能获得其的支持,不仅在钱财方面有了保证,还能获得宗王们的支持,离汗位也就更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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