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小时后,乘坐着华贵马车的亚查林和皮尔斯终于姗姗来迟。
雷诺先生集合了全庄园的白人在狼籍的大门处列队恭迎。
洛林没有去凑这个热闹,在汇合海娜之后,他只让随行的少尉领着水兵们更先一步出门,在岔道处编成亚查林的护卫队。
至于他自己……三楼客房,美酒一杯,硕大的落地窗有极好的看戏角度,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是无论如何都听不到演员的台词。
不过这种事真无所谓,反正他们能说些什么,洛林知道得一清二楚。
微不可查的摇门声在身后响起,海娜走进来,自顾自在吧台边磨起咖啡。
洛林诧异地看了一眼:“怎么突然想起手磨咖啡了?”
“女仆长。”
“女仆长?雷诺庄园的?”
海娜轻轻点头,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手上的小天平:“女仆长说,贵族喜欢在谈话时调配咖啡,不同的话题有不同的配比,作为矜持的隐喻,比茶和酒更亲近。我想试试。”
洛林听得满脸古怪:“那个……你们什么时候熟悉的?”
“不熟悉,她想知道亚查林的饮食偏好,主动找我搭的话。”
大概是已经配齐了咖啡豆,海娜终于放开天平,把三种豆子一同倒进手磨当中,随即旋起了摇柄。
咖啡豆的细末从臼口处淌出来,堆积到雪白的滤纸上,一黑一白,相得益彰。
洛林饶有兴致地放下酒杯:“这次配的是什么咖啡。”
“果香摩卡。40%的危地马拉,30%乞力马扎罗,还有明明作为主料,比例却不是最高的摩卡高原哈拉,香气浓郁却隐晦不出,最适合不彰显在台前的事态掌控者。”
她安装好虹吸炉,铺上滤布,加水,点火,眼见壶里的水被缓缓吸入滤罐,这才倒入咖啡粉,每15-20秒,用搅拌棒轻轻地搅拌。
等到热源移除,底炉冷确,冲泡完成的咖啡穿过滤布回流到壶里,只在滤布上残留下不溶的残渣,一杯正统的手磨咖啡终告完成,倾入杯碟,再打上奶油泡沫,稳稳地平放到洛林面前。
海娜的手很巧。
虽说是第一次冲咖啡,浮动的奶油上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图案,但是干净的杯沿,均匀的液面却依旧能传达出制作者的重视和专注。
洛林笑着取过一枚玻璃细棒,滑动几下,在奶油层绘出轻晰的阿萨辛的印迹,这才觉得满意。
“海娜给我冲的第一杯咖啡,以后就叫阿萨辛摩卡好了。”
“阿萨辛……摩卡?”
“难道你不喜欢?那即然是女仆长教你的,要不叫女仆摩卡?”
“我这就倒了它。”
“对不起……”
正如海娜所说,果香摩卡有种很别致的特点,明明浓香四溢犹如最顶级的香茶,却偏被厚重的发泡奶油遮掩住,除了饮者能够齿颊留香,便是凑近去闻,也休想闻出苦涩以外的第二种味道。
低调而内敛。
洛林美美地品完咖啡,十指交叉,笑看着海娜。
“我喝完了,现在能把心事告诉我了么?”
海娜下意识偏过脑袋:“并不是什么心事……只是,良药苦口。”
洛林皱了皱眉头:“你担心我正在做错事?”
“你赌得太多了。”海娜收起杯碟,“不同于攀崖和突袭,你在勒洛兰留出了太多不安定因素。强袭庄园,如果护卫们反击怎么办?”
“杀几个,或者十几个?他们不是专业的军人,威慑加上足够的鲜血,足以让他们放弃职责,把雷诺先生送到我面前。”
“4000镑呢?你凭什么笃定4000镑就能让雷诺协助我们欺骗本地人?假如……”
“你难道觉得,4000镑是佣金?”洛林哭笑不得地看着海娜急切的脸,“站在雷诺先生的角度,4000镑是他演这一场的酬劳?”
“难道不是么?齐格这个身份是假的,你也说过,雷诺明确表示他不记得教导过这个学生。”
洛林静静地看着海娜,等着她平复。
“隐约觉得,或许应该让你们更多得接触一些商会事务。”
“商会?”
“对,德雷克商会的日常事务,譬如财务,资产,人事,制度等等。”
“不要回避话题。”
“我没有回避话题,事实上如果卡门在这,她应该是比我更好的解释人选,她很擅长说服人。”
洛林为难地挠了挠头发。
“先说雷诺家族的困境。因为雷诺先生的二女婿是早期开拓民,那位二女儿也不擅社交,所以新大陆情报处对他们的关注一直很少。我们无从得知那家商会的规模和状况,唯一可知的,就是他们在几个月前遭遇了海盗,人、船、货,损失贻尽,商会由此陷入了财务危机。”
“为什么利用这次危机?”洛林自设一问,“应为这个消息告诉了我们足够多的信息。”
“德雷克商会也是从一文不名的小商会起步的,你应该还记得当年在艾尔根,在南安普顿时的状况。”
“作为海运商会,我们以异地差价为生,没有实力的小商会得不到赊账的特权,有了一定的实力之后,我们又会尽量避免产生债务,因为债务利息会增加成本支出,与利润最大化的原则相悖。”
“这就是有限贸易原则,货物、船只都是商会的资产,唯有人员来自雇佣,哪怕损失了,也只会伤筋而不动骨。”
“然而,情报却告诉我们,那个商会的困境包含了货物的赔付,他们超出了有限贸易原则。”
“什么情况下商会才会放弃安全的有限贸易原则?答案自然是机会,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商会决定奋力一搏,成则规模大增,败则元气大损,在这种时候,商人与赌徒无异。”
“我们也经历过这样的豪赌,远的有坎塔布连与法商联合舰队的决战,近的自然是我们才签下的新奥尔良走私合同,它们都超出了其时德雷克商会本身的实力。”
“雷诺家族的这家商会也一样,可以猜想,他们因为机缘巧合获得了一批一本万利的紧俏商品,有人手,有运力,一旦出手就可以让商会获得巨大的盈利,可是,他们没有资金。”
“所以他们采用了赊欠的办法,压上了商会的未来和家族的信誉,然而最后却落了个血本无规的下场。”
“假设他们的船是内海常见的斯库纳或远洋的主力布里根廷或布里格,那么,他们赌上一切的货物本身,货值都必然大于五千镑。”
“至少五千镑的货物,还有人员的抚恤和维持商会的日常开支,但主力商船的失去又让他们的进项大幅下降……他们的财务缺口之大,四千镑根本不足以解决任何问题。”
洛林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在海娜面前笑得越发得意。
海娜微微张了张嘴:“所以说……四千镑只是礼物?”
“是的。一份普通的见面礼,一个久别又不差钱的学生赠予恩师的合适价值。钱只是现阶段最合适的表达形式,如果雷诺先生没有遭遇这样一场无妄之灾,换成美酒或是工艺品,效果也没什么两样。”
海娜听得越发迷糊了:“这样一来,雷诺不是更没有理由帮我们了?”
“谁说他是在帮助我们呢?”洛林冷冷笑了一声,“首先,波尔图的艾格纳侯,这个家族是真实的,他是皇室旁支,也没有任何虚假。”
“雷诺先生光辉的过往同样真实,失势,流放也是真实的经历。”
“情报还说他在马提尼克深受敬重,是马提尼克上流社会首选的礼仪启蒙,拥有巨大的人脉和影响力,只是,它们真实么?”
“一个拥有光辉过往和巨大影响力的人却不是马提尼克的议员,甚至在勒洛兰这样的穷乡僻壤都没能加入地区议会,在地方事务上没有任何发言权。”
“移民二十多年,资产不丰,姻亲不显,二女婿遭遇了小小的危机,他却对此束手无策。”
“太多的东西能证明,他或许真的拥有巨大的社交圈,但无论是人脉还是影响力,都是假的。”
“对马提尼克的乡绅们而言,他的礼仪和学识是孩子们不可或缺的装点物,他本人……什么都不是。”
洛林带着调侃的语气站起身,摊开双手画了两个半圆。
“让我们设身处地地为雷诺先生考虑一下,他曾辉煌过,曾尊贵过,来到这儿后却过得豪无尊严,最近甚至连衣食无缺这样的基本点都受到了危胁。”
“这时候,一个自称皇室贵族的学生出现了,蛮横而强大的护卫首先否绝了他拒绝的想法,昂贵的见面礼又随即排除了骗财的可能。还有码头上的大船,他现在大概已经知道金鹿号的存在了。”
“齐格的身份是真的么?他希望齐格的身份是真的么?或者再换个说法,承认一个与皇室有关的学生不远万里来到荒僻的勒洛兰对他施以关怀和援手,对他来说,是好是坏?”
听到这儿,海娜终于想通了所有的关节。
“承认齐格,雷诺能收获巨大的声望,巨大的利益,唯一的风险不过就是齐格的真假。但你已经告诉他我们只逗留几天……就算真有好事之徒去验明正身,等到结果传回来,我们也早就消失了,他只是受害者中的一人而己,甚至操作得当,还可以成为受伤最重的那一个,继续收割一波同情和安慰……”
“百利而无一害……”她喃喃着,“雷诺的角色根本不是配合我们演戏的雇员,他是真心希望齐格是真的。哪怕不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也会竭尽全力让齐格变成真的,因为从接受齐格的存在开始,他就已经是我们的同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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