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煜出了曲园后,便忙了起来。
先是去玄镜司的衙署处置了些琐事,过后因永穆帝遣内侍来召,便忙入宫往麟德殿去。
仲夏天热,威仪雄踞的宫殿前并未栽种遮荫的树木,一路走过去,炙热的阳光晒在平整的地面,有热气蒸腾而起,直扑脚踝。拾级而上,汉白玉栏杆被晒得发烫,殿门的金钉映照日光,微微耀目。
年迈的相爷刚从麟德殿出来,见了他,驻足掀须。
盛煜从前虽曾参议朝政,但都是在永穆帝跟前单独奏议,偶尔当着相爷朝臣的面,也都公事公办,多谈朝政方略,跟时相的私交甚少。这回两人合力查办章绩私藏军械的事,细微之处见真章,盛煜对老相爷端稳的行事颇为敬重,亦驻足拱手为礼。
便在此时,殿门推开,三位皇子也走了出来。
太子周令渊自然走在最前,远游冠下衣袍端贵,是自幼高高在上养出的尊贵气度,只是脸上神情不太好看,冷冰冰的,与他从前温文尔雅的做派迥异。后面则是梁王和卫王,梁王是一惯的儒雅姿态,爽利而不失谦逊,卫王年纪不大,加之体弱多病甚少露面,站在两位兄长身旁,被衬得黯然失色。
瞧见丹陛下叙话的两人,周令渊神色微沉。
倒是梁王乐见其成,越过太子,赶着两步上前,笑道:“听闻前阵子盛统领重伤卧病,那日朝会时气色也不太好,如今瞧着,应是痊愈了吧?”
“多谢殿下关怀,伤势已然无碍。”
“如此甚好,有盛统领为父皇分忧,小王倒能偷偷懒了。”
这般当庭客气寒暄,自是示好之意。周令渊早知淑妃已将时相笼络过去,如今就连盛煜亦倒向了梁王,与时从道那老头一道逼得章绩步步后退,心中愈发愤懑。但事已至此,两边争杀不断,怀柔笼络并无用处,只能指望章家能争气些,为东宫添把力。
遂冷冷瞥了眼,就地折道,往右边的银光门去。
梁王余光瞥见他离开,眼底冷笑一闪而过,旋即朝时相拱手道:“近日读书借古思今,于朝政有几处疑惑,时相满腹经纶又熟知政事,不知是否有空为小王解惑?”
“殿下客气,但说无妨。”
时从道与梁王的外祖父相交甚深,从前亦曾奉旨为皇子授业,语气颇为和蔼。
梁王遂朝后面仰头望天的卫王招了招手,“走吧三弟。”
卫王应了声,抬步赶上来。
他的母妃身份不高,诞下他不久便因病过世,卫王年幼体弱,又不得章太后和章皇后的欢心,幼时曾养在淑妃膝下。待年岁稍长,便搬出去建府独居,由身旁的嬷嬷照料。比起有后宫协助的两位兄长,他这皇子当得极不起眼。
兄弟三人里,周令渊是中宫所出,永穆帝登基不久便册封为太子,虽性情温雅,被章皇后姑侄言传身教,内里多少有点眼高于顶,不太瞧得上这多病沉默的弟弟。卫王既无亲兄弟姐妹,又不敢在东宫跟前放肆,寻常便于梁王走得近些。
到了跟前,他先朝时相行礼,而后朝盛煜不卑不亢地招呼。
盛煜亦拱手问候。
待三人远去,盛煜瞥了眼已经走远的周令渊,觉得太子这位长兄做得实在差劲。
不过这与他并无干系。
盛煜沉眉,仍抬步上了丹陛,内侍进殿里通禀后,引他入内。
……
殿里有点闷热。
永穆帝因常在殿里议事,不喜开窗,而如今时气虽渐渐热起来,却还没到用冰的时候。这地方又不像章皇后那座水殿似的,能引太液池的水飞溅消暑,内无冰气外无凉风,甫一进殿,那股微微的闷热便扑面而来。
不过永穆帝似乎没觉得热,甚至套了件不薄的外裳。
见盛煜进来,他搁下笔,示意内侍退出去。
片刻后,殿门吱呀关上,永穆帝遂起身离了桌案,朝盛煜递个眼色,往更隐蔽的内殿走。
此处可算是麟德殿的腹地,离四周外墙皆有不近的距离,墙壁亦做得厚实,颇能隔音。这会儿殿里宫人皆被屏退,门窗阖紧,帘帐垂落,君臣说话时,外人便是耳力再佳,也难听见半点动静。
盛煜猜得事关紧要,神色稍肃。
永穆帝的神情亦不知何时冷凝起来,缓声道:“今早朝会过后,朕召时相议事,也问了章家私藏军械的事。时相说,章绩的罪行都已查清楚了?”
“都查清了。按着旨意,暂未打草惊蛇,但各处都有人盯着,只等吩咐。”
永穆帝颔首,手指缓缓扣着桌案,似在沉吟。
盛煜又道:“薛昭曾供认镇国公私铸军械,养了私兵,用不完的军械还卖往别处。臣已递信于潜入庭州的玄镜司主事,命他查问线索。据今早传回的消息,章家确实有此行径,只因主政一方瞒天过海,事情并未传出庭州。”
“找到确切证据了?”
“已有了些,怕打草惊蛇,未敢查得太深。”
盛煜稍顿了下,觑向永穆帝的神色,“这不止是谋逆,更是叛国。”
如此重的罪名压下去,诛九族都算轻的。
永穆帝亦明白盛煜的意思,不过——
“章家欺君罔上,藏着篡权窃国的心,并非一朝一夕。先帝在时,当时的镇国公就曾以边关的军权威胁,迫使先帝步步退让。后来朕登基,他们更是屡屡阻挠边关布防,甚至在收复失地时假公济私,斩除先帝安插的人手。这些罪名,哪个不够他掉脑袋?”
“但想砍章家的脑袋,又谈何容易。”
永穆帝喟叹,目光挪向墙上挂着的那副山河图。
由南而北,自西向东,国土千里,江山锦绣。虽说朝堂上仍暗流涌动,亦不乏章家这等仗势欺人、为非作歹之辈,但比起他幼时战火连绵、百姓流离的民不聊生,如今国库充盈,百姓安居,正缓缓走向先帝曾畅想过的盛世图景。
章家固然跋扈可恨,但若径直以重刑相逼,令镇国公和定国公彻底没了念想,起兵相抗,战火燎原时,边关亦会动荡。
届时仇寇南下,不止男儿命丧沙场,百姓亦会遭殃。
哪怕最后终要有一场恶战,永穆帝也想尽量稳固边疆,削弱对方势力,速战速决。
“章家势大,不可能一击毙命,仍得徐徐剪除。”永穆帝拧眉,眼底是能催压城池的深浓黑云,声音却是冷静而坚决的,“边境千里,定国公紧邻着郑王和陇州一带,倘若出事,朕还能有施为。但镇国公所在的庭州一带,外有劲敌,内有强援,那数万大军,朕必得紧紧握在手里,才有备无患。”
盛煜会意,“皇上打算留着镇国公性命?”
“用谋逆之罪换他交出兵权,但这点罪名不足以迫他就范。盛煜——”
永穆帝抬眉,精悍目光投向最信重的宠臣。
盛煜拱手,“皇上只管吩咐。”
“朕前些日命太子彻查朗州的案子,但他做得差强人意。朗州那些个贼子,也是章家保举,替章家在南边敛财,太子胳膊肘向外拐,打算护着那几人。朕便遂他的意,让他明日动身出京,亲自去料理。”
太子出京不是小事,何况是在这样紧要的关头。
盛煜不由皱眉,“怕是会有人阻拦。”
“朕知道。后宫那边朕有法子应付,太子定会出京,事情都已安排妥当。”永穆帝久在帝位,这些年深谋远虑草蛇灰线,摸清章太后的路数后,亦练就反制章氏的手段。这事板上钉钉,太后与太子都已点头,永穆帝只沉眉道:“你得做两件事。”
“其一,太子离京后活捉章绩,与时相商量着办,但不可惊动旁人。”
“其二,带精锐潜往朗州,挟持太子。”
他沉声说罢,老练的目光看向盛煜,神情极为郑重,“朝堂内外,能做第二件事的只有你。这事亦须挑选心腹,拿着朕的手令去办,不可泄露分毫,更不可让人知道是玄镜司所为。否则,你知道后果。”
太子是储君,皇帝亲自册封,祭告过天地宗庙。
在章家倒台前,这太子没法废除。
而宫廷内闱的父子争斗,永穆帝不能昭彰于众。
挟持太子无异于谋逆,盛煜若给人留了证据,叫章氏翻到明面口诛笔伐,便是永穆帝也难以保他——毕竟,章氏身为臣子可肆无忌惮,永穆帝要坐在这帝位镇抚人心,却得以身垂范,将事情做得名正言顺。
要挟持东宫本非易事,掩藏痕迹更是艰难。
永穆帝盯着他,缓声道:“敢做吗?”
盛煜知道其中厉害,冷峻的眉目间亦变得凝重。但这事再难,比之当初先帝戎马征战平定天下、父子俩忍辱负重收复失地,又算得什么?只要能斩除章氏这国之蛀蠹,盛煜剑锋所向,无可畏惧。
他用力拱手,肃然道:“皇上放心,臣定不负所托!”
神情坚毅,声音掷地有声。
是这些年逆势而上练就的笃定与无畏。
永穆帝瞧着年轻刚毅的这张脸,缓缓起身按在他肩上,“尽力即可,一切有朕。”
作者有话要说:老盛对鸾鸾:一切有我
皇上对老盛:一切有朕
呜呜呜
蟹蟹九三、Nic森、vivi77s的地雷呀,么么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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