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小说 > 言情小说 > 中国文学研究·戏曲篇 > 元代“公案剧”产生的

原因及其特质

一 何谓“公案剧”?

“公案剧”是什么?就近日所传的《蓝公案》、《施公案》、《彭公案》、《包公案》、《海公案》一类的书的性质而观之,则知其必当为摘奸发覆,洗冤雪枉的故事剧无疑。吴自牧《梦粱录》所载说“小说”的内容,有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朴刀赶棒,发迹变泰的分别。那时,传奇公案,已列为专门的一科,和“烟粉灵怪”的故事,像《洛阳三怪记》、《西山一窟鬼》、《碾玉观音》等话本,同为人们所爱听的小说的一类了。宋人话本里的“公案传奇”,以摘奸发覆者为最多。情节有极为离奇变幻的,像:

简帖和尚(见《清平山堂话本》及《古今小说》)

宋四公大闹禁魂张(见《古今小说》)

错斩崔宁(见《京本通俗小说》及《醒世恒言》)

勘皮靴单证二郎神(见《醒世恒言》)

合同文字记(见《清平山堂话本》)

等等,尽有足和近代的侦探小说相颉颃的。《宋四公大闹禁魂张》和《勘皮靴单证二郎神》二篇,其结构尤饶迷离徜恍之致。

清平山堂刊的《简帖和尚》,其题目之下,别注一行道:

公案传奇。

是知“公案传奇”这个名目,在很早的时候便已成为一个很流行的称谓。而这一类“摘奸发覆,洗冤雪枉”的故事,当是很博得到京瓦市中去听小说的人们的喝采的。他们把她们当作了新闻听;同时,也把她们当作了故事听。

这一类的故事,其根源大多数自然是从口头或文告、判牍中来的。经了说话人一烘染,自会格外的有生趣,格外的活泼动人。

到了元代,杂剧及戏文里,很早的便已染受到这种故事的影响,而将她们取来作为题材。

观于元戏文和杂剧里“公案剧”数量之伙多,可知“公案剧”在当时也必定是很受听众欢迎的。

二 元代的“公案剧”

锺嗣成的《录鬼簿》记录元杂剧四百余本,其中以“公案”故事作为题材的总在十之一以上。即就存于今者而计之,其数量也还可以哀然成为数帙。且列其目于下:

包待制三勘蝴蝶梦

感天动地窦娥冤

包待制智斩鲁斋郎(以上关汉卿作)

包待制智勘后庭花(郑廷玉作)

包待制智勘生金阁(武汉臣作)

救孝子烈母不认尸(王仲文作)

张鼎智勘魔合罗(孟汉卿作)

包待制智勘灰阑记(李行道作)

河南府张鼎勘头巾(孙仲章作)

秦翛然断杀狗劝夫(萧德祥作)

包待制陈州粜米

朱砂担滴水浮沤记

包待制智赚合同文字

神奴儿大闹开封府

玎玎珰珰盆儿鬼(以上无名氏作)

若并《王月英元夜留鞋记》(曾瑞作)、《郑孔目风雪酷寒亭》(杨显之作)一类性质的剧本而并计之,则当在二十几种以上。

元戏文里,也有不少这一类题材的曲本,像:

杀狗劝夫

何推官错勘尸

曹伯明错勘赃

包待制判断盆儿鬼

小孙屠没兴遭盆吊

神奴儿大闹开封府

等等皆是。惜存于今者并不多耳。(仅存《杀狗劝夫》及《小孙屠没兴遭盆吊》)

最有趣的是,公案剧不仅是新闻剧,而且为了不忿于正义的被埋没,沈冤的久不得伸,一部分人却也竟借之作为工具,以哗动世人的耳目,而要达到其“雪枉理冤”的目的。周密的《癸辛杂识》(别集上,照旷阁本)曾载有祖杰的一则,其文云:

温州乐清县僧祖杰,自号斗崖,杨髡之党也。无义之财极丰。遂结托北人,住永嘉之江心寺,大刹也。为退居,号春雨庵,华丽之甚。有富民俞生,充里正,不堪科役,投之为僧,名如思。有三子,其二亦为僧于雁荡。本州总管者,与之至密,托其访寻美人。杰既得之,以其有色,遂留而蓄之。未几,有孕。众口籍之,遂令如思之长子在家者娶之为妻,然亦时往寻盟。俞生者,不堪邻人嘲诮,遂挈其妻往玉环以避之。杰闻之,大怒,遂俾人伐其坟木以寻衅。俞讼于官,反受杖。遂诉之廉司,杰又遣人以弓刀置其家而首其藏军器,俞又受杖。遂诉之行省,杰复行赂,押下本县,遂得甘心焉,复受杖。意将往北求直,杰知之。遣悍仆数十,擒其一家以来,二子为僧者,亦不免。用舟载之僻处,尽溺之,至刳妇人之孕以观男女,于是其家无遗焉。雁荡主首真藏叟者不平,又越境擒二僧杀之。遂发其事于官,州县皆受其赂,莫敢谁何。有印僧录者,素与杰有隙,详知其事,遂挺身出告,官司则以不干己却之。既而遗印钞二十锭,令寝其事,而印遂以赂首,于是官始疑焉。忽平江录事司移文至永嘉云:据俞如思一家七人,经本司陈告事。官司益疑,以为其人未尝死矣。然平江与永嘉无相干,而录事司无牒他州之理。益疑之。及遣人会问于平江,则元无此牒。此杰所为,欲覆而彰耳。姑移文巡检司追捕一行人。巡检乃色目人也,夜梦数十人皆带血诉泣,及晓而移文已至,为之惊然。即欲出门,而杰之党已至,把盏而赂之。甫开樽,而瓶忽有声如裂帛,巡检恐而却之。及至地所,寂无一人。邻里恐累,而皆逃去,独有一犬在焉。诸卒拟烹之,而犬无惊惧之状,遂共逐之,至一破屋,嗥吠不止。屋山有草数束,试探之,则三子在焉,皆恶党也。擒问,不待捶楚,皆一招即伏辜。始设计招杰,凡两月余,始到官,悍然不伏供对。盖其中有僧普通及陈轿番者,未出官。普已赍重货入燕求援,以此未能成狱。凡数月,印僧日夕号诉不已,方自县中取上州狱。是日,解囚上州之际,陈轿番出觇,于是成擒,问之即承。及引出对,则尚悍拒。及呼陈证之,杰面色如土。陈曰:“此事我已供了,奈何推托!”于是始伏。自书供招,极其详悉,若有附而书者。其事虽得其情,已行申省。而受其赂者,尚玩视不忍行。旁观不平惟恐其漏网也,乃撰为戏文以广其事。后众言难掩,遂毙之于狱。越五日而赦至。(夏若水时为路官,其弟若木备言其事。)

在这里,我们可以明白,公案剧之所以产生,不仅仅为给故事的娱悦于听众而已,不仅仅是报告一段惊人的新闻给听众而已,其中实孕蓄着很深刻的当代的社会的不平与黑暗的现状的暴露。

平民们去观听公案剧,不仅仅是去求得故事的怡悦,实在也是去求快意,去舞台上求法律的公平与清白的!当这最黑暗的少数民族统治的时代,他们是聊且快意的过屠门而大嚼。

三 元代公案剧产生的原因

所以元代公案剧多量的产生,实自有其严重的社会的意义在着的。我们不要忘记了元代是蒙古人统治中国的一个时代。他们把居住于中国的人民分别为左列的四个等级:

一)蒙古人,那是天之骄子,贵族,最高的统治者;

二)色目人,包括回回人及其他西方诸民族的人民在内;他们为了被征服较早;所以蒙古人也利用之,作为统治中国的爪牙;

三)汉人,包括北方的人民,连金人也在内;

四)南人,即江南的人民,最后臣服于他们的。

南人是最倒霉的一个阶级,是听任蒙古人、色目人的践踏、蹂躏而不敢开口喊冤的一个被统治、被压迫的阶级。

而蒙古人、色目人,又是怎样的不懂得被征服者们的风俗、习惯,不明了他们的文化,甚至大多数的统治者,都是不明白中国的语言文字的。

叫那大批的虎狼般的言语不通的官僚们,高高在上的统治着各地的民众,怎样的不会构成一个最黑暗、最恐怖的无法律、无天理的时代呢?

即有比较贤明些的官吏们,想维持法律的尊严,然而他们却不能不依靠着为其爪牙的翻译或胥吏的。那一大批的翻译和胥吏,其作恶的程度,其欺凌压迫平民们的手段,是常要较官僚们厉害数倍,增加数倍的。

这样的情形,即以翻译吏支配着法庭的重要的地位的情形,是我们以今日之租借地的法庭的情形一对证便可明白其可怖的程度的。

下面的一段故事,已不记得那一部笔记里读到了,但印象却深刻到至今不曾暗淡了下来!

在元代,僧侣们的势力是很大的。有一部分不肖的奸僧们便常常的欺压良民。某寺的住持某某,庙产不少,收入颇丰,便以放债为业。到期不还的,往往被其凌迫不堪。有一天,许多债户到他那里请求宽限。但他坚执不允,必求到官理诉。众人便不得已的和他同上官衙。其中有几个黠者,却去求计于相识的翻译。翻译吏想了一会之后,便告诉他们以一个妙策:每个债户都手执香枝,一个空场上预先搭好了一个火葬堆。众人拥了那位住持到衙门里去。问官是不懂汉话的,全恃翻译吏为之转译。那位住持向他诉说众债户赖债不还的情形,并求追理。那个翻译吏却把他的话全都搁了下去,另外自己编造了一段神谈,说:那位住持是自知涅槃之期,特来请求允许他归天的,所以众人都执香跟随了他来。问官听了这,立刻很敬重的允许其所求。于是,不由那位住持的分说,争辩,众人直拥他向火葬场走去,还导之以鼓乐,生生的把这位债主烧死了。而那位问官,还被蒙在鼓里,以为他管下真的出了一位圣僧!

这故事未免太残忍,但可见翻译吏所能做的是怎样的倒黑为白的手段!

在这种黑无天日的法庭里,是没有什么法律和公理可讲的。势力和金钱,便是法律的自身。

所以,一般的平民们便不自禁的会产生出几种异样的心理出来,编造出几个型式的公案故事:

第一型是清官断案,不畏势要权豪;小民受枉,终得于直。这是向往于公平的法律,清白的法官的心理的表现。正像唐末之产生侠士剑客的故事,清初遗民之向慕梁山水浒的诸位英雄们的事迹的情形一般无二。这是聊且快意的一种举动。

第二型是有明白守正的吏目,肯不辞艰苦,将含冤负屈的平民,救了出来。这也许在当时曾经有过这一类的事实。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他们便夸大张皇其事而加以烘染、描写。这也正是以反证出那一班官僚们是怎样的“葫芦提”,而平民们所向往的竟是那样的一种精明强干的小吏目们!

基于这两点,元代的公案剧,其内容、其情调,便和宋代话本里的公案故事有些不同,也便和明以来的许多“公案集”像《廉明公案》、《海刚峰公案》、《包公案》等等,有所不同。

四 与宋代“公案传奇”的不同

宋代的“公案传奇”,只不过是一种新闻,只不过是说来满足听众的好奇心的。至多,也只是说来作为一种教训的工具的。在其间,我们只见到情节的变幻,结构的离奇,犯罪者的狡猾,公差们的精细。除了《错斩崔宁》的少数故事之外,很少是含冤负屈,沈怨不伸的。

象《简帖和尚》,这和尚是那末奸狡,然而终于伏了法。当日推出这和尚来,一个书会先生看见,就法场上做了一只曲儿,唤做《南乡子》:

怎见一僧人,犯滥铺模受典刑。案款已成招状了,遭刑,棒杀髡囚示万民。沿路众人听,尤念高王观世音。护法喜神齐合掌,低声,果谓金刚不坏身。

《勘皮靴单证二郎神》写道士孙神通冒充二郎神,好污了内宫韩夫人。后来,因了一只皮靴,生出许多波折,终于被破获伏法而死。“正是:但存夫子三分礼,不犯萧何六尺条。自古奸淫应横死,神通纵有不相饶。”

说书者们是持着那样的教训的态度。

便是包公的故事,像《合同文字记》,也并不怎样的“神奇”,也不是什么专和“权豪势要”之家作对的情节,只是平平淡淡的审问一桩家产纠纷的案件。“包相公问刘添祥:这刘安德是你侄儿不是。老刘言不是。刘婆亦言不是。既是亲侄儿,缘何多年不知有无。包相公取两纸合同一看,大怒,将老刘收监问罪。”

这些,都是常见的案件,都是社会上所有的真实的新闻,都是保存于判牍、公文里的故事,而被说话人取来加以烘染而成为小说的。除了说新闻,或给听众以故事的怡悦之外,很少有别的目的,很少有别的动机。说话人之讲说这些故事,正和他们之讲说“烟粉灵怪”、“朴刀赶棒”一类的故事一样,只是瞎聊天,只是为故事而说故事。

五 元代公案剧的特质

但元代公案剧的作者们却不同了。他们不是无目的的写作,他们是带着一腔悲愤,要借古人的酒杯,以浇自己的块垒的。所以,往往把古人的公案故事写得更为有声有色,加入了不少的幻想的成分进去。包待制在宋人话本里,只是一位精明强千的官僚。在明、清人的小说里,只是一位聪明的裁判官。但在元代杂剧里,他却成了一位超出乎聪明的裁判官以上的一位不畏强悍而专和“权豪势要”之家作对头的伟大的政治家及法官了。他甚至于连皇帝家庭里的官司,也敢审问。(像《金水桥陈琳抱妆盒》)

〔双调新水令〕钦承圣敕坐南衙,掌刑名纠察奸诈。衣轻裘,乘骏马,列祗候,摆头踏。凭着我劣村沙,谁敢道侥幸奸猾!莫说百姓人家,便是官宦贤达,绰见了包龙图影儿也怕!

——《包待制智勘后庭花》

一般平民们是怎样的想望这位铁面无私,不畏强悍的包龙图复生于世呀!然而,他是属于宋的那一代的,他是只能在舞台上显现其身手的!

这,便把包龙图式的故事越抬举得越崇高,而描写便也更趋于理想化的了。

元代有许多的“权豪势要”之家,他们是不怕法律的,不畏人言的。他们要做什么便做什么,用不着顾忌,用不着踌躇。像杨髡,说发掘宋陵,他便动手发掘,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虽然后来曾造作了许多因果报应的神话,以发泄人民的愤激。而杨髡的一个党羽,僧祖杰,竟敢灭人的全家,而坦然的不畏法律的制裁。要不是别一个和尚和他作对,硬出头来举发,恐怕他是永远不会服辜的。要不是有一部分官僚受舆论的压迫而毙之于狱,他是更可以坦然的被宣告无罪而逍遥自在的。(他死后五日而赦至!)连和尚都强梁霸道到如此,那一班蒙古人、色目人自然更不用说了。法律不是为他们设的!

《包待制智斩鲁斋郎》所写的鲁斋郎,是那样的一个人?且听他的自述。“花花太岁为第一,浪子丧门再没双。街市小民闻吾怕,我是权豪势要鲁斋郎。……小官嫌官小不做,嫌马瘦不骑。但行处引的是花腿闲汉,弹弓粘竿,鸟小鹞。每日价飞鹰走犬,街市闲行。但见人家好的玩器,怎么他倒有,我倒无。我则借三日,玩看了,第四日便还他,也不坏了他的。人家有那骏马雕鞍,我使人牵来,则骑三日,第四日便还他,也不坏了他的。我是个本分的人!”这样的一个本分的人,便活是蒙古或色目人的一个象征。他仗着特殊的地位,虽不做官,不骑马,却可以欺压良民,掠夺他们之所有。所以,一个公正的郑州人,“幼习儒业,后进身为吏”的张珪,在地方上是“谁不知我张珪的名儿”,然而一听说鲁斋郎,便连忙揜了口:

〔仙吕端正好〕被论人有势权,原告人无门下。你便不良会,可跳塔轮铡,那一个官司,敢把勾头押。题起他名儿也怕!(幺篇)你不如休和他争,忍气吞声罢,别寻个家中宝,省力的浑家。说那个鲁斋郎,胆有天来大。他为臣不守法,将官府敢欺压,将妻女敢夺拿,将百姓敢蹅踏,赤紧的他官职大的忒稀诧!

总是说他“官职大的忒稀诧”,却始终说不明白他究竟是个什么官。后来他见了张珪的妻子,便也悄悄的对他说,要他把他的妻在第二天送了去。张珪不敢反抗,只好喏喏连声的将他的妻骗到鲁斋郎家中去。直到了十五年之后,包待制审明了这案,方才出了一条妙计,将鲁斋郎斩了。然这最后的一个结局,恐怕也只是但求快意,实无其事的罢。

《包待制智勘生金阁杂剧》里的庞衙内,也便是鲁斋郎的一个化身。他是“权豪势要之家,累代簪缨之子”。嫌官小不做,马瘦不骑,打死人不偿命。若打死一个人,如同捏杀个苍蝇相似。他“姓庞名绩,官封衙内之职”。然而这“衙内”是何等官名?还不是什么“浪人”之流的恶汉、暴徒么?他夺了郭成的“生金阁”,抢了郭成的妻,还杀死了郭成。他家里的老奶娘,知道了这事,不过在背地里咒骂了他几句,他却也立即将她杀死。他不怕什么人对他复仇。直到郭成的鬼魂,提了头颅,出现在大街上,遇到了包拯,方才把这场残杀平民的案件破获了。然而鬼魂提了自己的头颅而去喊冤的事是可能的么?以不可能的结局来平熄了过分的悲愤,只有见其更可痛的忍气吞声的状相而已!

便捉赴云阳,向市曹,将那厮高杆上挑,把脊筋来吊。我着那横亡人便得生天,众百姓把咱来可兀的称赞到老。

这只是快意的“咒诅”而已。包拯除去了一个庞衙内,便被众百姓“称赞到老”,可见这值得被众百姓“称赞到老”的官儿在元代是如何的缺乏,也许便压根儿不曾出现过。所以只好借重了宋的那一代的裁判官包拯来作为“称赞”的对象了。

《包待制陈州粜米杂剧》里的刘衙内也便是鲁斋郎、庞衙内同类的人物。朝庭要差清廉的官到陈州去粜米,刘衙内却举荐了他的一个女婿杨金吾,一个小衙内(他的儿子)刘得中去。这二人到了陈州倚势横行,无恶不作。他们粜米,“本是五两银子一石,改做十两银子一石;斗里插上泥土糠粃,则还他个数儿。斗是八升小斗,秤是加三大秤。如若百姓们不服,可也不怕。放着有那钦赐的紫金锤呢。”

所谓“钦赐的紫金锤”,便是那可怕的统治者的权力的符记罢。一个正直的老头儿,说了几句闲话,他却吃了大苦:

〔仙吕点绛唇〕则这官吏知情,外合里应,将穷民并。点纸连名,我可便直告到中书省。

〔混江龙〕做的个上梁不正,只待要损人利己惹人憎。他若是将咱刁蹭。休道我不敢掀腾!柔软莫过溪涧水,到了不平地上也高声。他也故违了皇宣命,都是些吃仓廒的鼠耗,咂脓血的苍蝇。

〔油葫芦〕则这等攒典?哥哥休强挺,你可敢教我亲自秤。今世人那个不聪明,我这里转一转,如上思乡岭,我这里步一步,似入琉璃并。秤银子秤得高,哎,量米又量的不平。元来是八升?小斗儿加三秤,只俺这银子短二两,怎不和他争!

〔天下乐〕你比那开封府包龙图少四星,卖弄你那官清法正行,多要些也不到的担罪名。这壁厢去了半斗,那壁厢搲了几升。做的一个轻人来还自轻。

〔金盏儿〕你道你奉官行,我道你奉私行。俺看承的一合米,关着八九个人的命。又不比山麋野鹿众人争,你正是饿狼口里夺脆骨,乞儿碗底觅残羹。我能可折升不折斗,你怎也图利不图名。

他这样的争着,却被小衙内命手下人用紫金锤将他打得死去活来:

〔村里迓鼓〕只见他金锤落处,恰便似轰雷着顶。打的来满身血进,教我呵怎生扎挣!也不知打着的是脊梁,是脑袋,是肩井。但觉的刺牙般酸,剜心般痛,剔骨般疼。哎哟,天那!兀的不送了我也这条老命!

〔元和令〕则俺个籴米的有甚罪名,和你这粜米的也不干净!现放着徒流答杖,做下严刑,却不道家家门外千丈坑,则他这得填平处且填平,你可也被人推更不轻!

〔上马娇〕哎,你个萝卜精头上青,坐着个受钞的寿官厅,面糊盆里专磨镜。哎,还道你清,清赛玉壶冰!

〔胜葫芦〕都只待遥指空中雁做羹,那个肯为朝廷。有一日受法餐刀正典刑,恁时节钱财使罄,人亡家破,方悔道不廉能。

〔后庭花〕你道穷民是眼内疗,佳人是颏下瘦,便容你酒肉摊场吃,谁许你金银上秤秤。儿也,你快去告不须惊,只指着紫金锤专为照证。投词院直至省,将冤屈叫几声。诉出咱这实情,怕没有公与卿,必然的要准行。任从他贼丑生百般家着智能,遍衙门告不成,也还要上登闻将怨鼓鸣。

这老头子,张古,是咒骂得痛快,但他却牺牲了他的性命。“柔软莫过溪涧水,到了不平地上也高声”,他们是那末可怜的呼吁和哀鸣呀!然而便这“高声”的不平鸣,也成了罪状而被紫金锤所打死。

后来,包待制到陈州来查,张古的儿子小古方才得报他父亲之仇。包待制将张金吾杀死,还命小古亲自用紫金锤将刘小衙内打死。刘衙内将了皇帝的赦书来到时,却发见了他的子和婿的尸身。包待制不留情的连他也捉下。

这当然是最痛快的场面。然而,这是可能的事么?

总是以不可能的结局来作为收场,还不是像唐末人似的惯好写侠士剑客的雪不平的故事的情形相同么?

六 糊突的官

写包待制是在写他们的理想中的贤明正直的裁判官的最崇高的型式。同时却有许多糊涂的官府,毫不懂事,毫不管事,专靠着他们的爪牙(即吏役们)作为耳目。判案的关键竟完全被执握在那些吏目的手里。

蒙古官或色目官都是不认得汉字,不懂得汉语,更是不明白什么法律的。最本分的官府,是听任着他们的翻译和吏目们的播弄的;而刁钻些的,或凶暴些的,其为非作歹,自更不堪闻问了!

但有心于作恶的不良的官吏,总没有糊突无知的多。而在糊突无知的作为里,被牺牲的平民们也决不会比敢作敢为的恶官僚少些。大抵做官糊突的,总有一个特征,什么都颠倒糊突,任人播弄,但至少有一点是不糊突的:那便是贪污的好货的心!糊突官大抵十有九个是贪赃的。

有许多的元代公案杂剧,都写的是官府的如何糊涂的断了案,被告们如何的被屈打成招。

关汉卿的那一部大悲剧《感天动地窦娥冤》,便写的是,张驴儿想以毒药杀死了蔡婆,却误杀了他自己的父亲;反诬窦娥为药死他老子的人,告到了官府。那糊突的官府,却胡里胡涂的把窦娥判决了死刑。且看这戏里的官府:

净扮孤引祗候上,诗云)我做官人胜别人,告状来的要金银。若是上司当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门。下官楚州太守桃机是也。今早升厅坐衙。左右,喝撺厢。

祗候么喝科)

张驴儿拖正旦卜儿上,云)告状,告状!

祗候云)拿过来。

做跪见,孤亦跪科,云)请起!

祗候云)相公,他是告状的,怎生跪着他。

孤云)你不知道,但来告状的就是我衣食父母!

而这种以“告状的为衣食父母”的官府,除下毒手将被告屈打成招以外是没有第二个方法的:

〔骂玉郎〕这无情棍棒,教我捱不的,婆婆也,须是你自做下怨他谁!劝普天下前婚后嫁婆娘每,都看取我这般傍州例。

〔感皇恩〕呀,是谁人唱叫扬疾,不由我不魄散魂飞。恰消停,才苏醒,又昏迷。捱千般打拷,万种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

〔采茶歌〕打的我肉都飞血淋漓,腹中冤枉有谁知。则我这小妇人毒药来从何处也,天那,怎么的覆盆不照太阳辉!

严刑之下,何求不得,窦娥便只得招了个:“是我药死公公来。”

孟汉卿的《张孔目智勘魔合罗》里所写的河南府的县令是这样的一个人物:

我做官人单爱钞,不问原被都只要。若是上司来刷卷,厅上打的鸡儿叫。

而他的手下得用的吏目萧令史却又是这样的一个人物:

官人清如水,外郎白如面。水面打一和,糊涂成一片!

这几句话便是他们最好的供状!在这“糊涂成一片”的场面上,无辜的刘玉娘便被迫着不得不供道:“有小叔叔说,玉娘与奸夫同谋,合毒药药杀丈夫”了!

王仲文的《救孝子贤母不认尸》里的官巩得中是:“小官姓巩,诸般不懂。虽然做官,吸利打哄。”他不会问案。诸事都靠着他的令史。

令史云)相公不妨事,我自有主意。

孤云)我则依着你。

这样,因了官的糊涂,便自然而然的把权力都放在吏的身上去了。

李行道的《包待制智勘灰阑记》里的糊突官郑州太守苏顺,他的自述更是逼真:

“虽则居官,律令不晓,但要白银,官事便了。可恶这郑州百姓欺侮我罢软,与我起个绰号,都叫我做模棱手。因此我这苏模棱的名,传播远近。”

他听了原告马员外妻的诉词却是不大明白:

“这妇人会说话,想是个久惯打官司的。口里必力不刺说上许多,我一些也不懂的。快去请外郎出来。”

这“外郎”便正是播弄官府的吏目。

这种糊突的官府,在别一个时代是不会大量产生的,只有在这元代,在这少数民族统治了中国的时代,才会产生了这许多怪事奇案!而那大批的糊突透顶的官府们恰便是那些无数的不会开口说话,不会听得懂原被告的诉词的蒙古官儿、色目官儿们的化身。

七 横暴的吏目

随着官的糊突,便渐渐的形成了吏的专横。官所依靠于吏者愈甚,吏之作奸犯科,上下其手的故事便愈多。

为汉奸的翻译吏,往往其凶暴的程度是更甚于本官的。官如梳,吏则如篦。其剥削百姓们的手段,是因了他熟悉当地的情形而更为高明的。

吏的故事,因此,在元代的公案剧里便成功了一个特殊的东西。几乎在任何糊突官的故事里,总有一个毒辣狠恶的吏目在其中衬托着,而其地位也较本官更为重要。

他们惯于蒙蔽上官,私受请托,把一场屈官司,硬生生的判决了下来。无理的强扭作有理,有理的却反被判为有罪。而其关键则都在狡猾的罪人的知道如何的送礼。

无名氏的《神奴儿大闹开封府杂剧》,叙李德义妻王腊梅杀死了他的侄儿神奴儿,却反诬神奴儿的寡女陈氏,因好气杀了他哥哥,谋害了他侄儿。因了李德义的私下送钱给“外郎”,“外郎”便将陈氏屈打成招了。

〔尧民歌〕呀,他是个好人家,平白地指着奸夫。哎,你一个水晶塔官人忒胡突,便待要罗织就这文书,全不问实和虚。则管你招也波伏,外郎呵,自窨付兀良,可是他做来也那不曾做。

〔耍孩儿〕你可甚平生正直无私曲,我道您纯面搅则是一盆糊。若无钱怎挝得你这登闻鼓。便做道受官厅党太尉能察雁,那里也昌平县狄梁公敢断虎。一个个都吞声儿就牢狱。一任俺冤仇似海,怎当的官法如炉。

这两段话,把这“外郎”骂得够痛快了,但还不足以尽其罪状的百一!《灰阑记》里的赵令史,又《救孝子》里的“令史”,又《勘头巾》里的赵令史等等,也没有一个不是这样的人物。

〔滚绣球〕人命事,多有假,未必真。要问时,则宜慢,不可紧。为甚的审缘因再三磨问,也则是恐其中暗昧难分。休倚恃你这牙爪威,休调弄你这笔力狠,你那笔尖儿快如刀刃,杀人呵须再不还魂!可不道闻钟始觉山藏寺,到岸方知水隔村,休屈勘平人!

——《救孝子》

〔牧羊关〕我跟前休胡讳,那其间必受私。既不沙怎无个放舍悲慈。常言道饱食伤心,忠言逆耳。且休说受苞苴是穷民血,便那请棒禄也是瘦民脂。咱则合分解民冤枉,怎下的将平人去刀下死。

〔隔尾〕这的是南衙见掌刑名事,东岳新添速报司,怎禁那街市上闲人厮讥刺。见放着豹子豹子的令史,则被你这探爪儿的颓人将我来带累死!

——《勘头巾》

虽然是有人在这样的劝告着,拦阻着,然而那狠恶的吏是作恶如故。这还是受贿而被金钱的脂膏污腻了心肠的。更可怕的是,那吏的本身便是一个罪犯,他凭借着特殊的势力为非作歹;那案情便更为复杂、更为残酷了。

《包待制智勘灰阑记》叙马员外妻和赵令史有奸,她便串通了赵令史,把丈夫的妾张海棠屈打成招,说她药杀丈夫。又把她所生的一个孩子夺了过来。要不是包待制勘出了真情,张海棠便非死在他的刀笔之下不可。

元戏文《遭盆吊没兴小孙屠》写的是:一个令史朱邦杰,恋爱孙必达妻李琼梅,却设计去害必达和他的弟弟必贵(因他冲破了他们的秘密)。必贵在狱中被盆吊死。要不是东岳泰山府君下了一场大雨,救醒了必贵,他已是成了一个含冤负屈的鬼魂了。虽是贤明的官府,却也发觉不了他们的鬼计。为了他们杀死了一个梅香,冒作琼梅,说是必达杀妻(其实琼梅是乘机跟随了邦杰走了)。梅香的鬼,虽死而不甘心,其鬼魂老是跟随着他们,因此始得破了案。

把鬼魂报冤的事,当作了全剧的最要紧的关头,明显的可见当时对于这一类作奸犯科的令史们,用人力是无法加以制裁的。故不得不用了人力以外的力量。

八 贤明的张鼎的故事

在横暴的吏目的对面,也不是没有少数的贤明的人物。像元剧所歌烦的张鼎,便是其一。从元剧作者们的特殊的歌颂、赞许那贤明的吏张鼎的事实上看来,我们可以知道,肯行方便的虚心而精明的吏目,在这黑暗的时代,也尽有可以展布其裁判的天才的机会。换一句话,便是:可见这黑暗时代,操纵那审判的大权的,倒不是官而是吏。吏的贤恶,是主宰着法律的公平与否的。只可惜贤吏太少而恶吏太多,“漫漫长夜何时旦”的局面,只是继续了下去。

在张鼎的故事里,正反映出百姓们的可悲痛的最低度的求公平的希望的微光。

以张鼎为中心人物的故事剧,有《魔合罗》和《勘头巾》。这二故事,都是已被糊突的官府判了死刑的案子。他为了不忍,为了公平,为了正义,才挺身而出,想要求得真情实相。

他是个谨慎小心的人,好行方便,不肯随和着他人而为非作歹。他是个勤恳的贤吏的模范:

〔集贤宾〕这些时曹司里有些勾当,我这里因佥押离了司房。我如今身耽受公私利害,笔尖注生死存亡。详察这生分女作歹为非,更和这忤逆男随波逐浪。我可又奉官人委付,将六案掌,有公事怎敢仓皇。则听的冬冬传击鼓,偌偌报撺箱。

在《魔合罗》里,他见到受刑的刘玉娘眼中流下泪来,便去审问她,请求堂上的相公给他复审。他是一个都孔目,素有能吏之名,相公便允许了他的请求。那受了贿的萧令史所编造的判牍,毕竟瞒不过张鼎的精明的眼光。刘玉娘的丈夫李德昌外出为商,病了回家。到家后便死了。他的兄弟李文道告她药杀亲夫。然而没有奸夫,那服毒药也没有下落,究竟在谁家合来,也不知道。

早是这为官的性忒刚,则你这为吏的见不长,则这一桩公事总荒唐。那寄信人怎好不细访,更少这奸夫招状。可怎生葫芦推拥他上云阳!

后来他寻到那寄信人,知道他在送信给玉娘之前,曾遇到李文道,通知过他。由此线索,才把这案情弄明白了:原是李文道合毒药杀死了他哥哥的。

《勘头巾》的故事,似更为复杂。王小二和刘平远有隙,当众声言:要杀死他。他的妻逼小二立了保辜文书。不料刘平远果然被杀,因此王小二遂被嫌疑,逮捕到官,受不过打而屈招。但张鼎却挺身为他辨枉,审问出:道士王知观和刘妻有奸,杀死了他而嫁祸于王小二。其关键在赃物芝麻罗头巾的发现上。得了这头巾,小二的嫌疑乃大白。

张鼎判案时,并不是没有遇到阻力。恶的吏目,总在挑拨着。他们要挑拨本官和张鼎发生意见。果然本官大怒,而要张鼎在三日内审明此案,否则便有罪。(二剧皆如此)张鼎是自怨自艾着:“没来由惹这场闲是非,亲自问杀人贼。全不论清廉正直,倒不如懵懂愚痴。为别人受怕耽惊,没来由废寝忘食……则为我一言容易出,今日个驷马却难追!”(《勘头巾》)然而他却终于为了正义而忘身。“则要你那万法皆明,出脱的众人无事,全在你寸心不昧!”(《魔合罗》)不昧的寸心,永远要为正义和公平争斗着。这便是百姓们所仰望着的公正贤明的吏目!这样故事的产生,当然也不会是偶然的。

九 鬼神与英雄

但可痛的是,在实际的黑暗社会里,贤明的吏目像张鼎者是罕有,而不糊突的官府,像包拯者却又只是属于宋的那一代的,百姓们在无可控诉的状态下,便又造作了许多鬼与神与英雄的故事。那些故事又占着元杂剧的坫坛上的大部分的地位。《生金阁》是鬼的控诉的故事。《窦娥冤》、《神奴儿》也是如此。无名氏的《玎玎珰珰盆儿鬼》剧更是鬼气森森的逼人。《朱砂担滴水浮沤记》也是由鬼魂出来控诉、报冤的。《小孙屠》戏文,其顶点也在被杀的梅香的鬼的作祟。假如鬼魂无灵的话,那些案件是永远不会被破获的。而神在其中,也是活跃着。《小孙屠》是由东岳泰山府君出场。而《朱砂担》则更惨,王文用被杀的冤魂,在人间是无可控诉的,只是由太尉神领着鬼力,捉住了杀人贼,施行其最后的审判。

英雄替人报仇雪恨的故事是更多。就见存的杂剧算来,有:

一)黑旋风双献功(高文秀作)

二)同乐院燕青博鱼(李文蔚作)

三)郑孔目风雪酷寒亭(杨显之作)

四)都孔目风雨还牢末(李致远作)

五)争报恩三虎下山(无名氏作)

等数本,其情节差不多都是相同的。有权力的人,诱走了某人的妻。他到大衙门里去告状,不料遇到的官,却便是那诱走他的妻的那个人。于是不问情由的,将他判罪。这场冤枉是没法从法律上求伸的。于是,一群的英雄们便出现了。(李逵,或燕青,或宋彬等等)他们以武力来代行士师的权与刑罚。他们痛快的将无恶不作的“衙内”之流的人物执行了死刑。——那些“衙内”大约也便是“嫌官小不做,嫌马瘦不骑”的元代的特殊阶级吧。这些水浒英雄们的故事,当时或不免实有其例——天然的,在法律上不能伸的仇冤总会横决而用到武力来代行审判的。

但就上文看来,不能无所感。被统治的或被征服的民族,其生活于黑暗中的状况是无可控诉的。为奴为婢的被践踏、被蹂躏、被掠夺、被欺凌的一生,是在口说笔述以上的可怖的。“嫌官小不做,嫌马瘦不骑”的那些“衙内”是在到处横行着,个个人都便是“权豪势要”的人物。法律不是为他们而设的。不得已,百姓们只好在包拯(甚至降格以求之,在张鼎)那些人的身上去,求得法律上的公平;然而不知包拯却只是属于宋的那一代的!更空虚些的,却找到了鬼与神。那自然益发可悲!

倒还是求直于英雄们的武力的,来得痛快!其实,在黑暗的时代,也只有“此”势力足以敌“彼”黑暗的势力耳。然而恐怕连这也只是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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