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熙面色惨白,吓得够呛:“兄……长,这话您……您万万出口不得……”
“瞧你。”苏显满不在乎,“年纪轻轻,怕这怕那。行了,我大概是眼见卫国这一场乱局,有点感触吧,你不必挂在心上。”
公子熙反而无法释然,带着哭腔道:“兄长,我时刻把敬重您当作人生的目标,把服从您当作人生的责任,决无半点非份的想法!卫国的乱局是不会在宋国生的!……您不信我?”
苏显猛地转过身,尖利地盯着他,目光像刀片一样将他上上下下刮了个遍,然后以格外柔和的口气安抚他:“我信你呀。我最信你了。哈哈,干嘛不信?”
公子熙战战兢兢,委委屈屈:“我以为兄长怀疑我,要试试我呢。”
“你太敏感了,我亲爱的弟弟。”苏显嘴角微扬。
“宋世子。”上光的夷族侍从易斯哈匆匆跑来,操着生硬的戎语向他传达,“我主人派我告诉您,公主醒了!”
苏显大喜:“果真?”
他兴奋不已,立即便要奔去临风的寝殿。
易斯哈拦住他:“……可是,世子,您见不到公主!”
“是何缘故?”
“不清楚。但我主人也被公主赶出来了,公主拒绝见任何人……”
寝殿。
临风双颊潮红,眼窝却青,疲惫地靠在软枕里不停咳嗽。
云泽侍奉在一旁,绞起湿绢子覆到她额头上。
“母亲?”临风迷迷糊糊。
“不,公主。是我,是云泽。”云泽慢慢地回答。
临风沉默片刻:“……云泽,你还好吧?”
看样子她恢复意识了,云泽心里一块重石落下:“好,公主,我没吃苦头。”
临风张了张口要说话,一股奇痒爬上喉咙,她侧过脸去,咳得愈厉害。
云泽急忙替她捶背,默默地端了蜜汁调给她喝。
临风撑持着直起身,边咳边道:“我不要。”
云泽忧虑地看着她:“公主,您稍稍吃一点吧。晋世子与宋世子都在外间等着,您不吃,他们也不吃。……对了,卫世子他……”
“别打岔。”临风扬起手,无力地摇一摇,“你们不对我讲出实情,我是连水都不沾一滴的。”
“这……”云泽作了难。
幔帐撩起,上光轻轻地走到她床前,淡定地注视她:“好,我对你讲实情。”
临风嗔责:“你出去。”
“你不是想了解实情吗?”上光不予理会,“关于你的病我最清楚,由我讲是最合适的。”
临风思忖了一下:“我还能活多久?”
“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年,也许……是几十年,这当由司命神决定。”上光从容对答。
临风焦躁道:“……敷衍!我是明白的,在土墙关着的那些天我熬不过饥饿,吃下夏姞和了毒药的饭食,算算有半个月了,哪里有命活到几十年……”
她禁不住双泪低垂,情绪的激动引起再一阵剧烈咳嗽。
“没错。你是中了毒,而且着了风寒,可仔细调养以后就能痊愈。……为什么你认为这是在欺骗你呢?”上光眼里闪过一缕哀伤,语调依旧平稳坚定。
“我不愿意离开你。”临风小声道。
上光一愣。
“我不愿意离开你。”临风声音更小了。
云泽见状,知趣地退出殿外。
上光叹一口气,坐到临风旁边,疼惜地抱住她。
“你不会离开我。”他哄孩子一般拍着她的脊背,“我费尽力气才又得见你面,你忍心离开么?”
临风顺从地趴在他胸膛上,一言不。
过了许久,她伸臂绕了他的脖子:“怎么办?我很害怕……”
“嗯,不怕,不怕。”上光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肩。
“我想立即去任何地方,只别留在朝歌!”临风任性地抓着他的衣领,使劲揉搓,心烦意乱。
“明天就辞行。”
“我不想看到其他的人。”
“谁也不看。”
“我马上要吃到你的一片肉。”
“……”
上光点点头,抽出匕递给她。
临风黯然:“逗你的。……对不起,我竟拿你泄。上光,过去的那些天,我觉得空落落的,好象我熟悉的天地,我熟悉的人,到头来于我根本是陌生的。我如同个傻瓜,睁着眼而无视那生的一切。我知道了不少秘密,但我……我无法吐露……它们一经过我的唇舌,都要使我重新毛骨悚然一番。事到如今,我终于体会到你感慨人人皆戴着傩具是多么正确……”
上光凝望着她:“你感到自己受了欺骗?”
“是。”临风酸楚地应道。
“风儿。”上光菀尔,“卫国的宫变,是你这一生所经历过的前所未有的惨痛事件,亲人相争,血溅萧墙,加上你掌握了颠覆你一贯印象的秘密,它们令正直单纯的你难以接受。可你得明白呀,风儿,起初的隐瞒不见得是欺骗你,相反,正是为了爱护你。有的秘密知道得少一分,会越安全一分,快乐一分。”
临风不语。
时间悄悄地随香炉的青烟缥缈逝去。
别后重逢的这一对运气不太好的情侣,待在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寝殿里,感受互相的心跳与体温。
她不再抖。
他暗自放松紧绷的神经,开始涌起别样的甜蜜:她素来要强,不甘示弱,即使遭了那么多的罪,也将痛苦都封闭起来,并不肯教别人同情,却肯在自己怀中坦承她的畏惧,她的不安,她任性的小女儿情态……
于是他能够确定,在她打开他深藏的、隐秘的内心世界之后,他终于同样进入了她的私人角落。
这是如斯幸福的一件事。
他蓦然忆起幼时乳母给他说起的故事:混沌开辟之初,男子与女子是粘在一个身子上的,他们相亲相爱,让天上的神都嫉妒了,将他们劈作两半,一半丢到天涯,一半丢到海角。失去了另一半的男子与女子,悲哭着,哀号着,奔跑在山野河川,拿一辈子去寻找曾经的伴侣。途中他们会遇到很多也在寻找伴侣的男子与女子,出于种种理由,会同这些并非另一半的另一半结合,然而结果也是苦涩的。惟有同真正的另一半结合,他们方可获得笔墨形容不了的安宁和满足。
上光对此深信不疑了。
因为这时的他怀抱着这个人儿,情不自禁联想起的是月光下的湖心莲花,是晨曦中的山巅雾岚,是轻雨后的含露草叶,是一切让人安详让人沉醉让人迷恋让人向往的宁淡。他们的身与心无言地自然地交融在一处,拥抱、亲吻或抚摩,都那么熟悉,像是在前世和在更迷茫的混沌中便经历过。
“我睡了。”临风说。
“睡吧,风儿。”他宠护地任由她将他的胳膊压得酸痛亦不敢略动一动,“睡个无梦的觉,明天便是好天气了……”
临风含混地嘟哝着,陷入梦乡。
他替她掖好被角,蹑手蹑脚地退去。
当他的脚步刚消失在殿门,临风倏然张开眼帘,用绢子捂了嘴。
又一口血。
她苦笑了一下。
“你要带临风走?!”景昭吃惊地瞪大眼睛,“这不行,她尚且体虚,根据医师们的诊治该多加休养,留在卫国是上好之策。”
上光早打定了主意:“卫国初定,接下来的事务繁乱芜杂,我们耽搁在这里有诸多不便,带她走,也便于她养病。”
他回头瞧了瞧苏显,苏显嘴角保持上扬,不置可否。
景昭脸色一沉:“这可不妥。她是因我卫国无辜披祸,我岂能让她拖着病躯抱憾归去……何况,临风她……”
待在他身后的公孙展迫不及待道:“公主是唯一可能聆听到先君遗言的人,她必须得告诉世子,先君留下了册命,使世子顺利登基!”
上光目光转向他,严厉地说:“你是何意?”
公孙展倒也不怕:“公主走不得!公主必须宣告,世子是承先君遗命,不可质疑的继承人!”
“若她没听到卫君的遗言呢?”上光压抑心头火苗,“他们虽一墙之隔,但公主不见得就得到了卫君遗言!”
公孙展道:“得到要宣告,没得到也要宣告,公主应该在这混乱之际助世子即位!公主有义务这么做!”
苏显不咸不淡地插句嘴:“哟,这是要扣押质子?”
上光齿寒:“莫非你等还要逼迫公主?!她目前状况危急,不容劳累!何况,她不喜欢说谎。”
“得罪。”公孙展强硬势头不减,“外臣不惜擅自杀死公子朔,为的就是让世子顺利即位,这也是太史家一门的性命换来的,所以外臣绝对不放弃!即使……即使不得已要挟持公主……”
上光大怒:“你敢!”
公孙展击掌,台阶下涌出百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霎时间杀气腾腾。
上光、苏显齐刷刷瞧着景昭。
景昭沉默。
“这是何必。”脚步声响,侧殿的帷幕开处,临风扶着朱红的柱子慢慢前行,“兄长,我来传达舅父临终时托付的意旨。”
景昭左颊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跳动:“妹妹,先保重自己要紧。”
临风一哂:“不。这是头等大事。卫国刚经过大乱,急待兄长即位,好振兴伯业。您即位必须有的一物,我恰知它下落。……国君之璧,埋在太庙神主下,舅父曾叮咛再三,嘱您挖出。”
景昭似有所弛,四顾晋宋二世子及众多士兵:“父君果然为奸小们胁迫,杀太史,逐世子全不是他本意。”
“岂止。”临风面无表情,“卫君有令,诛姞氏全族!……好在,兄长不等令到,刀已先到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景昭错愕地张着口。
她在讽刺他?
临风瞥了上光、苏显一眼,道:“干嘛忙着走?你们不参加新卫君的即位典礼,讨杯酒沾沾吉利吗?”
她的确是在讽刺他。
“我就不想走,我英明的兄长要当卫君了,我不知有多欢喜呢!”临风反倒展颜,朝着公孙展细细打量,“刚才我听到是你让公子朔伏诛的?杀得好!你可真是大功臣哪,杀掉个十几岁的孩子,了不起呀!兄长请务必奖赏他!”
公孙展被她的视线烧灼,不由低头。
景昭的颜色也不好看,忙挥着袖子:“你们都下去!”
公孙展领士兵们隐出殿外。
临风离景昭、上光、苏显远远地站在窗前,隔着窗棂惆怅地望着秋风中瑟瑟颤动的树枝。
半日,她幽幽地道:“兄长,我若不说,抑或不晓舅父遗言的话,你确实要默许他们逼迫我说谎吗?”
景昭动容:“不!风儿……我……”
“解释是不需要的。”临风摆手,“我能体会你的难处。姞氏一党虽除,余孽尚存,即便你杀了公子朔也没用。现在你要做的,就是把姞氏尽量丑化,尽量恶化,包括许……我帮你,我绝对帮你,到了这个地步,帮你才对卫国有益。兄长努力吧,舅父的期望实现与否全在你了。”
她不等他作答,顾自要走。
很快她又停住。
“兄长放在我这里的秘密……”她说,“直到我死亦会保守。请别再拿猜疑践踏我们的关系了,我会替自己不值的……”
她曳着长长的裙裾缓缓地下了台阶,穿过方场,没入灰蒙蒙的天色中。
酝酿了几天的秋雨,跟着她的足迹,冰凉地砸向地面。
苏显看了看上光,上光只注视着早见不到了的临风的背影,若有所思却一动不动。
“值得?不值?”于是苏显玩味着这两个词,自言自语地走开。
晚饭后,上光换了一袭青衣,坐在几案前修书给父亲,同时召集智囊团商议一个他设想的计划。
师雍、大夫元和公孙良宵围坐一圈,都盯着他,惊诧而慌乱。
“我想,你们会阻止我。”上光平和地说,“但我决定了。”
一旦他决定,阻止是不起作用的。师雍与大夫元二人深知他隐藏的固执一面,故此缄口;然而公孙良宵很生气,嚷嚷起来:“世子这么做不对!您是堂堂储君,哪能自污清白?以后谁说得明其中原委?对吕侯公主也不妥!”
上光一笑。
师雍沉吟道:“小臣们……支持您。”
“嗯。”上光拍拍他的肩膀,“难为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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