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冀不大明白,父亲明明是皇太子,为何迟迟不即位。国家不可一日无君,这几天只顾着丧葬之事,却不知道有多少军国大事,亟待处理。
他因此有些看不起父亲,心想:与其花力气在这里痛哭,不如去想想该如何治理朝政的好。
这些想法他无法对李景通说,葬仪结束后,李景通便将自己锁在房中,再也不见任何人,也丝毫不提即位之事。
朝臣们着急起来,纷纷前来催促,被逼得紧了,李景通便差人传话说道:“要为先帝守孝,皇位是坚辞不做的,诸公不要白费力气。景遂景达几位兄弟,才德都是很好的,可以推举其一人为帝。”
群臣一时也无可奈何,只得守在他门外,不停劝说。弘冀每日混迹于朝臣中,望着那扇禁闭的门,他什么话也不说,心中对此做法却颇为不齿,暗想:“为父母守孝,乃是庶民之节;江山社稷,才是帝王之节,父亲却这么看不开。”
在朝臣的焦急等待中,时光仿佛过得缓慢无极。李昪已经死去十多日了,国家依然无主。直到乙卯朔日,奉化节度使周宗手中拿着皇帝的衮冕,将殿门撞开,闯了进去。
弘冀站在门外,听见里面传来李景通的斥责声:“周宗你好大胆,谁许你进来的,快快出去。”
周宗却并不气馁,大声说道:“先帝将国家神器托付给陛下,难道您就因为守小节而置家国天下于不顾可么!”
弘冀暗暗点头,心中想道:这个人不错,日后我做皇帝,要重用这个人。
门内有好一阵子寂静,群臣侧耳静听,隔了好久,才渐渐听到悉悉簌簌之声。过了一会儿,周宗扶着李景通出现在门口,此时李景通身上,已经换过了皇帝的冕服。
群臣欢呼雷动,向上叩拜,山呼万岁。这一天风和日丽,阳光温暖,天气出奇的好。
弘冀也随着群臣叩拜,抬起头的时候,他看着父亲缓缓坐上龙椅,他此时虽然不过二十八岁,看起来却显得有些老,仿佛三十多岁的人,连日来的哀痛让他的面目满是愁苦之色,却毫无威严。
弘冀看着自己的父亲,觉得又是可怜又是可笑,他不知道朝臣们看到这样的皇帝会做何感想,会不会像遵从先皇李昪一样,遵从于现在的皇帝呢?
早有宫监去各处传喻,不过顿饭工夫,所有皇族、朝臣都汇集于此,按照品级辈分排列站定。此时,李景通已经命人宣读诏书。
弘冀瞥眼间,看到周宗在一旁垂手站立,满面谦恭之色,并不居功自傲,不觉又暗自点头。
正这时,他的衣袖被人轻轻拉扯,弘冀转头去看,却是站在他身旁的从嘉。他有些不耐,悄声道:“什么事?”
从嘉面上含笑,问道:“方才听见诏书中说,父亲此后便更名,叫做李璟,这却是为什么?”
弘冀见他笑容可爱,也就答道:“父亲此后就是皇帝了。做了天子,就不能再和兄弟们同一排行,所以便要改名字。以后你也不可再称父亲,要叫‘父皇’,懂不懂?”
从嘉一双清澈眼眸眨了眨,似懂非懂,终于点了点头,说道:“那么,是不是大哥日后做了皇帝,也会改名,不再和我们是兄弟?”
弘冀面上掠过一丝笑意,淡淡说道:“那当然。”
李景通即位后,便更名为李璟,改年号为“保大”。
新皇登基,汰旧推陈,朝中也显现出一番新的格局。一应功臣俱有封赐升迁,烈祖在位时的老臣宋齐丘,升迁为太保兼中书令,位及人臣,恩宠无以复加。李璟即位时立下功劳的奉化军节度使周宗进为侍中,入朝参决政事。
在烈祖一朝不受重视的臣子,此时也觉得机会到来,纷纷投新帝所好,魏岑、陈觉、查文徽等三人,才高而无行,原先颇受烈祖冷遇,如今却屡得圣眷,不但可以常常出入于宫禁,还被进封为执掌军政要务的枢密副史。
朝臣们或升官或受宠,忙得不亦乐乎;百姓们可以减免租税,鳏寡孤独可以得到粟米丝帛的赏赐,人人喜气洋洋。却只有弘冀,目光中更多了几分沉郁。
李璟即位之时,弘冀与众人一同跪听诏书,当听到诏书中说到“兄弟传国”时,他倏的抬起头来,目稍瞠,口微张,面上犹带着不置信的容色。
在他心中,不止一次的想过,李璟在立储之事上,会像祖父李昪一样,父子相传。谁料想,竟然听到这样一个令他惊奇的决定。
他站在那里,有些无所适从,心中忽然一阵空落落的痛,仿佛丢失了一件极为珍贵的宝物。他不由自主的向母亲钟皇后看过去。正好,这个时候钟皇后也看着他。
钟皇后的柔和目光,让弘冀心中一阵温暖,母子两人对视半晌,他便默默的低下头去,将要夺眶而出的泪珠生生压了回去。
再抬起头时,他的眸光轻转,是一如往昔的清冷。他看到皇叔景遂不断做逊避状,言语中也多是“臣不才,不堪为储君”这样的话。
弘冀瞧了瞧那身储君的黄袍,唇角微扬,幻出一缕淡淡笑容。
从这一天起,弘冀稍改往日冷峻态度,与朝臣多所交往,常在自己宫中宴集重臣。虽然谈及风月颇多,涉及政务很少,却也从中了解到不少朝政大事。
这一日,弘冀宴请门下侍郎张居咏,席间,多谈起金陵故旧,弘冀说道:“当年跟随烈祖皇帝的旧臣,如今也不过数人而已了吧?”
张居咏道:“目下在朝中的,不过是宋齐丘、周宗、马仁裕等几个老臣而已。”
弘冀做思索状,问道:“周宗?是不是当日冲入内室,请父皇即位的那个?”
张居咏点头称是,弘冀再问道:“这个人有些意思,如今酒后相谈,不必拘礼,张大人不妨说说他的故事。”
张居咏的酒意也有七八分了,见弘冀似乎谈兴很胜,他心中也想与这位皇子多所接触,便笑着说道:“周宗这个人,实在是有些与人不同之处。想当年,烈祖皇帝还在南吴做官,周宗便是烈祖身边的近臣,任都押衙一职。某日,烈祖临镜理白须,叹息说道:‘功业成而我已老了,徒之奈何。’当时周宗就在身边,听了这话,若有所动,当夜便起身去了广陵,面见南吴皇帝,谏以禅位于烈祖。”
弘冀奇道:“这可有些卤莽,难道不怕南吴皇帝杀了他?”
张居咏笑道:“您有所不知,当时大政军务都在烈祖与当今皇上手中,南吴皇帝就算心中有千般怨恨,也不敢对周宗如何的。”
弘冀听得兴味更浓,笑道:“后来又如何?”
张居咏道:“周宗见过南吴皇帝,又去请宋齐丘一同出面,当时齐丘十分害怕,面上却不露声色。等周宗要回金陵时,便假意摆酒相送,实则早已派人飞马传书给烈祖皇帝,一力谏阻。”
弘冀在心中想道:“宋齐丘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当年皇祖父若真的听了他的意见,此时哪里还有南唐?”
便听张居咏继续说道:“烈祖皇帝收到信,也十分惊骇,深悔失言。几日后,宋齐丘快马赶到金陵,面见烈祖,痛陈此事弊害。烈祖被他说动,下令要斩杀周宗,以谢国人。”
弘冀虽然知道周宗后来没有死,心中还是跳了一下,张居咏说道:“后来,多亏司马徐玠一力保荐,才免了周宗的死罪,但却改为流放,将他罢黜到池洲做副史。后来,徐玠又与节度副使李建勳一同劝谏烈祖说,目下人望已集,应该做好称帝的打算。说了好几次,烈祖终于同意,其后密定大计,又将周宗召回,官复原职。再后来烈祖受禅称帝,周宗官升数级,一跃而为内枢史同平章事。”
弘冀听完,赞叹不已,说道:“果然是个奇人!”一句话说完,又觉得不妥,复掩饰说道:“只叹我年纪小,不能和皇祖父一起建工立业。”
张居咏呵呵一笑,称呼弘冀的封衔道:“南昌王且慢称奇。这个周宗,还有一奇,是谁也比不上的。”
弘冀忙问端的,张居咏笑道:“周宗有一个女儿,名叫周蔷,小字唤做娥皇。虽然只有七八岁年纪,却生得粉雕玉琢一般,极是美丽。我曾在周宗家里见过这个女孩儿,果然是个美人胎子,现在已是如此,长大之后,只怕天仙也难与之媲美了。”
弘冀笑问道:“小名叫娥皇?果然奇怪,难道还有个妹妹叫做女英不成?”
张居咏轻描淡写的说道:“那倒没有,周宗目下只有这一个女儿,并无姐妹。臣也不知道,他为何要给女儿起了这样的小名。不过,娥皇也好,女英也好,都是嫁与舜帝的。这个女孩儿美丽如此,或许有这样的命数,也说不定。”
弘冀呵呵笑道:“张大人是说,周宗会与皇室结为姻亲?”
他话音未落,心中忽然想到了从嘉。他天生了一双如舜帝般的重瞳子,难道命中便要做皇帝么?这个想法让他心中烦闷,一摆手道:“既然如此,我们一同去见见这个女孩儿如何。”
张居咏听见弘冀话语口气,并无与他商量之意,虽然心中微有不快,倒也乐得凑趣。两人各自备好车驾,便向周宗的府邸迤俪而来。
周宗得到消息,已经在大门外列队迎接,见了弘冀,含笑长揖,恭身见礼。
弘冀说了声:“大人不必拘礼。”便与他携手同行,进了内堂,举目四顾,便赞了一声“好”。
他曾听人说过,周宗居家简朴,此时见了,才知道人言不虚。
周宗的府邸并不轩敞,除了大门稍有装饰之外,房屋内的板隔之属,并不用惯常官宦人家所用的柳木,而多为竹制,多宝格上书籍陈列,却不见珍玩,只有壁上悬着的字画,仿佛是出自名家手笔。
整座宅院,看起来就像是普通读书士人的宅邸,虽然并无逼人贵气,却因精心布置拾掇,透着十分的雅致舒适。
此时周宗已命仆从备好香茗,又摆上一大盘时鲜果子。然后再命人张罗酒馔。
弘冀见他如此,有些不忍,说道:“我们才吃了酒,不过是来坐坐罢了,周大人不必如此客气。”
张居咏连忙说道:“南昌王有所不知,别家的酒,不吃倒也罢了,周宗家的酒,若过门而不饮,可就吃亏了。”
他和周宗同朝为官,显得十分熟络,唤着周宗的字说道:“君太,今日与南昌王一同前来,叨扰一杯梅子酒,你可不许藏私啊。”
周宗含笑说道:“你来的巧,昨日才得了两坛。”
弘冀听了,便问道:“梅子酒,是什么样的佳酿,我怎么没听说过?”
张居咏笑着说道:“这梅子酒是周宗的家酿,坊间是没有的。下官有幸喝过一杯,至今还忘不了那甘醇的味道呢。”
不多时,周宗已命人抬来一个小坛,放在几案上,亲手拍开泥封,还未启盖,便有一缕清冽之气飘然而出,闻之已觉神驰。
弘冀是皇子身份,加上本性沉郁,虽然欣赏,却不说什么,张居咏已经大声说道:“单从气味上,就比上一次的更好了。”
周宗将坛中的“梅子酒”倾入壶中,复而给弘冀和张居咏各自斟了一杯。弘冀轻啜一口,已觉得芳醇味道,直达肺腑。
细品起来,酒味有青梅之微酸,又有曲酒之醇厚,一清一沉两种味道交相呼应,竟然成了一种无上美味。他忍不住赞道:“果然是好酒。”
又问道:“这样的好酒,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周宗再给他斟满一杯,说道:“是拙荆酿造的。”
张居咏接着说道:“不但如此,就连这厅堂也是周夫人亲自布置的。”
弘冀更加赞叹不已,心中想道:“周夫人果然是位灵秀女子,有道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周宗的千金,可见一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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