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科考结束,这日黄昏,众目睽睽之下,几个青衣小吏,在礼部侍郎指挥下,一一打开贡院大门上的三把锁。
贡院大门一开,里边憋了三天的士子鱼贯而出,士子们神色各异。有的一脸懊丧,有的满脸迷惑,极少数人则面有得色,意气风发。
突然有一个士子,从门里跳跃出来,拉开衣襟仰天长啸,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纷纷躲开,担心他会过来咬自己一般。
这谁啊?
刘知易跟在出门的队伍中,此时已经不分考科举的还是考太学的士子了,三天考试,耗尽了这些年轻士子的精力,此时根本想不起太学和科举之间的恩怨,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前程。
刘知易也看到了那个脱衣狂笑的汉子,身材不高,但很壮实,面色白皙,但不俊朗,眉毛斜飞入鬓,将桀骜写在脸上。
这,这,这不是前几天夜里在及第楼里见到的那个狂生吗?
刘知易认出了这人,他自己说是楚郡谁来着?
刘知易有些想不起这人的名字,当日在及第楼三楼回廊上,狂笑的人太多,把他都吓走了。
狂笑的楚郡士子很快让礼部侍郎派人制服了,他算是出名了,一边挣扎着被拖走,一边还大声扬名:“吾乃楚郡曾鸿!今科必定高中!”
刘知易看着狂生,一边走出贡院,往前走了一段,在出口不远观望起来。
回望贡院,想找找周问卿。看向另一边,京兆府的衙役和皇城的御林军联合执法,拉出了长长的警戒线,封锁了几个几条街口,将贡院街彻底封死,只准出不准入,出口外一大群人仰慕张望,都是些学生家长。
还真有高考的感觉啊!
刘知易暗叹一声,突然从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姑娘高高跳着,甩动手臂。刘知易一边回头,一边快步走去。
“师姐,你来了?”
边跳边叫的姑娘正是同门师姐方戎女。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旁边还有两个女人,都默不作声,只轻轻摇手,十分矜持。其中一个长着桃花眼的姑娘,面色不善的瞪着方戎女,嘴里喃喃,似在抱怨。等刘知易走到跟前,这女子面色马上翻转,笑着抢过方戎女的话,娇吟吟笑道:“少爷,恭喜高中。”
刘府的大丫头春桃。
刘知易看向她旁边的一个人:“娘,你怎么也来了。”
老娘竟然进城了,身边还没男人护着,只有一个春桃,一边警惕着身材高挑的戎女,一边奋力将其他人挡在一旁,以免冲撞了主母,这份乖巧,难怪主母疼她。
“你爹也来了。这老东西,跟他说了马上就开门了,他偏偏要去买酒。”
父亲回来了?一走三个月,昨天回来。估计算着日子,专门赶在儿子考试前回来的。
正说着,一个粗豪的声音喊起来:“来了,来了!”
一个壮汉,还带着一个少年,头顶顶着一个酒坛,一边挤开众人,一边向刘知易这边挤来。
不是刘大刀还能是谁,跟着的少年,是来陪考的刘二柱。
满头大汗的刘大刀挤到跟前。
“儿子。庆功酒!必须喝。”
刘知易接过酒坛,这心血来潮的,要他在贡院门口喝庆功酒,倒是痛快。可惜他不是楚郡狂生,不然高歌一曲,喝一口摔坛酒,马上也出名了。
“这哪里是喝酒的地方。再说了,庆什么功,不过就是考个太学。”
春桃插嘴道:“少爷,考中太学,那也是读书人了,这酒该喝。”
培养一个读书人,刘家几代的心愿。
刘知易摇着头,掀开酒坛抿了一口,抱着坛子催促:“好了,走吧。别在这里碍眼了。”
说着将酒坛递给方戎女,方戎女不客气,接过就喝,刚喝了两口,发现人家一家人都走了,蹙眉追上去,脸上浮现不悦之色。
先去了客栈,收拾了下行李,拒绝父亲提议的在城里找个大酒楼庆贺的提议,直接回家。
天黑之前,踏上了万胜桥。
这时候刘知易又不急着走。
离开客栈之前,他给周问卿留了一封信,告诉对方,在城外等他,如果来得及就请他晚上去方济堂喝酒,如果来不及那就第二日。方戎女此时还留在客栈,她不知道怎么想的,表示要等周师兄一起回去,不跟刘知易走,什么时候两人关系这么好了?
一行人慢慢的往万胜桥中央走去,万胜桥桥长十里,桥面宽阔,可容八辆马车并排通行。桥下是更宽阔的河水,河水从九十九座桥拱下流过,滔滔不绝。桥面不是平直的,中间略高,中央三座桥拱也更大,可以让大船穿行。
每次走过这座桥,刘知易都不免感慨,工业时代之前,修建这样一座石桥,简直就是奇迹。
走到最高处,刘知易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夏京城。
夏京城给人熟悉的感觉,沉重、威严、生机勃勃。
突然心血来潮,运转真气“望气”。
将用来诊病的望闻问切用到了城池上,悬壶真气在眼睛表面浮动,眼前顿时升起万千气象。
气势恢宏的夏京上方,流动的不同的气息,“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
无数气息从城中升起,在京城上方凝聚、扭动,互相浸染,互相纠缠,流光溢彩中带着油画的质感。流光扭曲光线,城市仿佛扭曲起来,雄辉中透着奇诡,仿佛印象画一样。
这色彩让人沉醉,刘知易发誓,他两辈子都没见过如此丰富的色彩,如此生动的光线。扭曲的气象时而汇聚出千军万马,时而化作滚滚浪涛,层层光影背后,仿佛有一个阴影,刘知易看到了那阴影,同时他产生那阴影也看到了他这种荒诞的念头,顿时心头一紧,想到贡院门口观望龙气的惨状,急忙收起真气,眼前恢复了正常。
“少爷。您怎么了?”
春桃蹙眉,妩媚回头。
刘知易道:“没事。”
晃了一下神而已。
远远看见城门关闭,再没人走出来,周问卿和方戎女今天走不了。
“走吧。”
刘知易叹了一声,心想,他今晚还得去看看方先生,礼数要做到。
刘二柱背着箱笼,刘大刀牵着马,你挑着担儿……
刘知易紧了紧手里的缰绳,他也牵着马,马上空空荡荡,老爹的马上坐着老娘。
看到一旁小碎步走的很辛苦的春桃。
“春桃,要不你坐上来,我牵着你走。”
春桃娇嗔:“少爷又取笑人家。奴婢怎么敢——我,我坐!”
真香。一边说着不敢,一边马上就凑过来。
刘知易扶她上马。
一旁刘大刀眉头皱起来,正要呵斥下人没规矩,手臂上传来一个轻微的力道,妻子不动声色的拽了下他的衣服,给他露出一个颇有深意的眼神,两人齐齐看向牵着马的儿子,马上坐着一个俊俏丫鬟。相视一笑,老夫老妻,仅凭眼神,就完成了全部交流。
刘知易的注意力却没在马上,哪怕马上有一个俏丫头,他注意力在手里的缰绳上,在缰绳牵着的骏马上。
这是一匹黑马,不算高,四蹄健壮,性情温顺,这是北狄的战马,草原战马。
父亲刘大刀去了一趟大漠,一去三个月,可不单单是给长子铺路。他还打开了一个新的发财门路,从北狄草原贩马。
大夏王朝的马政已经破产,官府管理的大牧场被一个个权贵侵吞,马场会买来劣马充数,根本不敷使用,军队需要的战马,要么自筹,要么购买。官方的马市,也被一些权贵垄断,不许戎人、狄人赶马入京,最多只能在京郊马市交易,距离夏京最近的马市,也在十几里外的龙爪山。马市的官员垄断交易,时常引起纠纷,可是朝中有一大批官员坚决反对让戎狄赶马入京,威胁说这是纵敌,让敌人熟悉京师后患无穷。
这是一个农业时代,马匹是重要的资源,运输靠马,打仗靠马,根本离不开马匹,马匹相当于后世的石油煤炭这样的垄断资源,里面水太深了,刘大刀一个小小的亭长贸然介入,会引起什么后果?
刘知易了解他爹,看着五大三粗,心思细腻着呢,不然也不可能占着春风亭亭长这个好位置几十年,朝上应付官场,朝下应付江湖,他都擅长,不可能看不出里面的危机。可去了一趟大漠,回来就大张旗鼓要做马匹生意,如果没有特殊的原因,刘知易绝对不信。
老爹找到靠山了!
刘知易心中判断。
刘家三代都打过仗,在军队里有一大批故旧,虽然府兵没落了,一些以前府兵的将门世家,改头换面开始在边军中任职,这是一股不容小觑的人脉。
老爹找到什么靠山,刘知易没问,知道问了他也不会说。刘知易在他眼里,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有事甚至宁愿跟木讷的长子商量,也不跟刘知易商量,让自认有大局观的刘知易经常郁闷。
快下桥头的时候,刘知易刻意看了一眼江边,他袭杀曹侍郎的地方,现在连破车轮都没有了,危机似乎远去,而刘家还有了准备。
大哥去边郡当了兵,老爹在边军中找到了靠山,而自己将进入太学。
狡兔三窟,下一次遭遇同样的危机,刘家也许依旧无力反抗,但应该不至于有覆巢之危了。
嗯,进入太学。嘿,我什么时候这么自信了?还没放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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