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动山摇。
原本陈旧却完整的矿道支离破碎,地脉的轰鸣由远及近,碎石不断砸落,脚下晃得几乎站立不稳。
提了一路的探照灯在刚才的那一扑中滚落在地,转眼被石块压在下面。光线的余晕被黑暗迅速吸收,只剩下通风井上方遥遥一点光明。
通风井上有人工安装的送风机,随时可能脱离石壁坠落,可一旦离开这里,又无法抵御无处不在的毒气。
这里离出口已经很近,却仿佛成了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越的天堑鸿沟。
身临绝境,顾渊反倒坦然微笑起来,将陆灯拉进臂间,俯身紧紧护住:“别怕。”
声音透过呼吸面罩,有些发闷,在耳畔低柔嗡鸣,仿佛同心跳共振。
陆灯眨了眨眼睛,安静靠在他的怀里,摸索着去找他的手。
系统的电子音越来越急,在脑海中不断回报着进度。加黎洛星的特使发觉地下情况不对,已经冒险顺着出口探下来搜索,他们还能再赌一次。
察觉到掌心多出的力道,顾渊借着稀薄的光线,迎上那双眼睛里依旧不曾暗淡的清明亮芒,凝神片刻,含笑点头:“好。”
既然他的少年想要继续往前走,又有什么不行的。
说着,他已深吸了口气,摘下面罩,将怀中的人严严实实埋进衣襟里,重新站了起来。
虽然身体已经极度疲惫,顾渊的速度却依然没有慢下来。一路躲避着头顶不断砸落的碎石,牢牢护着怀中的少年,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走了一阵,空气反倒渐渐清新。
肺部的烧灼感渐淡,陆灯稍撑起身体,顾渊也若有所觉回头望去,才发觉落石竟已将他们的来路彻底堵死。
毒气被拦在碎石之后,反倒是通风口的范围被扭曲拉伸着扩张,由于地势的不断变动,新鲜空气缓缓流通进来。
顾渊眼中迸开惊喜光芒,抱着他的手不由收紧。
无声挑起唇角,陆灯垂落的右手在口袋里艰难摸索一阵,掏出最后一颗糖,单手剥开,喂到顾渊唇边。
牛奶的甜香悄然蔓开,顾渊展眉哑然,张口咬下一半,又含着剩下的一半,低头哺进少年的口中。
唇瓣轻触即离,甜意在舌尖化开。
顾渊深吸口气,将他往怀里揽了揽,继续向前走去。
多走一步,活下去的希望就多一分。
毒气不再是威胁,随时可能塌陷的坑道和碎石却依然危机重重。顾渊尽力走得小心,在黑暗中摸索着磕绊前行,脚下却依然难免不稳,走几步就会有所磕绊。
陆灯轻握住他的手,顾渊稳稳回握,将那只手包在掌心。
受伤在前,毒气在后,少年的手早已没了往日的熟悉温暖,力道却依然安稳恒定。
顾渊心口一阵发疼,放轻动作把人往怀里裹进去,努力想要将身上的温度传给他,脚下却忽然猛烈一晃。
抱着肩颈的手臂攀紧,陆灯尽力勾起身体,贴伏在他肩上。
新一波震感剧烈传来,他们脚下的矿道已经不堪重负,开始发生断裂移位。
脚下碎石忽然变得稀疏,耳畔传来落石声响。顾渊胸中骤沉,用力把陆灯推上岩间供机器开凿的狭小平台,急声开口:“不要乱动,等着我,等我回来接你!”
矿间道路原本就错综复杂,这一震更是七零八落。陆执光体力不足,根本走不远,一旦贸然走动,注定凶多吉少。
根本顾不上自己会面临什么境遇,顾渊心急如焚,视线始终落在那道不断拉远的模糊身影上,身体迅速向下陷落,不多时就没入了毫无光线的黑暗之中。
陆灯想要应声,张了张口,喉间却只传出嘶哑气流。
想起情急下吸入的那些毒气,陆灯抬手抚上颈间,心口空了一瞬,目色却迅速转为沉静,调出了顾渊的生命水平监测。
下面是条从未被发现的地下河,在强烈的震动中迁了上来,从这里落下去,不一定就是死路。
四周石声轰鸣,陆灯静坐在原地,阖上双目,稍显苍白的清轩眉宇彻底宁静下来。
“宿主……”
不知过了多久,系统的声音从脑海中期艾传来,透着分明的小心翼翼。
“目标人物——目标人物已经被冲上岸,我对加黎洛星专项开放了他的生命监测定位,搜寻的特使很快就能找到他……”
在毒气的影响下,陆灯的身体无法顺利发声,在脑海中却并不受影响:“辛苦了。”
“宿主还不走吗?”
系统有些急,电子音隐隐加快:“营救行动毕竟侵犯了瓜尔星的主权,目标人物获救之后,就会被加黎洛星立即带走,不会来接宿主的!”
即使有地图,陆灯的身体也已经不足以支撑着走出去了。
顾渊如果不回来,陆灯早晚会被地震下不断升迁的石块挤得粉身碎骨,或是因为坍塌堵塞全部通风口而生生窒息。
非主动退出的情况下,死亡的感受百分之百模拟现实。系统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宿主这样受苦,却不敢强行替他决定,只能尽力苦劝。
“会的。”
陆灯抿起唇角,耐心地在脑海里回应它,目光落向空无一物的黑暗。没有受伤的手摸索几次,捡起一块石子放在面前。
顾渊说过,这次只要数到十就够了。
他说话不方便,大小合适的石子又不容易找,刚好可以数得慢一点。
再慢一点。
跌落进地下河时,顾渊就已失去了全部意识。
四周尽是黑暗,冰冷的水流将最后一点空气逼出胸腔,周身冷得仿佛能将血液凝成坚冰,只有胸口仍然残余着一点温度。
即使在窒息和寒冷所带来的混沌中,他脑海中依然盘旋着清晰的念头。
陆执光在等着他。
他一路上都小心护在怀里的,磕了碰了都舍不得的少年,现在一个人正待在冰冷的黑暗里,等着他回去,回去接他。
这样的念头充斥着他的脑海,胸口,渗入血脉,蚀刻在骨髓上。即使挫炼成灰,也依然清晰滚烫。
一只手探到他身旁,似乎打算扶他。顾渊咬牙想要避开,身体却没有力量,另一双手适时伸过来,将他的身体**地捞起。
繁杂的人声混乱地响在耳畔,却不是拷打中早已习惯的冷厉残忍,反而透着陌生的欣喜激动。
破碎的衣物被人帮着剥去,裹上大块的毛毯,将身上冰冷的河水吸干,有人在替他注射不知用处的药剂,有人将他小心扶起,想要将他背起来。
一道闪电在心头划过,顾渊打了个激灵,猛然拨开探到身旁的手臂,踉跄站稳身形。
“顾先生,您醒了!”
加黎洛星的特使一身戎装,年轻的眼睛里透着纯粹的敬仰热忱,上前稳稳扶住他:“我们是加黎洛星的,我们来接您回家!”
视觉已习惯了黑暗,眼前的光芒亮得有些刺眼,顾渊蹙了眉望过去,想起陆执光在毒气中呛咳着嘱咐过他的话。
分不清究竟源于身体还是意识的支配,顾渊点了点头,同面前几人道了声谢,抬手接过身旁青年手中的探照灯,转身向来时的路走回去。
“顾先生!”
特使匆匆赶上他,还想要抬手去扶,却被顾渊礼貌隔开。
“多谢你们来接我,我还有事必须要做,这盏灯暂时借用。”
虽然已被地下河水浸得湿透,脸色也冻得近乎青白,换了衣服的男人却依旧带了与生俱来的峻拔沉稳,同他微微颔首,又将手中那盏灯提了提。
“这是瓜尔星的领土,你们不能在这里久留,否则一定会留下把柄——给我留两支营养针,你们回到驻地等我,等出去了,我会去找你们。”
常年身居高位,又在商场中搏杀,顾渊轻易就能抓住谈判的重点。听到他的话,特使眼中果然闪过些许犹豫。
擅自下潜来找顾渊,确实会授人以柄,如果不是那个不知名特工将地点描述得极为精确,他们也不会这样铤而走险。
见特使仍在踌躇,顾渊朝一旁青年伸出手,在他随身携带的背箱里挑出两支营养针,又将必须的药品每样拣出一些,最后取了一卷绷带,放进落在一旁的背包里。
那是陆执光的书包,少年的身体已经濒临极限,他就把书包接了过来,却不想分开时太过仓促,阴差阳错到了他的手里。
不过没关系,自己这就去接他,书包也很快就能物归原主了。
顾渊按上胸口,掌心接触到温润木质,眉宇间掠过柔和温存。
强烈震动导致了河道迁移,地下河水势汹涌,却没有把颈间的平安扣冲散。这是个好兆头,陆执光一定还平平安安地守在原地,等着自己去接他。
这次只让他数了十个数,得快一点才行。
“顾先生,这里很危险!”
见顾渊居然真已经往回走去,特使连忙快步赶上:“您是要去找那位保护您的特工吗?我们也收到了他的消息,他使用的通讯系统非常强大,至少是高阶星系的特工,应该是有能力保护自己的……”
他想要劝顾渊停下脚步,迎上那双平静利朗的黑瞳,要说的话却又卡在喉间。
“谢谢你们,我是去找我的——”
少年温澈的眸光又浮在脑海中,顾渊神色些微和缓,垂下目光斟酌片刻用词,还是抬起头,唇角掀起温柔弧度。
“——我的爱人。”
他的目光实在太过温柔笃然,特使终于说不出话,停下脚步,看着他的身影片刻不停地没入黑暗。
顾渊的心绪同样并不平静。
国事动荡,难容完卵,他连对未来的企盼都只敢深藏心底,更遑论谈爱。
可他爱。
他当然爱。
只是这个字要被说出来,实在要凝注太多的感情。他的身体依然发冷,血液却在体内滚烫呼啸,仿佛因为那一句戳破心事的话而汩动着燃烧起来,心脏在胸口缓缓跳动,却仿佛在耳鼓隆隆轰鸣。
眼眶悄然发烫,顾渊握住那枚木质平安扣,轻贴在唇畔,脚步赶得愈快。
震动已经平复,瓜尔星人大概有自信将他深埋在了地下,一切重新安静得如同从未发生,只是上升下错的矿道依然支离破碎。
他是从地下河的中游被冲下来的,根本无法根据来时的路走回原处,但他却已牢牢记住了两人分开时距通风口的距离。
破碎的矿道依然是矿道,只要在脑海中拼凑回原本的大致情况,就能找得回去。
陆执光一定还在那里等着他——顾渊拒绝去思考任何其他的可能,他已在强弩之末,只凭着心念撑到现在,那些念头只要稍加考虑,就会将此时的他彻底击垮。
探照灯的光芒晃动着,顾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跋涉,碎石在脚下滚落,却无暇顾及。
他已走到了两人分开的地方。
矿道在巨震之下完全破碎变形,石林耸立,遮蔽了大部分的视线。顾渊扶着石台稳住身形,高声唤着少年的名字,却始终没有回应。
一定是声音还不够大。
光线细细扫过每一处可见的角落,却依然被不少石壁遮挡住,光芒晃动,投下令人心悚的暗影。
顾渊全无心思去留意那些石影,只是焦急地奔走着,声音渐渐喑哑,喉间隐约泛开咸涩血气。
他的少年向来听他的话,不会自己乱跑,况且以陆执光的体力,也根本没办法自己走出去多远。
他不该找不到。
痛楚从脏腑清晰传来,顾渊身体发冷,几次都险些踩空,却依然兀自支撑着最后一点希望,奔走在一处处耸起的石壁间,查看着最不起眼的缝隙。
他不该找不到的。
陆灯靠在狭小的石棱间,手中依然握着一枚石子。
他没有变过位置,只是石块的变动挤压将他的空间变得极为狭小,光线几乎全然透不进来,即使搜索得再细,也极有可能将他忽略过去。
他听见了顾渊的声音,但他的体力已经彻底耗尽,又无法出声,居然没办法给出任何回应。
光影不断晃动,他听着顾渊的声音渐渐哑下去,甚至能想象得出充血的声带强行发声带来的嘶痛。
有几次,顾渊的脚步甚至已经离他很近。或许只隔着一块石板,或许只要拐个弯,只要他能说出任何一句话,哪怕一个字——
可他却什么也说不出。
毒气彻底剥夺了他的声音,只能发出短促气流。如果他的力气足够,他也能自己跑出去找顾渊,可现在他却连手都抬不起来。
这样的擦肩而过,感觉可实在不算多好。
胸口空得发冷,眼前被变幻的光影晃得晕眩。陆灯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将那枚石子抛下去,发出的微弱声响混在顾渊急促的脚步声中,连他自己都分辨不出。
这样细微的动作已经彻底耗尽了他的力气,他什么也做不到了。
淡白的唇细微地动了动,气流划过被毒气麻痹的声带,陆灯尝试着挑起唇角,最后唤了一声顾渊的名字。
身体顺着石壁滑倒下去,他颈间的铃铛也随着轻晃,忽然清脆地响了一声。
顾渊猛地停住脚步。
铃铛的声音极细微,他却绝不会听错。
凝固的血液瞬间奔涌,冲得他眼前阵阵发黑,胸口激痛搅着狂喜,狠狠撞击着心口。他几乎是扑向声音传来的位置,扒开石块,提着探照灯的手不住轻颤,却仍细细扫过每一处可能被忽略的角落。
极狭的石棱间,灯光扫过一道阴影。
身体偏在这时候使不上力,顾不上碎石棱棱地硌在肘间双膝,顾渊俯身滑过去,把那具身体抢在怀里,死死抱住。
那双眼睛是安静阖着的,羽睫纤长细密,在眼睑投下一小片暗影。
仓促探向少年的腕脉,顾渊的手抖得厉害,反复摸了几次,才终于摸到微弱搏动。
热流终于冲上眼眶,迅速将视线染得一片模糊。
他的腿已软得站不起来,索性就这样坐在地上,扶着少年在自己怀间靠稳,将探照灯搁在一旁,快速在书包里翻找着应急的药品和针剂。
针头在灯下映出寒光,小心翼翼地没入腕间淡青的静脉,顾渊屏息替他将应急的营养针注射下去,正要去处理他肩头的伤口,动作却忽然一顿。
怀中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静静望着他,向来温润清湛的瞳眸带了罕有的茫然,目光迟疑着停顿在他脸上,力竭的涣散之余,透出分明难以置信的恍惚惊喜。
那样的惊喜太过明亮,亮得顾渊眼眶发酸,含泪朝他微笑起来,慢慢揉着少年的短发,在他额间落下轻柔的亲吻。
“我来晚了,对不起……”
他以为陆执光会依旧朝他露出安静的笑容,怀中的少年却忽然眨了眨眼睛,水汽飞快聚集,眼泪已大颗砸落下来。
顾渊胸口狠狠一滞,拥着他的肩臂止不住用力收紧,把人牢牢护进怀里,叫少年靠在自己的肩头。
温热的液体迅速渗透衣物,在地下的寒气中转眼冰凉。
心疼得说不出话,顾渊只能一遍遍细细吻着他,小心地替他拭净脸上的泪痕。忽觉脸上一片冰冷,顺手摸了摸,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竟也落了一脸的泪迹。
柔和的拍抚下,怀中身体的隐约颤栗终于渐渐淡去,安静地伏在肩头。
顾渊在他唇畔落下最后一个吻,力道轻柔地翻转手臂,叫他靠在自己臂间,小心查看着肩上早已被血迹重新浸透的伤口。
衣物被剥落,少年单薄的肩膀在寒气中本能瑟缩,力道却依然微弱,显然连想要动一动都难以做到。
“很快就好,很快就好了……”
顾渊温声哄着,把探照灯拉得近了些,利落地替他重新清创,上药止血,换了新的绷带仔细绑好。
本以为陆执光已重新力竭昏睡过去,做完这一切直起身,却发现少年的目光依然落在他身上,眸色仍透着恍惚不安。
胸口疼得发悸,顾渊脱下自己的衣物替他穿好,把人往怀里护了护,才要询问他还有哪里不舒服,心头却倏然一跳。
他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
陆执光虽然寡言,却依然会及时回应他。可这次少年实在安静得过了头,不仅没有说过一句话,连落泪时都是全然无声的。
那些令他不安至极的毒气忽然腾入脑海,顾渊胸口缩得几乎窒息,落下视线凝注着他,轻声开口:“执光,你能说话吗?”
陆灯眸光闪了闪,眼睫安静地垂落下来。
周身忽然透凉,强烈的后怕涌入胸口,心跳剧烈得几乎要撞破耳膜。顾渊用力收紧手臂,哑声不断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他终于知道陆执光的情绪为什么会忽然失控了。
不是因为在黑暗中孤身一人,也不是因为等了他太久,而是因为眼睁睁看着他一路奔走回来,听着他不断呼喊招唤,却不能应声、无力动弹,只能静静地靠在石棱间,承受着一次接一次地擦肩而过。
要不是那枚铃铛。
要不是曾经被用来隔音的棉絮,早已在跋涉晃动间丢得一干二净。
他或许会在搜寻无果之后怀疑自己的判断,或许会继续奔走在矿坑的其他通路,徒劳地尝试着找到少年的些许踪迹。
倘若没有听见铃铛声,陆执光眼睁睁看着自己来到这里,又眼睁睁看着自己寻找无果之后遗憾远去,该要承受的绝望足以噬骨。
这样的绝望,足以将任何一个意志最坚强的人彻底压垮。
单是想一想这样的可能,顾渊都怕得手足冰凉,他根本不敢设想,一个人躺在黑暗中的陆执光那时候又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营养针的能量在身体里慢慢攒出一丝力气,陆灯挪着手臂,勾住顾渊的袖口,慢慢扒拉着,把他的手掌轻柔握住,侧头吻上他几乎绷出青筋的颈间。
柔沁的触感轻轻摩挲着颈侧,像是安抚,也像是亲热。
顾渊慢慢调整着呼吸,让自己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揽上少年的脊背,迎上那双已经恢复了柔润温暖的黑眸:“执光……对不起。”
他必须要道歉——他不能不道歉。
他该更仔细些的,他早就该查看陆执光的身体是不是在毒气中受到了什么损害,该无论到什么时候都和他在一起,不该自作主张地把少年推到安全的地方。
如果今天铃铛没有响,可能会发生的一切,远要比他们一起坠落涉险,同生或者共死的结果残酷得多。
陆灯望着他,眉眼轻轻弯了弯,摇摇头无声开口:“没有太久。”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只数到四,五都还没来得及。”
顾渊怔了片刻,读懂了他的唇语,终于哑然地将少年整个拥进怀里,珍惜地细细吻着,阖了眼微笑起来。
等到陆灯的状况稍好些,顾渊又替他注射了第二剂营养针,把衣物替他仔细裹好,抱着人站起身:“走,我们回家。”
陆灯靠在他臂间,眉梢安静地舒开笑意,仰头凑过去,在他唇上落了个吻。
随着他的动作,铃铛又清脆地响了起来。
两人一个刚在冰冷的地下河水里泡过,一个在嶙峋石间躺了许久,说不上谁比谁更凉些,这样紧紧抱着,却在肌肤相触的地方慢慢生出些许温度。
陆执光在朝他露出那个笑容之后,就陷入了力竭的昏睡,安静靠在他的颈间,连呼吸都细微得渺不可查。
铃声清淩,驱散了地底长夜的寒意加身。
顾渊一路握着他的腕脉,虚弱的搏动抵着指腹,同他自己的心跳应和着,虽然疲弱,却仍恒定安稳。
他记得出路,又有照明,出去的路并不难。沿着已经平静下来的地下河水一路向前,走到矿道口,本以为还要再想办法潜入安全区,却迎上了特使年轻的坚毅面庞。
“顾先生,我们就知道,你一定很快回来。”
迎上他的目光,特使微笑起来,朝他走过去:“快走吧,您的爱人看起来需要正式的治疗,远航舰配备了专业的医疗设备,会很有帮助的。”
说着,他已抬手过去,想要帮顾渊接下怀中抱着的人,却被顾渊颔首礼貌谢过:“多谢,我自己来就好。”
特使的目光好奇地闪了闪,抬手揉揉鼻尖,不再多说,只在前面引着他前行。
远航舰就停在不远处的山坳间,那些曾经营救过他的青年都守在附近,一程接一程地护送着,把他们安全地送到了那艘不起眼的舰艇上。
“我们还要留下和谈,顺便在这里再多牵制他们一阵。这艘远航舰已经设定了飞行方向,您只要好好睡上一觉,就回家了。”
特使将他送上舰艇,把备用的智脑递过去,又把所有携带的物资都留给了他,眼中仍透着蓬勃的英气。
顾渊温声道过谢,略一沉吟还是开口:“你们留在这里,不担心瓜尔星会在星系法庭上找麻烦吗?”
“我们的国民被非法拘禁,我们来接自己的同胞回家,他们要找麻烦,就让他们去找。”
特使笑了笑,见他把怀中的人轻放在床上,才朝他伸出手:“顾先生,您是整个加黎洛星的英雄。我知道这样的感谢和您的付出相比太过浅薄,但是——谢谢你。”
顾渊眼眶微烫,眼尾却透出淡淡笑意,接住特使递出的手,轻轻一握。
特使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舰艇下,设置好的程序开始运转。远航舰腾空而起,在加速器的推进下飞快地远离地面,提升到逃逸速度,转眼没入漆黑夜空。
浩瀚宇宙中,光点一纵即逝,转眼如初。
————
冬日午后的日光明亮温暖,透过窗栏,在卧室中投下错落的光影。
陆灯躺在床上,安静地阖眸熟睡。
窗外的雪已积了一层,还有新雪在缓缓落着,轻柔覆在曾经被战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地面上,将一切掩成纯粹剔透的白。
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顾渊带着一身清新的雪气进门,在门口立了一阵,等寒意散的差不多了,才放轻脚步走到床边。
少年睡得安稳,细长浓睫服帖地合在眼睑上,呼吸均匀柔和。顾渊的目光温存下来,替他掩了掩被角,俯身想在他额间落个吻,那双眼睛却忽然睁开。
顾渊微怔,陆灯已抢了先机,仰头在他唇上飞快地碰了碰,眼里亮起清亮笑意,撑身扑进男人结实宽阔的怀抱里。
忍不住轻笑出声,顾渊将人稳稳抱住,额头抵着他的蹭了蹭:“睡好了?”
陆灯舒舒服服靠在他怀里,眉眼弯起柔和弧度,点了点头,又抬手拥住他的肩颈。
“好好,知道你闻出来了,先喝点水,慢慢吃。”
顾渊不由失笑,抱着怀里的少年轻放在床头,把桌旁的温水喂到他唇边,看着他喝了几口,才把随身带回的蛋糕拎了出来。
他们从瓜尔星脱身,被加黎洛星的特使接回来,已经过了小半年的时间。
加黎洛星上的战争已经过去,瓜尔星的军队被死死牵制在了加黎洛星上,在旁近星球的环伺之下,不得不咬牙付出了大笔赔款,才终于把军队撤了回来。
星系法庭的判决间,瓜尔星果然拿出加黎洛星特使非法入侵本星领土的事情发难,却反而暴露了非法拘禁外星居民的行径,进而牵扯出那处严重违反人权法则的监狱,受到了星系的严厉判罚。不仅撤去了瓜尔星军方十余名高层的职务,还被责令再单独赔付顾渊十亿星币,并将他身上的监控设备立即拆除。
两相叠加大伤元气,至少五十年之内,瓜尔星不会再有什么心力打其他星球的主意了。
加黎洛星在艰难却热火朝天地全面重建,新的希望在焦土下萌芽,等这场雪化净,这座星球就会变得焕然,展露出新的勃勃生机。
收到了新的投喂,陆灯心满意足,靠在床头认真地吃着蛋糕,颊间鼓起细小的弧度,看得人心头都跟着轻撞。
顾渊收回思绪,忍不住抬起手,在他的发顶轻轻揉了揉:“好不好吃?”
掌下的脑袋动了动,仰头望向他,眸间漾开新雪明澈的笑影,轻轻点了点头,切下一块蛋糕送到他唇边。
顾渊胸口隐约发涩,却仍微笑着点点头,把那块蛋糕接下来,继续慢慢拢着少年柔软的发丝。
陆灯考得很好,成绩在星系联考中也名列前茅,却因为身体的原因,只能一开学就办了休学的手续,留在别墅里疗养。这半年来,顾渊想尽了办法,虽然将他的身体调养恢复了七七八八,却依然没有办法让他重新发声。
陆执光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受到太多影响,依然总是带着柔和清澈的笑意,甚至为了能让他看得清楚,那些笑容变得更明亮,亮得扑人。
他却总是心疼。
寡言是一回事,说不出话又是另一回事了。他们两个的交流倒是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受阻,简单的意思顾渊都能读得懂,复杂些的要么看口型,要么用智脑交流,不会有任何阻碍。
但他的少年却毕竟不是永远都生活在这幢别墅里的。
想起那个年轻特使曾经说过的话,顾渊落下视线沉吟着,眉间却忽然贴上一只手,拢着发鬓,将他的脸庞微托起来。
少年望着他,眼中显出温和关切。
顾渊朝他笑了笑,握上那只已经恢复了温暖的手,挪到唇边吻了吻:“执光,你是高阶文明的特工,是吗?”
自己是系统的特殊工作人员,这样也是说得通的。早就在矿道里暴露了身份,陆灯轻抿起唇角,迎上他的目光,还是点了点头。
加黎洛星被战争毁去大半,贫民区自己住处那一屋子的习题早已在炮火中炸得干干净净,如果再添上特工的身份,大概以后就不用做作业,也不用去学校了。
虽然问了出来,却也没料到他竟承认得这么痛快。顾渊哑然轻笑,索性侧身在床头坐下,让他靠进自己怀里:“你们那里——有没有能治好你的办法?”
陆灯眨眨眼睛,把他的手拉过来,在宽阔掌心上慢慢写着字。
指尖温暖,轻柔的触感拂过掌心,撩拨得心口都跟着发酥。
顾渊深吸口气,尽力控制着自己越发逸散的心思,细细辨认着他写下的字。
——有办法,但是只要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整句话连接起来,在他心底砸下细小旋涡,却并不觉如何意外。
顾渊轻轻点头,手掌一翻,包住少年的那只手,落下目光沉吟不语。
似乎隐约探知了他的念头,怀里的身体动了动,放下蛋糕,回身望向他的眼睛,唇角抿起难得紧张的细微弧度。
顾渊迎上他的目光,忽然浅笑起来,捧住隐隐绷紧的清秀面庞,在他唇上落了个轻吻。
“你们那里——还招人吗?愿意接受基因改造,自带存款,想好好谈恋爱的那种……”
陆灯怔了怔,目光忽然难以抑制地飞快亮了起来。
招人的。
系统的工作人员正是紧缺的时候,数据只要有成为工作人员的意向,就可以接受特殊的加密强化,轮转在不同世界之间。虽然每个世界的记忆都会被封存,但核心数据却不会再有变化,等到转正的那一天,一切都能被重新想起来。
眼看着少年的头点得仿佛啄米,顾渊终于忍不住放声朗笑起来,抬手用力将他拥进怀里,带了笑意深吻下去。
看来是时候来一次冒险的星际漂流了。
终于想出了能长久相守的办法,陆灯仰头迎着他的吻,心跳愈快,闭上眼睛拉过他的手,在掌心一笔一划:“许个愿。”
上面有暗中照顾他的人,对方在这时候好好许个愿,说不定就是会在下个世界里实现的。
顾渊心念微动,也拢着他的手掌摊开,含笑写下回应:“好。”
他的少年让他许愿,他也就当真闭上眼睛,认认真真地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愿望。
睁开眼睛,陆执光靠在他怀里望着他,眉梢眼尾都沁着真实的暖暖笑意。
“怎么办,愿望好像已经实现一小半了……”
顾渊哑然轻笑,抬手拢了拢他的短发,柔声开口:“先去治好嗓子,然后让我宠你一辈子,好不好?”
那就不是一辈子,是很多辈子了。
陆灯望着他,眉眼弯起欣然弧度,又切了块蛋糕喂给他,睫下亮起温暖细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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