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间,云上衣似是百般挣扎,才又压低嗓音道:“十二,我最后以师父的身份问你一句……”
一听他还肯承认他的身份,容卿麟顿时惊喜交加,手指无意识的抓紧他衣摆,连声道:“师父你问,我再不隐瞒师父任何事了。”
他话音落地,满怀期待的等着。
可又是长久的沉默。
容卿麟眼底盛放的光便渐渐有些收敛,似是想到了什么,扯着云上衣衣摆的手指也一点点松开。
可偏就在这时,听云上衣压抑着问了句:“十二,云雪当年忽然不顾劝阻解除与我的婚约,真的是因为同你生了感情么?”
容卿麟跪在云上衣脚下,先前所有的委屈隐忍渐渐褪去,眼底的水光也在那一瞬缓缓变得冰冷刺眼。
“师父你心中有绾绾一个分量比我重的也便罢了,难道连一个贱婢不如的女人都要沦为师父讨伐我的借口么?我说是,师父信我么?”
贱、婢、不、如!!
姜绾绾不敢置信的盯着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幻听了。
云雪是云之贺的女儿,是陪哥哥多少个日夜的未婚妻子,是他们一同长大的同门师妹,他先前明明信誓旦旦的说喜欢云雪的,他说他喜欢到不惜在大婚前三日将她抢到手!!
怒火中烧,她忘记了他是南冥如今最尊贵的主,忘记了整个客栈外都是他的人,一脚不偏不倚正中他胸口!
容卿麟没躲,结结实实的受了,整个人飞出去两丈远,狠狠的撞到了木柱上,又狼狈跌落下来。
他几乎是立刻要爬起来,可上身刚刚离开地面,就咳出了两口鲜血!
虚掩着的门在下一瞬被踹飞开来,有一扇直奔她而来,被当空一掌震碎在半空中!
木屑四散而落,那两个不可一世的将军出现在眼前,腰间佩剑已出,凛凛寒光对准了她。
云上衣眼底略过惊痛之色,不知是痛心默默无闻陪伴他多年的云雪,还是心疼容卿麟,亦或是为如今短兵相接而难过。
“绾绾……”他叫她,却不知是该劝她冷静一些,还是该同她一道动手。
姜绾绾随手在半空中抓住半截木头握在手中,眼底尽是冰冷的杀意:“两位将军如今风光做了将军,闲来无事还去做那些个杀人劫财的勾当么?!”
云上衣震惊的倒吸了一口凉气,看向地上刚刚缓缓爬起来的容卿麟:“十二,你——”
容卿麟抬手拭去唇角的血迹,微微抬高了下巴,再不见刚刚楚楚可怜又无措无助的孩子模样。
他看向姜绾绾,是君临天下的帝王才有的压迫感,一字一顿道:“别人不晓得,绾绾你不晓得么?我因母亲是婢女,哪怕回宫都受尽别人冷眼,我若不拼命想办法筹钱,要如何买自己的人?要如何想办法博得父皇的欢喜?”
他稍稍一顿,蓦然拔高语调厉声道:“要如何一步登天成为这南冥的皇?!!又该如何去收拾那些欺辱我的贱人?!!更该如何对付三伏那些个道貌岸然的畜生?!!”
他一声比一声更高,一句比一句更冷,似沉闷的雷,一声一声滚过头顶。
彻彻底底的变了一个人,再寻不到半点十二的影子。
恍惚中,她甚至有种这根本不是十二的错觉。
容卿麟像是彻底的放弃了挣扎,踉跄着向她走了两步,冷冷的笑:“三哥尊贵如何?不照样被你牵绊住了手脚!七哥尊贵又如何?不照样被一个袭夕困的难以自拔!云雪是云之贺的女儿又如何?她又凭什么拿你的性命,逼迫师父娶她为妻?!三伏那些个狗眼看人低的,将师父当做仆从一般的训斥着,利用着,享受着世人的崇拜与敬仰……我会灭了他们!我会叫这南冥皇朝自此以后再无三伏!!我会叫他们那些所谓的尊贵的人,都匍伏在我脚下!谁都别想逃!!”
难怪……
难怪袭夕会被莫名其妙的塞在东池宫那么久。
难怪先皇驾崩那夜,她会突然收到哥哥的绝笔信。
他对皇位的野心,早已萌发,在他还粘人又乖巧的时候,就已经慢条斯理的布好了这盘棋。
更恐怖的事,这场复杂人心,感情占据主导地位的棋局,最易生出诡谲变换的棋局,竟也被他操纵的这样稳!
他眼底的狰狞与浓烈的情绪翻滚着,惊的云上衣面白如雪,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只震惊而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姜绾绾攥紧了手中的半截木头。
她向来杀伐果断,动了杀心便绝不会再有回头的时候。
可眼下,她分明是要动手的,可掌心的木头却又沉重的像是一座山,她握不住,抬不起。
“都先冷静冷静吧。”
二楼忽然响起一道男声,平静,安静,云淡风轻中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拾遗双手撑着栏杆,怀星还在他后头的屋里睡着,因此他并不打算下楼,只远远的站着:“若论起来,这屋里想必除了云上衣,再没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便都先暂且搁置一下吧,我要商平的脑袋,商玉州的心脏和商仙儿的舌头,这三样东西未到手之前,谁好好待着吧。”
话落,随手自楼上抛下了个什么东西。
容卿麟稳稳的接了过来,拧开瓶盖,看也不看直接将里面的东西吞了下去。
姜绾绾拧眉:“这是什么?”
容卿麟将空了的瓶子丢至脚下,冷道:“你以为商氏为何放心的让我做皇帝?自是因我乖巧的每日服用他们给的毒药!”
姜绾绾抬头看向拾遗。
拾遗歪了歪脑袋,笑嘻嘻道:“可惜他们忘了,我这个生活在商氏的蝼蚁知晓的秘密,比他们以为的要多得多。”
还笑。
他居然还笑的出来。
回头有他好好哭的时候。
姜绾绾收回视线,淡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皇上此番兴师动众,想来也是已有了同商氏抗衡的力量,至于我们兄妹……就不劳皇上费心了。”
容卿麟盯着她:“我将宫内所有自己的人都带出来了,眼下整个皇宫里都是商氏的人,先前他们父子趁三哥昏迷不醒的那几年,逼迫我交出了兵符,绾绾,你要我回去送死么?”
“是人都会死。”
她缓缓道:“我们唯有兄妹三人都不怕,你一个带了大队人马的皇上怕什么?”
“我不走。”
眼瞧着在她这儿寻不到半点妥协的痕迹,容卿麟索性开始耍赖:“师父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要实在看不顺眼,便先将我打死吧。”
说完,对身后手持利刃的两人道:“你们都出去,没有朕的允许,不许再进来。”
“……”
账是要算的,但不是眼下。
眼下她的确还有更重要的人要清理。
“哥哥,你先在此处守着拾遗同怀星,我出去探一探消息。”
兵符既是在商氏手中,那么他们就不能再继续这么被动下去了,若只是那些江湖高手们,她同哥哥齐力合心或许还有几分胜算,但若调动了大批兵马围剿此处……
情况不会比三年前她在三伏好半分。
云上衣勉强收整了一下心思,一开口,声音都是哑的:“还是我去吧,绾绾你……”
他话还未说完,容卿麟立刻缠过去:“师父去,那我也要去。”
云上衣:“……”
姜绾绾道:“哥哥放心,我此番过去只是探查一番,自会小心,若非万不得已,不会拿命同他们硬碰硬。”
云上衣还想说什么,但拾遗同怀星的确还需要人护着,留在此处的危险不见得比去商氏小一些,便也不再同她争辩,只叮嘱她万万小心,不可意气用事。
姜绾绾再三保证后,这才动身离开。
夏日里的夜长了许多,正是最深最暗的时候,但显然今夜注定是多少人的不眠之夜。
姜绾绾换了一身墨色收腰身的夜行服,于夜深人静处无声无息飞掠过一道道红墙绿瓦,又在半路中忽然停下。
她抬眸,看着自己目标方向处,火光冲天。
火焰凶猛,明明还是极深的夜,竟被照的亮如白昼,霞光漫天。
商府这是聚集了多少人马,闹出这么大阵仗来。
但她无意于同他们一一厮杀,也没有那么多的力气拼杀过去,她要的命,只有两三条。
想来这也是商平的背水一战了,定是做足了万千的准备。
这么想着,她又忽然觉得此刻似乎并不是个多好的时机,至少眼下,要退。
她同哥哥,加上拾遗怀星也不过只有四人。
她连二十余年都等了,再多等几日又何妨?
就是不知他商平还有没有那么多的精力,日日夜夜的都处于备战状态,集齐这么多的人守着自己。
于是转身,刚要回去,眼角余光扫到脚下黑暗的小径上,两个男子踉踉跄跄的身影。
其中一人捂着腹部,明显是受了伤的模样,不长不短的一段路,竟无力的磕绊在地两三次。
她微微眯眸,在黑暗中蛰伏片刻,就在他们跑至脚下时,忽然飞身而下截住了去路。
两人先前还一步三回头,生怕有什么人追来一般,察觉到去路突然被截住,这才猛地停住,警惕的抬起了剑。
姜绾绾于夜色掩映下,慢条斯理的向他们走了两步,笑道:“许久不见,想必二位高手在商氏发了笔不小的横财吧?”
都是眼熟的面孔,曾经于商氏设陷阱要了她半条命时有他们,在云上峰围剿于她时,也有他们。
两人一见是她,脏污遍布的脸上竟也能分辨出死灰的痕迹。
当初他们多少人联手都堪堪成为她手下败将,更遑论是眼下这状况,且二人齐齐负伤了。
腹部受伤的那人喘了口气,干脆的同身边人道:“看来我今日是难逃一死了,你不要管我了,尽力一逃,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别废话,左右逃了也不会让我逃太远的,九成是个死。”
那人索性丢了手中的剑,视死如归道:“来吧,我知道你一向杀生不虐生,我们死在你手里,总好过死在摄政王手里。”
姜绾绾还在感叹这样唯利是图的人竟也有生死不弃的时候,突然听到‘摄政王’三个字,微微怔住:“摄政王?”
容卿薄忧心素染,一怒之下昏迷过去,想来这会儿还没醒,竟就叫他们怕到开始内讧了么?
“到底是南冥皇朝威震八方的摄政王,连皇上都驾驭不了的兵权,相爷自以为牢牢握在手里的兵权,竟被摄政王囊中取物一般拿下,他一现身,半数兵马便顷刻间都投靠了东池宫,唯有一小部分死认相爷手中兵符的,和我们这群唯利是图的江湖客……”
那人说着说着,声音竟都开始瑟瑟发抖:“你瞧三伏之战惨烈,那些死去的人也不过是被一剑毙命,可今夜之虐杀,比当年惨烈岂止十倍!我们不想回去被活活烧死,被剥皮抽筋,倒不如你干脆给我们来一剑。”
姜绾绾下意识摇头。
她不信。
离她离开东池宫也不过只有三个时辰多一些,容卿薄如今怕是还昏在床榻之上下不来,便是真的醒了,也不会这样做的,这一定是商平诱敌深入之策,她不能相信,不能轻易掉进这个陷阱……
她混乱的想着,可再抬头,那冲天的火光烧的那般狰狞,显然有要向此处蔓延的趋势。
瞧着,似乎的确不像火把。
再多的火把,恐怕都闹不出这样大的阵仗来。
那两人都已经放弃了挣扎只待被一剑刺穿胸口了,却眼睁睁看着她忽然飞身而起,直接略过了他们直奔商府而去。
“……”
能在她姜绾绾手中三次逃脱死亡的,想来也就他们二人了。
怕是用尽了一辈子的运气了。
……
火光四起,渐渐的,有着里衣怀抱孩童四散而逃的百姓迎面而来,中间时不时夹杂着搜捕那两个逃离护卫的官兵策马而过,惊起阵阵惊恐的尖叫声。
白日里还风平浪静,岁月静好的南冥皇朝,一时间恍若陷入了最惨烈的战乱一般,到处都是凄厉的尖叫与慌乱的哭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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