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柳将昨晚打包好的包袱打散,衣服收回柜子里,又拿了本《千字文》,坐在外间榻子上看书,准备记几个字。
只是还没看上两行,就开始出神了。
刚才听了薛氏一番话,她只羞愧于自己的胡思乱想,匆匆回了房,现在坐下来一细想,才发现事情远还没完。
照婆婆的意思,林家不打算反悔,她仍是家里的大儿媳,这是不是意味着,往后她要和大公子做真正的夫妻,生活在一块?
青柳忽然有点心慌。
自从嫁来林家,她就做好了当一辈子寡妇的打算,眼下不用当寡妇了,她却有些不知所措。
寻常的夫妻是怎么样的?
她想起她的爹娘。这么多年下来,爹每天早上起来,都会先去溪边提了水,然后才下地干活,娘做了早饭,从不让她们去跑腿喊爹回来吃,而是自己给他送过去。她爹不是个多细心的人,但对于娘交代的事从来不会忘记。娘的脾气很好,但有时候也会和爹拌嘴,常常前一天晚上两人还不讲话,第二天起来,就又和好了。
村子里别的夫妻也都差不多,偶尔拌拌嘴吵吵架,整日算着柴米油盐,种几亩田,养几个孩子,等孩子大了,又开始照顾孙子,每日所期盼的,也不过嘴里有一口食,身上有一件衣,最好还能儿孙满堂,阖家平安。
但这好像都不符合她与大公子的情况。青柳无法想象他像她爹一样,扛着锄头下地,上山打柴,掰着指头算粮价,闲时提着破篮子去捞鱼。她自己也不会像娘一样,给他做衣服,纳鞋底,操持餐饭,因为在林家,这些都有别人做了,而且做得比她好。
那她到底能做什么呢?她不像婆婆,能把这么大一个家管得井井有条,也不像锦娘,可以陪着小叔谈诗作画,她甚至连大字也才刚识了几个,自个儿的名字也只勉强能写端正。
这样的她,真的能把日子过好吗?
林湛被他娘赶回东院,在房门紧闭的东厢房外,破天荒地迟疑了一小会儿。转头一想,连小鸟儿那样的,都能将他媳妇儿骗到手,没道理自己不行。于是镇定地走上前,敲了两下房门。
青柳正想得出神,以为是许嫂子在外头,也没多想,上前开了门,等看见结结实实堵在门口的身影,吓得退了一步。
林湛正不知该说什么,微微有点虚,可一见她这样子,比自己还弱,顿时就不虚了,大模大样走进来,就在屏风前的椅子上坐下,大马金刀的架势,活似要商谈家国大事一般。
青柳站在门边不敢靠近,垂了头,偷偷用眼角瞥他,被他逮个正着,赶紧将头垂得更低。
林湛有点自得,瞧她怕成这样,以后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决不敢有二话。
其实他暗里鄙视他爹很久了。
小时候他一直以为他爹是世上最厉害的人,每次教训起他和小鸟儿来,一根手指头就够了。后来发现,她娘比他爹更厉害,因为只要她轻轻一哼,爹就缩得跟鹌鹑一样。
再大一点,他知道有种病症叫妻管炎,有种柜子**头跪,有种睡法叫去书房睡,于是对他爹只剩下满满的鄙视。并且那会儿就立了誓,以后成了家,绝对不能像他爹那样怂,家里必须他说了算,媳妇儿得贴贴服服听他的!
眼下他对青柳的表现就挺满意的。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打量他媳妇儿,身量不高,大概只比娘高了一点,但是和他没得比,刚才错身走过,感觉她还不到自己肩膀。挺瘦的,瞧那小腰,他一只手臂可以环住两个,以后得喂她多吃点才行。脸上皮肤不算白皙,但也不黑,是个鹅蛋脸。眼睛大,鼻子不挺但是直,嘴巴红红的,五官看着也算个清秀小美人儿,可惜额头上的疤太煞风景。听说娘已经给她配了药,不过看起来效果不太好,看来他下次得去师父那儿顺点好药回来。
听娘说,她小了自己九岁。林湛忍不住在心里掰着指头算了算,发现当年他十六岁随师父出征的时候,他媳妇儿好像才七岁……想起昨晚才嘲笑过林鸿,他觉得膝盖有点疼。
林湛咳了一声。
青柳立刻抬起头来看他,她其实能感觉到他在打量自己,但不知他要做什么,只得低着头。
林湛一本正经道:“你坐下来,咱们说说话。”
青柳略一迟疑,道了声是,矮身坐在榻子上。
林湛目光顺着她走,一眼就看见榻上的千字文,道:“你在看书?”
青柳有些不好意思,“嗯,娘请弟妹教我认字。”
林湛伸出长臂捞起来翻了翻,一看那密密麻麻的字,就觉得头痛,自小他最讨厌读书识字,为此不知挨了他爹多少板子。但此刻却不想被他媳妇儿看扁,硬着头皮翻了一会儿,装模作样点点头,“不错。”又道:“你平时除了看书,还做什么?”
青柳道:“上午看书,下午练字,晚上有时打几个络子。”
林湛一听有和读书无关的事,忙问:“什么络子,给我看看。”
青柳便让他稍等,起身去里间拿了,“大公子您看,只是一些小玩意儿,不值什么。”
林湛听她对自己的称呼,挑了眉道:“你叫我什么?”
“……大公子。”青柳有点疑惑,不知他为何这么问。
林湛便道:“你听小鸟——二弟他媳妇儿也喊他二公子傻公子的么?”
青柳迟疑,“那……要怎么称呼?”
林湛理所当然道:“当然叫我相公,喊一声听听。”
青柳面红耳赤,张了几次嘴,也没喊出声。
林湛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这媳妇儿也不是很听话呀,以后还得再教导教导,眼下就先放过她吧。
他大方道:“不然喊我阿湛吧。”
青柳虽觉得这个称呼还是有点过于亲近,可比起另一个来不知好了多少,忙点了点头,捏着衣角,低低地喊了声阿湛。
林湛听得心满意足,又道:“我看爹娘他们,好像都有这样一个络子?”
青柳耳朵尖仍有点红,点了点头,“是去年除夕时我送给他们的。”
林湛就道:“我也要,你给我也做一个,要和他们都不一样的。”
青柳问:“你喜欢什么形状的?”
林湛想了想,“就做一只威武的鹅吧。”
想他小时候,五六岁时就已经是打遍全村无敌手了,唯一一次败绩,有个兔崽子带了他家的鹅来跟他对打,他被那头鹅啄得满屁股包,整个童年都留下了阴影。以至于长大了,对鹅都还有点执着。
青柳第一次听说有人要把络子打成鹅的形状,不过也没拒绝,只道:“我之前没有编过鹅,可能要一段时间才能做好。”
林湛摆摆手,“没关系。对了,你搬去我屋里睡吧。”
这话题转得太快,青柳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好一会儿,才猛地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为、为什么?”
林湛道:“我们都是夫妻了,当然要睡在一块。”
青柳揪着手指头,“可、可是,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她还没准备好和一个男子共处一室,太突然了。但这个男人是她丈夫,两人睡在一起,又确实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她拒绝的余地。
林湛瞧她急得眼眶都有点红了,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又啧了一声,这媳妇儿是有点不听话。
不过算了,谁让自己比她大呢,总要让让她,不回去睡就不回去吧,先依她一回,以后一定要教教她什么叫夫为天才行。
“那就暂时还照原样吧,等什么时候你想搬了再搬过去。”
青柳忙点头。
林湛从东厢出来时,想着这媳妇儿总体还是不错的,偶尔不听话,以后再慢慢教吧。
对了,他得给他师父去封信,讨几瓶好药,将媳妇儿额头上的疤去了。顺便报个平安,师父他老人家好像不知道他还活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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