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都无需轮到百里安来张口了,青玄女官的面容彻底冷了下来:“燕大人这是想直接在娘娘的西悬峰上动手拿人不成?”
燕破云眼眸凌厉睁开,冷笑道:“燕某人并非无故拿人,这人命关天之事,死的是我的守境者同僚,他并未战死于回廊天渊,却是在伤重归来之时,死在了同族人的手中,这叫我如何能够甘心?
天干峰本就非指定之人,不得擅入,此子身份级别远远不至有入山之资,却是不知因何缘由,竟是能够拿了你青玄大人的手令,入天干山门。
青玄大人身上的嫌疑自然也就不必多说了,今日燕某人擅闯西悬峰已为失礼大不敬,便是给我再大的胆子,在西悬峰上我也不敢直接压扣娘娘身边的人,不过青玄大人……”
燕破云深楚的瞳眸异常冷漠,断然在他脸上看不出半点不敢的意思,他淡淡道:“也不存在任何立场来阻拦我拿下此子吧?”
青玄女官丝毫不让,纵然心中对尚昌亦有所怀疑,但也并不是任凭他人三言两语毫无实证的情况之下,就随意将人给交出去。
她身子移动,横栏在尚昌身前,明眸淡漠:“你可以试试。”
燕破云低笑出声,身后长枪铮鸣如戾,狂傲的神情之间隐含不屑:
“青玄大人执政多年,到底是耽于修行了些,不似我们守境者,洗骨淬魂,终日与战场为伴,青玄大人身份非凡,可论实力,今日可拦不住我,又何必自取其辱。”
“况且……”燕破云淡淡一笑,道:“这到底是西悬峰,纵然是青玄大人你,也做不了此山的主。
尚昌并非峰上人,在此山之中留了这大半夜的功夫已是不符合规矩,怎么?青玄大人你这是想再坏一次规矩,像塞人入我天干峰一般,将身有嫌疑的此子也留在娘娘的主峰中不成?”
这一句话,可当真是命中要害。
燕破云没有实证证明尚昌确实有杀人之实,可尚昌同样也没有能力自证清白。
他若当真有能力杀死守境者干禺,这便证明他具备极难估量的危险性。
不论是出于怎样的理由,她都不可以将他留在这里。
可是燕破云的态度又实在是处处都透着古怪。
青玄甚至有预感,若是尚昌此番当真落入到了他的手中,断然无法再完整回来。
燕破云此番前来行事,并非滴水不漏,可却也的确是有备而来。
他这是算准了娘娘不在山中,而她做为昆仑女官,必须严格职守山中的法则与规矩,她身居之位格外特殊,故此她必须自律极严,若稍有懈怠,纵然违规微小,却也要处以重刑,方能服众。
这十几万年来,青玄女官铁面无私,自离了少年时期的稚嫩心性,便再未出现任何纰漏或是差错,行事雷厉风行,滴水不漏。
而燕破云正是深知她守规矩、知敬畏、明底线、做表率的性子。
而他不一样。
他之野心抱负,自认为山海都盛装不下,他素来百无禁忌,行事也毫无忌惮,只要对自己有利,纵然先斩后奏又有何妨。
他是山中最强的守境者,为昆仑净墟死守黄金海十几万年,劳苦功高,战功赫赫。
此番大乱潮音,更是九死一生。
纵然他今日坏了规矩,在山中起了兵戈,强行动手拿人,只要将这罪名扣死在了尚昌身上,私下解决这个隐患,便可万无一失。
难不成堂堂一界昆仑之主,还会为了一个区区化形不久的小山猫对他严惩不成。
更何况,她都自身难保了。
燕破云心中更是没有了太大的忌讳。
风卷雪尘,燕破云身后粗蛮狂枪依旧安定如山的插在地面山峦之间,并未有起任何杀势的意思。
他淡淡说道:“我既到此,自是我意已决,之所以愿意与青玄大人论这么多的废话,那是因为我知晓,青玄大人也是一个体面之人,我不欲将此事做得太过难看,不如你我各退一步,我也不为难青玄大人。
此子执青玄大人手令上山一事,我可当全然不知,我亦不逼青玄大人交出此子,只要青玄大人让此子离开西悬峰,接下来的事,便全与青玄大人无关了。”
说完,燕破云冷漠的眼眸里浮现出一抹自信的淡淡笑影。
尚昌缠着衣角的手指早已在他的话语之中绷到关节发白,他沉默两秒,旋即逐渐意识到自己此刻正是面临着怎样的绝境。
他慢慢低下了头去,站了出来,脸色惨白,可眼神却异常坚定,道:“青玄大人不必为我感到为难,我自会自行下山,绝不会给任何人增添麻烦。”
青玄女官眉头深皱,眼珠转到眼尾处,天然冷漠的目光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你眼下说这种话,才是真的在给人增添麻烦。”
尚昌蓦然抬起脸来,愣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开口道:“青玄……大人?”
青玄收回目光,漠然道:“我竟不知燕大人孑然一身,以身镇守黄金海十万余载,怎么看也应是一个满腔热血的铁骨男儿。
却不曾想,对于此等鬼蜮伎俩,也是能够如此信手拈来,当真不知该是感到惊喜还是失望。”
燕破云脸色阴沉了下来。
青玄身为女子,身形窈窕,个子却很高,灌满大袖的风陡然鼓胀之间,生生将尚昌的身体毫不客气的拂至身后更远的地方。
她淡淡道:“我何时说过要赶你下山了,老实待着。”
燕破云嘲讽大笑:“守境多年未曾离开,我竟不知青玄大人也学会了徇私枉法,未得娘娘首肯,你强留此子于此,坏规矩懈怠行事,如何当得起这昆仑女官之职,日后又该如何让下头一众子民以你为榜样典范。”
青玄女官振袖一甩,冷静从容,淡淡道:“倒也不必以本官为榜样典范,便是雪拂做出来的无心傀儡人偶都有出差错的时候。
我非圣人,纵然偶尔拎不清一两件事,也无伤大雅,至于手底下的那群下家伙们,引我为戒便好。
我知晓任性行事是该付出代价的,自此事待定之后,娘娘归来,我自会请罚于娘娘,前往冰窟自省三月。”
青玄女官面上冷笑,看着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的燕破云,“燕大人也不必拿规矩说事,在昆仑山中,没有人比我更知赏罚分明这一套的规矩了,便是娘娘,于此道之上,也远不如我。
冰窟自省三月,换今日不叫你顺心如意,你我二人,皆自不亏。”
话虽说如此,可那冰窟乃是昆仑十禁之地,素来用以关押惩处重戒之人。
一身修为都难以抵抗冰窟之严寒,她自请入冰窟,可谓是小过大惩了。
可正因为如此,燕破云却也再无任何理由,迫尚昌离开此山。
青玄女官冷面无私,守规矩,死板却绝非迂腐不通情理之人。
她知晓留尚昌在山中必然不对,可在明知驱赶他下山,他将性命不保的情况下,还恪守成规,将人逼上死路。
他虽非死于她手,却也有因她之故。
她是昆仑女官,当为娘娘排忧解难,守护昆仑子民。
尚昌虽势小微薄,却也是昆仑山中芸芸一份子。
他若犯下过错,自当该罚,但他之弱小,却绝非任人冠以罪名施以陷害的理由。
尚昌身子踉跄难以站稳,被那袖风拂得满身狼狈,可他胸膛之下一颗心脏却是跳得狂乱极不平静。
他反应有些迟钝地抬首看着眼前女人的背影,一时之间,眼眶竟是滚烫难抑,似有什么热流在双眼之中翻涌不息。
自神罚森林试炼开启之时,他因身份卑微,为上位者可欺,不问意愿强行将他带入神罚森林之中做为血引,山中同胞无一人为他出头,救他出深渊。
他也曾怨过、恨过、指责过、亦是对昆仑净墟的处境绝望过。
更令他自我憎恶的是,看着如今的燕破云,他甚至生出几分能够理解他的心情来。
世间上位者,皆以大局为重,他不过是山中一只混不起眼的小山猫,与林野之间的杂草一样多。
他为百里安探查紫魔蛊的消息,一为还恩,二为自保。
便是酿成如今这般结局,也只怪他太过大意,倒也不曾怨怪其他。
青玄女官若赶他下山,也在情理之中,他亦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
只是他从未想过,铁面无私、法不容情的青玄女官,竟会在这种时候近乎不讲道理地护他。
叫他知晓,原来像他这样平凡的湮灭在众生里的小人物,竟也值得真正的上位者放下原则来守护。
知晓真相的尚昌清楚,昆仑净墟如今的处境并未大家所想、表面所见的那般风平浪静。
可似乎……也没有他想象的那般糟糕。
青玄女官屹然不动,淡淡说道:“燕大人审问人,一不问动机,二不问经过,三不问缘由,只知着急人定罪,却又是一副压根不想给人张口说话的模样,属实也是可疑得很。
我不会随意将人交给你,纵然审问,也已知晓其中前因后果,以及他为何会在深更半夜里偷偷潜入守境者们的房间,究竟是心怀不轨,还是另有隐情,这皆需要时间来考量,不过……”
青玄女官目光冰冷地将燕破云上下打量一番,淡淡道:“不过看燕大人这幅样子,似是不想留给我这些时间,既然燕大人如此自信能够在我手中强行拿人,那不妨叫青玄好好来试一试大人的枪上锋芒吧?”
话音落定,青玄纤细高挑的身体间陡然爆发出一股凛冽纯粹的战意。
“自不量力!”燕破云嘴唇冷冷掀启,眼底最后一丝耐心彻底消失,化为轻蔑的杀意:“我并不否认,青玄大人做为妖仙子民,天赋根骨万里挑一,可你到底未曾真正飞升成为妖仙,你非是守境者,光是这一点,便足以证明,你远不如我。”
燕破云一步踏出,强大的精神之力竟是如海潮一般倾泄而出,他尚未正式出手。
可精神识海狂澜般外放之下,竟是形成一道极为可怕广阔的领域,将这片空间封闭于其中。
整个天地都随之变得遥远灰暗起来。
他身后长枪未出,深深插在地面之间,却是不知何时,化作一杆参天般长大的血色旌旗,张扬烈烈地在风中狂舞,散发着惊人的镇压界势。
青玄女官心下猛然一沉,只觉在这一瞬间,身体宛若置身入深海之中,四面八方尽是极为迟缓沉重的压力,四肢里的力量正在不断被这股重力剥夺。
然而在燕破云的界域之中,何来大海界相,他身下已然化为鲜血鏖战的无边战场,马蹄如雷,长嘶如龙,旌旗猎猎中,黑压压的千军万马好似在他身后俯首称臣。
阵界领域需要庞然的精神力做为支撑,这方面素来都不是青玄女官的强项。
而燕破云却好似熟知青玄的战斗力一般,上来直接以界势镇压,让她难起气势,瞬间陷入劣势状态。
两相生死对战,最是忌讳气势被压。
青玄女官自知自己境界远不如燕破云,如今上来便处处受到压制,想要战胜于他,基本也是不可能的事。
燕破云宽阔的身子重新倚靠回枪身之上,他目光讥笑地看着自不量力的青玄女官,冷冷说道:“我欲给你一个体面,奈何青玄大人非给脸不要,自找苦吃,既如此不识相,这般担心我加害一个小小山猫,无妨,那么就请青玄大人也随我走一趟,两个一并审问了吧。”
青玄女官暗自咬了咬牙,顶着这面临山海的巨大威压,摊开手掌召出一柄灵剑。
她已无心同他多做废话。
正欲与之死战之时,肩膀处却是忽然搭落过来一只修长薄冷的手掌。
那手掌搭落瞬间,整个界势都仿佛远离她一般,压力骤然一轻。
她眼眸睁圆,回眸看去,只见百里安冲她淡淡一笑,道:“我倒是觉得这位燕大人说得不错,青玄大人若是不守规矩,平白受罚,着实不大体面。”
“青玄大人不必着急出手,我素来不守规矩惯了,这场架……”
百里安话音未说完,又是‘啪’的一声轻响。
一只雪白的狐狸爪子有样学样地拍在了百里安的肩膀上,蜀辞懒懒睁着幽蓝色的竖瞳,眼底目光深处,却是闪过一丝压抑许久的戾气:“这场架,吾辈替你们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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