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宛若一个被晒蔫了的美娇娘,趁着太阳被四周的群山遮住了光芒,赶紧给自己偷偷蒙上一层幽暗的凉纱,缓解一天的暑热。
四面城门早早地被关了起来,让城中的黄紫公卿、大小百姓都能够安心地享受夜色中的悠闲与安逸。
可偏偏今夜有些不同。
因为偏偏有那么些人,闲不住。
随着一阵沉闷的吱呀声,南城厚重大门被缓缓打开,一个浑身罩着甲胄的武将当先策马冲入,在他身后,是两千装备精良的百战精兵。
城楼上,守卫军士笔直站立,巡视各方,城门守将站在正中,这么多双眼睛,似乎没有一人看见了刚才天大的动静。
从南城迅速涌入的铁甲洪流不作停顿,沿着正南宽阔笔直的南城大街,轰隆隆地冲向目的地。
位于锦城正中央的蜀王宫。
整齐刺耳的马蹄声顷刻间镇压了周遭的一切喧嚣。
正端着酒杯高谈阔论的,打着节拍摇头晃脑听曲的,吆五喝六面红耳赤喝酒划拳的,各色的场所中,各样的活动,都在瞬间惊愕之后迅速终结。
胆儿小的赶紧回家窝着,招呼好一家老小,牢牢关好家门,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祈祷着赶快天明,尘埃落定;
胆儿大的悄悄朝着声音来源偷偷摸去,瞅瞅到底什么情况,那就是接下来一年的谈资和本钱。
宫前广场也位于王宫的南门外,暗合帝王坐北朝南的规矩。
王宫禁卫军的头子曾安世在宫墙上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陛下同意将城外拱卫的一万镇守军尽数调往西岭剑宗,让他心中深深忧虑。
倒不是担心谭擒虎跟他麾下的一万精兵有什么下场,杀山上神仙,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只是下意识地感觉到,没了镇守军在四周的拱卫,真要出点乱子,这小小王宫,自己麾下这千把个人,济得了多大事?
长叹一声,没办法啊,永定陛下对诸侯王的管控一向很严,军队、将领,名义上归诸侯王管束,实际上全是由天京城的兵部直接掌控,哪个诸侯王要想私蓄军队,等待他的下场一定很凄惨。
自家这位蜀王,又是个尤其谨慎的性子,半点不逾矩,自己手上这点人马就硬生生被他压在一千这条人数红线上,多一个都不行。
自己有一次跟一个朋友闲聊,人家就说了,别家诸侯王宫城禁卫军限额也是一千,但别家办法多啊。
一个正式编制的禁卫军,得配一个帮忙穿盔戴甲的吧,得配一个洗马喂马的吧,说不得再来一个伺候起居的,一个正编配上三四个扈从,这队伍瞬间就能涨到四五千来。
曾安世恍然大悟,然后曾经私下跟蜀王乔周很隐晦地提出过这个办法,没曾想还挨了一顿板子,蜀王撂下一句,如若再提,定斩不饶的狠话甩袖子就走了。
曾安世转念一想,或许也就是蜀王这样的态度,才能令所有人意外地从天京城讨来一块世袭罔替的牌子吧。
世袭罔替,世袭罔替,这王位可一下子就成了香饽饽了啊!
沉浸在思绪中的曾安世蓦然被一阵马蹄声惊醒,在疑惑间,站在高处的他,目光透过笔直漫长的南城大街,先是瞧见那当先一骑头盔上的红缨,而后视野瞬间被汹涌的铁甲洪流填满。
于是他用上全身力气,嘶吼道:“敌袭!”
眼看着大队人马越来越近,曾安世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了过来,口中不停地吩咐着一道道指令,自有随从军士一一吩咐下去,片刻之间,宫城上,已是张弓搭箭,严阵以待。
一个军士死死勾住弓弦,箭尖始终指向心中隐隐的那条线,那是有效杀伤的最大射程。
片刻之后,惊骇之色迅速爬满他的面庞,这帮乱军居然没有在射程之外停下,而是径直朝着宫墙冲了过来!
耳畔听得一声大喊,“放!”
下意识右手一松,离弦之箭破空而去,扎进一个乱军甲胄之间的空隙,令他从马上一头栽下,但身后的洪流没有片刻的停息,瞬间将那人碾成一团肉泥,呼啸而过。
在队伍中有两骑越众而出,一左一右护卫在当先的将领身边,二人手中不是军士惯用的大刀长枪之类,而是各持一柄薄薄的剑。
就是这样的两把剑,轻轻吞吐着些许剑光,将笼罩向将领的箭雨搅得粉碎。
在曾安世刻意早早调遣安排的箭雨下,叛军队伍丢下了数百具尸体,朝着宫墙冲去,然后就没了踪影!
曾安世气急败坏地飞奔到宫墙的另一头,看着鱼贯而入的乱军,诅咒着那些叛国内应的祖宗十八代,一咬牙,从怀里摸出一个口哨,使劲吹响。
尖利的哨音响彻夜空。
叛军冲入之后,便迅速下马集结,然后叫嚷着朝正殿方向冲去。
当先的将领听见哨声,回头望了一眼城楼,不知曾安世在搞什么鬼?
没想到曾安世如此心狠,居然将宫墙上几乎大半的军士全部拉到了正面城墙,那一阵密集而猛烈的箭雨,估计能把储备在宫墙的箭支消耗大半。
使得自己只能硬着头皮以伤亡换时间,借着内应迅速通过,反正今夜只要达成目标就行,就算这两千人全交代在这儿,也无妨。
突破南宫门后,通往正殿的路上,还需要通过一道小南宫门,顾名思义,就是比南宫门规模小些,基本也没啥防御能力。
其中一个持剑军士牢牢护卫在将领身旁,心中正默默吐槽着这些宫门的名字,还真是够接地气的,突然瞳孔猛缩。
那位边跑边想事情的将领只感觉自己被人拉着手臂,朝旁边一扯,然后飞了起来。
落地之后连忙扭头一看,惊呼出声,“这什么玩意儿!”
只见从小南宫门中涌出二三十个军士,人人手中平举着一个小小的弓箭一样的东西,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不停地迸射出一支支又急又快的箭矢。
由于距离很近,这些人又都瞄准着甲胄的缝隙,箭矢杀伤力大大加强,面前的叛军如同稻草一般被收割,但终归叛军太多,后面的叛军顶着前面尸首杀到了面前,这些军士面色平静,在各自释放最后一支箭矢之后,将手中器物摔烂在地,然后被一涌而上的叛军砍下头颅。
可就这么一停滞,身后,曾安世已经迅速整合起一批守军,叫喊着追了上来。
那将领跟身边持剑军士一番密议之后,果断将军队分成两拨,一拨跟着他抓紧冲向正殿,甚至后宫去擒拿蜀王,另一拨把着小南宫门,在另一位持剑军士的带领下,阻挡着前来追逐的守军。
当曾安世冲到小南宫门前,瞧着那个持剑当先而立的军士时,心道不妙,这人应该是个修行者。
眼中蓦地亮起一抹雪白的剑光,照亮了他的瞳孔,也照亮了渐渐黑透的夜色。
当曾安世的头颅在空中飞舞时,他脑海中最后一丝念头便是,去他N的修行者!
那军士一剑结果了曾安世,怒吼一声,“蜀王有难,王太子入宫相救,谁敢阻拦,视同叛乱!”
跟在曾安世身后的守军们在这一剑之下,群龙无首、面面相觑。
那军士适时再喝一声,“放下刀剑,既往不咎!”
叮叮当当的刀剑坠地声,让持剑军士暗暗长舒一口气,自己的赌博成功了,这数百个军士如果真的一涌而上,跟自己搏命,自己恐怕真得交待在这儿。
连忙让身后的军士将这些人一一捆起,刀剑收缴,分出数十个人将他们押解到一边,招呼剩下的人连忙追了上去。
此刻的王宫中,已经乱作一团,南宫门外的喊杀声远远地传遍整个宫城,一时间,哭喊声,奔走呼号声四起。
蜀王乔周在王宫供奉何公公的陪同下,来到了正殿之中。
眼前大开的殿门,令带兵飞奔而至的叛军将领微微一愣,吩咐军士将大殿团团围住之后,从怀中摸出一支烟花,点燃引信,烟花带着呼啸声迅速升空,然后在夜空中猛然炸开。
将领吐出一口浊气,定了定神,在那位持剑军士的陪同下,迈步走入了正殿之中。
蜀王乔周仓促之下没来得及戴上王冠,略微有些凌乱的花白头发无从隐藏,给人一种老迈、狼狈的形象。
但他的神情却是镇定而从容,看着缓缓走来的二人,微微眯起双眼。
那将领在殿中站定,轻轻取下头盔,露出一张威严的方脸。
朝着上方单膝下跪,拱手道:“董磐拜见蜀王。”
乔周神色之中没有一丝惊讶,只是平静道:“董磐,不好好在苍梧郡守着,跑到宫里来干什么?”
董磐一愣,这还用问吗?但是你问了,叫我怎么答啊?
乔周一声冷笑,“好意思做,不好意思答?”
董磐微微低头,老实说,蜀王对自己还算得上优厚,一向也是信任有加,要人给人要钱给钱,没说过什么二话,只是,有些事情,终究自己做不得主啊。
乔周又看向那个持剑军士,笑着问道:“阁下又是个什么讲究?”
持剑军士扯掉头盔,握着剑朝乔周微微拱手,“清溪剑池柴玉璞,见过蜀王。”
乔周转头看着何公公,笑容不改,“孤很想看看,哪个儿子这么争气,能请来这样的大人物助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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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鸣峰顶,凉亭中点起几盏灯笼。
荀郁摇着头,“身为一朝国师,却以如此手段对待诸侯,不是长久之计。”
荀忧定定地看着对面的父亲,这句话听起来就像在许多年前的家中,他曾经对自己谆谆教诲的那样,“小忧,做事要看长远,少去计较一时一地的得失,要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自己......”
荀忧使劲晃了晃脑袋,无用的怀念和感伤是他认为最没有用的事情之一,他缓缓道:“您应该知道为什么。”
荀郁叹了口气,“就算是要对付我,以国本为代价,也太不划算了。”
荀忧也摇着头,“划算的,划算的。”
荀郁凝眉细看着棋盘,抬起头,额头被挤压出深深的抬头纹,“这对乔周不公平。”
荀忧再次摇了摇头,“公平的。不然您觉得他凭什么可以拿得到一个世袭罔替。”
荀郁点点头,有些恍然,“但是,乔周还是会很伤心的。”
荀忧摊摊手,“世事难两全。”
荀郁夹起一颗棋子,“那就该我落子回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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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久等了!”
四匹快马直冲到正殿门口方才停下,就连小南宫门前的台阶都是策马直入。
当先一人翻身下马,朝殿中跑去,站在殿门口,平整了几下呼吸,缓缓走入,说出了刚才那句话。
乔周眯着眼,“你就这么骑马冲进来的?”
蜀国王太子乔琬,理了理身上的锦衣华服,满脸是胜利的喜悦,“这不是怕父亲等得久了吗?”
身后三位随从也跟着走进。
乔周看着几人,“早听说你跟董家、俞家几家公子都走得近,看来确实有效果啊。”
“董磐,哪个是你儿子啊?”
董慎上前一步,“董慎见过蜀王。”
乔周看着另一个相貌俊美的年轻人,“那你就是俞家老大了?”
俞横也走出一步,“俞横见过蜀王。”
乔周感慨了一句,“俞家的钱开路,董家的兵杀敌,剑池的剑立威,当真是一把好算盘。”
说完,他又看向最后一人,“那你又是谁家的?”
那人亦是行礼道:“赵恪拜见蜀王。”
乔周有些疑惑,何公公附手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不曾想乔周面容一变,轻叹一声,“你来趟这摊浑水干什么。”
乔琬朝董磐和柴玉璞微微点头,朗声道:“父王,您年纪大了,就好好歇着吧,国事繁重,儿子为您代劳。”
乔周不置可否,“这就算是逼宫了?”
笑容从乔琬的脸上褪下,“父王,何必在这儿装傻,这人都死了一地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环顾自己身后,“镇守军已经没了,如今这城中,就是董将军的兵马最多;你身后的何公公能打得过清溪剑池的柴掌门?国相和蒋琰都不在城中,没人会来救你的。”
“我要是你就果断退了位,我保管您老颐养天年,舒舒服服的,否则,可休怪我无情了!”
乔周似乎被乔琬戳破了伪装,面色上有了惊慌之色,站起来颤声道:“当真不讲多年父子之情,养育之恩?”
乔琬的声音斩钉截铁,“帝王家自古无情!”
乔周跌坐回座位,失魂落魄。
一阵马蹄声响起,一个声音在马背上高喊着,传入大殿,“父王,乔衍前来救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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