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天气放晴。薄薄的暖阳覆盖于京中的每一处楼宇,因冬日难免有些雾气,是以每一座楼宇金灿灿的宛如仙宫。
今日是冬狩,是大燕最紧要的礼仪之一。
为这一日,宫中忙碌了许久,待万事皆筹备妥当后,冬狩的队列才浩浩汤汤地从宫内出发。
此次冬狩,除了些王公子弟外,多为四品以上的官员。女眷那处皆是皇后娘娘依照各府夫人小姐的名数均分。
这样一群定富贵的人在长街上尤为显眼,百姓们一瞧那顶明黄色的龙撵,心里便尤为兴奋,皆引颈欢呼,想要一窥龙颜。
直至队列出了京城,耳边的喧嚣声才堪堪地停了下来。
陈沅知挑帘向外望去,京中繁华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远近不一的山头。
北苑离京较远,他们一行人走走停停,一直到北苑狩猎场时,已是第五日的申时。
彼时天色幽暗,行宫处却是灯火通明。
接待的官员一早便有了预期,今日时辰已晚,林间黑暗险峻,不是狩猎的好时辰。
是以他们置备了席面,一来可替圣上接风洗尘,适应北苑的吃食。二来也可鼓动士气,设下彩头,好一展大燕男儿的英姿。
是夜,篝火熊熊,笙歌乐舞。
兴致起时,圣上设下三等彩头,二三等皆固定的嘉奖,唯有头等,是合理范畴内的任意恩赏。
听闻彩头,几位争强的皇子便有些跃跃欲试。
当今圣上年纪稍长,却迟迟未有立储。虽说圣上颇中意二皇子,但只要立储一事一日未经敲定,他们皆有入主东宫的机会。
冬狩就是让圣上高看的绝佳时机。
“不止是朕的皇家,众臣皆可参与。”此话一出,底下一片哗然。
自大燕开朝以来,冬狩的头筹皆被皇室一族包揽,从未有官员敢抢天家的风姿。
圣上这话正巧鼓动了好些不觉技痒的官员,尤其是武将。
便是李缜听了这话,也不由地抬了抬眉尾。
自小巷子那日后,陈沅知一直刻意避着他。今日在席面上再见李缜时,她也只是自顾自地吃着小几上的膳食。
方才听圣上说彩头时,她一时好奇抬眸瞥了一眼,这一眼才发觉李缜正盯着她瞧。
“沅沅,李大人怎么一直往我们这面瞧?”
陈沅知瞥开眼,装作毫不知情地模样回道:“我哪知晓。”
正此时,坐于两侧的贵女似是感受到李缜的眸光,皆羞赧地垂下眸子,理着自己的鬓发。非但如此,陈沅知还听见她们窃窃私语。
有一官家小姐轻声问着身后的侍婢:“李大人可是在往我这处看?”
这话落入齐敏的耳里。
她捂着帕子笑了声:“你想得倒挺美。要我说,他是在瞧薛家姑娘吧。”
齐敏同薛凝婉交好,听闻兴琼斋一事后,就想替薛凝婉出口气。
满岁宴那回,便是她拉着陈沅知去写书法的。
谁料这国公府的姑娘有些本事,一手缓急有序的草书惊艳满座,非但没人前丢脸,还赢得了好些赞赏。
是以她方才说话时,一面望向陈沅知,一面拔高了声音。
薛凝婉捏了捏她的骨指,故作忸怩道:“休要胡言。”
“嘶,你那块玉佩哪去了?”见她转过身子,齐敏才发觉她腰间空无一物。
薛凝婉瞥了她一眼,而后嘴角微扬:“在李大人那处。”
此话一出,坐得近的几位姑娘无不瞪圆了眼。
李缜性子寡默,对谁都是一副疏离的模样。这玉佩是件私物,他肯收下玉佩,光凭这一举动,便惹来无数贵女的唏嘘。
薛凝婉是个聪明,知道如何掐头去尾,只拣其中最惹人遐想与误解的一句话。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巧一字不落地钻入陈沅知的耳里。
陈沅知拿木箸的手一顿,不知怎地,耳边“嗡”地一声,一时心绪混乱,再听不进去旁的话。
她忽然记起,那日去李缜书房时,桌案的左边确实摆着一块新修复了的玉佩。
定安瞧她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由地扯了扯她的衣袖:“沅沅,可是觉得外边太凉了?不若我们先进帐内暖暖身子吧。”
今日日头不错,阳光铺洒一地,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可这到底是仲冬时节,一到夜里,温度骤降,更深露重的,难免会手脚冰凉。
陈沅知不知该说些什么,可眼下她心气浮躁,确实不想在这儿呆下去了。
席面结束已是戌时。
薛太傅入营帐后,薛凝婉也与齐敏作别,紧跟着薛太傅入了营帐。
帐内,薛太傅坐于木椅上抿了口茶,他忘见薛凝婉进来后,放下茶盏问道:“婉儿还有事?”
薛凝婉眨了眨眼,一双眸子微闪:“爹爹不会是忘了明日是什么日子了吧。”
薛太傅捋着胡须,这几日他一直忙于四皇子的事,身子疲乏,无暇顾及其他。是以薛凝婉口中的日子,他想了半晌也没想出来,最后不得不向她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爹爹连女儿的生辰都不记得了。”薛凝婉虽猜着他爹爹兴许忘了她的生辰,可事实摆在眼前时,她仍是有些生恼意。
薛太傅拍了拍脑袋,腾然起身道:“我怎么给忘了。”
他觑了薛凝婉一眼,顿生愧意。
这是她从江南回来的第一个生辰,原想替他好好操办一番,却被四皇子和冬狩的事情给耽搁了。
薛太傅来回踱着步,满脸歉疚地说道:“奈何明日是冬狩,也无法大肆张扬。不若等归京后,爹爹再替你操办一番,如何?”
薛凝婉早就料到他爹爹会这般说,她上前一步环住薛太傅的手臂,撒娇道:“那生辰礼总归是要依照时日给我的。”
薛太傅好似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他瞥了薛凝婉一眼,反问道:“你是不是早已想好了要什么,就等着生辰呢。”
这十几载的年岁,但凡是薛凝婉要的,薛太傅皆想尽法子给了,小小的生辰想来也是不在话下的。
“是不是我要什么,爹爹都可以给我?”她眼波流转,想等个确切的回复再提出自己的要求。
奈何薛太傅也是个老奸巨猾的,他没有一口应下:“你且说来听听。”
薛凝婉撇了撇嘴,支吾了半晌才说道:“我想嫁于李缜。”
闻言,薛太傅只以为自己听左了,他先是一愣,而后瞧见薛凝婉一脸肃然的神情后,蓦地动了气。
莫说一个姑娘大言不惭地表明心迹已然惹了笑话。便是李缜与薛千那档子事,他明面上端得一副求贤若渴的模样,未与他撕破脸皮,心里却是十足的嫉恨,只盼着寻个好时机能将他一举除去。
再者,薛凝婉的婚事,他一早就同四皇子说定了。
他日,四皇子若位居东宫,那他的女儿就是东宫顶顶尊贵的太子妃。
故而他冷冷地丢下四个字:“我不同意。”
薛凝婉也没恼,她似是猜准了薛太傅的心思,沉下心来缓缓说道:“四皇子殿下出了这档子事,爹爹还是想让女儿嫁与他吗?”
“他不过是纳了妾室。正室的位置仍旧是你的。”薛太傅拂了拂衣袖,他何尝不知出了国公府二姑娘一事,四皇子已然惹了圣怒,但他心里仍存有一丝侥幸,他赌得便是未来的中宫之位。
“那爹爹可知四皇子私下结交卫指挥使一事?”
此话一出,薛太傅瞪大了眼,他挑帘望了望帐外,确定四下无人后,才压着声音说道:“莫要胡言,这可是杀头的死罪。”
皇子私自结交统兵的指挥使,这话传出去,饶是四殿下无甚非分之想,圣上也定然会起疑心。
到时候不仅仅是四皇子,便是薛氏一族也有可能被他牵连。
薛家本就位高权重,为圣上所忌惮,就算没逆反之心,圣上也会借此机会大做文章。
其中的利害,不言而喻。
薛太傅虽贪慕权贵,却只想安于眼前一禺。他从未想过谋逆篡位一事,能稳住他在朝中的位置,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位,才是他毕生的追求。
那位置太高了,他不敢肖想不敢沾惹更不敢坐。
然而,四皇子什么性子,他最是清楚。
近几日反常的言行和无端消失的踪迹,确实令他心生怀疑。他也曾派人跟踪查探过,奈何对方功力深厚,密谈地点着实难于打探。
薛太傅捏了捏眉心,一时间乱了神,来回地在帐中踱步。
蓦地他长叹了一口气,双目紧阖地吩咐道:“从今日起,销毁一切同四皇子往来的证据。”
眼下最为妥当的就是丢卒保帅。
薛家的基业,断不能毁在他手里。
至于李缜。
他虽与薛千有过节,但幸好,自己非但没有得罪他,还在圣上面前替他美言,加封官阶。
他阅人无数,见过多少德才之辈,放眼朝中后进之士,能同李缜相提并论的,压根是聊胜于无。
若李缜当真能与薛家结姻,于两家而言,都是有利的。
“爹爹考虑地如何?”薛凝婉见他面色缓和,便知请旨赐婚一事有了着落。
薛太傅正要点头,忽然“嘶”了一声道:“我怎觉得被你玩弄于鼓掌中?”
薛凝婉轻笑了一声:“自然是为了薛家好。”
只要她爹爹去请旨,李缜总不能抗旨不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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