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桂树下,白衣男子摆弄熏香。他右手边摆放一支白玉长颈瓶。
“幽月,这不死药给你了。”
“我?”
站在不远处的幽月匆匆走过来,吃惊问:“公子,您给我作甚?这药,您要马上服用,以延续寿命啊。”
男子一脸憔悴:“我不打算吃了。反正也没几年,此世已然无望,不若寄托来世。”
“来世?”幽月蹙眉,柔声劝道:“公子,虽然木黎香陨。但我和如月还在,还有焦顼。咱们继续经营如意阁,回头将木黎转世找回来,也就罢了。您万万不能如此作践自己。您眼下只有几年岁寿,若不服用骊山不死药,日后也见不到木黎啊。”
“我和她有约,反正今世没几年活头,不若和她约定来生。在来世,就在这菡萏山中,我们俩再相见。到时,她为我起舞一曲,我为她抚琴一首。”
“来世怎比得上今生?若你二人共赴轮回,碰见胎中之谜,可如何是好?”
男子没回应,直将不死药扔进香炉。
幽月一声惊呼,连忙将不死药从火里救出。
“公子,您……您这是做什么?”
“我意已决,此药送你,权当你我二人这一场情分。”
男子合上香炉:“你修行功法是我依照天皇阁月巫法门改良而来,和玄门清虚府一脉最接近。日后如要精进,可拜老太阴门下。以她性格,定不会拒绝。”
“加上这副不死药,你也算是道君有望。”
幽月握着不死药,再度推给男子:“公子,你要不肯服用。我便去找焦顼来,让他劝你。”
“他岂能劝得住我?”男子抬起手,消瘦的手掌能看到凸起的血管。
“而且,我要尝试证道。”见幽月不肯收下不死药,他又换了一套说辞:“若成了,道君之身自然寿岁绵延。若输了,自然要去轮回走一遭。而这不死药给我吃,也是白费。”
“在证道前,为解后顾之忧。我要把你们几个的前程安排妥帖。”
“焦顼的事,已经跟人打好招呼。”
“如月她未来……”
“她精通药理,又兼修农皇医术,不死药给她才是正理。”
“我把如意阁留给她了。”男子摇头道:“日后你去清虚府修行,焦顼不擅俗物,如意阁只能给她。所以,不死药便留给你。当年我和焦顼冒险从骊山胜境取出不死药,你莫要辜负。”
……
任鸿睁开眼,自己正躺在榻上小憩。
他微微坐起,看到菡萏伏在桌前,拿镊子小心翼翼把香片摆成莲花状,然后扣好琉璃盖,以暗火熏烧。
白烟从莲塔下方缓缓升腾,透过琉璃盖的小孔袅袅吐出,幽香熏染满室。
“我憩了多久?”
“方才换了两次莲熏。”菡萏仙子放下镊子,再往门外看,幽月还在那里。
“公子真不想见她?”
“见面之后平白尴尬。我非颛臾,和幽月素不相识。唯一的接触,怕就是当年她偷偷亲我吧?”
“可我和如月都在,只有她独守月宫,恐怕……”
任鸿摆摆手,打断菡萏的话:“咱们仙府哪里有什么如月,别胡说。至于她,她承太阴姥姥的道统,不帮人家打理清虚府,好意思跟咱们厮混?”
风如月化名加入五莲仙府,只要她不表露身份,任鸿便权当不知道,按照今生的关系重新论。
“不说她俩,便是你。若非你我最初并无那些记忆,恐怕你我现在也不是这般情景。”
年少时的任鸿,和金丹修为的菡萏仙子都没有颛臾时期的记忆。他们自行论交,但似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菡萏仍口称“公子”,与前世人际关系相似。
因此,任鸿也就默许了下来。
但其他人不同,其他人在任鸿这里可没这份“巧合”。即便是明知齐瑶前世身份,任鸿也故作不知,根本没打算按照三代时期的关系和齐瑶重新结成道侣。
一世夫妻情尽,岂能世世纠缠?
任鸿做起来,端起茶壶自己倒水。
菡萏上前帮他,心中一叹:自家公子虽对颛臾一世百般抵触,但骨子里的性情从来没变。
在他眼中,每一段人生都是一段崭新的开始,他绝对不愿意被过去牵绊,原地踏步。
转世之后,他只打算在今生展开新的生活,根本没想把前世的人际关系照搬下来。
唯一的例外,恐怕就是前世自己死时他一时不忍,和自己许诺来世重逢。
而就算如此,自己二人能这般相处,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庇护。
若换一个场景,恐怕自己二人的关系也会受到影响。
想到这,菡萏仙子不得不感谢钧天仙灵。
若不是他将公子带到莲花山,若不是他和公子一起在东海救助自己,恐怕自己二人今生也要断了缘分。
想想自己,再想想如月和幽月,菡萏仙子心中难免有点不落忍,帮她二人开口:
“当年我就说过,我不求长生,不求逍遥。只盼着咱们如意阁的几个人,能安安乐乐过一辈子就好。”
“可到头来,公子和我转世了。焦顼飞升,昌恒入魔……幽月飞天月宫,仅留下如月一个人支撑如意阁。”
“他们这些年,过得着实有些苦。”
任鸿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默默不语。
“纵然公子不认可那一世,便是把幽月当做清虚府的仙家,见一见面又有何不可?”
“……”
将茶杯茶壶放回去,任鸿端正身子:“说来,咱俩有好久没推心置腹的聊聊。关于我的状况,你了解多少?”
“不甚清楚,但总有些猜测。”菡萏:“公子否认颛臾一世,除却不愿受前世牵绊,更担心的……是双子劫数吗?”
一个承认,一个不承认,彼此命格气数牵扯尚不算深,不会引来真正的劫数。
但要是双方都承认颛臾一世,彼此争夺真名元灵,那么劫数马上临头,二人必死一个。
“所以嘛,难得糊涂。可惜这道理,天底下懂得人很少。”
“但是,公子以为这样就能躲避一世?”
“不求躲避一世,至少能度过眼下再说吧。”任鸿笑了:“要不,你神通广大一下,帮我解决双子劫数?”
玄婉、素妘的尴尬处境,菡萏仙子也是亲眼见过的。若有办法,岂会蹉跎这许多年?
“但公子和‘那位’气运纠缠,未来总有一天要爆发争斗。”
“所以,我要在否定颛臾一世的情况下,尽早跨入道君境。只要我能成为道君,升格道相,就有一分把握斩断这份牵绊。”
仅仅是一分?
菡萏还想说什么,可瞧见任鸿阴沉的神情,闭口不语。
她心道:若论双子劫数这等糟心事,恐怕没谁比当事人更纠结。公子仁厚,那位也非嗜杀之辈,所以二人更加纠结。
换成两个铁石心肠之人,恐怕早就设法弄死对方,谋求自家超脱。
哪有这般尴尬窘迫?
“任鸿——我回来啦!”
董朱风风火火跑进来:“东西已经拿到,我可以开始结丹了!”
“我们一行竞拍寂灭天火十分顺利。白龙君明里暗里给我们保驾护航,凭借一部《九云清霄白君书》交换寂灭天火。”
至此,董朱九大火种已经凑齐。
说完,他张望左右,似察觉气氛不对。
“你们俩……我没打扰你们吧?”
“没啊,我俩正商量三年后,五莲仙府开府事宜。”任鸿招呼董朱入座:“这一行可顺利?那天书给出去,限制对方只能自修,不能外传,对方没说什么?”
“一部足以飞仙的天书,他还能计较什么?我看他也没开宗立派的心思,就是一个散修罢了。”董朱左右张望,眼珠子乱转。
任鸿创造这部天书,并非单纯为这次交易,而是为青州白云观所撰。
这部天书讲究吐纳云气,炼化一道白云道基。这朵白云自筑基境,依循九重清霄层层递进,吐纳清灵之气。演化属于自己的九重云霄,最终渡劫飞升。
这是要充当白云观根本道法的天书。任鸿拿出去做交易品,只允许对方自己修炼,却不能外传。
董朱献宝般得将铁盒子递给任鸿。
任鸿打开一瞧,里面放着一枚黑炭,隐约吐露毁灭气息。
“这是陷仙谷特有的山岩,我在那边见过。只是这来自九天十地之外的神火,怎么好端端出现在陷仙谷?”
任鸿手掌附着玉清仙光,捏起黑炭观察。
在这黑炭里,是一团完整的寂灭火种,便是用来炼化寂灭神火珠,也足够了。
重新放回去,任鸿道:“我这有火炼之术,你带回去和自己的火经借鉴参照,应该这几日就能结丹。”
任鸿取来玉简,递给董朱。
这玉简之内所载,是三代当年创造的“净世天火术”。这种天火融合六大真火,对董朱融合九大真火有帮助。
“那就谢了。”董朱收下玉简,偷偷摸摸将一个玉盘掏出来:“这是我路上淘换的,送你玩乐用。”
玩乐?
任鸿接过玉盘,这是一块直径三尺的玉璧,通体洁白无瑕。
“这玩意怎么玩?”
“这里面藏着舞魂,只要用法力激活,就能出现一个跳舞小人。”
董朱注入一道法力,很快有一位婀娜妖娆的红衣舞女出现在玉盘上。她独足而立,翩然起舞。
这玉盘……
任鸿琢磨了一会儿,眼神渐渐不对了。
有点眼熟啊。
菡萏眼眉一动,仔细观察玉盘上的那个舞女。她似笑非笑道:“董朱,你这玉盘从何而来?”
记得当年有魔女跑来如意阁勾引公子,结果被公子反手锁在一面玉盘。莫非就是此物?
这……一千多年后,这玉盘居然没有损毁?
“咳咳……我半路看人叫卖,索性买下来了。”
“那齐瑶宫主和凰公主可知道?”
“这……菡萏,你嘴巴严,千万别跟别人说。”董朱连忙起身,给她拱手作揖。
“我才懒得嚼舌根。”菡萏懒得理他,直接上前收拾茶具:“你得到寂灭天火,也该回去好好练功,我们这边不留你了。”
“哎——”董朱还要说话,被菡萏直接送客。
“对了,任鸿。还有一件事,我听东昆仑的人说,星魔那家伙从东昆仑盗走一件宝物。”
菡萏手一顿,任鸿惊诧:“什么?”
趁此机会,董朱从大门口溜回来:“我是听碧灵说的。东昆仑的一气万妙珠好像丢了。还有一些藏经阁的古籍,天知道星魔偷这些东西做什么?”
“不过他可真厉害,竟然能从东昆仑盗走仙宝。这么多道君的眼皮底下啊。”董朱摇头晃脑:“这本事,着实让人惊叹。”
一气万妙珠,昆仑七宝的最后一件,能转化天地万种元气为法力。
任鸿茫然:“那混账偷这玩意做什么?他的功法本就可以统合万气。而且……古籍?他要读书吗?”
董朱也只是过来报个信,说完便溜溜达达返还南昆仑。
菡萏关上门,也是一脸疑惑。
“公子,那位……那位到底在想什么?”
“我哪知道?那混账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才懒得搭理他。”
任鸿随手一道法力注入玉盘,召唤里面的舞女。因他给予的法力更多,舞女得到滋补,从玉盘走下来,化作常人大小,对他盈盈一拜。
“小女子被奸人所害,受困于天盘之上,多谢上仙施救。”
那声音酥魅入骨,听得菡萏频频皱眉。
千多年过去,她肉身早已毁灭,仅剩一道残魂可转修鬼道。
若是碰到一个惜花之人,或许还有机缘。怎奈……
女子一开始盘算着魅惑救命恩人,偷偷吸取阳气,充当一个姬妾。可抬头望去,暗送秋波时,莫名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
然后,她脸色逐渐变了。记忆深处的梦魇重新复苏,尖叫起来:
“你——怎么可能是你!”
“不好意思,我们不熟。”任鸿随手一捞,然后反手一扯,将这道幻灵捏碎。
那魔女转眼之间魂飞魄散,再无半点痕迹。
“你下手着实是狠。”天皇境中,颛臾开口点了一句。
任鸿心中回应:“你今天倒是话多。”
从刚才菡萏跟自己说话开始,颛臾便一直在脑海里提醒自己,不希望自己对菡萏大发脾气。
颛臾心中,菡萏的地位到底是不同的。
望着眼前渐渐冰封的海面,颛臾:“问你一个问题、在某案件中,母亲和外人通奸害死父亲,儿子十八年后为父报仇杀死奸夫和母亲,你如何判?”
“杀生为罪,自然重判……”刚说完,任鸿顿了一下:“我明白你的意思,在外人面前,我会说,为父报仇,酌情量刑。”
纯粹的理性,并不意味着不懂人事。只是感情淡薄,少了那份共情而已。
以纯粹的理性,也能考虑判断,衡断善恶正邪。
“怎么,你嫌弃我不懂怜香惜玉,不给这魔女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区区一魔女。我岂会在意?只是我觉得,你的心比前些年看上去更冷了。玉清道统可是偏重于戒杀的。”
这天皇境内,也比前些年更清凉了些。
“戒杀不针对魔修,无碍。”
任鸿漫不经心,回应着颛臾的话,然后把玉盘抛给菡萏。
“菡萏,这玉盘你留着吧。毕竟也是千年玉魄雕琢的宝玉——”
突然间。
他感觉玉盘之中另有暗物,没等菡萏接住,又再度收回。
菡萏收回伸出来的双手,走到他一侧观察。
只见任鸿在玉盘底部一阵摸索,掏出一枚鹅蛋大小的五色光珠。
“玉盘底部设有机关,藏着一个三丈见方的乾坤空间。这是谁弄得,我记得当年没有吧?”
任鸿把玉盘左右翻看:“这些年,这玉盘经手诸多修士,莫非是有人改良?”
但这机关手法,怎么看起来那么眼熟?这不就是如意阁一系,颛臾秘传手法?
这时,董朱急匆匆跑进来。
“任鸿,不好了。刚才我和齐瑶她们带寂灭天火回来,半道天火被人盗走!”
听到这,菡萏心中一动,想到某个猜测。
任鸿黑着脸,把玉盘砸向董朱:“蠢货!这玩意也能丢?怎么不把你自己丢了?赶紧回南昆仑,寂灭天火怕是已经在你家门口了!”
回想刚才那个“董朱”所言,自己手中的珠子莫非就是一气万妙珠?
……
自己都眼拙了一回,没有认出那混蛋的伪装。
任鸿难得动了些怒气。
但想起那厮仍不能解开自己的咒术,仍是一副孩子模样,任鸿心情又愉快起来。
“说不定这样一来,我们俩也能避开劫数啊。好事,好事。”
他哼着歌,动手用昆仑镜照出青州白云观,将天书赐给白涳。
白涳自执掌白云观后,也算因祸得福,这些年修为猛进,也触及结丹层次。
任鸿显化一尊白云君入梦,赐下天书给白涳,定下道统名分后悄然离开。
他之所以大费周章给白云观编撰天书,目的可不是让白云观成为大仙门。
其一,借白云君道统,将五方云君道相化入勾陈神庭一系。
其二,观察白云观长老白卿的两个孩子。
白卿之妻云氏,按照任鸿探查和天门风雨雷云四脉之中的云氏一脉渊源颇深。
虽然任鸿没打算掺和天位之争,但对天门仍报以关注。
他清楚大风一脉就在华山派东方家。
雨师一脉师徒传承,隐藏在散修之中,为当今天门主事。
雷神一脉化入玄门,据推测成为某个修炼雷法的门派。
云母一脉为修行界另一个修行世家云氏。
任鸿这次的目的,就是趁机观察云氏,盘算能不能撬天门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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