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喻同颤着声轻唤她,“阿桂……?”
阿桂纤长的睫毛如羽,并未随着他的声音抖动半下。
眼眸紧紧阖着,似是想要藏住那漂亮的琥珀色,不叫人看见半分。
方喻同紧张得声音越发抖,又唤道:“……阿姐?”
她最喜欢他这样喊她的。
可她仍旧没有任何动静。
方喻同漆黑的瞳仁颤着,仿佛又到了他爹没了的那日。
他站在床前,看着他爹喷出一大口浊血,染红了他的衣襟。
那时候铺天盖地的绝望,也如现在这般。
似是快将他吞噬淹没,只有如坠冰窟的冰冷与黑暗。
方喻同怔了片刻,如梦初醒后,弯腰将阿桂抱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抱她。
才发现她力气明明那么大,可身子却这么轻。
轻得好像就快要从他怀里飘走。
他留不下她。
方喻同眼眶发热,却不及她身上滚烫的十之一二。
他再熟悉不过,这意味着什么。
瘟病。
方喻同在瘟病大营里待了几日,自然知道得了瘟病的人若是发病会如何。
有人咳血,有人发烫,也有人肌肤溃烂。
虽瘟病显露的开端不一样,可结局却一样。
都是死亡。
方喻同垂下眼,攥紧拳头,慢慢蹲下来捂着脑袋。
绝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
都怪他……
若不是他进了瘟病大营,阿桂在那边大营待得好好的,根本不至于染上这瘟病。
懊恼自责片刻,方喻同忽然跌跌撞撞地朝外跑去。
找大夫。
阿桂才发病,他可以给她找到大夫的!
他爹走的时候,他就找不到大夫。
可那是因为在村里,且身无分文。
可现在,他就在苏安城,兜里还揣着二十两银子,总能救她。
方喻同跑得大汗淋漓,终于找到了一间医馆。
他跑进去,坐堂的大夫见过太多他这模样的人,立刻提起身边的药箱,急问道:“病人在哪?带我去?”
方喻同怔在原地,半晌,他忽然又跑了出去。
坐堂大夫皱起眉,摇摇头坐下。
哪来的小孩,把医馆当成玩儿的地方了?
看来这门槛以后还要加高些。
方喻同又一股脑跑到河边,扶着垂杨柳喘气。
他刚才一愣神才想起,不能找大夫。
若大夫知道阿桂得了瘟疫,定会报了官兵,将他们抓回去的!
去了那瘟病大营,阿桂就算是两只脚都踏进了黄泉,再也无力回天。
现在这样,他还能拉她一把。
像阿桂将他从地狱里拽回来那样。
他也要阿桂好好的。
方喻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脚步急促。
一路走一路问人,至于打听到了城南落英巷的小酒馆。
赵力说他不当值便会在这儿喝酒。
可他找了一圈,意料之中的失望。
方喻同点了一碟花生米,趁机问跑堂的小二,“小哥,我瞧你脚力快,能否帮我去给赵力赵大人送个信儿?”
“赵大人?”小二想了想,恍然道,“喔!我知道!他就在城东的难民营那儿值守,可我这实在走不开,你——”
他话未说完,看到桌上方喻同放下一枚碎银,立刻又转口道:“没问题,不就捎个口信,我很快便能回!你同赵大人是何关系,要捎个什么信儿?”
“我是赵大人的邻居,他媳妇儿让我来捎信,说她又怀上了,福气好得很,如他得空便回家瞧瞧。”方喻同面不改色地想好说辞,又道,“小哥,烦请你原话转告赵大人,一个字儿都不要少。”
“好好好,这是大喜事,我自然记得。”小二点点头,正要向掌柜的去告个假,这城南城北的,半个时辰便能打个来回。
可方喻同却拽住他的衣袖,目光执拗道:“你先说说待会儿见了赵大人要如何说?我怕你忘了重要的话。”
小二笑道:“这么简单的话,我总不会忘,平日里客官们报的菜名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呢……”
对上方喻同漆黑的瞳眸,小二忽然觉得这小孩好怵人,马上老老实实说道:“我去自然是恭喜赵大人,说他媳妇儿又怀上了,真是好福气。”
“不是。”方喻同紧紧看着他,“你当说,赵大人,你邻居让我来捎信,说你媳妇儿又怀上了,福气好得很,如他得空便回家瞧瞧。”
小二挠挠头,却被方喻同摁着将这句话背得个滚瓜烂熟,才让他离开。
看着方喻同打包花生米的背影,小二心里犯嘀咕。
这小孩……真够奇怪的。
不过管他呢,有银子赚就成!
方喻同将点的花生米用油纸包着,自个儿只吃了一粒,剩下的全带回了客栈。
阿桂仍昏迷不醒,脸颊潮红,身上烫得吓人。
方喻同有照顾他爹的经验,轻车熟路地将阿桂扶起来,半抱在怀里。
再将盛着温水的茶盏贴着她的唇瓣,小心翼翼地灌进去一点。
阿桂只喝了几滴水,便再也灌不进去。
透明的水渍顺着她的唇角滑下,到下巴尖儿凝成水珠,吓得方喻同赶紧用袖口替她擦干净。
若是顺着脖颈滑到衣裳里,那便不好擦,反倒容易着凉。
方喻同有些心急,若阿桂连水都喝不下,病情定会急剧恶化。
他叹了一口气,将兜里的炸花生米拿出来,轻声道:“阿桂,你说你最喜欢吃这个的,我刚刚出门,给你带了一些回来。”
阿桂还是安安静静地躺着。
没有任何反应。
方喻同心口如火浇,声音压得更低,“阿桂,你怎么不睁眼看看?”
“……你起来吃点好不好?我以后都听你的话,叫你阿姐,再也不生气捣乱。”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说不下去。
眼泪猛地涌了上来,身子控制不住地发颤。
方喻同守在床边,鼓起腮帮子无声地擦着眼角刚刚渗出的湿润。
拭得眼角发红,却倔强地别着脸,不想让阿桂看到。
男儿有泪不轻弹。
爹死的时候,哭一哭倒没什么。
可现在阿桂只是病着,不该哭的。
然而眼泪却像前些日决堤的洪水,他越觉得丢人越告诉自己不要哭,这泪珠子便止都止不住。
阿桂!
你若再不醒,我为你流的泪该比我爹还要多了!
他会从地里爬出来骂我不孝子的!
……
夜色彻底深下来。
街上的人潮退去,都回了各家各院,休养生息。
一切都重新归于静寂,只有打更人在长街上游荡,伴随着悠悠的梆子声。
方喻同趴到窗牖旁,踮起脚尖往下瞧。
只见打更人慵懒的身影走过拐角,渐行渐远。
而这时,忽然有一道人影从对面巷子的深处走出来。
客栈门前红艳艳的灯笼投下一片朦胧的红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如同鬼魅。
方喻同不惊反喜,抬手确认脸颊上已无丢人的泪痕之后,悄悄跑了下去。
客栈里许多屋子的灯都已吹熄,方喻同的脚步声轻盈,怕叫人听见什么。
大堂里,守门的店家也正在打着瞌睡,方喻同蹑手蹑脚地跑过去,只带起一阵微风,吹得店家正做着美梦似的唇角勾得更深。
方喻同跑进对面的巷子里,直走到最深处,才看到赵力正抱着刀在等他。
赵力一见他,直接伸手劈来。
方喻同一惊,却躲不过,以为他要杀人灭口,却只是被赵力不痛不痒地劈了几下。
赵力哭笑不得地斥骂道:“你这小兔崽子,找什么理由不好,非说我媳妇儿怀上了?你可知她都什么年纪了?搞得老子被那帮弟兄们嘲笑了小半日。”
方喻同没心情和他开玩笑,径直说道:“我阿姐她……染了瘟病。”
赵力脸色一僵,急忙道:“怎会这样?”
方喻同怕他要带他们回去,后退一步:“赵大人,求你别把我们抓回去。我会让阿姐一直待在客栈房间内,直到她病好。不会让其他百姓因她而染上瘟病。”
赵力沉吟半晌,无奈道:“不回去也好,若和其他难民放在一块,只怕会病情加重,没几日就——”
“等等,你刚刚说,你阿姐的病能好?”
方喻同点点头,郑重地说道:“这便是我找赵大人来的缘由。昨晚您和那位统领大人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既然有治瘟病的方子,能不能请大人给我一份?”
“要这方子倒是不难,听说朝廷给各个州县城池都发放了这治瘟病的方子。”赵力摸了摸下巴,思忖道,“只不过,这方子上所需要的药材价值足足百两白银,你——”
“我有法子。”方喻同朝他行了谢礼,“多谢赵大人关心,阿姐还在病着,我不能多留,得回去守着她。”
“行。”赵力咬咬牙,虽然不知道这小子有什么法子,但他弄个方子确实不难,“明日此时,我依旧在这等你,将方子给你。”
“多谢赵大人。”方喻同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道,眸底压着担忧,“赵大人,我阿姐不吃不喝,昏迷不醒,你可知有什么法子能帮帮她?”
“……不然,我怕她撑不到明晚。”
赵力又摸了摸下巴,忽然有些不安道:“其实……我倒是听说过一个法子,只是,你若怕疼——”
“我不怕。”方喻同眸色漆黑又笃定,“方大人且说。”
他现在,什么都不怕。
除了……失去阿桂。
赵力无奈地摇摇头,心中怜悯这对姐弟,凑到方喻同耳边,细细说了一番。
方喻同越听,眸色越沉。
最后沉默着再朝赵力行了谢礼,转头朝巷口走去。
赵力等他走了许久,这才长叹一口气,抬脚缓缓走出去。
巷口正对着方喻同他们住的这间客栈。
檐顶挂着两只红艳艳的灯笼,投下朦胧的光晕,照亮了客栈的招牌。
福如客栈。
福气大得很,如你有空回家来瞧瞧。
赵力虽是个粗人,心却细得很。
媳妇儿忽然有喜这事本就蹊跷,又是由城南落英巷的酒馆小二来报信。
再细细忖度着6小二看似有些硬生生拗出来的这两句话。
他便顺利找到了方喻同和阿桂所投宿的客栈。
他只在打更人打着梆子经过后客栈门前站了一会儿。
方喻同便很快到了巷尾深处来找他。
赵力没想到,这小子平时看起来混不吝的,没想到关键时刻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懂进退,知分寸,机智又谨慎。
当真是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
赵力仰头轻笑,大摇大摆地朝城北走去。
说不定以后这小子有出息了,他喝酒的时候还能和弟兄们吹嘘吹嘘!
……
方喻同急匆匆回到屋内,生怕阿桂若是醒了,见不到他。
可推开门,仍是满室静寂。
他下楼前放了盏温茶在床边,想着若阿桂醒来定会口渴,他不在,她仍旧可以自个儿端起来喝。
可眼前温茶已放得一片冰凉。
阿桂连指尖都未移动一下。
方喻同眸色低沉,将阿桂额前已经被她烧得温热的帕子取下,放进凉水中打湿,重新贴回她额上。
又取了条干净的温帕子给她擦了擦脸、脖颈和手臂。
至于身上其他地方还没擦……
方喻同杵了一会儿,咬咬牙,伸手朝阿桂胸襟处的系带伸去。
指尖全然是颤着的。
碰到那系带,竟似有温度一般,烫得他难以捏住。
方喻同盯着阿桂沉睡的面庞,那纤长浓密的长睫似把小刷子,却未动弹一下。
他想,若是知道了他即将要做的事情。
她醒来后,会不会红着脸,又扇他一巴掌。
“对不起阿桂,我、我这也是为了你好。”方喻同咬咬牙,指尖用力,将缠紧的系带扯开。
……
给阿桂擦完身子,方喻同大汗淋漓,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坐在床边脚踏上,大口呼吸着。
方才因为太过紧张,他憋气憋得太久,好像忘了平日里自个儿是如何呼吸的。
阖上眼,甩甩头。
方喻同深吸一口气,将脑子里乱糟糟的情绪赶走,而后又去要了桶热水,回来倒在客栈沐浴用的大木桶内,径直钻了进去。
很快,他也洗得一身干净清爽。
尤其,将一双手擦了又擦。
一切,都才只是刚准备好而已。
方喻同走到床边,静静凝视着阿桂泛红的脸颊。
擦过温帕子之后,她身上的烫意似乎退了一些。
他微微抿起唇,忽然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小刀。
这小刀,是赵力送他防身用的。
此刻,他却举起来,划破了自己的手心。
血一滴滴地坠落,没有落到别处。
他另一只手将阿桂的唇瓣轻轻拨开,汨汨血线全顺着她的唇舌之间蔓延。
阿桂竟有了反应,眉尖轻轻蹙起,低若未闻的沉吟一声。
方喻同瞳眸里泛起光亮,连忙唤她。
可那只是昙花一现,她再没了反应,依旧沉沉睡着。
比起心里的煎熬,手心被小刀划破的痛算不得什么。
根本不值一提。
方喻同只恨自己的血不够多,不多一会儿,他只觉自己越来越虚弱,力气仿佛随着那些流走的血而消失了。
他咬咬牙,又撑了片刻,才扯过提前准备好的布匹包好掌心。
幸好,他的血没浪费多少。
不像喂她喝水那样,容易从嘴里流出来。
赵力说,有些人天生就不容易染上瘟病。
他在瘟病大营待了那么多时日,却毫发无损地走出来,和染了瘟病却未显露出来的阿桂一直朝夕相处,也全然无事,所以他天生便是瘟病的克星。
若他肯将他的血给阿桂喝,那便可以缓解阿桂的病情。
只可惜治标不治本,还是得拿到方子,才能彻底让阿桂的病好起来。
失血过多带来的虚弱感和无力感紧紧缠绕着方喻同。
若阿桂睁开眼,定会看到他的唇色苍白得吓人。
他却满足地翘起嘴角,拱了拱阿桂盖着的衾被,自个儿轻手轻脚地爬进去。
阿桂睡得被窝里十分滚烫,烘得他冰凉的手脚迅速回暖。
若阿桂醒着,定要骂他不知死活,竟敢和瘟病的人同卧一榻。
可她是阿桂,所以他才不会嫌弃。
甚至他还有了可怕的想法。
譬如若是治不好她,他独活着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但死之前,他要让那个害死她的统领大人偿命。
若他们不被抓去难民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的。
……
翌日清晨。
天一亮,方喻同便睁开了眼。
像是有公鸡在他体内打鸣。
连方喻同自个儿都有些意外,他从未像现在这样,仿佛变了个人。
他累得很,却依旧强撑着爬起来,收拾齐整,再次给阿桂留下醒来后伸手便能吃喝的温粥热水,这才不慌不忙地出了客栈。
这次,他依旧一路问人,走到了一个高宅大院前。
上头烫金的匾龙飞凤舞写着“李宅”二字。
他讽刺地勾勾唇,给门房塞了碎银后才道:“我是你家夫人的远亲,有事与她相报。烦请你通报一声。报我的名字,方喻同,她便会见我的。”
有银子自然好办事。
这似乎,还是小时候他娘教给他的。
门房得了银子,立刻喜笑颜开地说进去报夫人。
方喻同在门口等着,望着大门后那雕得富贵锦绣的镂金影壁。
唇角挂着的讽刺越发明显。
当初她抛夫弃子,为的就是此般荣华富贵。
真叫他恶心。
无数个午夜梦回,他握着拳头发誓,再也不会和这样的女人有任何瓜葛。
她不配。
阿桂曾问他,难道这些比他的命都重要吗?
他的回答,是。
他宁死,也不想再见她,更不想欠她什么。
可现在,他却还是来了这里。
命运沉沦,苦海浮沉。
有些事或许是在逼他做个了断。
等治好阿桂,他一定还要告诉她。
他的命没这些重要。
可她的命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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