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小说 > 历史军事 > 玉阶辞 > 第十三章 东 风 寒

皇帝在德妃临终前答应立纪王为储,却并没有立即下诏。

德妃过世时在场之人不少,消息不免走漏,纪王是未来太子这件事在宫内已不是秘密。然而皇帝却迟迟不令人拟诏,亦未让人准备册立太子所需的种种仪式,不免又让人疑惑。皇帝的此番拖延,莫不是又改了主意?

迟疑之际,程谨上了一篇奏疏,言辞激烈地抨击了此事,称储君乃国之公器,岂能因德妃求恳就拿来做人情?

自从贤妃所出的皇子拜了程谨为师,无论他的立场如何,众人都有意无意地视他为贤妃一党。而他在这样敏感的时候站出来,自然更坐实了他依附贤妃的事实。宋遥则一直被认为是纪王派系,程谨发难,宋遥自然要力陈纪王年长又有德行,实为最佳储君之选。

程谨性子直,与宋遥当庭激辩,激怒之下口不择言,直指纪王懦弱无用,宋遥支持如此优柔之人,莫不是为了日后要独揽大权?

听了这番言语,宋遥尚未如何,皇帝却是勃然大怒,当即斥退了程谨。不多时便有诏旨下来,罢去了程谨的宰相之职。

皇帝如此雷厉风行地处置了程谨,引得朝中一片哗然。

众所周知,程谨虽在宰臣中资历最轻,却向来极受信用。他此番进言虽有过激之处,却也不无道理。皇帝此前也从未因直言进谏而贬斥过大臣。不过人们又随即想到,贤妃已有二子,且地位甚高,若皇帝决意立纪王为太子,必然要抑制贤妃一系,如此对待程谨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诏旨一下,以宋遥为首的一班臣子暗自松了口气。皇帝打击程谨,说明他还是倾向于纪王的。不过旨意下来时,宋遥看着面色灰败的程谨,多少有些不忍。别人或许不知,宋遥却是很了解程谨,他这两年虽与贤妃走得近些,但为政时并无多少偏向。这次的事,程谨不过是刚巧触了霉头,顶多算是不识时务罢了。

他叹息了一声,欲上前安慰程谨:“慎之……”

程谨看他的目光却很冷淡,让宋遥安慰的话堵在了喉咙里。程谨显然不想和宋遥多谈,草草地拱了拱手:“阁老位高权重,程某不敢高攀,失陪!”

程谨愤然离开,宋遥正犹豫着要不要将程谨追回,身后却有中书舍人恭敬的声音传来:“令公,这几道诏令已经拟好,请过目。”

宋遥无奈,只得耐着性子看了一遍,并提笔签了自己的名姓,又吩咐道:“若是门下复审无误,就抄录存档,然后颁行吧。”

“是。”中书舍人躬身而退。

中书舍人走后,宋遥再次回望程谨消失的方向。程谨一向心高气傲,此番被罢相,怕是会与自己疏远了。程谨担任宁王老师时起,宋遥对这种局面已有所预料,只是没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程谨虽然被罢相,却还是中书侍郎,按理仍应在中书省办公。只是宋遥现出任中书令,他若去了中书省,难免仍要碰面。程谨实在不愿见宋遥,便一连数日称病在家。

这日晨起,春雨如丝,绵绵密密地将庭中楼阁罩在了朦胧云烟之中。这种天气,一般不会有人登门拜访,何况程谨刚刚被罢相,朝中人都避之不及。往日程府车水马龙,一旦安静下来,倒让人不太适应了。

程谨闲极无聊,便穿了蓑衣,心不在焉地坐在池边垂钓。忽听前庭一阵喧哗,不多时就见琴女匆匆走来道:“宫里来人了。”

程谨暗暗诧异,随琴女到得前庭,见一年轻内官双手拢袖立于门前。程谨更是不解:“你是……”

内官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礼,回道:“奴婢王顺恩,乃贤妃身边侍人。程侍郎近来卧病,贤妃担心侍郎病体,特命奴婢前来探望。”

程谨一边揖手请他入内,一边说道:“有劳贤妃挂念,些些小病,不足为念。只是……耽误了宁王课业,程某实在惭愧,贤妃不如另请高明。”

自己乃失意之人,贤妃未必还瞧得上,还是自己开口辞了,省得以后大家尴尬。

王顺恩笑了:“出宫前贤妃便说侍郎必会有此言,已事先交代了奴婢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有病,小宁王未来侍疾已属失礼,老师不过才病了几天就要换人,又与欺师灭祖何异?贤妃说了,宁王不会再拜第二个老师,也请侍郎好好休养,早日康复,重为宁王授课。”

程谨听了百感交集,贤妃为人果然厚道。他不由得为自己连日消沉愧疚不已,忙道:“是!请转告贤妃,程某一定尽快销假。”

王顺恩再次微笑:“如此再好不过。这几日宁王虽未得侍郎授课,贤妃却仍督促宁王习字,这次也吩咐奴婢将宁王的习作带来。若侍郎方便,还请指点一二。”

王顺恩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叠写满字的纸,双手捧与程谨。程谨接了,翻看一遍,提笔将他认为写得不错的字圈了出来。圈到最后两页时,他却不由得一愣:“中官,这是……”

王顺恩上前看了一眼,一拍脑袋:“奴婢糊涂了,竟忘了这件事。”他赔笑道:“贤妃偶然听宁王提起侍郎曾求购韩侍郎字迹,特意命奴婢将这两篇诗文和宁王的习作一起送来。贤妃说韩侍郎所作诗稿、字画在流放途中散失了大半,她手上只余下韩侍郎在振州所遗留的诗文数篇,便从中选取两篇赠予侍郎,还望侍郎不要嫌弃。”

程谨连称不敢:“此乃贤妃留念之物,太过珍贵,某不敢受。”

韩朗当年在西京时诗作、字画受人追捧,一时京中纸贵;前几年皇帝又曾下令刊行他的诗集并亲自为之作序,这之后他的作品更是难求,说是一字千金也不为过。

王顺恩微笑道:“贤妃说:‘宦海沉浮,难免起落。侍郎有治国之才,必有再处囊中之日,不可因一时失意而一蹶不振。亡父当年最欣赏有气节之人,若他在世,与侍郎必成莫逆。妾不能承家父之愿,唯赠诗稿以壮侍郎之志,请不必推辞。’”

程谨叹息:“程某常慕韩侍郎风骨,岂敢与之比肩?不过贤妃苦心,某知之矣。请贤妃放心,程某明白该怎么做了。”

“侍郎明白就好。时候不早,奴婢须回宫向贤妃复命了。”

程谨送走王顺恩,不由得感慨。罢相以来,贤妃是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向他表示善意的人。她虽是女流,倒比许多男人更有情义。而他当年风光时前来巴结的人,现在却都不知去往了何处,果然是患难见真情。程谨抚摸着手上的韩朗诗作,轻轻一叹。

王顺恩却不知程谨这些心思,回到内宫,他便径往淑香殿。绮素正与杜宫正对弈,见他回来,神色平静地问道:“程侍郎怎么说?”

王顺恩行了礼,将他和程谨见面的经过一五一十地道来。绮素听完了点点头,向他说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王顺恩再拜而退。

杜宫正拈着琉璃棋子,笑着向绮素道:“怎么?你还在拉拢程谨?”

“程谨有才,陛下也不昏庸,东山再起是迟早的事。现在他官场失意,正是收服的最好时机。照我看,这番起落也可磨磨他的性子,对他未尝不是好事。”绮素头也不抬地说道。

“这话倒是不错,”杜宫正收敛了笑容,“只是斥退程谨,是不是意味着陛下已有了决断?”

绮素执棋的手微微一滞:“陛下的心思向来很深,我也说不准。不过从目前的形势来看,纪王的可能性很高。”

杜宫正又落下一子,才道:“纪王若被立为太子,局势可就复杂了。”

绮素嗯了一声。

杜宫正面有忧色:“德妃娘家鲜有人在朝中为官,纪王的根基并不牢固。可德妃临死前一搏,为纪王赢到了皇帝的承诺。他有了太子名分,你以后就被动了。”

“可当时那情形我又能说什么?”绮素苦笑道,“且不说是她的临终请求,太妃和宋遥又为她说话,分量之重,便是陛下也不得不三思。即便她没有行动,陛下也到了该考虑立储的年纪了。目前,纪王可说是唯一的人选……”

杜宫正捏着棋子,没有说话。除了纪王与康王,皇帝其他三子皆在幼年,既非嫡长,也看不出将来的品性,立为太子自然难以服众;康王的性子刁钻,不比纪王宽厚,将来只怕容不下那几个弟弟。这样一来,能立的就只有纪王了,且他又是长子,名正言顺。

两人又各走了一手,杜宫正才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绮素低头半晌,才低声说道:“德妃去世前曾想向我托孤……”

“你……”杜宫正的眉心一跳,“你可答应了?”

绮素摇头:“我把话题岔开了。”

杜宫正道:“你若是答应了,她安了心,也许就不会再四下活动,现在的局面有所不同也说不定。”

“我并不这样看。朝臣们请立太子已非一两日之事,陛下年将不惑,立储一事已不能再拖,不管我答不答应德妃,最后大约都会是这个结果。而德妃……”绮素顿了顿才道,“当年她是宫中第一个向我表示善意的人,我不想欺瞒于她。将来我必会和她的孩子为敌,所以,没有必要给她虚假的希望。”

杜宫正闻言放下棋子,双手合于膝前,郑重地说道:“你可知道,若你安分守己,以纪王的个性,应当不会动你们母子;可你若起了夺嫡之心,事关权位,纪王便是再仁厚,怕也容不得你了。”

相较于杜宫正的严肃,绮素看起来依然平静。她拈着棋子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明白,一旦选了这条路,就再不能回头了。这些年我苦心经营为的什么,宫师不会不知。若是不搏上一搏,我又如何甘心?”

她伸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盘上局面顿时一变,杜宫正看清盘面后不由得一怔。绮素微笑道:“宫师,看来这一局是我赢了呢。”

光耀十四年春,皇帝立纪王李崇讯为太子,入主东宫少阳院,太子同母弟康王领雍州牧;中书令宋遥兼任左庶子一职,辅佐太子。其后又有数道诏令,择定朝中有贤名的大臣任职东宫。至此,立储一事尘埃落定。接着十五年初夏,宫中传讯,柳婕妤有孕。

后宫又将添丁,皇帝自是愉悦,很快将柳婕妤晋为昭容。

同年入宫的五个人里,柳婕妤升迁最快,也是第一个有身子的。且自她有孕之日起,宫中便有人传说,昭容曾梦龙入怀。入秋之后这传言更是闹得沸沸扬扬,什么梦龙之时紫光入殿、满室异香……说得绘声绘色、言之凿凿。宫人们初时将信将疑,可传得久了,也就不免真的有些信了,私下议论着,天有异兆,昭容这次怕不是凡胎。

这些流言不免也传到了淑香殿里。

午后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几个宫女无事,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昭容梦龙入怀之事,你们可听说了?”

“宫中早传开了,怎么会没听说?宫里人都说昭容怀的才是真龙。”

“昭容怀的是真龙,那太子算什么?”

“别说太子了,只怕贤妃将来也尴尬。”

“这话怎么说?”

“外头都说,至尊听闻昭容怀的是真龙,圣心大悦,有意立昭容为后。你们想,现在中宫无主,贤妃才能代掌后宫,若真立了皇后,贤妃这摄理后宫的权力岂不是要交回去?”

“这柳昭容再怎么样也越不过贤妃吧?”有人将信将疑道,“何况至尊一向厚待贤妃。”

“现下后宫虽以贤妃为贵,可你们别忘了,贤妃毕竟……”说话之人四下张望了一下才道,“光是身份就矮了别人一截。这柳昭容呢,出身、才貌、见识样样顶尖,要我说,还真有几分皇后的气象……”

“看来贤妃对你们太宽容了,一个个闲着没事在这儿嚼舌。”背后有冷冷的女声响起。

众人一惊,回头见一个年纪约在二十五上下的女子从廊柱后走了出来。这女子的容貌也算是秀丽,只是神色冷然,让人不敢生亲近之心,正是杜宫正荐来的绿荷。她办事可靠,又生性稳重,很得绮素信任,在淑香殿的宫人中威信极高。

她一出现,几个宫女都一脸惶恐地起身。

绿荷缓缓说道:“淑香殿从来没有传闲话的规矩。念在你们初犯,这次我暂不禀明贤妃。下次若再让我听到……”她含着警告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宫女。几人都瑟缩了一下,连声保证不会再传。

绿荷这才点点头,转身走开。

离了那几名宫人,绿荷穿过长廊,走向绮素所在的宫室。只见门口的帘子被人卷了上去,绮素正坐于室内,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外面的雨幕。檐下的雨滴连成一片,如垂挂的珠帘。莲生奴摇摇摆摆地走到廊下,好奇地伸手去接雨滴。

“莲生奴,”绮素向他招了招手,“快回来,别弄湿了。”

莲生奴听话地缩回了手,走到母亲身边。莲生奴已经四岁,还是圆圆白白的一张脸,但是已可以看出他的五官生得颇为俊秀。绮素摸着他的头,目中露出爱怜之色。听见绿荷的脚步声,绮素抬眼看了她一眼,吩咐乳母带莲生奴去别室玩耍。

等人都散尽了,绮素才问绿荷:“怎么样?”

绿荷上前,在绮素耳边低声说道:“宫里已经传遍了,连咱们淑香殿的人都开始议论了。”

绮素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倒是绿荷沉默片刻,有些犹豫地说道:“奴婢不明白,这些传言明明对娘子不利,娘子为何还要让人散播出去?奴婢担心过犹不及。”

“这你不必担心,”绮素微微一笑,“传得越厉害,这水就越浑。局面混乱了,我们才能有机会。昭容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绿荷摇头:“暂时没见有什么反应,不过听说昭容之母最近和宋令公的夫人走得很近。”

“入宫几年,她倒沉得住气了。但柳家人开始活动,说明她到底有了这个心思……”绮素思忖了一会儿道,“你把上次我手抄的数卷佛经找出来,过几天咱们去拜访一下太妃。”

绿荷应了一声,默默地退下了。

这场秋雨终止于两日后。绮素见天气放晴,便命人捧了佛经,随她同往太妃的佛殿。太妃素喜热闹,常嫌佛殿清冷,听闻绮素来访,极是高兴,捏着佛珠出来相迎。绮素与她见了礼,让人呈上她亲手抄写的佛经。太妃十分喜欢,立刻让人供奉到了佛前。

“你现在难得来我这里,”太妃含笑道,“说吧,有什么事?我可不信你专程过来就只是为了这几卷佛经。”

绮素笑笑,说道:“妾今日来,确有一事要劳烦太妃。”

太妃掩口笑道:“这可奇了,你如今在后宫如鱼得水,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

绮素淡淡地说道:“事关太子,论亲疏,论辈分,这件事还是太妃出面的好。”

一提及太子,太妃的笑容全收,戒备地看着她:“什么事?”

“前日偶遇太子,见太子仍着丧服。妾以为德妃过世已逾一年,太子是不是早该除服了?”绮素用平缓的语速问。

“母亲过世年余,太子不减哀思,那是他仁孝,又有何不妥?”太妃淡淡地反问道。

“且不说宫中规矩,就是寻常百姓家,若父亲尚在,母丧亦不过一年。太子事母至孝固然令人感佩,但也需顾及至尊才是。”

太妃沉吟不语。

绮素又凑近了太妃道:“何况……太子年将及冠,若不除服,又如何议婚?”

太妃缓缓拨动着佛珠的手一缓:“议婚?”

“恕妾直言,太子并无强势的母家,因此太子妃的人选便至关重要,还是及早定下为是。”

太妃自然明白绮素所说的及早定下的意思,她抬头仔细看了一眼绮素才道:“想不到你倒是会为太子打算。”

“太子仁厚,他年得登大位,我母子也有了安身之所。何况当初德妃待妾不薄,妾为太子着想也是人之常情。”

太妃点头道:“这话倒不错。”她直视着绮素:“那你说,谁家女子堪为太子正妃?”

绮素心中早已有数,毫不犹豫地说道:“宋令公位尊望隆,其长女才貌兼备,妾以为是最合适的人。”

太妃听了,思忖了好一阵,方才点头道:“甚好。”

李崇讯被立为太子,宋遥本就是他最大的支持者,李崇讯若能与宋氏联姻,宋遥自然会更加不遗余力地扶持他。宋遥位高权重,与之联姻只会让太子的地位更加稳固。

太妃再看了一眼绮素,原以为她不过是惺惺作态,可她提出的这个人选,倒没法让人疑心了。或许正如她所言,她是为了两个孩子的将来才向太子示好的。想到这里,太妃抬头一笑:“你如今掌管着后宫,选妃之事只怕还要你多操点心。”

绮素嘴角一勾:“自当尽心。”

虽然太妃和绮素对太子妃的人选已心照不宣,但总要做足了戏才能让人信服。

一个月后,太子李崇讯在宋遥的劝谏下终于答应除服。入冬时,太妃婉转地向皇帝进言,太子年将及冠,也该考虑选妃一事了。皇帝表示认可,并让绮素留意世家贵戚适龄之女备选。

绮素得皇帝授意,便开始频频请外命妇携女入宫。朝野内外心知肚明,都猜到这是在为太子选妃探路。又过了大约一月,绮素才拟出了一个备选女子的名单。

这日她正在听长寿背书,绿荷匆忙入内,在她耳边道:“柳昭容现在在会宁殿。”

会宁殿正是皇帝的寝宫。

绮素听了点头,轻声吩咐道:“叫人把单子送过去吧。”

绿荷答应了,再拜而退。

绮素看着绿荷拿了卷轴出去,嘴角缓缓上扬。

柳昭容是个有志气的人,又对皇帝一往情深,这几年随着地位稳固,心气也越来越高,对中宫之位怕是越发渴望了。近来的宫中流言正巧又触动了她的心思,这些年她又常与皇帝言及政事,名单送去后她不会不看。列于名单首位的正是宋遥的长女,柳昭容一向聪明,自然看得出太子和宰相联姻将会极大地加强太子在朝中的势力。她有心后位,又一向不欣赏太子的优柔之性,想来对此不会支持。

而宋遥若知道皇帝本对自己女儿属意,却受到柳昭容阻挠,无论事情成与不成,也必将与柳氏一门生隙。绮素的手轻划过案上的书卷,微笑着想,只要他们之间生了嫌隙,她就有机可乘了。

绿荷很快寻了殿中内官将名册送去了会宁殿。

名单送到会宁殿,交给了殿中内侍。内侍转身送入殿内,呈给皇帝御览。

柳昭容正在殿中抚琴。身旁香炉散发着淡淡香气,与悠扬的琴音缠绕在一起,透出绵绵情致。她不时抬眼,含情脉脉地注视着皇帝。皇帝却并没有看她,而是从内侍手中接过名单翻看。

柳昭容见了,轻轻咬唇,赌气地停了琴音。

“怎么了?”皇帝抬起头来。

“对牛弹琴。”柳昭容气鼓鼓地说道。

皇帝微微不悦,但念在她身怀有孕,难免会有些脾气,便没计较,低头继续翻看。

柳昭容本是对皇帝撒娇,不想皇帝没搭理她,倒有些讪讪的。过了一会儿,她才笑着走近皇帝问道:“至尊在看什么?”

“太子已到了选妃之龄,朕让贤妃留意贵戚世家之女,这是她拟定的备选名单。”皇帝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柳昭容心中一动,恳请道:“可否容妾一观?”

皇帝看了她一眼,将单子递了过去。

柳昭容翻开,一眼便看见宋遥长女的名讳列于其上。她眉心不易察觉地一跳,随即笑着试探道:“贤妃将宋令公之女排在了首位,看来是属意于她呢。”

皇帝点头:“朕行幸远迩府第时也见过两次,确实是个不错的孩子。”他说话时微微含笑,似乎也很满意绮素的选择。

柳昭容的心突突直跳,她缓缓地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了下来,婉转说道:“贤妃娘子处事向来妥当,只是这一次未免有些轻率了,妾以为宋相之女恐非太子良配。”

皇帝的笑容淡去,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何以见得?”

柳昭容知道她此时的进言非同小可,斟酌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宋令公已是秉笔宰相,可谓位极人臣。古来权臣之患,想来至尊不会不知。”

“朕相信远迩的人品不致如此。”皇帝淡淡地说道。

柳昭容微微一笑:“妾也相信宋令公的人品贵重。可事关一国兴亡,把希望寄托于臣子的品性上,未免冒失了。宋令公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女日后若再为皇后,只怕贵盛之下会有霍光、王莽之祸。何况太子性情本就柔弱,与权臣联姻怕是难以避免‘政由宁氏,祭则寡人’的结果……”

皇帝本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待柳昭容说到最后一句,忽地朝她看了一眼。

柳昭容只觉得皇帝这一眼锐利无比,如刀锋一般剜在人身上。如此威压之下,她难免胆怯,忙道:“妾……妾一时多言,望至尊恕罪……”

良久,她才听见皇帝的语声在头顶响起:“朕没怪你,你是有身子之人,不必如此。”

柳昭容小心地抬头,见皇帝表情平和,并无不妥。难道刚才那一眼是自己的错觉?

皇帝却已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朕没想到你目光如此深远。”

柳昭容听他语气温和,这才松了口气,红着脸道:“妾只是想为至尊尽点心罢了。”

“除了贤妃,后宫之中也就只有你还能和朕说点正经事。”皇帝含笑说道。

柳昭容听了,语气越发娇嗔:“妾就知道妾比不上贤妃,至尊什么时候都把她挂在嘴上。”

“谁说的?”皇帝笑着揽她入怀,“这样的政见贤妃就不会说。”

十数日后,皇帝下诏,以德妃本家、兰陵萧氏女为太子妃,来年迎娶。

太妃原以为太子娶宋遥之女乃是十拿九稳之事,不想半路却杀出个萧氏女,不免大感意外。她诧异之下,自然命人打听,才得知这结果完全是柳昭容进言之故。除了不赞成以宋遥之女为太子妃,柳昭容还说太子事母至孝,建议从其母家择女,也算是全了太子孝心。

这个提议可谓高明。萧氏虽为人尽皆知的名门,这些年却鲜有人在朝中为官,自无外戚揽权之忧。皇帝虽不相信宋遥真的会借此揽权,但太子生性优柔,柳昭容的建议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是以最终仍是择立了萧氏女。

太妃一向不大喜欢柳昭容那张扬的性子,打探出这底细后更加厌了她,和绮素说起她来更是一脸的不屑:“几句流言而已,她倒真动了心思,竟敢对太子的婚事指手画脚,还当真以为那中宫之位非她莫属了?”

“中宫多年无主,至尊也该有所考虑了,”绮素倒是心平气和,“昭容的家世、才情都为嫔妃之冠,她若为后,朝野上下也没有话说。”

柳昭容若成了皇后,她所出的皇子便成了嫡子,必然会危及现在太子的地位。她好不容易当上皇后,又怎么甘心为人作嫁?她要为自己的孩子打算,必会想办法削弱太子的实力。这一点太妃自然瞧得出,不由得冷笑道:“她这一胎还不知是男是女呢,这么着急,就不怕将来聪明反被聪明误?”

绮素微微垂目:“昭容年轻,就算这胎为女,日后也有的是机会。只要她成了皇后,所出的皇子就是嫡子,只怕太子将来会有些尴尬。”

“你道皇帝真这么糊涂?才立了太子,就弄出一个嫡子与太子相争?”

绮素讪笑:“至尊的心思,妾不敢妄自揣测。”

太妃冷冷地说道:“宫中多的是变数,未必就如她所愿了。”停了停,她又轻叹道:“不过这次我和太子都承你的情。”

绮素低头道:“未能帮到殿下,太妃此言,妾受之有愧。”

“罢了,又不是你的错。”太妃无奈地摇头。

“那柳昭容……”绮素小心地看向太妃。

太妃的神色一冷:“她?也不看看自己有多少斤两,不自量力。”

太妃在宫中浸润已久,手段自然非同寻常。

入冬以后,朝中事务渐少,太妃便寻思着趁这机会在宫中办场佛事,讲经说法,以启众悟。她本是修行之人,这一意愿自然得到了皇帝的许可。不但如此,皇帝还许诺会和同样笃信佛法的贤妃一起出席,可说是给足了太妃面子。

佛事由太妃操办,自然极是妥当。太妃请来说法、辩经的高僧十数人,其门人加起来则有数百。佛事开始,唱诵经文之声齐响,肃穆庄严,直达云霄。除柳昭容有孕未能前来,各宫嫔妃都赏脸到场,且各有供奉。

佛事完毕,太妃殿中又设了斋宴。皇帝食毕,见绮素还在向高僧请教佛法,似乎甚有兴致,便不急于离去。他对佛道不感兴趣,坐了一阵便去偏殿和太妃闲话家常。

太妃虽不常和皇帝见面,但她向来长袖善舞,皇帝与她谈话也颇觉愉快。过了一会儿,太妃隔着珠帘往外望去,见殿上的人已渐渐散了,绮素则仍在大殿另一侧和几位僧侣探讨佛经中的问题。太妃觉得是说话的机会了,便取了香箸,看似漫不经心地笑着向皇帝道:“最近宫里有些传言,不知圣人可曾听闻?”

皇帝摇头:“朕并未听说什么传言。”

太妃慢慢地拨弄着香灰,缓缓言道:“宫里人都说,柳昭容怀的才是真龙。”

皇帝愕然道:“此话从何说起?”

太妃飞快地打量了一下皇帝的神色,随即垂目,依旧慢条斯理地拨着炉灰,轻叹道:“论理我不该说这话,不过太子刚立就被如此中伤,实在让人寒心。我以为传这话的人必是别有用心,只怕将来宫中会不太平。”

皇帝果然皱眉道:“可知是什么人在传?”

太妃摇头:“宫中人多口杂,很难查到源头。再说这捕风捉影的事,也找不到凭据。我原不想用这捕风捉影的事来烦扰圣人,但宫中竟有人全不将东宫放在眼里,实在有些不像话,还望圣人明察。”

皇帝嗯了一声,沉思不语。太妃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皇帝开口:“太妃行事一向有章法,纵无真凭实据,也当有些线索吧?”

太妃嘴角不易察觉地一勾:“圣人只须想,这传言会壮大谁的声势不就清楚了?”

皇帝看了太妃一眼,垂下眼帘没再说话。

太妃将香箸放回筒中,正色道:“后妃之德,首在贞静。牝鸡司晨,非女子本分,亦绝非国之幸事。”

听了这话,皇帝的神情越发深邃,良久乃道:“多谢太妃提醒,是朕疏忽了。”

绮素和几位僧人论完佛法,也来至偏殿和太妃说话。她掀帘一望,见太妃神情悠闲地逗弄着脚边的拂菻犬,皇帝则垂首而坐,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太妃听见响动,抬眼见是绮素,便微微一笑,向她点了点头。绮素会意,远远地向她施了一礼,自向皇帝走去。

皇帝直到绮素走到身前才察觉到,抬头向她一笑,伸出手去。

绮素在他身侧坐下,才笑着向太妃道:“打扰了太妃许久,妾该回去了。”

“太妃和你向来交好,就是再打扰一阵也没什么。”皇帝笑道。

绮素嗔怪地看了皇帝一眼,浅笑道:“纵使太妃不怪罪,长寿和莲生奴也离不了人。妾来了这半日,只怕淑香殿已经闹翻天了。”

提到两个儿子,皇帝的神情也柔和了起来,对绮素道:“我和你一道回去吧。这两天没见着他们,倒是有些想了。”

两人一同起身辞别太妃,太妃也起身答礼,然后含笑看着两人相携而去。

回淑香殿的路上,皇帝仍颇为沉默,绮素察言观色,猜知大约是太妃对他说了些什么,便赔着笑问道:“至尊可是有心事?”

皇帝抬头看她一眼,语气平和地问道:“宫中说柳昭容怀有真龙的传言你可听过?”

绮素笑容微凝,有些不安地回答:“妾听淑香殿的宫人们说过一些。”

“既有如此传言,为何不告诉朕?”皇帝探究地看了她一眼。

“妾以为此乃无稽之谈,至尊不必为此伤神,便不曾禀报。妾也已严令淑香殿上下不得再传这些胡话。”

皇帝不置可否:“你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绮素温婉地一笑:“昭容有孕,招来一两个人嫉妒,说些不适当的话也非难以想象之事。东宫有主,天下谁人不知,何况是昭容这样的明白人?再说昭容这一胎尚未知男女,万一昭容产下的是女孩,岂不是让人笑话?可见这不是昭容自己所为。”

“太妃似乎对柳昭容有些不满。”

绮素小心地说道:“太妃爱护太子,有些反应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神色略显和缓,握着她的手,轻轻叹息道:“其实不止太妃,宋遥也曾上疏,以为后宫不宜干政。”

后宫敢于直言政事的只有柳昭容一人,宋遥说的是谁,皇帝自然心知肚明。绮素嘴角一勾,口中却道:“宋令公确是至尊的肱股之臣,只是有时管的事也过于琐碎了。”

皇帝看着她:“听你的意思,似乎对远迩很不满?”

绮素笑道:“至尊忘了?前几年宋令公也没少为难妾呢。宋令公的才能自然是极好的,不过他总是和我们几个妇道人家过不去,妾私底下自然要腹诽他的。”

皇帝笑了起来:“朕还一直以为你大度,原来你也会记恨。”

“连圣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妾自然是不例外的。”绮素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皇帝大笑。绮素以袖掩口,遮住了唇边的笑意。这下皇帝应该不会怀疑是她做的手脚了,接下来就要看柳昭容与太妃谁更技高一筹了。

被绮素这么一打岔,皇帝的心情轻松了不少,便不再提这事。两人一路话些家常,再抬头时淑香殿已在眼前。

长寿和莲生奴正拿着竹刀在殿前的空地上对打。长寿听见动静,回头见是父母回来,欢呼一声,丢下竹刀就向皇帝扑了过去。莲生奴则拖着竹刀,慢吞吞地跟在兄长后面。皇帝刚才已看出莲生奴几乎没法还手,走近了又见莲生奴脸色发白、气喘吁吁的样子,便弯下腰温和地责备长寿:“又欺负你弟弟了?莲生奴还小,你也不知道让着他。”

长寿瞟了莲生奴一眼,撇嘴道:“谁欺负他了?我都说不打了,他非缠着我;我说我让他赢吧,他还不干。我快要被他给烦死了。”

绮素早命人取了水和丝帕为两个孩子擦拭手脸,闻言牵着莲生奴的手问道:“既是打不过你哥哥,又何必硬撑?”

莲生奴低着头不说话,只是玩着手里的竹刀。

绮素微微皱眉,向皇帝道:“这孩子不爱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帝却笑着抱起了莲生奴,说道:“这孩子性子像朕,好强,不肯服输。”说着,他转向莲生奴:“不过这么死缠烂打可不行,你现在力气小,不能强来。”

莲生奴似懂非懂,搂着皇帝的脖子问:“力气小的人是不是永远打不过力气大的?”

“也未见得,”皇帝笑着拍拍他的头,“只是要讲技巧。阿爷等会儿教你两招你就厉害了。”

长寿听见,叫了起来:“我也要学!阿爷不许偏心,不能只教莲生奴不教我。”

皇帝牵过长寿,笑着道:“好好好,不偏心,都教,都教!行了吧?”

长寿这才满意,父子三人一起进殿。绮素落在后面,若有所思地看着三人的背影。

“娘子。”绿荷迎了上来。

“绿荷,”绮素小声问,“你觉不觉得陛下对这两个孩子有些不一样?”

绿荷看了一眼皇帝和两个孩子,轻声答道:“奴婢觉得陛下对两位皇子都很疼爱。”

“可我总觉得,陛下更偏爱莲生奴。”

绿荷转目,再次将目光投向了玩在一起的父子三人。长寿张开双臂扑向莲生奴,却被皇帝伸手挡了一挡。莲生奴趁机在长寿腋下挠了几下,长寿咯咯地笑起来,反过来要挠莲生奴。两个孩子围着皇帝转,很快闹成了一团。皇帝则笑着抚须,眼中满是柔和之色。

绿荷收回视线,转向绮素。绮素也正看着那父子三人,但她的目光却像是越过了那三个人,投向了更为深远的所在。

光耀十六年春,宫中已在为太子纳妃之事忙碌了。

往年春日,皇帝必行幸曲江池畔,且多半由弓马娴熟的柳昭容伴驾。然今年因柳昭容已有八个月身孕,行动不便,这次便由顾美人随同皇帝前去。这多少让柳昭容的心里有些不痛快。

皇帝熟知她的性子,行幸回来便特意陪她登楼远眺,让她舒解心中的烦闷。柳昭容果然高兴,颇有兴致地与皇帝漫步于阁道之上。

柳昭容心情愉悦,想起皇帝已许久不曾说起朝政,不免问起。皇帝的眼底闪过一抹阴霾,却仍不动声色,好好地抚慰了她两句。

柳昭容反应灵敏,察觉到皇帝的态度有些不同,正待细问,却忽觉腹中一动,她不由得惊呼出声。

皇帝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柳昭容一笑:“没事,是这孩子又踢我了。”

皇帝也笑了,伸手搀着她:“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柳昭容点头。皇帝递了个眼色,宫人们有条不紊地为二人在宽敞的地方张设坐处。柳昭容含笑入座,对皇帝道:“这孩子很是好动,每天总要踢上好几回。家慈上次入宫,说妾这次准是男胎。”

皇帝温和地一笑:“朕至今只有一女,倒希望你能给朕添位公主。”

柳昭容一双美目微微一转,撒娇道:“可是妾喜欢男孩。”

“不管是男是女,朕都会一样疼爱。”皇帝安抚道。

柳昭容显然不太乐意。

皇帝的目光微沉,笑容渐渐变了味道:“女儿乖巧,难道不比儿子更惹人怜爱?”

柳昭容依偎在他身边,小声笑道:“可是后宫嫔妃谁不想有个儿子?妾不知有多羡慕贤妃能生养两位皇子呢。”

皇帝不由得想起太妃的话来,轻轻推开了柳昭容,语气有些生硬地问道:“你想生男,可是有什么期望?”

柳昭容尚未察觉,笑着道:“至尊喜欢打猎,妾想若这一胎是个儿子,妾便教他从小练习弓马,以后日日陪至尊游猎,岂不是美事?”

皇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淡淡说道:“朕有天下,岂能耽于游猎?”

柳昭容笑道:“打猎能养成男儿的勇武心性,妾若有子,希望他能像至尊一样坚忍不拔。像太子……”柳昭容说到这里撇一撇嘴,“太子就未免有些柔弱了……”

她往日也曾说过太子柔弱之语,皇帝都并未往心里去,这次却是神色一冷:“太子的事不是你该过问的。”皇帝说完,也不管柳昭容满脸惊愕,扬长而去。

皇帝疾步回到殿中,犹觉烦躁,便让内侍把他尚未看完的奏疏拿来。皇帝拣了一份,打开看了两眼,忽地怒色浮现,将那道奏疏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内侍不知皇帝何故发怒,战战兢兢地跪在一旁。皇帝的胸口急剧起伏,他抓起案上的笔,迅速在纸上写了几行字,让内官拿去给宋遥。

那内官莫名其妙,只得捧了这字条去中书省找宋遥。

宋遥正要回府,听内官讲明,也有些诧异,接了皇帝手书,哭笑不得。他再三看了那上面写的几行字,对那内官道:“知道了,你回去复命吧。”

内官巴不得甩掉这烫手山芋,急急忙忙地走了。他走后,宋遥转身向程谨所在之处走去。

程谨正埋首公务,察觉有人靠近,抬起头来,见是宋遥也不惊讶,淡淡地叫了一声:“宋令公。”

宋遥向他点点头,拿出了皇帝手书:“程侍郎看看这个。”

程谨自上次被罢相,性情变了许多,以前的意气飞扬渐渐转变为沉稳内敛,政见上虽未见得有多少改变,却很少再使用过激的言辞。他和宋遥也还能维持着平和的关系,只是已不如往昔亲密。宋遥如今也不再以字呼他,而是客客气气地叫他“程侍郎”。

程谨接了纸条,不由得大奇:“区区一个六品官,陛下竟亲自下令贬斥?”

宋遥耸肩:“谁让他不识时务?”

程谨扬眉,有些不解。

宋遥笑着抖了抖皇帝的手书:“此人上疏奏请立后。宫里的传言,侍郎应该也听说了吧?”

程谨听了这话,低头思索。皇帝多年空置中宫,显然没有再立后的打算。这名官员提议立后,自然不得皇帝欢心,不过皇帝因此而大发雷霆却也有些过了。

见程谨仍不得要领,宋遥提醒道:“难道侍郎未曾听过宫中的流言?”

之前宫中流言大起,程谨自然有所耳闻。经宋遥这一提醒,他立刻明白了前因后果。他抬头看了宋遥一眼,慢吞吞地道:“言官奏事乃是本分。纵其所奏一无是处,也不宜以此来贬谪。官员因言获罪……”他说到这里,忽然有些尴尬,他被罢相不也是这个原因?于是便停口不言了。

“侍郎有所不知,陛下这是敲山震虎,警告后宫某些不安分的人,”宋遥抚须打断他,“某以为并无不妥。”

程谨看了一眼宋遥,见他面有得色,颇不以为然。不难看出皇帝这番怒火是冲着柳昭容去的,宋遥长女本为太子妃人选,却因柳昭容进言而不得入主东宫,故而宋遥对皇帝借机敲打柳昭容拍手称快。想到这里,程谨对宋遥不免生出了几分鄙夷。宰相已主国政,若再为外戚,不免会为君王所忌,崔明礼就是前车之鉴。前例在此,宋遥仍不知避嫌,还为之耿耿于怀,器量也未免太小了些。

不过如今程谨已不会再直言相斥,只淡淡言道:“当年某因沈庶人盛宠太过,欲向陛下进言,令公曾劝我后宫事外臣不宜干涉,想不到如今阁老倒是对陛下的后宫如此热衷了。”

宋遥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儿才讪笑道:“陛下已经有了决断,我们还是照陛下的意思办理吧。”

程谨皱眉,却也只得应下。

送走宋遥,程谨凝视着案上的手书,深觉贬退言官实非明君所为,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向皇帝进言。可摊开纸笔,他却想起那次罢相的情景来,便又有些犹豫。半晌,他叹了口气,将笔又搁下了。

“侍郎提笔又搁笔,想来是有心事?”窗外忽有人笑道。

程谨抬头,见是上次贤妃遣来问候的内官王顺恩,便笑道:“倒真有些麻烦事。”

王顺恩笑道:“奴婢受贤妃之命,把府上娘子要的合香方子送了来,碰巧听到了宋令公和侍郎的话。”

程谨并不吃惊,反而笑问:“不知中官有何见教?”

“不敢。奴只是想,陛下也是人,一时意气用事也在所难免,这手书未必就是陛下的真意。主君有错,直言进谏方不愧人臣气节。何况侍郎亦深知陛下并非庸主,并不缺乏纳谏的器量。”

程谨豁然开朗:“谢中官教诲。”

不久皇帝便收到了程谨的谏书。皇帝本是在激怒之下欲贬斥那不识趣的言官,看到这道奏疏时已冷静了下来,也自觉失策。他阅罢谏疏,便顺着下了台阶,收回了贬斥那名言官的命令。处理完这件事,皇帝却又对着程谨的谏书沉思起来,随即吩咐摆驾淑香殿。

绮素正做着针线,听到皇帝来了,忙起身出迎。皇帝笑着问了两个孩子的功课,才闲闲地问道:“程谨教这两个孩子可还用心?”

“侍郎对两个孩子一向尽心尽力。”绮素并不吃惊皇帝会有此一问,微笑着回答道。

“今天他上了一道奏疏,斥责朕以一己之好恶贬斥朝官,有失公允。”

绮素看了看皇帝脸色,婉转地说道:“主明臣直,大臣敢于诤谏乃是好事。”

皇帝一笑:“不瞒你说,今天朕看他的谏书也多有感慨。他为相时朕嫌他烦,这两年他不在阁中,几位宰辅都很老到,却没人像他一样敢于直谏。这会儿朕倒有点想程谨的直脾气了。”

绮素一笑:“妾就知道,陛下还是念着程侍郎的。”

皇帝轻轻揽着绮素的肩,笑道:“我看他这两年性子也沉稳了,或许该让他再次入阁了。”

绮素眼中泛着笑意,向皇帝微微屈膝:“那妾就恭贺至尊再得贤臣了。”

光耀十六年四月,门下侍中之一以年迈之故,上疏乞骸骨。皇帝允其致仕,命程谨接任。罢相两年之后,程谨东山再起,一时之间朝野瞩目,而朝局也随着程谨的再度入阁,变得微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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