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出家的风波并没有持续太久,数月之后,内宫便恢复了平静。
皇帝于光耀十七年将谢氏、邓氏和孙氏三位才人晋为美人,同年又从宫女中择数人封为宝林、御女,内宫一时又热闹了起来。不过皇帝显然没有再专宠谁的意思,对这些年轻嫔妃一视同仁,几位嫔妾虽然背地里较着劲,却再没生出过大事。
绮素对她们的明争暗斗心知肚明,可只要不闹到她面前,她就乐得装作不知。是以接下来的一两年,内宫都风平浪静。倒是几个孩子都飞快地成长着,光耀十八年春天,赵修仪所出的临川公主便到了待嫁之年。
皇帝这些年极为倚重中书令宋遥,为示对重臣的恩宠,皇帝将临川公主许嫁宋遥次子。婚事定下,赵修仪便择吉日为女儿行及笄之礼。
赵修仪唯此一女,故对及笄礼极为重视,不但请了先帝幼妹南阳大长公主为其训教,还请了宫中地位最高的绮素为之执礼。
赵修仪在宫中资历甚深,绮素也很愿意与她交好,便盛装而往。
临川公主为皇帝长女,并在长时间内为皇帝唯一的女儿,甚得重视。她的及笄礼虽不铺张,却也花费了赵修仪许多心思,所用之物无不精巧,显得隆重其事。临川公主受大长公主训教之时,绮素立于一旁,细细地打量这位小名为阿芜的公主。
临川公主年方十五,身量已经比绮素略高。她的眉眼不及妹妹瑶光精致,却也秀丽可人,加上自幼养成的端庄举止,也算不负佳人之名。宋遥已位极人臣,再与皇室联姻,必会再增其威望。这并不是绮素愿意见到的局面,奈何这门婚事是皇帝亲自定下的,她并不敢多言。
“贤妃在想什么?”临川公主入内更衣时,与绮素一同执礼的南阳大长公主见她若有所思,便笑着问道。
“我想起了阿芜小时候的样子,”绮素轻叹,“一眨眼,她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孩子们都大了,咱们也老了。”大长公主也颇为感慨。
“我记得宋令公的长子娶亲还是大长公主做的媒?”绮素客气地与她闲聊着。
南阳大长公主嫁入清河崔氏,宋遥长子的亲事便是她帮忙说项,才娶了崔家嫡女。崔氏为五姓之一,门第之高连皇室亦有所不及,若不是大长公主保媒,宋遥的长子未必能娶到崔氏女。
大长公主微笑道:“我瞧两个孩子都不错,便帮他们牵个线而已,可不敢居功。”
“大长公主说哪里话?过得几年,我也想麻烦大长公主替我物色新妇呢。”
“你?”南阳大长公主不禁失笑,“宁王还小呢,你这心也操得太早了。”
“也快了!”绮素向临川公主一扬脸,“我第一次见阿芜,她还在襁褓中呢,这一眨眼都要嫁为人妇了。”
“这话倒也没错,日后我替你留意就是。”南阳大长公主微笑着转了话题,“阿芜有了门好亲事,我想修仪也该放心了。”
绮素转头看了赵修仪一眼。赵修仪正朝更衣后走出来的临川公主走过去,一脸的满足与骄傲。绮素垂目不言,直到临川公主走到她和大长公主身前,向二人行礼,她才抬头,从容地伸手相扶。
“阿芜谢贤妃赏光。”临川公主小声说道。
赵修仪也上前致谢:“今日得贤妃和大长公主为阿芜成礼,真是蓬荜增辉。”
“修仪客气了。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尽点心也是应该的。”绮素微笑着回答。
她着实与赵修仪敷衍了几句,才同宫人一道返回淑香殿。
回去的路上,绮素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宋遥已有了出身名门的长媳,再有公主下嫁,宋氏一门可谓贵盛已极。有他们支持,要动太子就不容易了。且赵修仪与宋遥结亲,两家也会亲善,其子越王的立场必受影响。皇帝五子,除了自己所出二子,另外三人都与宋遥站在了一起,这实在不是她所乐见的局面。当初错算一招,让柳氏识破真相,竟至出家,否则她何至于如此被动?她正心烦意乱,廊上却还有人在敲击羯鼓,一阵咚咚乱响,搅得人越发烦躁。
绿荷见绮素神色不悦,便想喝止,却被绮素抬手制止了。不用问也知道,能在淑香殿附近撒野的,只能是那几个孩子。她无奈地循声望去,果然看见长寿背对着她跑了出来。他怀里抱着一面羯鼓,边跑边退。瑶光拿着一支洞箫当鼓槌,追在长寿后面一下又一下地戳着羯鼓。长寿跑得快,瑶光很快就敲不到了。长寿显然也知道瑶光追不上他,每走几步就会停下来等她,得意扬扬地说:“来啊,来追我啊。”
瑶光被长寿戏弄,很是生气,哇哇大叫着把手里的箫向长寿扔了过去。洞箫落地,发出一声闷响,登时裂为了两半。
绮素摇头,这几个孩子实在不像话,整天糟蹋东西。她刚要上前呵斥,却见莲生奴拿着一个演戏用的傀儡从殿内走了出来。他一边牵动着傀儡一边向瑶光走去,瑶光本在发脾气,见到舞动着四肢的傀儡,立刻移不开眼了,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
莲生奴看见绮素,向她微微一笑,随即转身向殿内走去。瑶光被傀儡吸引了,顿时忘了长寿,欢叫一声就追着莲生奴跑了。绮素不禁微笑,莲生奴虽然不爱说话,却很懂事,又肯带妹妹,瑶光只要跟着他就很让人放心。
瑶光一走,长寿觉得没了趣味,气呼呼地把羯鼓随便往地上一放,就想跳下回廊往外跑。
“长寿。”绮素唤住了他。
长寿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龇了一下牙,低着头走到母亲面前,垂手而立:“阿娘。”
绮素看了他一会儿才问:“今日的功课可都写完了?”
“写完了。”长寿满不在乎地回答。
绮素有些意外,看向儿子的目光便有些怀疑。长寿不像莲生奴,一向不好读书,他肯老老实实地完成功课是极少见的事。长寿也察觉出了母亲的态度,抿了下嘴唇,又露出满不在乎的表情来。
绮素看着长寿的反应,越发觉得可疑,向他道:“拿来我看。”
长寿不甘不愿地回去取了自己的功课交给绮素。绮素接了,随手一翻,只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扬手将那一叠纸掷在长寿面前,气得手直发抖:“你……你写的都是什么!”
长寿歪了一下嘴:“程谨让我写的诗文呗。”
“这也叫诗文?”绮素怒斥。
绿荷很少见绮素动怒,不由得好奇:小宁王究竟写了什么,竟让贤妃气成这样?她不动声色地移了两步,走近了那些散落的纸张,看到一页纸上写的是一首歪诗:
“登高望楼台,
楼台塌下来。
楼台里的人,
只好爬出来。”
这诗不伦不类,就连一向稳重的绿荷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她随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垂下了头。绮素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追究。她严厉地盯着长寿,长寿终于有些怕了,低着头不说话。绮素这才淡淡地吩咐他回去把功课都重写一遍。
长寿不敢违抗母命,只得愁眉苦脸地回去重写。
他喜欢骑射和音律,诗文从来就不是他的兴趣,每次写诗他都得搜肠刮肚才能勉强诌上几句。以前莲生奴还小,无从比较,这两年莲生奴在诗赋上进步神速,早就远远地超过了他,连程谨都对莲生奴大加赞赏。绮素每每拿弟弟与他相较,让他越发讨厌文事,连带着对莲生奴也生出了几分反感。
不过讨厌归讨厌,今天惹恼了母亲,可要怎么交差呢?长寿正在发愁,忽然听见奶声奶气的女童的声音:“阿兄……阿兄……”
他从窗外向外望去,正是莲生奴牵着瑶光在他窗外招手。长寿脑中灵光一现,忽地有了主意。
瑶光虽然还未满三岁,却已经显出了活泼好动的性子。不过才玩了一会儿傀儡,她就被空中飘舞的柳絮所吸引,一边走一边伸着手去抓。莲生奴不放心她一个人乱走,便上前牵了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到了门外。瑶光追逐着半空中飘散的柳絮,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长寿的窗前。
“莲生奴,”长寿亲热地向莲生奴招着手,“过来过来。”
莲生奴看见长寿目放贼光,就知道准不是好事,便有心推托。他指了指瑶光,摊开双手表示为难。长寿撇撇嘴,随手拿了两颗双陆的棋子塞给瑶光。瑶光见到有新鲜玩意立刻就进屋拿了,自己坐到一旁摆弄了起来。
莲生奴见瑶光玩得开心,只得进房对长寿施了一礼,温和地问道:“阿兄有何见教?”
以前莲生奴受了长寿欺负,总会奋起反抗,这两年他似是懂事多了,对长寿彬彬有礼了起来。两人在一起,莲生奴倒更像兄长些。
长寿搓着手,笑容里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我记得你的诗写得不错,替我写两首交差怎么样?”
“这……”莲生奴有些迟疑,“阿娘和程先生若是知道,只怕会不高兴……”
“你不说我不说,他们怎么会知道?”
“可是……”
“你是我兄弟吧?”长寿双手合十,“是兄弟就帮我这个忙。阿娘这次好像真生气了,不会那么容易让我过关的。算阿兄求你了,行不?”
莲生奴没作声。
长寿勾着他的肩膀,循循善诱:“上次阿爷送我一柄上等的桑木弓,你不是很喜欢吗?你帮我混过这一次,我便把弓送你,怎么样?”
莲生奴对这个条件似乎有些心动,可想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既是阿爷所赐,转赠给我就不合适了。将来阿爷若问起来,也没理由搪塞。”
长寿把脸凑近了莲生奴,举着拳头威胁道:“就一句话,写还是不写?”
莲生奴老成地叹了口气:“我帮你写就是。”
长寿大喜:“好兄弟,你想要什么东西我都送给你。”
莲生奴有些无奈:“先记着吧,以后若有事,我再向阿兄讨还这人情。”
他走到案前提笔,不多时便将程谨要求的诗文作了出来。长寿一看,果然比自己所作的高明了许多,便急急地抄在纸上,然后兴冲冲地叫了绿荷,让她把自己的诗文送去给绮素过目。
“总算能出去玩了!”绿荷走后,长寿欢呼一声,跑出了淑香殿。
莲生奴看着兄长向外跑,却忽地想到了一件事,变了脸色。他对着长寿的背影叫了声“阿兄”,长寿却生怕母亲看了诗文不满意,叫他再重写,一心只想往外跑,根本就没听见莲生奴的呼唤。长寿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莲生奴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一口气冲出了淑香殿老远,长寿才舒了口气,快活地吹起了口哨。
这时节的内宫百花正盛,姹紫嫣红,鸟雀相鸣,蜂蝶穿梭于花间,正是说不尽的旖旎风光。如此好天气,正该出来游玩,谁要傻呆呆地在房里写什么酸诗?长寿这样想着,心情越发舒畅起来。
玩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往年这时候,燕子都会在一处无人居住的宫室檐下筑巢,便想去看看那些燕子回来没有,说不定还能掏到几个鸟蛋给瑶光玩。
他快步向那处冷清的宫室奔去。到了那里,果然见屋檐下有新的燕巢出现。他四下看了看,见有一棵树离屋檐很近,便向树上爬去。刚爬到一半,却忽然看见一个年轻女人神色匆忙地走了过来。
这里无人居住,除了定时来打扫的宫人,并不会有人来,现在显然还没到打扫的时候。长寿有些好奇地探出头,想看看来者是何人。
来人身形窈窕,容貌秀美,举止优雅,只是眉间有一抹惶然。这个人长寿并不陌生,正是常去淑香殿的美人顾氏。
顾美人并没有看见挂在树上的长寿,她匆匆地扫了一眼四周,便向宫殿深处走去。
长寿微微奇怪,她跑这儿来做什么?不过他一向不关心父亲的宠妃,这念头一闪之后便被他丢到了脑后,仍旧吭哧吭哧地往树上爬去。就在他爬到树顶,离燕巢近在咫尺的时候,树下竟又有人经过。
长寿大奇,这地方一向没什么人来,今天怎么这么热闹,一个接一个地往这儿跑?他往树下看去,不由得睁大了眼珠,来的竟是太子李崇讯。
李崇讯虽身为太子,对兄弟们却没什么架子。长寿虽然不经常和他见面,却很喜欢这位长兄,因此吃惊过后便挥着手叫:“阿兄!”
李崇讯吓了一跳,慌忙抬头,见是长寿,不由得呆住,过了好半天才挤出了一句话来:“你……你怎么在这儿?”
长寿一溜烟地下了树,仰头向兄长笑道:“我在看燕子有没有下蛋。”
“哦……”李崇讯神色古怪地问道,“那……燕子下蛋了吗?”
长寿摇摇头:“好像还早了点。”
李崇讯看看四周,小心地蹲下身子问长寿:“这里可有其他人来过?”
“这里很少有人来,所以燕子才在这里筑窝,”长寿天真地笑道,“阿兄要看燕子窝吗?”
“我……”李崇讯似乎松了口气,“我就不看了。我就是心烦,出来随便走走。”
“哦。”长寿点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李崇讯终于完全放下了心,拍了拍长寿的头:“你阿娘一定在找你了,早点回去吧。”
长寿想了下,觉得自己的确出来很久了,便听话地向淑香殿走。大约走了十几步,他才想起来,他忘了跟李崇讯说,其实刚才还有顾美人来过。
“大兄……”他急急地转过头,却早已不见了李崇讯的踪影。长寿疑惑地摸头:“怎么走这么快?”
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长寿想着,就往淑香殿的方向走了。
从那处宫室返回淑香殿,太液池为途中必经之路。长寿经过时在池边折了根柳条,一边走一边在地上抽着玩。池畔偶有宫人经过,看见长寿都屈膝行礼。长寿却仿佛没看见般,只顾着玩自己手上的柳条。
“阿兄阿兄,它现在就能飞吗?”走过假山时,他忽然听见一个兴致勃勃的声音在石山的另一端响起,“我什么时候能用它打猎?”
长寿听见这声音,认出这是他的三哥、越王李崇诫的声音。他转过假山,向声音来源处看去,却见康王李崇设也在,他的手里提着一个鸟笼,里面是一只幼年的鹞鹰。
“现在还不行,要大一点才能捕得到猎物。”康王淡淡地回答。
长寿还是第一次见到鹞鹰的雏鸟,他见猎心喜,忍不住跳了出去:“阿兄,这鹞子能给我玩一会儿吗?”
康王和越王都没料到会有人突然冒出来,都禁不住愣了一愣。待看清是长寿,康王与越王互视了一眼。康王转头看向长寿,嘴角微微上扬:“你吗?”
天色已晚,内宫各处开始掌灯。
一双素手在灯下抚摸着绣了忍冬和卷草纹的织锦襁褓。
绮素还记得当初她满心欢喜地绣这纹饰时,锦缎的颜色是何其鲜艳。十来年的光阴,已足以让这份鲜亮褪去,显出了岁月的痕迹。
她轻轻抬手,命人卷起垂帘,目视着跪在殿外的莲生奴。那孩子垂头跪着,一如既往地安静。绮素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再度垂目,看着织锦上的精致纹饰。
眼前的两个孩子有时会让她想起那个死去的孩子。如果他还在,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她深爱着那个孩子,却不得不忍痛送走他,只为了他将来能够平安。可即使那样,她也没能留住他。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见上一面,他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听到噩耗的那一刻,是她人生中最惨痛的回忆。现在的两个孩子大概从未想过,世间竟会有如此险恶之事。
“贤妃……”绿荷一边为她奉上酥酪,一边小声求情,“已经跪了这么久了,再跪下去怕是要经受不住……”
“让他起来吧。”绮素淡淡地说了一句。
绿荷听她如此吩咐,神色一松,忙走到外面扶起了莲生奴。
莲生奴跪了这半天,膝盖上已经瘀青一片。他扶着绿荷,好一会儿才勉强站了起来。刚一迈步,便觉膝盖上一阵锥心的疼,脸都皱成了一团。
绿荷见状忙道:“别动,我去叫人来。”
莲生奴摇摇头,放开了她的手,摇摇晃晃地向母亲走去。绮素看见莲生奴一步一步走得艰难,到底没忍住,伸手轻轻托着他,将他牵引到自己身边。
“阿娘……”莲生奴轻唤,声音细弱得像头受伤的小兽。
绮素一手揽着他的肩,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面颊,轻轻叹息道:“别怪阿娘罚得太重,爱之适之,足以害之。你替你哥哥代作,不是帮他,而是害他。”
莲生奴羞愧地低头:“我知道错了。”
长寿把诗文交给绿荷后莲生奴才想到,他替长寿代写的诗篇已大大超出了长寿平日的水准,怕是要露馅。他本想叫住长寿,让他把诗文拿回来重写,可长寿却一心只想出去玩,未曾听见。他若是去找绿荷,便是不打自招,所以只能惴惴不安地等待母亲的反应。果然绮素一看便猜到了这些诗作是莲生奴的手笔,大怒之下让莲生奴跪在门外反省。
绮素摸了摸他的头,柔声说道:“知道错了就好,回去休息吧。”
莲生奴点头,方要转身,却瞥见了绮素面前的襁褓。那襁褓看上去颇为陈旧,上面的纹饰也很陌生,显然不是瑶光的东西。他一时好奇,便顿住了脚步。
绮素注意到了他疑惑的目光,却没有解释,只小心地将那襁褓叠起,准备收入箱内。
“阿娘,这是……”
绮素叹了口气。这孩子不像长寿,一向敏感多思,他若想要知道什么事,八成瞒不住。她将手放在莲生奴的肩上,语气缓慢而凄凉:“这是你们兄长的东西。”
莲生奴听到“你们”这两个字,全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望着母亲。他从不知道,母亲还有过别的孩子。
绮素将他搂进怀里,在他耳边低语:“阿娘没能力保护他,所以失去了他。一个人无能,就无法保护自己至亲至爱。莲生奴,你明白吗?”
莲生奴无言,但他依稀明白了母亲对他们严厉的原因。他依靠在母亲怀中,忽然感到颈上一点温热,他立刻明白过来,伸手抚上母亲的脸庞,果然触到了她脸上的泪珠。他手一抹,为母亲擦去了眼泪。
“莲生奴,”绮素轻声说道,“在这宫中,只有我们母子三人是血脉相连的一体,我们依靠的只有彼此,也只能是彼此。”
他抬头看绮素,缓慢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绮素露出欣慰的笑容,重又将他抱入了怀中。母子二人正偎依在一起,忽觉眼前一暗,有人挡在了树灯之前。两人一起转目,见是长寿站在了树灯之前。灯影跳动,明灭不定,长寿的表情也在那闪动的暗光下模糊不清。
见到长寿,绮素的脸色陡然一沉,冷声斥问:“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长寿踏前一步,仰头看着她,却没有说话。
莲生奴看见长寿的表情,不由得一愣。长寿嘴角有一大块瘀青,身上衣服也被撕裂了。这模样虽然狼狈,但和长寿的表情比起来倒还是次要之事。长寿的表情阴沉,冷淡地看着他和绮素。在莲生奴的记忆里,还从未见兄长有过这样的表情。他转向绮素,却见母亲一脸恼怒,显然并没注意到长寿的神态,这份怒意在她看清长寿脸上的伤痕后达到了极致。
“又到哪里去撒野了?”绮素继续训斥长寿,“整天不知道用功,找弟弟捉刀,现在还和人打架,你就一点也不觉得羞耻?”
长寿转向莲生奴,抬起下巴问道:“是你说的?”
莲生奴看着长寿的表情,竟有些害怕,连忙摇头。
绮素见状,严厉地说道:“你不用管谁说的。自己做的事,还怕人说?”
长寿嗤地一笑:“我就知道。”他抬起头,用从未有过的冷淡语气道:“你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是哀孝王的儿子吗?”
绮素愣住:“你说什么?”
虽然宫中皆知长寿被过继给了哀孝王,但皇帝显然不喜欢这个人,宫中人也都很知趣地不提。是以过继一事虽然内外皆知,却又莫名地成了宫中禁忌,所以长寿听到康王的话时十分震惊。
“别叫我阿兄,”康王轻笑着用手轻划过他的脸,“你是哀孝王之子,不该叫我阿兄。”
他说得漫不经心,却毫不掩饰眼中对长寿的轻蔑。他说的是过继之事,越王年幼,不懂他的意思,又一向不喜欢长寿,便指着长寿的鼻子骂了句野种。康王虽然知道来龙去脉,却并不想为长寿澄清。
长寿大怒,一拳就揍在了越王的眼眶上。越王惨叫一声,冲上来扑倒了长寿。兄弟俩打作一团,最后还是康王把兄弟二人分开的。
“若不信,就去问你的母亲。”这是康王带着越王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长寿自然不信,立刻就要回来问绮素。可在回来的路上他越想越不对劲:母亲对他一向比对莲生奴严厉,难道是因为他不是阿爷的儿子?不,不是这样的。他拼命地摇头想甩掉这个念头,可这个念头却在脑中膨胀,越来越不可抑制。在看到母亲温柔地搂着莲生奴时,仿佛有一道惊雷劈开了他脑中的混沌。
母亲不喜欢他,所以才总是呵斥他;她喜欢的是莲生奴,一直都是……
他越想越是愤怒,对着母亲大喊道:“为什么我是哀孝王的儿子?为什么只有我是哀孝王的儿子?你知不知道他们骂我是野种!”
莲生奴原本一直低着头,忽地听见啪的一响,急忙抬眼,见长寿用手捂着自己半边脸,呆呆地看着母亲。绮素指着长寿,气得浑身发抖,良久才挤出两个字:“出去!”
长寿一咬牙,转身跑了出去。
“阿兄!”莲生奴想追出去。
“回来!”绮素厉声喝止住他。
莲生奴只得止步,眼睁睁地看长寿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绮素颓然坐倒,伏于案上,将脸埋在了锦绣之中。莲生奴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从她轻轻颤抖的肩上读出了她的情绪。他悄无声息地上前,默默地抱住了母亲。
“阿娘别哭,”莲生奴喃喃道,“阿兄会明白过来的,一定会明白过来的。”
灯影下,太后正盘膝坐于佛前,慢慢地捻动着佛珠。
“太后,该进药了。”
这几年她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只有服过汤药才能得以安睡。染香这日也如常命人备好了汤药奉上。
“什么时候了?”太后苍老低沉的声音传来。
“回太后,已经戌时了。”
太后点点头,接了汤药慢慢地喝着。
外面忽然响起喧哗之声。太后向染香看了一眼,染香也一脸愕然,向太后道:“奴婢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太后点头,依旧服着自己的汤药。刚好一盏药喝完,染香也回来了。她一脸愕然地向太后禀报道:“小宁王来了。”
太后也是一愣:“这么晚?可有人跟着?”
染香摇头:“没有,只有宁王一个人。而且……”染香犹豫了一下道:“身上还带着伤。”
太后一听就急了:“还不快让他进来……”她的话音未落,长寿已一头撞了进来,扑倒在她怀中:“祖母!”
太后待长寿一向特别,她眯起昏花的老眼,关切地捧起长寿的脸细看,果然瞧见长寿一脸的伤痕,不由得惊呼了一声:“怎么弄成这样了?”
她急忙叫染香取伤药来,染香立刻去了。
太后这几年眼睛不大好,摸摸索索地把长寿的手抓在自己手心,一触之下便发觉长寿全身冰凉,便急忙又支使宫人去取衣服为他更换。宫人们进进出出,太后自己也没闲着,心疼地连声问道:“你和人打架了,还是受了谁欺负?疼得可厉害?你阿娘知不知道?”
太后不提还好,一提起母亲,长寿积压已久的情绪猛然爆发了。
他激怒之下跑出淑香殿,被殿外的冷风一吹,便有些害怕,可他又不愿回去,最后想起了这位祖母,就跑了过来。
太后对他一向疼爱,对莲生奴倒还平常,长寿便觉得只有她不会偏心。果然,太后一见他的样子便不住地嘘寒问暖。她越是慈和,长寿就越觉得委屈,他瘪了瘪嘴,哇的一声伏在太后怀里大哭了起来。
太后见孙儿号啕大哭,更是心疼得无以复加,轻拍着他的背,柔声安慰道:“别哭,别哭。有什么事你告诉祖母,祖母替你做主。”
“他,他们说,”长寿抽抽搭搭地对祖母哭诉道,“他们说我是野种。”
太后闻言极是气愤:“谁这么说你?不像话!祖母明日便找你阿爷去,让他狠狠地罚那些不长眼的东西!”
“康王还有越王,”长寿呜咽着说道,“他们说我不是阿爷的儿子,是哀孝王的儿子。阿娘也是只喜欢莲生奴,不喜欢我……”
哀孝王这三个字如惊雷一般在太后耳边滚过,她浑身一震,不知不觉地松开了长寿的手。
长寿半天没有得到祖母的回应,抬头哭道:“祖母……”
良久,太后才回过神来。她将手放在长寿的头上,缓缓说道:“你不是野种,你阿娘也没有偏心。”
长寿哭道:“她就是偏心!就是!她只骂我,从来不骂莲生奴。她就是不喜欢我!”
“她训斥你,是因为对你有很高的期望,”太后苦笑道,“她不会不喜欢你的。”
长寿听见这话,止住了哭声,仰头道:“我不信!她整天就知道骂我。”
太后摸着他的头,轻叹道:“祖母什么时候骗过你?”
长寿在脸上抹两把,擦去了眼泪:“真的?”
太后的手缓缓下移,握住长寿的手轻轻摩挲,叹息着说道:“你阿娘为了保护你,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她不会不爱你的。长寿,别错怪了你阿娘。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误解她,唯独你不能。”
长寿眨巴着眼睛问道:“为什么?”
太后移开了目光,盯着室中的烛火道:“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
“可是我现在就想知道!”长寿大声道,“祖母,我已经长大了,告诉我,你告诉我!”
太后背过身,显然不想说。长寿却不肯放过她,牵着她衣袖不依不饶地追问:“祖母,你一定要告诉我!不然,不然……”他转了转眼睛,说道:“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太后被他的孩子气逗笑,却又掉下泪来。她思忖了半晌,终于低声道:“好,祖母告诉你。可是你得答应祖母,保守这个秘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然,祖母就不说了。”
长寿察觉到了她的郑重,也难得地严肃起来,慢慢点头道:“我答应祖母,绝不告诉别人。”
太后慈爱地将他抱在怀里,一个字一个字地缓慢道:“长寿,你要记得,你不是野种,你是堂堂正正的皇子,你阿爷阿娘只是把你过继给了哀孝王。原因祖母马上就会告诉你。不过在这之前,祖母还有一句话要嘱咐你:日后若再有人这样骂你,你就把他带到你阿爷面前去,看你阿爷答不答应!”
长寿点头,末了又问:“哀孝王到底是什么人?”
太后默然,良久以后凄凉地一笑:“他是……我的孩子……”
长寿一夜未归,莲生奴十分担心,天刚亮就往母亲房中去听消息,却在门口被绿荷拦了下来:“昨晚宁王一夜未归,贤妃急得不行,整夜没有合眼。刚刚太后殿中来人,说宁王在她那里,贤妃这才肯小睡一会儿。你先别去扰她。”
莲生奴点头,又问:“可有说阿兄什么时候会回来?”
“太后殿的人说太后想念小宁王,要多留他一会儿,过了午时就送他回来。”
莲生奴这才放心,转而笑道:“瑶光起来了没有?我想去看看她。”
绿荷也笑了:“这个时辰早了些,公主大概还没醒。你若是去,只能悄悄的,别吵醒了她。”
莲生奴露出欢喜的笑容,向瑶光的住处去了。
午后太后果然让人把长寿送了回来。经过了一夜,长寿脸上的瘀痕浅了些,也不见了前一天的戾气。莲生奴站在绮素身旁,看见他的样子,暗暗地松了口气,看样子母亲和兄长不会再起冲突了。
绮素却似乎被长寿伤了心,不肯轻易原谅他,冷冷地吩咐他去殿前罚跪反省。
平时长寿受点罚,必会大呼小叫一番,这日他却没有分辩,乖乖地领了罚,跪在殿前思过。这反应倒让绮素有些诧异,难道一夜之间,他竟转了性子?她叫绿荷多注意着长寿,别让他再耍花样。
长寿这一跪就跪了一个时辰。绿荷本来一直坐在廊下,后来时间长了,她扫视了一圈四周,果然看见莲生奴在墙角探头探脑的,她嘴角不易察觉地上扬,装模作样地伸了个懒腰,揉着肩膀进屋偷懒去了。
莲生奴见绿荷走开,又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在,才敢走了出来。他昨日被罚跪,尚未全好,走起路一瘸一拐的。长寿瞧见了,觉得他的样子很滑稽,却又不敢太忘形,只好抱着肚子偷笑。
莲生奴却不知道长寿正在笑他,他以自己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走到长寿身前,用自己身体挡住殿内可能有的视线,从袖中掏出一个蜜饼,反手递给了长寿。
长寿没料到他会这么做,挑了挑眉。
莲生奴一边机警地盯着四周,一边说道:“我替你挡着,你快吃。”
长寿跪了这半日,肚子早就饿得咕噜直叫,他也不跟莲生奴客气,抓过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阿娘说,”站了一会儿后莲生奴忽然道,“你是阿爷的儿子,只是过继给了哀孝王……”
也不知是听见了这句话还是吃得太急,长寿被饼噎住了,连声咳起来。莲生奴急忙替他拍背,又飞快地跑去找了水来给他喝。长寿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三下两下便把整个饼送进肚,这才说道:“我知道。”
“你知道了?”莲生奴惊讶极了,“你怎么知道的?”
“这你别管。”长寿摇头晃脑地说道,“就是因为我知道了,才没跟阿娘一般见识。”
莲生奴见他虽然跪着,却还是一副得意扬扬的模样,不由得也笑了,难怪他今天这么老实地认罚。他放下心来,便准备溜走,却被长寿叫住。
“我不是很喜欢你,”长寿似乎有些局促,“你又闷又固执,一点都不好玩。”
莲生奴的目光暗了一下,轻声道:“我知道。”
“不过你今天给我送饼,算你讲义气!”长寿猛拍了下弟弟的背,“以后我尽量对你好点。”
莲生奴倒让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好一会儿才小声道:“阿娘说,在这宫中,只有我们母子三个才是血脉相连的一体,你是我阿兄,我应该帮你……”
他越说越难为情,便急匆匆地就要走开。走到墙角的时候,他又折了回来,对长寿认真地说道:“阿娘说了,爱之适之,足以害之。以后我不能再替你写功课了,不过你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长寿飞起一脚:“你敢瞧不起我?”
莲生奴不和他争辩,冲着他笑了笑,然后一瘸一拐地走了。
长寿看着他一摇一晃的背影,哧的一声笑了起来。
“傻子。”他小声说道。
光耀二十年夏,东宫少阳院内绿荫满枝,在这炎炎夏日里透出了一股清凉之意。
太子妃萧氏正在宫人的导引下,缓步穿行于少阳院漫长的回廊之间。青色的纱裙曳地,随着她轻移的莲步在身后旖旎散开,仿若青碧湖水微起涟漪。
萧氏出自名门,端庄稳重,仪态优雅,她走过长廊时,犹如徐徐展开的美妙画卷。照理说太子妃如此风姿,又和太子是中表之亲,两人理该亲近才是。却不想二人成婚数年,太子对太子妃却敬重有余,恩爱不足,两人膝下亦无任何子女。
太子素爱音律,比起太子妃,他似乎更愿意与宫中乐工在一起,而不是与太子妃相伴。即便是在独自一人的时候,他也宁肯一个人抚琴为乐。少阳院里的人经常可以听见舒缓的琴音自太子的居处溢出。
清泠的琴声如往日一般适时响起。太子妃不由得驻足,细听这琴声。
谁能想到,这琴音是她获知丈夫心情好坏的唯一方式?太子在她面前总是彬彬有礼,虽说谦和的君子令人敬重,却让人无法亲近。丈夫对自己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态,她也无从得知。
也许太子是怨恨的吧?萧氏苦笑着想道。入宫以后,她便得知最初的太子妃人选乃是中书令宋遥之女,阴差阳错才成就了自己与太子的姻缘。如果丈夫娶的是宋氏女,或者是任何有着强势母家的闺秀,也许太子在朝中的地位就不会如此了吧?
今上为太子时,几乎年年都授命监国。而李崇讯入主东宫六载,也早已成年,却连一次监国都不曾有过。太子不涉政事,便无法在朝中树立威信,对于未来的天子而言,这种局面是颇为尴尬的。好在康王与宋遥多方奔走,皇帝终于在群臣的建议下,于上月下诏,令太子监国。
想到此处,萧氏忍不住微微叹息。虽然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太子李崇讯的表现却并不能令皇帝满意。他对政事缺乏自己的见解,反而一如既往地沉迷在丝竹之中。好在康王说今日会过来与太子一叙,想必会对太子有所劝谏。
她正这样想着,便有宫人来禀,说康王到了。
“快请。”萧氏连忙说道。
康王与太子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私下并不拘礼,与萧氏这位表姐也颇为熟稔,是以萧氏并不回避,反而在廊上等着康王。
做武官常服打扮的康王很快就出现在了廊上,他向萧氏作揖道:“崇设见过阿嫂。”
“小郎不必拘礼。”萧氏以团扇半掩其面,客气地向他还了一礼。
康王方要开口,却听见萦绕的琴声,不由得皱眉,问萧氏:“是阿兄?”
萧氏点头。
康王皱眉:“都火烧眉毛了,他还有这兴致?”
萧氏关切地问:“可是出事了?”此言一出,她意识到自己乃是一个妇人,是不该直接过问政务的。她微微转动着团扇,以此掩饰自己的不自在,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你们谈,我去吩咐掌食,让她们备些酒食送来。”
康王又是一揖,目送着长嫂离去。待萧氏的身影完全消失后,他方向内室走去。
早有宫人向李崇讯禀报了康王来访,他却并未因此停了琴声。直到康王入内,他才起身相迎:“阿弟一向无事不来,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故?”
康王面色凝重:“郑公中风,现在卧病在床。”
郑国公丘立行领兵数十年,战功无数,可谓国之柱石。李崇讯再不关心政事,也无法不对这消息动容:“可要紧吗?”
“陛下已遣医官查问,应无性命之忧。”
李崇讯神色一松:“那就好。”他坐回到案前,以指轻抚琴弦,显然无意再继续这个话题。
康王被兄长的冷淡激怒,额上青筋微爆:“好?阿兄,郑公中风,今秋必不能再领兵,你以为谁会取而代之?”
李崇讯想了好一阵才慢吞吞地答道:“应该是苏家两位郡公吧?”
苏氏兄弟极得丘立行赏识。他二人这几年战绩颇佳,又有人提携,是以升迁极快。苏仁封了雁门郡公,苏仪则被封渤海郡公,在军中的威信仅次于丘立行本人。
见兄长并未完全糊涂,康王才脸色稍霁:“这两年陛下有心出兵北狄,并为此多番谋划。如今出兵在即,郑公却倒下了,接替的人必然是他们。”
“那两位郡公皆有大功于国,的确是合适的接替人选。”太子淡淡地说道。
“可他们是贤妃的表亲,”康王紧盯着李崇讯说道,“他们若得了兵权,对我们大为不利。而且边关若有动荡,阿爷必然要亲自坐镇朝中,阿兄的监国之权就会被收回。”
“那么……”李崇讯终于抬起头正视着兄弟,“阿弟可有接替苏家兄弟的人选?”
“这……”康王不禁语塞。
“既是没有,着急又有何益?”李崇讯叹息着推开了琴,起身走到窗前。
“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康王捏紧拳头道,“我们得尽快采取措施,不能让贤妃占了便宜。”
李崇讯身形一顿,轻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边军在苏家兄弟手里,咱们打不了主意。但京中的龙武军、羽林军,咱们得牢牢抓住。我和宋令公会想办法安插人手进去。”
“这……父皇一向英明,咱们明目张胆地安插人手,恐怕瞒不过他。”
“别忘了,咱们有宋令公。有他周旋,不会出事的。”康王道,“这件事交给我们。不过阿兄也不能闲着,你总得想办法树立太子威信。”
李崇讯眨眼:“莫非你已有了想法?”
康王一笑:“我和宋令公谈过了,除了监国以外,最好的办法就是编书。”
“编书?”李崇讯疑惑地看向兄弟。
“对,由太子出面撰书。”康王大力挥手,“一旦书成,再以太子之名刊行全国,即为天下人所知。这是宋令公想出来的主意,我以为不失为太子立威之法。何况我们以编书之名召集学士,使天下士子皆为我们所用,尤其是德高望重之士。一旦东宫羽翼已成,便是父亲受贤妃撺掇,也会有所顾忌。”
李崇讯看着兄弟,迟迟没有说话。
“阿兄?”康王久不闻兄长回应,心中略有不安。
李崇讯苦笑:“有时我觉得,阿弟也许更适合储君之位。”
康王霍然起身:“难道阿兄有疑我之意?”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阿兄!”康王厉声道,“我们兄弟一母同胞,唇齿相依。若有人窥视太子之位,阿兄固然下场凄惨,我亦难保全性命。阿兄出事,与我何益?我所做一切,皆为阿兄打算。若阿兄不肯信我,我输肝剖胆又有何用?”
李崇讯唇边微弱的笑容消失了,他意味深长地打量着自己的兄弟,良久一叹:“我明白了。阿兄会照你的话去做。”
康王长舒了一口气:“这就对了。我们兄弟齐心,再有宋相公相助,这天下必是我们兄弟的囊中之物!”
“囊中之物吗?”李崇讯喃喃道。
他的目光落在了窗台之外,窗外骄阳胜火,却让他生出一股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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