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政务繁忙,虽常拨冗指点莲生奴,时间却都不长,因此莲生奴没待多久便退出了会宁殿。
他在会宁殿外踌躇了一会儿,决定先回淑香殿与母亲说话。行至半路,他远远地看见长寿穿着一件黑色镶金边的披风,扛着马球杆,也正疾步走向淑香殿。长寿身后的内官们都一溜小跑,却都有些气喘吁吁,越发显得长寿威风凛凛。
“阿兄。”莲生奴走到近前,含笑唤了一声。
长寿回头,见是自己兄弟,咧嘴一笑:“莲生奴?一个月没见,你好像长高了点。”
他等着莲生奴走上前,两人同行。
莲生奴上前与他见了礼,才又问道:“阿兄移居宫外后乐不思蜀,怎么今日有空入宫?”
“阿娘叫我来的,”长寿懒洋洋地说道,“要不然我才不进宫呢。每次进宫来阿爷都得训我,一想起来我就头疼。”
莲生奴一笑:“阿兄在宫外逍遥,阿娘却一直挂念着阿兄。今日入宫,阿兄该多陪她说会儿话才是。”
“这不用你教。”长寿一边说一边用手肘顶了弟弟一下,“你还没在宫外住过,所以不知道宫外的好处。外面有趣多啦,我每次出城游猎,出去了都不想回来……”
莲生奴笑笑,没有回答。长寿这几年依旧不改顽劣之性,宫中每每让他闹得鸡飞狗跳,连皇帝也拿他没办法。因此长寿一满十五岁,皇帝便赐了宅子,令他迁居宫外。他移居之时,内宫上下都因为走了他这个大麻烦,个个额手称庆。长寿搬到宫外后,很快就结交了一批京中的贵戚子弟。从那之后,他更是如鱼得水,整日吃喝游乐,没少让言官弹劾。万幸的是,除了喜好玩乐,他并没有其他过分的行为,即便康王也找不到别的口实来攻讦他。
长寿歪着脑袋看了弟弟一会儿,见他不说话,便自顾自地说道:“不过我猜你就算是开府独居,也没什么分别,反正你不会去找乐子。对了,康王……”
莲生奴抬手,没让兄长再说下去。他转头,见内官们都远远地跟着,才压低嗓子说道:“我听说康王这几年一直在京里安插他的人手?”
长寿也轻声回答道:“我通过几个朋友打探过,的确如此,龙武军、羽林军有不少人都和康王关系密切。我这次进宫来也是想问问你,咱们是不是要早做些打算?”
莲生奴低头想了一会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接着问道:“城门和宫门各处呢?是不是也有他的人手?”
长寿摇头:“这我倒没仔细查过。不过和康王结交的人品阶都不低,我猜他不会留心到这些地方。”
莲生奴神色略显轻松,向兄长一笑:“阿兄回去再查查,若他真没在这些地方安排人手,就不用管他了。”
“不管?”长寿差点跳起来,“京军若是落在了他的手里,事情可就糟了。”
“第一,这些人只是和康王走得近,我们很难证明他们就是康王的人;第二,就算能证明又有什么用?他们又没做什么逾越的事。我们要是管了,不但不会有什么益处,倒显得我们器量小了。”
“那就什么都不做?”长寿挑眉。
莲生奴笑了:“当然不会什么都不做,只是现在不宜有什么动作。”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阿兄读过《左传》吗?”
长寿一脸苦相:“你知道我从来不爱看那些书的。”
莲生奴失笑:“阿兄,有空你也该读点书……”
长寿不耐烦地摆手:“行了行了,有话直说,别跟我兜圈子。”
莲生奴缓缓地解释道:“《左传》里公子段意图谋反,郑伯明知兄弟图谋不轨,却因其反迹不显,故一直按兵不动。直到公子段公然举兵,郑伯才派兵平叛。阿兄且想:若郑伯提早动手,世人不知公子段之恶,必以为是郑伯不仁;而郑伯等到他恶迹昭彰,为国人所唾方才出手,这样一来,便无人可以指责他了。康王也是如此。他现今还什么都没做,我们若轻举妄动,只会打草惊蛇。”
长寿想了想,皱着眉说道:“可是康王已经快控制京畿了,你要真等到他动手,咱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控制京畿?”莲生奴冷笑,“阿兄到现在都还没想明白我让你结交贵戚子弟的用意吗?”
长寿摸摸头,讪笑道:“还……还真不太明白……我就是觉得和他们还挺投缘的。”
莲生奴细细解释道:“贵戚子弟多可由门荫入仕,进入三卫的人不在少数。如果出事,这些人都能派上用处。且他们的父祖辈在朝为官,背景深厚,人脉也广,消息灵通,我们也可以通过他们打通朝中关节。有他们周旋其中,京城就不可能让康王一手遮天。”
“原来如此!”长寿恍然,“你还别说,平时和我混在一起的都是喜欢游猎的,真要打起来未必会输给他们呢。”
莲生奴点头:“正是这个道理。京城防卫森严,只要康王拉拢不了守城之人,即便是京中生变,我们也有应对之策。只要关闭城门,再发动皇城兵卒,以宫墙之坚,守上十天半月并不是难事。十余日时间,已足够各地勤王的兵马赶来。”他转向长寿:“所以我们现在不能贸然行动,更不能让父亲觉得我们有任何企图。只要我们能说服父亲,康王便不足为惧。”
长寿深感佩服,一把搂过弟弟的脖子,在他头上一阵乱揉:“让我看看你脑子怎么长的!一样的爷娘生的,你怎么就这么聪明?我就说阿娘偏心,生我时没好好生,聪明脑子都给你了。”
“阿兄……”莲生奴一边儿狼狈地躲着长寿的蹂躏,一边说道,“这和阿娘没关系。我劝过你多少次了,有空要多读书……”
长寿揉够了,才放开莲生奴说道:“我才不读呢。有你这么聪明的弟弟,我还看什么书啊?当我傻吗?城门各处我会去打点,不过……”他凑近弟弟,小声问道:“你确定康王会不安分?”
莲生奴嘴角溢出一丝冷笑:“他若想安分,又何必急着在京中培养势力?就算他现在不想,将来谁又说得准呢?”
长寿认真看了莲生奴一会儿,一本正经地说道:“幸好你是我兄弟,要不然我得头疼死。”
“阿兄别挖苦我了!”莲生奴倒脸红了起来,“阿娘等你一定等急了,我们还是快点去吧。”
长寿听完莲生奴的分析,心情轻松了不少,二话不说就和莲生奴一道向淑香殿走去。看着淑香殿熟悉的轮廓由远至近地出现在眼前,长寿忽然心里一动,转向莲生奴道:“莲生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莲生奴温和地微笑:“阿兄请讲。”
“如果……”长寿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有人让你在阿爷和阿娘之间做一个选择,你会选谁?”
因长寿今日入宫,淑香殿一早就开始准备了。殿中各处都清扫一新,长寿喜欢的吃食也都一早备下。绿荷正领着宫人们巡视,有内官来报,宁王和楚王将至。
绿荷得信便去禀报绮素。绮素正在习字,得报搁了笔,忙命人打起帘子,疾步行至门口,果然见长寿和莲生奴两人有说有笑地走来。
长寿和莲生奴见到母亲出现,都快步上前,向母亲行了家礼。绮素含笑拉起两兄弟的手,让他们一同入内。绿荷已命人摆上长寿爱吃的各色杂果及酪浆,长寿一入座便将各种吃食塞了一嘴。
绮素见状笑道:“怎么,在宫外还饿着了不成?”
“倒没饿着,”长寿含含糊糊地说道,“不过还是阿娘这里的合口。”
“你就装吧,”绮素笑道,“当我不知道你出去后又怎么胡闹呢?你阿爷可是又收到弹劾你的奏疏了。”
“这次又说什么?”长寿一口咽下食物后才问。
“还不是说你游猎频繁,日日马球、夜夜笙歌,扰民过甚。”
长寿跳了起来:“我怎么扰民了?京中贵戚,有几个不爱游猎的?马球、笙歌,那也是在我自己的府中,碍着谁了?”他压低了嗓子道:“再说了,我要不装成草包样,还不被人盯得死死的,我还怎么走动办事?”
“阿兄,”莲生奴安静地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背后的人是谁,他们抓不到你别的错处,就只能在这上头做文章了。”
“我自然知道,”长寿没好气地说道,“我只是气不过,他们凭什么这么中伤我?”
“阿兄且忍耐一阵,他们狂不了多久了。”莲生奴笑着安慰兄长。
“这个且不说,”绮素插话道,“今天让你们兄弟俩一起来,是有件事要商量。”
长寿和莲生奴对视了一眼,最后莲生奴道:“阿娘请讲。”
绮素用银匙搅动着面前的酪浆,斟酌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你们应该也得到消息了,对北狄的战事进行得颇为顺利。”
一提到这个,莲生奴便笑了:“正是呢,我今日在会宁殿,正巧看到露布,两位舅舅又斩获了三万狄人。”
绮素不动声色地问道:“想必你阿爷是想乘胜追击了?”
莲生奴点头:“阿爷的原话是:不打得狄人三十年抬不起头显示不了中原国威。”说到即将进行的战事,莲生奴也难得地有些激动。
“三十年?”绮素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果然。”
莲生奴和长寿见母亲的表情不像是高兴的样子,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最后还是莲生奴问道:“莫非阿娘觉得战事会有变数?”
绮素摇头:“阿娘不懂打仗的事,不过你两个表舅都是带兵多年的人,这次又筹划周全,想来应该出不了什么岔子。我担心的是以后。”
“以后?”莲生奴有些困惑,“请阿娘明示。”
绮素幽幽叹道:“飞鸟尽,良弓藏。这一战伤了北狄根本,将来几十年中原将再无外患之忧,你们想想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莲生奴反应灵敏,绮素只这么一提,他便明白了过来。这些年边关不宁,国朝为抵御外虏,一直维持着大量的边军,到现在边军数量已大大超过了关内驻军。且为有效抵挡狄人进攻,边军将领并不经常更换,故边军守将在军中的威望甚高。长此以往,只怕军中会出现只知有统帅而不知有君王的局面。
外有强敌之时,上下一心,问题尚不明显;而一旦外患平定,这些隐患便会渐渐地显露。莲生奴这才恍然:难怪会宁殿中父亲说要打得北狄三十年内都无还手之力才肯罢休,父亲只怕,不,是一定早有计较。中原虽无法长久地占据茫茫草原,却可以做到威压北狄。此战让北狄的实力大损,未来数十年狄人都不会再有胆子大举进犯,岂不正是整合边军、将之重新置于皇权之下的绝好时机?
莲生奴想清了来龙去脉,才抬起头问道:“阿娘的意思是,阿爷会裁减边军?”
绮素点头,颇有赞许之意:“这是我的猜想。北方平定,你阿爷必会因战事减少之故而削减边军,更可以借着遣散军队的机会大力撤换将领,在军中安插自己的亲信。这样一来,便可保证边军仍在朝廷的掌握之中。”
“阿爷的确深谋远虑。”莲生奴简短地说道。
“那……”长寿有些迟疑地问,“阿爷会对两个舅舅出手吗?”
绮素低头,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以你们阿爷的性子,如果你两个舅舅肯合作,他大概不会拿他们怎么样。可你两个舅舅手里的兵权是我们最大的倚仗,若是兵权被收回,于我们相当不利。所以趁着战事还没有结束,我们得先想好应对的办法。”
长寿吞了一下口水,直接望着莲生奴说道:“拿主意的事我可干不了。”
绮素也知道他不是能拿得定大事的料,并不为难他,于是便转向了莲生奴。
莲生奴却没有立即说话,他低头思忖半晌才吐了口气:“这事儿子得想想。”
绮素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不知他是真的没有对策,还是有别的打算。近四年来皇帝几乎是手把手地教莲生奴,这孩子的心智已远非当年可比,有时连她也看不透这个儿子的想法了。她看得出,莲生奴对父亲十分景仰,且以他的聪明自然也清楚皇帝对自己如此着意培养的意思。这孩子越长大就越有自己的主意,也让她越担心。将来莲生奴羽翼一丰,母子俩还能是一条心吗?
莲生奴大概看出了母亲的犹疑,微微抿了抿嘴唇,却没有说话。长寿虽不知其中微妙,但明显感到气氛有些尴尬,便故作爽朗地笑道:“今天这蜜饼做得好,阿娘,我能带些回去吃吗?”
他这一打岔,绮素和莲生奴都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适时地调整了情绪。绮素笑着对长寿道:“你问绿荷去,要有多的,你便全带回去吧。”
长寿笑道:“全带走的话,莲生奴就吃不到了,他肯定得在心里怨我。阿娘,你不知道,他可记仇了,小时候抢他半个饼,他都能记恨我半个月。”
莲生奴的脸微微一红:“阿兄,小时候的事你还提它干什么?”
绮素也笑着戳了下长寿的头:“你还好意思说?净欺负你弟弟。”
因为长寿,气氛总算又缓和下来,只是莲生奴觉得长寿虽在说笑,看向自己时却眼神闪烁。莲生奴不禁皱眉,难道连兄长也在怀疑自己?
兄弟二人又陪着母亲说了一会儿话,长寿见莲生奴懒于说话,便起身向母亲告辞。
绮素点头,向莲生奴道:“莲生奴,你去送送他。”
莲生奴领了母命,起身送了长寿出来。
走出殿外,长寿便命跟随的内官去一旁等着,压着嗓子问莲生奴道:“莲生奴,我之前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如果让你选,阿爷和阿娘你会选哪一个?”
莲生奴抬头,见长寿的表情严肃,知道兄长这个问题是认真的,便苦笑着回答:“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不必做这个选择。”
“如果一定要选呢?”长寿踏前一步,目光灼灼地追问道。
莲生奴知道无法再搪塞,只得长叹一声:“阿兄,我很明白,阿娘只有我们两个儿子,阿爷却不是。何况阿娘费尽心思才能庇护我们平安长大,你无须为此担心。只是……那终究是我们的父亲……”
长寿也沉默了,良久才伸手拍了拍莲生奴的肩膀:“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莲生奴叹息道:“阿兄,我们母子三人血脉相连,如果连你们也不信我……”
“我信你。”长寿打断他的话,“我想阿娘也是信你的,所以……别辜负我们的信任。”
送走长寿,莲生奴回去向母亲禀报。
绮素看着儿子欲言又止,最后却只是说道:“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莲生奴想了想,也没有多话,默默地退了出来,自回了居所。
余朝胜早就候着了,一见莲生奴回来了就满面笑容地迎上来:“大王。”
莲生奴已习惯他的殷勤服侍,进屋后乖乖地张开手臂,让他为自己更衣。
余朝胜极擅察言观色,见莲生奴神色郁郁,便笑着道:“大王这是怎么了?一回来就耷拉着头,莫不是今日在会宁殿问对时,被至尊训斥了?”
莲生奴摇头:“没有。”
余朝胜极有分寸,见莲生奴不愿说话,便也不再追问。他将莲生奴换下的衣服递与宫女,取了件浅色衫袍细细地替他穿上。待他跪在地上系衣带时,才听到莲生奴问道:“余朝胜,如果你至亲至近的人怀疑你,你会怎么想?”
余朝胜仰头,见莲生奴面无表情,他略略思索之后才以谦卑的语气回答说:“奴婢蠢笨,不懂得许多大道理。不过以奴婢的愚见,这也是常有之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怎么说?”
余朝胜仔细地抚平莲生奴衣上的褶皱,低声道:“都说唇亡齿寒,可是奴婢有时吃东西吃得急了,这牙还会和嘴唇、舌头打架呢。再是亲近的人,也难免有别扭的时候,大王不必往心里去。”
莲生奴听了,表情不变,却老气横秋地问道:“那你碰上这种情况会怎么做?”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余朝胜满脸堆笑,“奴婢刚来服侍大王时,大王不也厌着奴婢吗?”
皇帝刚派了余朝胜到莲生奴身边时,莲生奴的确防了他好一阵。余朝胜明知莲生奴不信任他,却不置一词,也毫无骄躁之色,只是默默地做好分内的事。后来莲生奴得知这个内官原是杜宫正布置的人,又见他周全体贴,这才渐渐地对他信赖起来。听余朝胜提起旧事,莲生奴果然不自在起来,挥着手貌似不耐地说道:“以前的事还提它干什么?”
余朝胜知道莲生奴这是不好意思了。楚王少年老成,性子却有些腼腆,不擅表达,所以他也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今天兰陵公主过来,瞧上了大王案上的那方石砚,奴婢就自作主张地送给公主了。”
莲生奴听他提起了别的事,这才面色如常。他对妹妹瑶光一向容让,只是点点头也就罢了。更衣已毕,余朝胜见莲生奴无话,正要退出去,却又被莲生奴叫住了:“北边战事结束后,父亲也许会裁减边军,你怎么看?”
余朝胜赔笑道:“国家大事,奴婢又不懂,大王可是把奴婢问住了。不过奴婢想着,这边军一裁,朝廷要支应的军饷也会减少,应该是好事。”
莲生奴在书案前坐下,不紧不慢地说道:“的确,此事于国有利,于我们却未必。”
余朝胜低头思忖了一会儿,小声问道:“陛下有可能改主意不裁边军吗?”
莲生奴摇摇头:“恐怕很难。”
兵权是苏氏兄弟在朝中的立足之本,若被收回,他们说话的分量也必会减轻,他们母子便又少了个依仗。可以兵权之重,皇帝又绝不可能任之握于他人之手。这件事的棘手之处正在于此。
余朝胜显然也明白其中的关节,柔声劝慰道:“奴婢以为,顺势而为方能成事。若此事势在必行,就不必硬要逆流而上,倒是要想个主意把损害减到最低才好。”
莲生奴听了这话,低头沉思,忽地灵光一现,轻轻地在书案上一拍:“正是这个理。”
数日后便又是皇帝查问功课之期,莲生奴特意提前到了会宁殿。
皇帝刚睡过午觉,得报便让他进来。这几年莲生奴常出入皇帝寝殿,父子俩熟不拘礼,莲生奴进来见到父亲穿着单衣、外披一件袍衫坐于榻上也不以为异,如常行了礼。
皇帝一笑,抬了一下手让他起身。莲生奴站起来,默默地立在一旁,看着内官们为皇帝捧上梳洗之物。皇帝随便抹了把脸,随口说道:“今天来得倒早。”
“今日课上到一半,程相公府上来了消息,说家中娘子生女。儿想程相公添女,怕是无心授课,便请程相公回去,改日再来。”
皇帝点头:“就算是君臣也不可不虑及人情,但该体恤的时候也要体恤。”
莲生奴应了,又环顾左右:“今日可有露布?”
“还没有。”皇帝见莲生奴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笑着道:“往常你虽也关心战局,可也没这么急切过。”
“儿子这几日整理宫中档案,见太宗时国朝兵力驻关中者十之六七;武宗平定江东之乱,国中平靖,武宗时府库并不宽裕,又专注于外战,关中驻军或调往关外,或就地遣散。先帝有心平定四海,边军之数也只增不减。如今边关驻军远超关内,儿子以为,如今之情形甚为不妥,将来或为国朝隐患,因此有些担心……”莲生奴似乎不甚自信,声音也越来越低。
皇帝目光平和地看了他一会儿,温和地一笑:“小孩子经的事少,有个风吹草动的,就沉不住气了。”
莲生奴不禁面红耳赤:“儿子愚笨,给父亲丢脸了。”
“倒也不是这么说,以你的年纪,有这番见识已经不易了。”皇帝命内官设了坐褥,让莲生奴在他的对面坐下。
莲生奴入了座,这才道:“儿子这才明白,父亲为何会说十年太短,要打得狄人几十年不敢动弹的深意。只是……”
皇帝微微扬眉:“只是什么?”
莲生奴吞吞吐吐地说道:“如今领兵的人是阿娘的亲族,儿子担心将来父亲对边军有动作时,会闹得不愉快。外祖父流放之时,韩家就与外祖父一家断了往来,若再因此事绝了苏家的情分,阿娘难免会伤心。当然,这是儿子的私心……”
皇帝看了莲生奴一会儿,淡淡地说道:“你有孝心不是错,但不能让私情凌驾于国事之上。边军不可落于外人之手,战事一了,朝廷必定要把兵权收回,朕希望你能明白这个道理。”
皇帝的语气虽平和,说出的话却十分严厉,莲生奴连忙站起来,垂手而立:“儿子绝不敢让父亲徇私。儿虽蠢笨,也知家国之重。”
皇帝听他这样说,才有些放下心来。他见这孩子资质着实不错,这几年便苦心栽培,眼见儿子一日比一日出色,可儿子刚才这番话却让他大为皱眉,难道这孩子连个轻重缓急都分不清?幸好这孩子见事还不糊涂,否则他这几年的心血就算是白费了。他将擦过脸的巾子扔给内官,这才和缓了神色问道:“那你提此事又是什么想法?”
莲生奴不紧不慢地说道:“儿子愚见,两位郡公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们必不会阻挠大事。只是北疆路途遥远,传讯不便,怕有人误传了消息,会生出波折来。君臣失和,于国于家无益,将来载于青史也会让后人耻笑。”
皇帝暗暗点头,这倒是不可不虑。苏氏兄弟的为人和才干是值得信重的,否则他也不会放心地让他们领兵。他也是在边疆历练过的人,深知将帅之才难得,便一直存着爱才之心。如果可能,他并不想自毁长城。苏家人掌兵多年,朝中未必没有嫉恨他们的人。裁撤边军这种大事本不易行,若再有人从中作梗,引得君臣之间龃龉不断,事情办得难看不说,也着实会有损他明君的声名。
皇帝默然半晌,问莲生奴:“你可有对策?”
“儿子想,整合边军之事已是非行不可,但要做得让人无可指摘。除了派能臣干吏前往,最好还要有个妥当之人在中间周旋……”
皇帝盯着莲生奴,又问了句:“人选呢?”
莲生奴被父亲打断,愣了一下才道:“自然该由父亲圣断。”
皇帝不动声色,只是重复道:“人选?”
莲生奴涨红了脸,扭捏了半天才小声说道:“儿子……愿意跑这一趟……”他抬头,见父亲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便有些狼狈地解释道:“一来这件事是儿子提的,总不好推个干净;二来儿子与两位郡公有亲戚情分,又是亲王,既能与他们亲近,又不会让他们轻视;有些话别人说不得,儿子却能说得。儿子只想劝服了两位郡公,其他事儿子不插手……嗯,不插手……”
皇帝又看了他一阵,这才笑了起来。这孩子一向谨慎,这几年他频频出入会宁殿,却从来都一不揽事,二不张扬。他人见了,也只当是皇帝疼爱幼子,喜他在侧而已。便是康王也只是不满,却从来抓不到他更多把柄。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要差事,难免有些局促。
他和蔼地向莲生奴招了招手,莲生奴忐忑地上前两步。皇帝摸着儿子的头,和气地说道:“你这话就不对了。”
莲生奴心里一紧,垂头丧气地说道:“儿子冒失了。”
皇帝却是微微一笑:“既是要从中说合,又怎么可能不插手边军之事?名不正则言不顺,说出来的话哪能有底气?莲生奴,你说是不是?”
莲生奴吃了一惊,他抬头看向皇帝:“父亲的意思是……”
皇帝眸中含笑,似乎颇为欣慰。他慢慢说道:“你出去历练历练也好。财帛可以给,权位可以给,但威望和人脉是给不了的。”说到这里,他停了停,才接着说道:“你得自己挣。”
光耀二十四年八月,皇帝下诏:楚王李崇询免去潞州刺史之职,改领北府大都督,知北疆诸州军事,不日赴任。
诏旨一下,朝中人各有一番肚肠,暗暗揣测皇帝此举究竟是何意。不过各人得出的结论虽有所不同,有一点却是无疑:楚王授职,所受冲击最大的莫过于康王。
在此之前,康王是唯一领有实职的亲王。他的年纪最长,领职又是京畿重地,在诸王中威势最盛。其他几个兄弟所领都不过是一州刺史,且俱为遥领,不得参与当地军政,远不能与康王所领的雍州牧相提并论。此番楚王不但一举得到了大都督之位,还知北方数州军事——皇帝这是允许小儿子名正言顺地插手北地的事务了。虽说如今狄患渐平,北府地位已远不及西京所在的雍州重要,但若虑及今上曾领北府大都督一职,那意义就非同寻常了。
皇帝即位以来,北府大都督一直虚设,而今却突然授予幼子,不能不让人寻味。康王更是心生忧患,怀疑皇帝是否是在借此表明他对嗣君的倾向。
宋遥自然也知此事非同小可,政务一毕即赶赴康王的府邸商议。到了康王府,他方随仆从步入书室,入目便是一地狼藉,笔砚书册凌乱散落,显然康王已经发过脾气了。
宋遥自是知晓他心中在猜疑何事,不由得叹息一声,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笔砚等物,低声劝道:“大事未定,大王又何苦如此?”
“宋公难道还看不明白?”康王冷淡地说道,“父亲已有属意之人,你我还谋划什么?”
“未必吧?”宋遥将一干物事置于案上,才转身说道。
康王狐疑地看了宋遥一眼,直接问道:“明公这是何意?”
宋遥说话如往常一样慢条斯理,话中之意却让人不寒而栗:“大王有所不知,其实陛下当年曾在军中培植势力,若是夺嫡不成,便要发动兵变夺取天下。只是当时的太子过于无能,竟未费吹灰之力便扳倒了他,这个后招也就没用上。”
康王倒吸了一口气:“明公是说……”
宋遥眼中闪过了一抹幽光:“成大事者,何拘小节?北府路遥,路上出点岔子也是常有之事,不是吗?”
康王明白他的意思,低头不语,只用微微发颤的手端起了案上的酒盏。他哆哆嗦嗦地喝了一大口酒,才沉着嗓子道:“不行!我不能这么做,他到底是我弟弟……”
宋遥一把攫住他的手腕,急促地说道:“你以为皇位是什么?多少父子相争、兄弟阋墙?能坐上御座的人,哪个不是满手鲜血?”
这句话之后,室内一片死寂,只有康王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在回响着。
宋遥见康王不答,吸了口气,放缓了语气说道:“你我已经在同一条船上,某今日所言,句句都是为大王打算。现在心软,将来死的就是我们。大王还是早下决断的好。”
“可是……”康王的语气艰涩,“如果父亲知道……”
“知道又如何?”宋遥话中透着彻骨的寒意,“越王暴躁,宁王粗鄙,还有何人能是大王的对手?”
康王心头大震。宋遥的话虽然狠辣,却简单明了地点出了事实。几个弟弟里,只有莲生奴是他的威胁,其他几人皆不足为虑。北府路途遥远,如果埋下一支伏兵,将其劫杀于途中,即便皇帝知道了真相,只怕也无可奈何。康王的眼神渐渐锐利了起来,不错,这是最冷酷、也最有效的办法。
康王的唇边浮起一丝笑容,手掌一扬,案上地图哗的一声展开。他起身,对宋遥一抬手,冷静地问道:“那么宋公以为在何处设伏最为妥当?”
宋遥一捋胡须,冷冷一笑:“雍州为大王所辖,自不能在此地动手,这件事最好嫁祸于他人。”
康王凝神细思,忽然拍案道:“苏家人?”
宋遥抚掌:“一箭双雕!妙极!”
两人相视一笑,对着地图开始细细研究于何处设伏最佳,欲使楚王毙命当场。
康王与宋遥密谋的同时,绮素也得知了皇帝的诏旨。一听到皇帝诏令中的内容,绮素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北府?”她严肃地转向安静地站在她面前的莲生奴,关切地问道:“莲生奴,这是怎么回事?”
莲生奴低着头,好一会儿才小声说道:“是儿子求阿爷下的诏旨。”
绮素连连摇头:“你怎么不与我商量?”
“儿子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莲生奴抬头,“阿娘,朝廷收回兵权乃是大势所趋,阿爷不可能改变这一初衷。与其等别人来做,以致舅舅在军中的影响被完全拔除,不如由我们自己动手,还能为两位表舅保存部分实力。即使最坏的情况发生,边军将来不再由两位舅舅掌控,我在北府也能应对,不至于会束手待毙。”
“可是你才十三岁,”绮素眼里露出心疼的神色,“让我如何能放心?”
“阿娘,”莲生奴踏前一步,“阿爷当年去北府时只有十二岁,比我现在还小。阿爷能做到的事,我为什么不能?”
莲生奴的语气沉稳坚毅,让绮素越发不安。纵然满心不愿,她也不得不开口承认:“莲生奴,你阿爷当年赴任北府,吃了很多苦头,阿娘不希望你也走你阿爷的老路。为人父母的,谁舍得让自己的儿女受苦?”
莲生奴摇头,缓缓道:“阿娘,一直在京中受人呵护固然会性命无忧,却也培植不出自己的羽翼。阿爷说得对,财帛、权位别人都可以给,但是威望和人脉是给不了的。阿爷当年赴任北府,并无人从中指点,尚能在北府开辟一片天地,我受阿爷四年教诲,若还不能胜任大都督一职,又有何资格问鼎天下?”
“可是……”
“阿娘,这是阿爷给我的考验,也是我的机会。如果我能在北府生根,就没有人可以欺辱我们母子了。”莲生奴拉起母亲的手,“阿娘,相信我。”
绮素摸着儿子犹带稚气的面庞,良久一声长叹:“阿娘没有不信你,阿娘只是担心。北府那么远,你若路上有个闪失……你也知道你阿兄不是个能成大事的。我就怕康王起了坏心,会在路上设伏,你应付不了。你留在京中,至少他不敢轻举妄动。”
莲生奴明白母亲的担忧,初时只是沉默,待听到母亲提到康王,他嘴角一扬,微带讥讽:“康王?我还怕他不来呢。”
既已授职,莲生奴便无意久留都中,于诏旨发布的十日后即启程离京。他的本意是简装上路,悄悄动身即可,不想皇帝却于此时再度显示出了他对幼子非同寻常的重视,他竟和贤妃亲自到灞陵相送。
今上不重游兴,他即位以来,兴师动众地出宫尚是首次。只见灞陵原上遮蔽风沙的布帷绵延十里未绝,带有皇室印记的旗帜迎风飞扬,浩浩荡荡的仪仗、侍卫将灞陵亭围得密不透风。
十三岁的楚王更换了行装,在内官的簇拥之下来到亭内。皇帝与贤妃并坐亭内,受了莲生奴的拜别之礼。幼子即将远行,皇帝虽然不舍,到底还有所克制,只是略略嘱咐了几句,不过是让他在北府不得任性淘气、荒废学业,要多纳辅臣之言。
皇帝说完,目光转向身边的贤妃。绮素一见小儿子,眼圈就开始泛红,这时在旁边低头拭泪。皇帝见状,颇为无奈,用低柔的语气说道:“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别误了他的行期。”
绮素这才收泪,起身上前,亲手扶起了儿子。她抬手,恋恋不舍地抚着儿子犹有稚气的脸,良久才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柔声说道:“一路小心。”
莲生奴听出了母亲话中的深意,反手握住她的手,沉稳地说道:“母亲放心。”
绮素点头,转而细细地嘱咐随行的余朝胜,要他好好地照顾楚王饮食,不得有误;末了又道北疆天寒,让他别忘了给楚王添衣。余朝胜跪地,恭敬地一一应了。
皇帝见母子俩犹自依依惜别,只得插话:“时候不早了,让他们上路吧。”
绮素叹息了一声,放开了幼子。莲生奴转身出亭,方要上马,忽见道上一阵烟尘,数人骑马而至,当先一人正是长寿。
长寿在亭前下马,手上的马鞭向身后的侍者一扔,便朝亭内走去。皇帝见是他,语带责备:“你弟弟赴任北府,你连送行都姗姗来迟,成何体统!”
“昨夜饮酒,今晨睡过头了,”长寿满不在乎地回答,“可我这不是赶上了吗?”
皇帝听他语气轻佻,脸色便有些不好看。莲生奴见皇帝似乎有发作的意思,急忙上前伸手一拦:“阿兄赶来相送,总是他的美意。”
皇帝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道:“看在你弟弟分儿上,这次就不追究了。”
长寿咧嘴一笑,在莲生奴肩上一拍,似乎在感激兄弟讲义气,只有莲生奴才听得见兄长凑近时在他耳边的低语:“都安排妥当了。”
莲生奴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动了动,抬头向长寿微微颔首,轻声说道:“弟远在北府,不能尽孝膝前,请阿兄代为看顾高堂。”他看了皇帝一眼,又刻意补充了一句:“别再惹阿爷阿娘生气了。”
长寿摸了摸鼻子,似乎不情不愿,但到底还是答应了下来。
莲生奴再度向皇帝和绮素下拜,然后翻身上马,一行人绝尘而去。绮素扶着绿荷,向亭外疾行了数步,目送着莲生奴远去,一边望着一边再度泪下。直到再也看不见莲生奴的身影,她犹朝着儿子远去的方向张望不已。皇帝轻叹了一声,将手轻轻置于她肩上:“孩子长大了,也该走自己的路了。”
绮素默然无语。皇帝知她爱子心切,也明白她对自己让幼子远走他乡之举颇有怨意,便着意抚慰。一连数日,除朝参听政,皇帝皆在淑香殿陪伴。即便如此,绮素依旧无精打采。皇帝一筹莫展,只得把长寿叫进了宫来。
绮素如今只得长寿一子,见着他总算略微振奋。皇帝见绮素有了精神,对长寿的态度也缓和了不少,特意嘱咐他日后要多进宫陪母亲解闷。
长寿别无长处,却多的是法子取乐,一得皇帝授意,他便想方设法博母亲一笑。这日兴起,他便让宫人在殿前蹴鞠,邀了母亲同观。
女子蹴鞠多为白打,并不看重对抗,只以花样为乐。绮素被长寿拉到廊下观看,果然情绪大好。皇帝听闻也觉有趣,处理完政务后便也来淑香殿观看。
绿荷见帝妃二人皆有兴致,索性将一座长榻移到了廊上,以便他们同观。淑香殿前一时热闹非凡,年轻宫女们嬉戏殿前,缀满花样的八瓣球不时掠过高空,又翻滚于女子的足尖、臂上,煞是好看。长寿见父母开怀,竟也下场娱亲。他本就有武功底子,又精于游乐之道,踢出的花样又多又新鲜,更胜宫女们数倍,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绮素看了固然高兴,却又忍不住数落他玩物丧志。倒是皇帝见她难得高兴,反而出言开解,还赞长寿有心思。长寿很少得父亲夸赞,踢得更是卖力,那球就在他身上缠绕飞滚,竟无落地的时候。
众人正在赞叹长寿技艺,却有内官匆匆行来,在皇帝耳边低语了数声。皇帝听完,微微色变,却并不起身,只低声吩咐了几句。他本不欲众人察觉,依旧不动声色地观看。长寿却是一心二用,将球往旁边一扔,问皇帝道:“刚才那人来说什么?是不是出事了?”
绮素闻声回头,先瞪了长寿一眼,才婉言向皇帝说道:“若有要紧的国事,至尊就赶紧去吧,不必顾及我们。”
皇帝略一沉吟,便扶着绮素的肩道:“本不想扫你们的兴,但你们既然问了,自然也没有瞒着的道理。有件事……你们听了千万别慌。”
绮素与长寿面面相觑,皆有诧异之色,便都没说话,静待皇帝的下文。
皇帝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让宫人们都散了,这才缓缓言道:“刚刚来的消息,莲生奴在途中遇刺。”
即使对坏消息有所准备,绮素还是忍不住身子一软。皇帝连忙搀住她,低声说道:“你先别急,刚才内官来报,说莲生奴只是受了轻伤,性命无碍。”
绮素听闻儿子性命无忧,微微地松了口气,又请皇帝召来传信的内官,仔细盘问当时的情形,确定刺客未曾得手,莲生奴只是受了轻伤,这才定下心神。
可儿子受伤,她终究难过。皇帝不住地安慰,说他刚才已遣了宫中使者带了医官前去探问,又加派了护卫的人手,务必要护得莲生奴周全,让她不要着急。
绮素扶着长寿,垂泪说道:“妾怎能不急?算起来,莲生奴离京未远,尚在雍州之内。天子脚下尚有人敢暗算于他,这之后有多少凶险,妾想都不敢想。”
长寿也道:“是什么人想要害莲生奴?”
皇帝看了长寿一眼,握着绮素的手说道:“这件事朕必会追查。不过咱们还不知当时是个什么情形,不能自乱了阵脚,还是等使者回来再做打算吧。”
宫中皆知皇帝爱重楚王,故使者不敢怠慢,得令后便一路疾行,不过一两日就抵达了楚王下榻的驿馆。莲生奴遇刺后邻近府县立刻抽调兵马防卫,皇帝闻讯也分别从别州、京中加调了护卫,因此前前后后已来了好几批兵卫。他所停留的驿馆也因此人满为患,围得跟铁桶似的,如今别说是刺客,怕是连苍蝇都飞不进一只了。
使者很快就见到了楚王。莲生奴遇刺受伤并不重,仅臂上被人划了一刀。医官仔细检视,见伤口并不深,又处理得当,便报告说无甚大碍。使者心里那一直紧绷的弦才微微松动,笑着向莲生奴说道:“大王的伤没有大碍,陛下也可以放心了。”
莲生奴礼貌地一笑:“本是小伤,倒烦中使特意来这一趟,实在惭愧。”
“奴领受君命,自当尽心。何况亲王遇刺,实在算不得小事。”使者笑容满面地言道,“此番前来,除探问大王伤势,奴还受命询问当时的详情,不知可否请大王告知一二?”
莲生奴转向余朝胜,余朝胜踏前一步,笑着说道:“大王受伤,精力不济,还是由奴婢来说吧。若有不足不对的地方,大王可在旁补充。不知中使意下如何?”
使者抚掌道:“如此甚好。”
余朝胜便将遇刺的情形一一道来,不过是道上遇袭,对方欲取楚王性命,护卫得免。余朝胜口才上佳,说得绘声绘色。莲生奴却每每在紧要之处打断,斥他过于夸张。余朝胜被他这么一搅,不禁谈兴大减,最后只得草草收尾。
这使者乃皇帝亲选,自然精明,一掂量之下便心下雪亮,这个叫余朝胜的内官有心夸大当时的凶险,楚王的话虽轻描淡写,却反而没什么水分。使者不禁在心里微微点头:这楚王年纪小小就沉得住气,难怪皇帝青眼有加。他念及此处,语气便越发客气:“可有活口?”
余朝胜连忙代为回答:“那些人见无法得手,便尽数退去,被俘之人也立刻自尽。”
使者微一犹豫,又问道:“楚王以为这些刺客是何来路?”
莲生奴摇头道:“不知。”
使者一愣。皇帝诸子之间的情形他并非完全不知,沉吟片刻后又问道:“敢问大王,那些刺客行刺之时,可有留下任何线索?”
莲生奴想了想,依旧摇头:“没有。”见中使惊异之色更甚,他苦笑着道:“中使且想,那些都是久经训练的死士,又一心想要置我于死地,一被俘获便自尽身亡,这样的人可会留下线索让我们追查?”
使者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可转念一想,即便楚王看不出这些刺客的来路,但诸王中有谁与他不睦,他总不会不知,便又试探着问道:“那么大王以为在下应如何回禀陛下?”
莲生奴不假思索地说道:“照实回禀。”
使者听到这回答后愣了好久,直到余朝胜提醒他才回过神来。该问的已经问了,他很快向莲生奴告辞,连夜回京。在他看来,和楚王的这次对话简直是匪夷所思。按理说,不管那刺客是谁派遣,都是个攻击政敌的好机会。若楚王一口咬定是康王所为,皇帝必会疑心,甚至可能会因此疏远,却不料这楚王却想也没想便一口否认,竟似不愿在刺客之事上多做文章。
回京路上,使者不住地思量,楚王看来不像是天真孩童,他是真的不知此事是何人所为,还是想隐而不发,日后再作做图谋?若是后者,这份心思也太深了。想到这里,使者不禁打了个寒战,既然不知楚王深浅,还是如他所说,一切照实回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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