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汉拿起几张符纸,在我面前晃了晃:“识货吗?”
说话间,陈老汉的眼神里是满满的担忧。
其实他根本不用担忧,虽说我平时很少画符,但仉家老巷子里专卖符纸的店面不少,我见得多了,对于各种门类的符纸也多少了解一些。
看符纸的好坏,只看四个方面,扎边、柔性、辰粒、灵韵。
所谓扎边,说白了就是符纸的边缘是否整齐、笔直。符纸在刚刚造出来的时候是很大的一整张,需要切成长方形的小块才能使用,普通的符纸大多用机器切割,而好的符纸,则是经验丰富的工匠用法刀切割而成。
去年九月份的时候,我曾有幸去过一次度心山,在那里亲眼见证了符纸的制作过程,在那以前,我以为所谓的法刀应该是一种长刃的铡刀,可没想到那东西的刀锋竟然比梼牙还短,要用这种东西切割出一块符纸,需要连割九十九刀,刀刀相连,绝对不能中断。
要在这种情况下让符纸的边缘整齐笔直,在我看来简直难比登天。
柔性,也叫做韧柔,就是说符纸不但要柔软,而且要具有相当的韧性,就算奋力将其揉成纸团,再将它展开,纸面依旧非常平滑。
换句话说,好的符纸,其柔韧度至少要达到丝绸的级别,但也只是柔韧达到那样的级别而已,如果用手指去触摸符纸,触感是不能像丝绸那样油滑的,必须有明显而细腻的颗粒感。
因为符纸原本就是一种相对粗糙的草纸,在制作的过程中,纸浆不能打的太细,所以在成纸以后,纸面的触感往往相当粗糙。
有些劣质符纸的触感确实是相当粗糙的,就如同普通的草纸一般。可好的符纸却讲究糙而不粗。
制纸的工匠将符纸上的颗粒称之为“辰粒”,好的符纸,辰粒细致而秘籍,用手触摸的时候,其触感应该类似于触摸一面磨砂玻璃。
除了提升手感,这些分布在符纸表面的辰粒还应该有另一个作用,就是固定朱砂,细致的朱砂洒在好的符纸上,符纸应该永久变成红色,不管怎么抖动,朱砂都不会从纸面上落下来,这是因为辰粒间的缝隙牢牢将朱砂固定住了。
当然,只有江老板家那样的上好朱砂才能固定在好的符纸上,如果朱砂的质量不够好,研磨得不够细,比较大的颗粒依然会从符纸上脱落下来。
最后说灵韵,看符纸的好坏,除了看手艺,还要看工匠向纸面上注入了怎样的灵韵。
这道灵韵不是说越强越好,正相反,因为画符的人也要向符纸上注入灵韵,如果符纸本身的灵韵太强,会将画符者的灵韵排斥在外,这样就无法让符箓成型了。
符纸上自带的灵韵,要求醇而不浓,纯而不厚,符纸未被启用的时候,这股灵韵能从天地间吸收阴阳大炁,以此保证符纸千百年不腐烂,而在被启用的时候,则要很快和画符者新注入的灵韵融为一体,并未新来的灵韵提供加持。
扎边、柔性、辰粒、灵韵,每一个词汇都应对了一套繁复的工序,而每一道工序里,都有着我无法参透的高深学问。
当然,并不是说有了好的符纸就一定能划出好的符箓,在我们这个行当里,确实有不少高手靠着一张破破烂烂的草纸就能画出举世罕见的好符,甚至有人能凌空画符,连符纸都省了。
我这里提到的凌空画符专指那些符印复杂、威力强悍的符箓,仉家虽然也有凌空画符的传承,但那些符印都太过简单,成符也没什么威力,不能和高手们画出来的高级符箓相提并论。
符纸的事说得有点多,我也是考虑到因为在零七年以后,经我的手扔出去的符箓数量相当庞大,所以有些事,还是提前交代一下比较好。
好了,言归正传。
陈老汉反复晃动着手中的符纸,等待着我的答案。
我一眼就认定了他手里的东西不是凡物,立即伸手抽过来一张,仔细看了看。
如果说之前我还认为陈老汉口中的“善符江砂”是自吹自擂的话,现在看到手里的符纸,我可不敢再这么想了。
扎边整齐干净,笔直的符纸边缘透着一股干净利落的风骨。
过去我以为所谓“纸柔如丝,韧如革”只是一种夸张的比喻,可眼前这张符纸,真的达到了古籍中描述的境界。
用手触摸符纸的表面,摩擦力细致到了极致。
符纸上的灵韵时而沉稳时而空灵,给人以无限的想象空间。
这的确是一张品相绝佳的符纸,在老巷子里带着这么久,我还没见过什么人能做出这样符纸来。
善符江砂,名不虚传!
我本想晃一晃手里的符纸,对陈老汉说一句:“这是举世罕见的好纸啊。”,可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才发现同样的符纸,桌子上放了厚厚一摞。
陈老汉已经从我的表情中看出了我的答案,他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对我说:“你帮我处理村里的事,事成,这一摞符纸都是你的。”
我简单估算了一下这一摞符纸的价值,顿时有些动心。
别说是整整一大摞,就是我手里这一张,换成现金,也够我和李淮山大肆挥霍很久了。
但我不想要这份酬劳。
我将视线转向了陈老汉,还了他一个笑脸,然后抬起手来朝他行了抱拳礼:“东西确实是好东西。”
陈老汉似乎听出了我的画外音,当场皱了一下眉头。
到了现在,我也知道做事不能太直接,就转移了话题,做起了自我介绍:“我是仉家冬字脉传人,仉若非。身后这位是我朋友,他叫李淮山,算是仉家的外姓成员,也算是二爷仉侗的记名弟子。”
听完我的自报家门,陈老汉先是眯着眼睛沉思了一阵,片刻之后,他突然又瞪大了眼,问我:“你就是仉若非?”
我不由地有点吃惊:“您也听说我吗?”
陈老汉笑得有些尴尬:“我怎么能没听说你呢,现在行当里都传遍了,说仉家又出了一个阴差,就是你啊。我还听说,仉家已经定了你为冬字脉下一代定门。哦,对,前段时间仉家十年祭比武,你还在擂台上斗败了仉子正。”
听着陈老汉的话,我心里暗暗吃惊,这个老头怎么什么都知道,他真的只是一个半门清吗?
先不说这人消息足够灵通,光是他制符纸的手艺,应该就足以在行当里占据一席之地了。
心里这么想,我嘴上却还要适时地谦虚一下:“要不是因为我大伯放水,就我这点本事可斗不过他。”
陈老汉舒了口气,笑着说道:“刚才看你朋友被美女蛇吓成那个样子,我还以为你们是刚进行当不久的新人呢,闹了半天是阴差和辅吏大驾,嗨,白担心一场,有你们来处理村子里的事,肯定万无一失。”
什么阴差辅吏,只有我和李淮山自己心里明白,我们只是名头大,论真本事,也就是半瓶子醋来回晃。
所以在陈老汉说这番话的时候,我们两个只能陪着笑,也不好意思说别的话。
这时陈老汉又提起了他的酬劳:“这些符纸在世面上,应该值不少钱,你看,我手头确实没现钱,能不能就用这些符纸来代替报酬?”
在得知了我们的身份之后,陈老汉连说话也变得客气起来的,当然,他只是说话的内容客气,语气都是不冷不热的。
第一次听陈老汉说话我就觉得这种语气有点耳熟,直到现在我才想起来,他这样的说话方式,像极了吴林。
我冲陈老汉笑了笑:“老前辈,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陈老汉摆摆手:“别叫我前辈,我现在就是个半门清,过阵子,等我彻底退出了行当,连半门清都不是,咱们之间不论辈分,你要是愿意拿我当朋友,就叫我老陈。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也别客气。”
他年纪比我大太多了,我当然不好意思叫他老陈,于是换了称呼:“陈大爷,你造符纸的手艺这么好,按说,只要肯出货,就不愁没人买吧。我就是想不通,您为什么放着行当里的生意不做,非要洗手不干呢?”
陈老汉的回答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因为我没徒弟。”
我不明所以,给了陈老汉一个疑惑的眼神。
陈老汉就向我解释:“在我们这一行有个规矩,就是活过一甲子的人不得收徒。我以前是有个徒弟的,可他命薄,四十岁就撒手人寰了。他走的那年,我六一十岁,正好过了能收徒的年纪。唉,这也算是天意吧,善堂到了我这一代,该绝户了。做符纸,靠得是体力,熬得是精力,我今年七十多了,再干下去,早晚是要油尽灯枯的。索性洗手不干了吧,过上几年安生日子,我呀,也该去找我那个笨徒弟团聚了。”
从他嘴里说出的大部分话语都是毫无感情的,唯独说起自己的徒弟,老人的语气中终于流露出了一点暖意。
我说:“那这么说的话,从今以后,世上就没有善堂的符纸了,善堂的所有传承,也都跟着断了?”
陈老汉的眼神顿时变得十分黯然:“传承……确实要断了。”
在我们这个行当里,不管是那个门派的人,不管这个人的身份如何,品质如何,对他们来说,人生中最大的财富,就是师门传承。
这时陈老汉脸上又露出了一丝苦笑:“反正到我这代,传承也断得差不多了,索性就让它断个干净吧。”
传承不再,后人不再,也许再过几十年、上百年,整个行当也将不复存在,这就是整个五言堂不得不面临的现状。
大厦将倾,无人可以力挽狂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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