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将她从医生的白大褂里剥离出来,残忍无情地扔去了手术室门的另一侧,扔到这群可怜无望的人群中间。这是她一贯漠视的另一侧。
像是某种无声的警告与惩罚。
她潮起潮落的情绪都在那一刻间归于静寂。
许沁低下头,拿双手捂住了脸,良久都未再抬起。
“医生!”一声刺耳的呼救从大厅外传来。
许沁立刻从手掌中抬起头,目光已瞬间变冷静,拔脚就朝外跑去。
士兵们送来了一个在废墟下埋了37小时的少年,刚刚才救出来又被余震砸断了手臂,血液突突地往外冒。
许沁迅速拿碎布条拴紧他的手臂,吩咐护士:“准备血袋!”
医疗中心短暂的寂静被打破,一瞬之间四周再度忙碌起来,少年很快被送上手术台。许沁极其快速而有条不紊地换衣服消毒戴手套戴口罩,护士也忙碌地在她身后辅助准备。
当许沁拿起手术刀,转身面对手术台上的病危者时,不久前的寒冷与眼泪,悲伤与疲惫,统统消失殆尽。
没有宋焰。也没有她自己。
面对着台上昏迷的少年,她的脑中只剩了一个念头:凭她的所学所知,去救活这个人。
或许,凭她的所学所知,去维护他生而为人的尊严。
那场手术进行了五个多小时。许沁站在手术台边,不曾有过半刻分心。偶尔,护士在一旁走动,偶尔,轻微的余震摇晃着房间,她心无旁骛。
时间一分一秒走过,黑夜再度过去,天空再度破晓。
手术成功结束,许沁换衣服时,手臂肿痛得几乎要抬不起来,双腿也如灌了铅般沉重。
走出门的一刻,像解了封印,关于宋焰的一切记忆扑面而来。她立刻赶去找他。
而噩耗总是来得叫人猝不及防。她才跑到那间手术室门口,门就推开了,蒙着白布的人被推了出来。
许沁浑身颤抖,几乎是扑上去病床前,抓住那块白布一掀,下一秒,喉中的惨叫就要溢出来时,人猛地一怔。
不是宋焰。
她盯着那张脸,狠狠喘着气。
“救不活了,刚送进来,还没撑到上手术台。”医生说。
许沁抬头:“前一个伤者呢?内出血的那个!”
“刚送去病房,诶——”
许沁转头跑开。
冲到军人病房里,一眼就看见了宋焰。
环境简陋,他和另外三个重伤者挤在一间病房里,床前挂着数个吊瓶,手腕手背上都是针。
许沁在门口喘了好几口气,才轻轻走过去,到他床边蹲下。他双眼紧闭,眼窝深陷,唇上依然没有半点血色,下巴上却冒出了青青的胡茬,整张脸异常憔悴。
她蹲在床边,缓缓握住他一只手,他的手洗干净了,骨节分明,布满伤痕。她稍稍用力握住,他的手坚硬却冰凉,没什么温度。她握着他的手,一只手指缓缓摸到他手腕处,轻轻一摁。
突,突,
他的脉搏在她指尖跳动。
仿佛到了这一刻,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还活着。
她低下头,埋头在他手心,泪水无声地淌下,渗进了他的指缝。
宋焰,我错了。
我错了,好不好?
……
……
宋焰醒来时是下午,他输液的左手旁边躺着一个玻璃瓶子,瓶里的水是温热的,压着输药管。
他醒后,医生过来给他做了检查,让护士给换了药,交代他好好休息,不能乱动。
考虑到实际情况,出山的路太颠簸,医生不建议送回帝城,认为他在原地休养几天后再回比较好,只是条件会简陋一点。
“诶?这瓶子是谁放的?”医生问。
“不知道。”护士答,“可能是家属放着暖手暖药的吧。”
他们讲话的间隙,宋焰察觉到门口走过去一个熟悉的身影。待医生护士走后不久,那道身影又折了回来。
是许沁。
她走进来,手里抱着个葡萄糖瓶子,问:“麻药退了?”
宋焰不经意龇了一下牙:“嗯。”
“很疼吗?”
“还好。”
许沁没有多的话安慰,两人便没了话讲。
许沁站了一会儿,想起什么,又说:“对了,你的队员们都没事。”
宋焰点了点头,她倒是清楚他牵挂着什么。
许沁又站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手里还抱着东西。她把瓶子放到床上,他的手边,旧瓶子收走放回兜里。
那新瓶子里装了开水,挨着宋焰的手,滚烫的。
宋焰垂眸看着那瓶子,抬起一根手指碰了碰,说:“谢谢。”
许沁摇了摇头。
宋焰抬起眼眸观察她,见她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眼睛下也是重重的黑眼圈。
他哑声问:“多久没睡了?”
许沁别过肩膀去揉了一下发痛的眼睛,说:“一直在忙。”
宋焰顿了半秒,说:“挺会交代我的。”
“……”许沁回头看他,“我找到空隙,会休息个十几分钟。……再说,我干这个没你危险。昨晚你要是埋得深一点,挖不出来,你命就没了。”
宋焰:“我——”
许沁忽然打断:“不是跟你说了要注意安全吗?”
四目相对,安静无声了。
宋焰黑色的眼睛定在她脸上。
许沁亦目光笔直望着他,不避不躲。
她双唇紧抿,眉心极轻地蹙着。
就是这样一张脸,当余震发生,横梁倒塌下来时,他眼前划过的就是这样一张脸。
宋焰默了半刻,竟没有呛她以什么立场来管束他。
他的手无意识地碰了碰那个熨烫的玻璃瓶子,渐渐,就握在了手心里。
他平心静气地解释:“余震来得太突然,当时我手下一个19岁不到的小孩在危房下边,我得去拉他。”
许沁不做声了。
宋焰看着她,说:“下次注意。”
许沁的心突然之间就砰通了一下。
这时,外边有人进来,直奔宋焰旁边病床上昏迷的军人。那人刚走到病床边,似乎余光看到了什么,疑惑地回头看向宋焰,骤然间,那人瞪大了双眼。
宋焰察觉到,看过去,也怔住。
陆捷往前走一步,停下,不可置信地盯着宋焰的脸。他指着宋焰,张了张口,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几秒之间,陆捷的脸上震惊,激动,茫然,兴奋,所有感情混成一团,话语也极度混乱,声音都在打颤:
“宋焰?你是宋焰吧?不可能长这么像。一定就是!你没忘记吧,你还记得我吗?你记不记得我?是你吧。”
“是。”宋焰盯着他,不似他那么失控,但眼中也有一丝触动。
得到确定的答案,陆捷脸上惊现出狂喜:“你没死?!!”
宋焰一怔,迅速瞥一眼许沁了,对陆捷道:“嗯,抢救及时。”
许沁蹙了眉,觉得这人不礼貌极了。好好的少校,为何在任何时候出现,说的话都不合时宜。
陆捷跟着宋焰的目光看向许沁,与“已故”战友的重聚让他太过激动,无法冷静思考,当即就问:“这位,这位是弟妹吧?”
“……”宋焰立即看向他,眼神禁止。
但陆捷没注意到,他看着许沁:“弟妹,我早就见过你了。你好你好,我是陆捷,宋焰的战友。”
许沁表情平淡,眉心却蹙得更深了。
这人举止夸张,讲话前言不搭后语,是怎么做上少校的?
第36章
在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之前,宋焰及时开口,说:“这位是许医生。”
陆捷立时打住,人一冷静一思索,就意识到唐突了。
陆捷正琢磨如何转圜,这时走廊里有人喊:“许医生?”
许沁双手插进兜里:“我先走了。”看一眼宋焰,“你好好休息,别讲太多话。”
宋焰:“……”
陆捷:“……”
许沁走了,陆捷摸摸鼻子:“我太激动了。”
宋焰把这事儿撂了过去,说:“你小子,好久不见。”
陆捷听言一顿,眼睛有些湿润,说:“我一直以为你死了,哪里会想到能在这地方见着面。当年……”他话问到一半,卡了壳,那不光彩的晦涩过往,此时此地不该提及,
“你——”
他上下打量宋焰,转移了话题,“这是怎么了?也来救灾?伤得重不?”
宋焰显然比他沉稳冷静得多,他淡笑看着他,答:“余震,被房梁砸了。”
“不严重吧?”
“死不了。”
陆捷点点头,顺口便问:“你在哪个部队?”
“消防员。”宋焰说。
陆捷面色稍稍吃惊,迟疑一两秒了,问:“当年——”他话问一半,看宋焰态度。
宋焰扯起唇角笑一笑,风淡云轻,摇了摇头:“过去了。”
他不愿多提,陆捷便搁下不问了。男人都好面子,对再亲的人也有不愿揭开的疤。
陆捷看一眼门口,许沁离开的方向,此刻已空空无人。有一瞬,他差点儿脱口而出:刚才那位呢,也过去了?
可他没有。
或许隐约意识到,这话问出便是刀。
当年两人是真的亲,此刻见到也是真的喜,可这么多年横亘在岁月里的,也是真真实实的无奈。
陆捷叹了口气,突然间有些伤感,为各自的命运。
他回头看宋焰。
病床上,宋焰正盯着他的军装看,被发现了,问:“装甲部队?”
陆捷:“诶。”
宋焰笑了一下:“你小子穿这身,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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