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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的江南,春寒料峭。
望县是两浙路东边的小县城,临近宁波府,历史悠久,安静富庶,百姓安居乐业。
望县城郊,有条不宽的河,叫玉苑河,直通东海。沿河两岸,种满了垂柳。柳绦半垂,随风款摆。杨柳始新枝芽,鹅黄嫩叶若轻烟。
晨曦熹微,玉苑河上笼罩了一层寒潮。
迷蒙曙色中,勤劳的人们已经开始出门,河边人声稀朗,有人洗衣,有人汲水,河堤上渐渐热闹起来。
陈璟提着两只水桶,在玉苑河里打水。
望县是江南水乡,不流行打水井,百姓皆是临河吃水。半年前陈璟穿越而来,看到这一幕心下戚戚:这条河,又洗菜洗衣,又洗马桶,又吃水,多么不卫生啊!
这个年代的人们,没有卫生这个概念。
半年后,陈璟就淡然了,接受了这一生活方式。
他提了两趟水,天就渐渐亮了,
朝阳从柳梢头悄悄探出了脸,胭红璀璨,将波光粼粼的河面铺满,这条河顿时就似蒙上了一层锦缎,旖旎妖娆。
“老先生,早。”陈璟提了水上岸,又碰到了这位老先生,就停下脚步和他打了声招呼。
半个月来,这位老先生,每次清晨都带着一名小厮儿,都要到河边散步。
陈璟也是每日提水。
天天都碰到。有时候很早,或者天气不好,整个河堤就他们俩,陈璟礼貌性冲这位老先生笑笑。他手里提着两桶水,也没有力气停下来说别的话,怕泄了气就提不动,每每只是微笑就擦肩而过。
今天,陈璟的嫂子要带着孩子去娘家,家里不需要那么多水,提完这趟就可以结束,故而陈璟见老先生朝这边来,就主动放下水桶,和他打了声招呼。
老先生微微一愣。
而后,他温雅微笑:“小郎君,早啊。”
老先生叫杨之舟,正月才从京里回到桑梓之地望县。从前玉苑河并不是这个样子。五十年前,河边不远处,有好几家房舍,杨之舟的祖宅就在其中。
五十年前,连日暴雨,玉苑河泛起了水患,把附近房舍淹没,还引起了瘟疫。从那之后,官府筑起了高高的河堤,再也没有房舍。
这条河堤,承载了杨之舟的童年。小时候,他也是天未亮就醒来,看着母亲在河边洗衣、洗米、汲水。人年纪大了,童年的记忆似河水泛滥。
所以,杨之舟每日都要到这河边,寻找从前的影子。
一连半个月,他每天都遇到这位提水的青年人。
这提水的青年人,大约十六七岁,个子偏高,身量颀长,却消瘦单薄。他身上穿着绸布直裰,虽然半旧了,也看得出不是仆役。
这青年人是个读书人的打扮。
在这个年代,读书人是有格调的。
像提水这种粗活,要么是家里的小厮做。若是家境稍微差些,没有小厮,也该是丫鬟,再不济也是女眷。
读书是件昂贵的事,真正的贫寒人家,是读不起书的。能是个读书人,至少有点家底。
有点家底的读书人,不可能没有女眷、没有仆役,为什么要亲自提水……
杨之舟有点不太明白。
这青年每次都冲杨之舟微笑,一开始杨之舟也愣了下:这是什么意思?若是有意结识,停下来作揖行礼才对;若是陌生人,何必冲人家笑?
渐渐的,杨之舟也懒得苛责。
他年纪大了,历经繁华,把人世看了个透,不拘泥这些小节。
“晚生陈璟。多次见老先生在河边散步,不冷吗?”陈璟笑着问。早春的河边,风是寒的,吹得袖底凉。
不冷吗?
谁第一次问候,开场就问这个啊?
杨之舟心里挺无奈,觉得这年轻人不按常理出牌,但还是温和笑道:“并不冷。”礼数周到,客气又疏远。
“那行,您慢慢散步,我回去了。”陈璟见老先生有点戒备,知道多谈下去,人家会以为他心怀不轨,就重新提起水桶,错身而过。
杨之舟微讶。
他望着陈璟远去的背影,沉默了一瞬。比起半个月前的摇摇晃晃,陈璟现在提水的身姿要稳得多了。
杨之舟摇头笑了笑。
接下来的几日,他依旧到河边散步,依旧会碰到早起提水的陈璟。
陈璟每日都要提十趟。那两条细胳膊,竟能稳稳的提动两大桶水,着实不容易。
“老先生,早啊。”陈璟每次微笑着,就是这么一句,然后提着水桶,飞从杨之舟身边擦肩而过。
杨之舟失笑。
跟着的小厮就看不过眼了,低声嘀咕说:“老爷,那位郎君真是不通礼数。”
“还好……”杨之舟道,“年轻人嘛,一板一眼也无趣,那位郎君挺不错的。”
又过了几日,就到了三月,天气逐渐暖和。
杨之舟再去散步的时候,多带了个小厮,让小厮拎着棋枰和棋子,就在河边的石桌石椅,摆起了棋局。
路过的人,有人会和他下一盘。
陈璟提最后一趟水的时候,也会停下来看看。有时候没人,陈璟也陪着杨之舟下棋,杀三盘再回去。
“……六岁那年就没了父母。我们家人丁不旺。我大哥之下,有五个孩子都夭折了,我是第七个,好不容易养活的。我大哥比我大十二岁,像父亲一般教导养育我。
他早年中了举。两年前进京参加春闱,落第了,就没有回来,不知去向。这两年,音讯全无。”下棋的时候,杨之舟问起陈璟是谁家的,家里有些什么人之类的,就是普通寒暄。
陈璟就照实说了。
相处了一个多月,杨之舟觉得陈璟是个很实在的孩子,有什么说什么,从不花哨。
“家里有嫂子,一个八岁的侄儿,一个六岁的侄女,还有个丫鬟。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粗活自然我做。”杨之舟又问陈璟为什么提水,陈璟如实说。
杨之舟又笑笑。
粗活自然是我做……
陈璟说得很理所当然。
虽然陈璟的行为,不像个读书人,没有读书人的高雅。但是陈璟的态度,让杨之舟很喜欢。陈璟的言辞里,没有半分怨怼。年纪轻轻这般磨难,心高气傲的年纪能心平气和,实属难得。
这比什么读书人的姿态更难得。
“你兄长,总会回来。”杨之舟安慰陈璟。
“是啊,我也是这样对我嫂子说。”陈璟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杨之舟又是一笑。
“这话虽粗俗,却不无道理。”杨之舟赞道。
陈璟笑笑。
下完一盘,赢了杨之舟五目,陈璟拎了水桶回家。一个早晨,就这样过去了。
等陈璟走了,杨之舟看着棋枰,倏然怔了下。
不对啊。
陈璟下棋,每天都只下三盘。头两盘,他都是输,但是输得不多。到了第三盘,他必然会把前两盘输的目数赢回来。
次次如此!
已经好几天了,不可能都是巧合的。
杨之舟望着棋枰,蹙眉良久。
杨之舟不算是围棋高手。他年轻的时候追求功名,苦读经书,二十岁那年中举,而后的春闱,落榜三次,直到三十二岁才中了进士。
前半生,老天爷都在折磨他,让他历经各种磨难。好在并未辜负他。他中了进士,以后的仕途,简直顺利平坦。好几次朝中风云诡谲,他都选择对了主子,这是他的运气。
所以说,他的一生,都在读书、做官、做高官,有目标有追求。
围棋,作为琴棋书画四艺之一,士大夫自然都会。但这种风雅消遣的东西,杨之舟没时间深究,也不太喜欢。
现在告老还乡,杨之舟下棋也是打日子。每次下棋,与其说在下棋,不如说他在观察下棋的人。哪怕是贩夫走卒对弈,杨之舟也喜欢揣摩对方的心思。
对人,杨之舟更有兴趣。
就是这样,他一直在忽略正真的棋盘,仗着自己心思缜密、心算卓越,一心二用也能应付普通人,直到了今天才感觉陈璟的棋艺不对劲。
陈璟的棋风稳健,攻势不凶猛,若细水长流,让人很难特意为他的棋风惊叹,而且他一开始就输,也符合世人对年轻人的理解。
等对弈的人现了不对劲时,陈璟已经赢了……
起了这个疑心,第二天再遇到陈璟的时候,杨之舟特意留意他的布局走位。
他们下的是敌手棋,杨之舟执白先行,棋局也是世面上最常见的。
半局下来,杨之舟就现,整个棋局都在陈璟的掌控之中。
他打起了精神,全心应对,最后赢了陈璟两目半。等收官的时候,杨之舟又现,还是不对啊,这并不是他想赢的局面,而是陈璟想让他赢的局面。
在围棋里,哪怕杨之舟再努力凶悍,到了收官时才现自己毫无还手之力,全在对方的牵控之下。
杨之舟收子,笑了笑,道:“不下了。势力悬殊太大,着实无趣。”
“吹牛啊。”陈璟笑道,“不过赢了我两目半,就说实力悬殊,老爷子耍赖。”
杨之舟哈哈笑,道:“老朽是说,小友深藏不露,棋艺甚高,老朽甘拜下风啊。”
陈璟就知道已经被对方看出了端倪。
他笑笑,也不解释什么。
他也没打算瞒多久。这位杨老先生有双特别明亮的眼睛,似能把人心看透,被他看出破绽是迟早之事。
两人从一声“早啊”到现在的下棋,已经一个多月。杨老先生对陈璟的称呼,从最初的“小郎君”,已经上升到了“小友”。
“小友这棋艺,师从哪位高人?”杨之舟问陈璟。
陈璟起身,笑道:“家里有棋谱,自己琢磨的。老先生,我要回去了。”顿了顿,陈璟又道,“您称呼我一声小友,我也不该藏掖。我不但研读棋谱,还研读医书。
您那两臂作痛的毛病,已经有些时日了。从前我不知是否触忌讳,不好冒昧提及。如今再看您的面色,拖下来总是不妥,还是寻个大夫仔细吃几剂药就好。只是小疾,您不必讳疾忌医。”
说罢,陈璟拎了水桶,脚步如飞回家了。
比如两个月前的摇摇晃晃,他现在拎两桶水轻松极了。
杨之舟却愣在那里。
他的眸光,一时间阴晦不明,手不由自主拢了胳膊。朝霞璀璨,似在陈璟身上,渡了层金边,让他那单薄瘦弱的背影,看上去高大结实。
杨之舟唇角,泛起几缕微笑。
“哈,多少年没遇到这样的后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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