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的邹瞎子,空洞的双眼盯着天空,如同尸体一般一动不动,唯有偶尔起伏的胸口,证明着他还活着。
“邹叔叔,”阎守一说道,“我们已经通知老金过来了,他是古医传人,多多少少能给您提供一些帮助。”
邹瞎子点点头,可从他的表情来看,他似乎并没有多少想要活下去的意思。
阎守一不明白,邹瞎子为何突然就对生活失去了希望,甚至一心求死?
“咳咳…守一,我这一辈子,欠了太多人,我欠你父亲的,欠狗道士他们的,还有……”
邹瞎子哽咽了许久,最终没吐出那个名字,只听他长叹一声,道:
“我本想孑然而去,但如今在弥留之际,又觉得雁过留声,我邹瞎子活了一辈子,最后连个屁都没留下……着实不甘心。”
说着,邹瞎子将自己的古琴交给了林紫彤,道:
“林丫头,守一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我这古琴也不便传于他,索性就送给你了,这儿还有一本我花费毕生心血写下的琴谱,你拿着好好参透,对你日后会有莫大的帮助。”
林紫彤接过那苍老的古琴,还有一本破破烂烂的琴谱,心里很不是滋味:
“邹叔叔,您为何不愿意活下去了?”
寒风透过门缝钻进屋内,发出呜呜的声响,龙飞城嫌烦,转身去将门关紧。
邹瞎子却喊住了他:“把门打开吧。”
“……好。”龙飞城没问为什么,因为他觉得邹瞎子现在的时间太宝贵了,不需要浪费在解释这些小事上。
看着门外的黑暗,邹瞎子虚弱地诉说起他的故事:
“二十几年前,我患上了癌症,只剩八个月的时间,那时的我还年轻,不知道生命的意义,一想到自己马上要死去,便对一切都感到绝望,我废弃了学业,与家人决裂,一个人远走高飞,漫无目的地流浪,不想治疗,想着走到哪儿就死在哪儿。”
“随着时间推移,我走到了洛阳,我的身体越来越差,最后病恹恹的连路都走不动,我丢掉了背包,在一个桥洞里躺了下来,我闭着眼睛,打算静静地等待着死亡,路过的人来去匆匆,没有人在意我的死活,毕竟对这个世界而言,我无足轻重。”
“就在那时,我突然听到了一阵琴声,那琴声悠扬婉转,仿佛是从春天吹来的暖风,让人心情舒畅,好像沐浴在阳光中。琴声扫走了我的阴霾,我用尽力气睁开眼睛,看到桥洞里,有一名女孩正弹着古琴。尽管她的琴声悦耳,但依旧没人在意,路过的人甚至不愿意停下来多看她一眼。”
“我从未如此在意过一个陌生人,琴声好像给了我活下去的力量,我重新爬了起来,坐到了那女孩的身边,她竟也不介意我破破烂烂的模样。就这样,她弹着,我听着,从日出到日落,我们未曾说过一句话。等到桥洞再无行人,她也依旧弹着,似乎只为我一个人弹奏。”
“从那之后的一个月,我拖着残破的身躯,每天坐在桥洞里听她弹琴,我本该活不了这么久,可我确实活着,也许是她的琴声治愈了我。我看着那个女孩,那个女孩却看着琴,我以为她已经熟悉我的存在,于是我鼓起勇气上前打招呼,却把她吓了一跳,直接乱了琴弦——我才知道,原来那个女孩看不见。”
“一个月的时间里,女孩从不知道我的存在,她只是按时到桥洞里,弹琴,然后回家。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摇头不语,我问她我能否继续听她弹琴,她笑了笑,说很少有人喜欢听她弹琴。在这个世界里,愿意倾听他人心情的人不多,时间对每一个人而言都很重要,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而我这个本该更加珍惜时间的人,却已经不在乎一切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死的时候,都能听到她的琴声。”
“她的出现好像就是一个奇迹,我本该在一个月前就死去的,但在她的身边,我多活了两个月,我陪着她,从日出到日落,她的琴声抚慰着我,从日出到日落。后来如你们所想,我对她产生了一丝爱慕之情,从那一丝情绪出现之时,我似乎不想任凭病魔宰割了,时间也好像有了意义。”
“那天清晨,我按时来到了桥洞下,准备了一束鲜花,还有早就写好了的告白诗,我一个人不停地念着,紧张到手心出汗……但那一天,我没能等到她。后来我才知道,就在这天早晨,她对生活绝望,从自家阳台跳了下去,如今正在医院,生死未卜……”
“我曾经把她视作希望,她象征着美好,她的琴声是那样的温暖,可我没有想到,她竟会先我一步崩溃。我做着准备,心想如果她没能活过来,我也就不活了,但不知为何,本来已经不惧死亡的我,那时却没有勇气了,我害怕我死了以后,这个世界将不再有人记得她,不记得那个在桥洞下弹琴的失明女孩,不记得她那如春风般的琴声……”
“她活下来了吗?”林紫彤轻声问。
“当时的情况,几乎不可能活下来,但…我遇到了一个人,与他做了一场交易。”
阎守一问:“什么人?”
“赊刀人。”
“什么?!”
众人都感到惊讶无比,没想到邹瞎子竟还与赊刀人扯上了关系。
只听邹瞎子说道:“赊刀人可以想办法救她,也可以让我活命,但有一个条件——赊刀人预言,未来的我与她将会生下一子,赊刀人要的,就是我的孩子!”
“你……答应他了?”阎守一如鲠在喉。
邹瞎子无奈地点点头。
他那时只是一个普通人,根本不懂这些,他的心态与当年的林樊一样,觉得只是给赊刀人许下了一个空头承诺而已,未来能否与女孩在一起,能否生孩子,都不是定数,即便答应了又能如何?
“赊刀人也的确做到了他所承诺的一切,她活过来了,我也通过一些方法得以续命,我在病房里对她表白,她也答应了我的爱,我们结婚、生子,本应该就这么幸福美满的在一起,直到——赊刀人回来收账了。”
说到此处,邹瞎子痛苦地捂着脑袋:“他抢走了我们的孩子,我根本无力阻拦。那个晚上,我的妻子痛骂我是无能的废物,而我也因为无力改变这一切,最终与她分开。只是,我心里的愧疚让我始终无法释怀,我决定至少做出一些弥补,所以我将我的眼角膜悄悄换给了她,她曾给我光明,如今我将光明还给她。”
“后来,我仿佛又回到了得绝症的日子,我带着她的琴,在黑暗中行走,独自寻找着那个赊刀人的下落,在寻找的路上,也认识了你父亲、狗道士、妙寂秃驴他们,可多年以来,赊刀人就好像鲁班传人一样,绝迹于世,不论我走遍天涯海角,都没有找到被抢走的孩子。”
“到如今,当年被赊刀人所续的命,也已经到期了,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但心头的愧疚就好像扎在眼里的一根刺,我至今未能再见到儿子哪怕一眼,我……我怕我死不瞑目……”
邹瞎子流下了浑浊的泪水,用干哑的喉咙,发出不甘的呜咽。
这,就是邹瞎子的故事,一个本不应该活着的人,不断找到希望,又失去希望的故事。
他和那个女孩的故事,就如同伯牙与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只可惜他们的结局比伯牙子期还要悲惨。
如今阎守一等人终于明白,邹瞎子琴声中那个令人肝肠寸断的痛苦,来自于哪儿了。
是他对自己孩子的思念和愧疚,是他在面对死亡时唯一的牵挂。
“我这辈子,恐怕再也等不到他了。”邹瞎子哽咽着说。
阎守一赶紧握住邹瞎子的手,道:“邹叔叔,实不相瞒,我们遇到赊刀人了。”
邹瞎子一愣,随后强颜欢笑:“你们不需要编造谎言来骗我。”
“是真的!”
为了让邹瞎子相信,阎守一直接拿出了赊刀人留下的两把菜刀。
邹瞎子一见那菜刀,顿时双眼圆瞪,脸上满是震惊。
他当然认得这菜刀,因为当年赊刀人也给他留下了同样的一把刀!
“你、你们说的是真的?!咳咳…咳咳!”邹瞎子激动得咳嗽起来。
龙飞城赶紧帮邹瞎子顺气,林紫彤安慰道:“那赊刀人如今就在榕城,他盯上了西湖,今日还与守一交手了。”
阎守一也说道:“您一定要坚持住,我们这就去找赊刀人,问出您儿子的下落!”
“你们当真没有骗我?”邹瞎子还是感到不可思议。
“绝对没有。”阎守一笃定地说道。
恰逢此时,老金赶来了,他一看邹瞎子的脸色,也被吓得不轻,一番把脉诊断后,倒是邹瞎子自己着急地问:
“我的情况如何?还能活几天的时间?”
老金神色为难,想要与阎守一先单独谈一谈,但邹瞎子却怒道:“就在这儿当面说,不用遮遮掩掩的!”
阎守一也点了点头,老金这才说道:
“您的身体情况很差,我尽全力……应该也只能让您再活一周。”
“一周,够吗?”邹瞎子问阎守一。
阎守一咬牙道:“我明天就将那赊刀人活捉到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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