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扬州家里养了只大黄狗毛茸茸的名字忘了。
大黄狗很骄傲给它吃不吃非得等它脾气好了心情舒坦了才肯动上眼前的食料。
尽管这样疼它大黄狗还是常常溜出门去三天两头的不见狗影。每次回来了身上都脏得一遢糊涂满身伤痕也不知是跟土狼打架了还是跟老虎较量去了。
一回下着大雨天又寒实在担心不过就把大黄狗绑了起来不让它出门晃荡。
那夜大黄狗不得自由一直哭、一直叫逼得顾倩兮陪了它一整夜六七岁的小女孩儿就这样守在后门陪着大黄狗直到高烧倒下给娘亲抱了回去。
长大以后誓再也不养狗了。本以为自己狠得下心肠谁知啊来了一只比大黄狗骄傲一千倍、任性一万倍的东西。而且讨厌的是它还会说话还会讨自己欢心这次自己要受的苦恐怕不是烧倒下那么简单了。
顾倩兮望着担架上昏睡的情郎轻轻亲吻着他眼中又是泪又是爱。大小姐旁若无人一旁左从义、石凭、黄应等人噤若寒蝉有的苦笑有的肃立却没人敢说上一句话。
“他是怎么伤的?”顾倩兮目向左从义语气平平淡淡只是不自觉地让人怕。
左从义第一个干笑:“我……我哪里知道……您……您别问我……”眼见尚书府的千金转向自己望来石凭心下一寒登时慌道:“不是我……不关我的事……”
当然不关他们的事了躺在担架上的又不是他们。大黄狗若是死了这些狐群狗党只会竖起爪子大声说:“好狗!”然后去找下一只笨蛋大黄狗再让它倒在担架上再来段一模一样的故事那又有什么难的?
众人一个接一个闪开担架旁只余伍定远一人他行到顾倩兮面前低头望地叹道:“卢兄弟为了救我所以……所以拼死挨了一剑。顾小姐若要责怪只管怪我吧。”
顾倩兮把眼光别了过去口中并没说话。
伍定远没有错人家要为他而死他又能如何呢?大黄狗也没有错舍己为人舍生取义黄狗天生是这样的性子。
说来说去错的原来是自己……
※※※
卢云终于醒来了自从达摩院挨了一剑之后他始终昏睡不醒此时双眼张开只见晨光映照床边坐着一名娇俏可喜的女孩儿正自含笑望着自己却是顾倩兮。
卢云虽不知身在何方但只要见到了顾倩兮心里事便放落一半。他缓缓伸出手去抚摸顾倩兮的脸颊道:“你……你怎么来了?”顾倩兮将卢云扶了起来又在他背后垫了个枕头含笑道:“你伤得那么重我能不来么?”
卢云微起歉疚之意他打量身周只见房间窄小紧蹙对面一扇窄门窗边搁着木桌如此窘迫穷酸的所在已知是在北京自己的住处。当年他高中状元时曾经买下一处房舍便是这处地方了。
卢云斜坐炕上忽然有些渴了一见床边搁着汤碗便颤巍巍地伸手出去。却听顾倩兮道:“你别起来让我来服侍你。”卢云脸上一红道:“你要服侍我?”
顾倩兮微微颔柔声道:“做卢家的媳妇当然得服侍你了。来喝汤吧。”
喝了口汤没想却是黑浓的伤药只苦得他直喷出来霎时弄脏了衣衫。顾倩兮取过布巾替他擦拭嘴角道:“良药苦口多喝点伤才好得快。”说着将棉被掀开拿过卢云的衣衫便要替他更衣。
卢云双眼瞪直张大了嘴不知该说什么顾倩兮聪明不让须眉向来我行我素。扬州拜师学画、京城里离家出走哪件事称不上胆大妄为?孰料这位自有主张的大小姐忽奇想现下竟要服侍自己穿衣?卢云见她拿着衣裳一双媚眼瞧着自己一时之间竟有些害怕慌忙道:“成了我自个儿穿便行了你饶过我吧。”
顾倩兮不假辞色道:“我说要服侍你那便含浑不得。你不必多说什么。”当下将卢云的扣子解开露出了**的胸膛。
衣衫解开霎时闻到一股药味卢云低头去看只见胸口包着干净绷带那伤药却是不久前换上的。卢云喃喃地道:“这是你帮我换的么?”顾倩兮替他脱下外衣手上忙着随口道:“不是我是伍定远你的好朋友替你换的。”
卢云没听出她的口气不善只微微颔心道:“定远当真细心。居然会做这细活。”他侧目去看顾倩兮又问道:“我睡了多久?”顾倩兮把他的衣衫折起重重往桌上一放悻悻然道:“问我做什么?去问伍定远。问你那些狐群狗党。”
卢云又不是白痴一看她生气了登时醒悟过来:“她这些时日都在照料我。”
房内天光微亮不过清早时候那顾倩兮却已穿戴整齐不消说她昨夜不曾回家只在用心照料自己。大小姐彻夜未眠情深意重卢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紧泯下唇低头无言。
顾倩兮也不多说什么只拉住卢云的手替他穿上袖子卢云好似木头人一般只是任由摆布。顾倩兮怕弄痛了他便道:“伤口要是疼得跟我说。知道么?”她问了两句却没听卢云说话垂目看去却见情郎别过头去紧泯下唇好似在默默忍泪。
顾倩兮柔声道:“伤口痛了?”
卢云低下头去小声道:“没事的。你别管我。”
顾倩兮偷眼去看情郎只见他别过头去不愿让自己看到他的神情。这模样好生熟悉不正是扬州那个倔强不屈的小厮么?为了这幅神态自己才始终忘不掉他。
顾倩兮心下渐软只想在卢云脸颊上一吻身子微动正要靠将过去忽地醒起情郎屡屡犯险赌命从不怕与自己天人永隔她心中一酸便硬生生忍住了。
两人沉默良久顾倩兮越想越是无奈她叹了口气挨着卢云坐下悄声问道:“卢郎如果我离开你你一个人过得下么?”
卢云大吃一惊赶忙回过神来。两人便要大婚未婚妻忽出此言如同当头棒喝。他深深吸了口气道:“倩兮我若有什么过错请你直说无妨。”
顾倩兮眼望地下幽幽地道:“你没有错。你讲信讲义对得起天地君亲师大家都佩服你一点错也没有……”她这些日子照料情郎见他神智全失不能言语心中的酸楚一言难尽说着说泪水险些流了出来她举袖遮面不愿卢云察觉。
卢云自知她说的是反话登时软了下来求恳道:“倩兮我……我要是做错了什么你……你一定要跟我说……”他握住了心上人的小手语气颤大见惶恐之情。顾倩兮见他如此心下自也不忍她转过头来忍泪道:“卢郎我不是那种哭哭啼啼的女人。可我问你一句当年你去救你的朋友时你可记得……我……我在雪地里等了你多久?”
那年京城大乱秦仲海失风被捕大寒之中两人相约城南会面只因卢云不顾一切地动手竟让顾倩兮痴痴等待整整在寒风里守候了一日夜。
卢云垂泪道:“我记得。你说过如果我不回来你便这样无止无尽地等下去。”
顾倩兮苦笑道:“你还记得?那你为何三番两次这样?伍定远也好秦仲海也好路边的行人也好你都可以为了他们不要性命……”说到悲痛处终于掩面哭了起来大声道:“我……我便算是铁打的、石造的我也熬不起这种苦……卢郎我不要嫁给你!”
说到悲恨处一个转身便奔出房去了。卢云又慌又急从床上滚了下来砰地一声身子重重摔在地下伤处登时破裂。吃痛之下忍不住闷哼起来。
磕头没用哀号没用赖在地下打滚最管用大黄狗拿出绝招果然小女孩挂着两行泪哭哭啼啼地回来了。“对不起你……你摔伤了么?”
好容易骗得佳人回来大黄狗飞扑而上乱咬乱舔。果见卢云将她拦腰抱住强吻樱唇顾倩兮哭得梨花春带雨也任凭他吻着两人轻怜密爱相依相偎再也分不开了。
房内两人泪如雨下房外也有一人默默饮恨。
“卢兄弟对不起……”
尽管房内两人渐渐情浓他俩却不知道一条大汉正自守在窗外。他听了两人的对答也自低头忍泪铁塔般的身躯轻轻颤抖。
“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
大汉望着手上的经书轻轻点了点头。自知该是替剑神寻访传人的时刻了。
无双连拳护不了你天山传人也保不住你那便让最狠最辣的卓凌昭助你一臂之力……
卢兄弟仁厚不足以济世乱世之中唯有绝世神功才是保家保命的不二法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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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一云淡风清。仗打完了胜负也分了又到了秋高气爽的时节。怒苍返寨、朝廷撤兵双方再次泾渭分明又回到了当年秦霸先初创怒苍的对峙僵局。朝廷与反逆各自调兵遣将相互防堵自不在话下。
无论仗怎么打日子总还是要过大乱局之中先是传出卢云的喜讯这位状元知州终于要在中秋佳节完婚迎娶江南名媛顾倩兮京城名流听闻自都向顾嗣源道贺顾家这些时日自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卢云即将完婚伍定远也接下了大职缺。尽管局面动荡人人自危柳昂天还是凭着无比雄强的人脉手段让伍定远顺利接任居庸关总兵此地拥军两万乃是中国北方的大屏障伍定远接位之后以他的敦厚性子必能按柳昂天的意思办事进一步控住北方军权。
眼看伍定远不日便要走马上任。朝廷依着惯例便将济山胡同的总兵府移交供伍定远一家居住。伍定远欣逢升官乔迁又得了艳婷芳心官场情场两得意喜逢新居启用之日便邀了卢云等人来到家里一来为卢顾两人大婚祝贺二来也庆祝自己升任新职。
“来跟姑姑念北京东顺门济山胡同总兵府。”小小孩童眼光直看着艳婷手上的公文封却是伍定远的义子在那认字。艳婷煞有介事教得认真崇卿却小脸通红老半天吭不出个气来。想来不识文字之故。
府邸宽阔颇见气派众人各自闲坐看西母子亲匿温馨自是崇卿与艳婷东璧人天作之合却是卢云与倩兮再加上个老脸威严的伍定远仿佛便是两家五口的模样。
卢云见崇卿哼哼唧唧不识之无忍不住摇了摇头道:“这孩子也有十岁了该送去私塾了吧?”伍定远叹了口气他每日里忙碌公事多少疏忽了义子颔便道:“这倒是。兄弟哪日有空先替我教教他。这孩子老腻在姑姑身边总不是个法子。”
卢云学究出身打小便给师长锻炼考验两只手心不知给打过多少回教起孩子自也严厉无比他点了点头想起当年私塾里的苦日子起身便道:“成让我来试试。”
眼见卢叔叔朝自己走来嘴角还挂着可怕笑容崇卿自是骇异万分。这位叔叔虽非满面横肉的长相但他面白无须脸做长方正合了“学究白脸狠太保黑面辣”的孩童耳语想到白面书生的藤条最是狠毒崇卿一时着慌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便朝艳婷怀中钻去。
艳婷宠着崇卿便在他脸颊上香了香安慰道:“怕什么没事的。”
伍定远见了这熊模样如何不怒?霎时一声断喝:“男子汉大丈夫专往女娘怀里钻成何体统?过来!”雄狮威真龙咆哮崇卿吓得慌了赶忙从艳婷腿上跳将下来畏畏缩缩地走向伍定远。
艳婷秀眉微蹙又把孩子抱入怀里嗔道:“这么大嗓门不怕吓坏了孩子?”
美女威胜过翻江倒海的神龙怒号果然伍定远歉然一笑瘟神恶貌一不见踪影真比小蛇还乖巧三分。
河东轻轻小吼真龙便已摆尾臣服顾倩兮大感佩服心下暗暗琢磨艳婷的降龙手段正含笑揣摩忽听大门脚步声仓皇一名家丁快步行来禀道:“老爷柳侯爷到了。”
伍定远啊了一声颇感意外今日府邸宴客本只请了卢云与顾倩兮两人却没料到柳大都督会亲来道贺。伍定远霍地起身赶忙出门相迎。那艳婷没见过这位当朝大脑自是心下惴惴便也带着崇卿起身就如一家三口模样自在门口相候。
卢云拉着顾倩兮的手缓缓起身问道:“以前见过侯爷么?”顾倩兮微笑道:“爹爹每回做寿柳侯爷都会亲来道贺。”卢云心下一醒想起当年初到京城之时便曾随伍定远前去顾家祝寿当时便也见到了柳昂天。看心上人出身尊贵打小便惯见王公贵族柳昂天来头虽大却也吓不到她。
诸人尚未出厅便听门外传来一个笑声道:“定远不必忙了老夫只是顺道过来瞧瞧你坐会儿便走!”
话声甫毕当先走进一个熟面孔看他满月脸、一身福体态正是韦子壮来了。头牌护卫入厅之后大批随扈进门石凭、左从义、黄应等老将也在其中人潮簇拥中一名高大老者行入厅来此人身着戎装不怒自威正是当今征北大都督、善穆侯柳昂天大驾光临。
虽说柳昂天称病不出现下却是精神奕奕全无病容。他方才坐定下人便送上茶来。伍定远上前拜倒道:“卑职伍定远拜见侯爷金安。”
柳昂天淡淡一笑挥了挥手他斜目看去忽见伍定远身边站着一名美女正朝自己望来。此女艳光照人实乃国色天香柳昂天心中暗赞当下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锦盒塞到艳婷手里微笑道:“您是艳婷姑娘呗?在下柳昂天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柳昂天乃是朝中脑说来是一等一的身分岂料竟会自道“在下”二字?艳婷听他说得客气忍不住慌了忙福了福道:“艳婷……艳婷见过侯爷。”
柳昂天微微一笑道:“别跟侯爷客气。姑娘玉雪聪明对了婆家么?”说着握住了艳婷滑嫩的小手双眼直瞅着人家。看他温柔款款竟颇有“风流万户侯”的风采。想来他七个老婆便是这样娶来的。
伍定远与卢云面面相觑却都有些愣了两人过去跟随柳昂天只见他与军中将士相处不曾见过他与年轻女子说话却没想是这个情状一时都看傻了眼。
柳昂天越聊越是开心手都快搭上肩去了伍定远看得面色惨澹忍不住咳了一声柳昂天醒觉过来自顾自地笑了笑顺手再赏崇卿一个红包便朝顾倩兮走去。手上却又变了个锦盒出来。直似魔术一般。
老头子爱吃嫩豆腐卢云自是心头忐忑正怕间柳昂天已开口说话又是那温柔款款的腔调:“好久不见大小姐了。令尊近况如何?身体康泰么?”顾倩兮大家闺秀这等场面自是见多了便即捡衽为礼答道:“托侯爷的福家中一切平安。”
她含笑收下柳昂天的礼便也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送了过去。她伸手缩手都快便没让柳昂天趁机捏手。心上人平安无事卢云看入眼里自是松了口气。
柳昂天接过锦盒不由微微一奇道:“这是什么?”
顾倩兮微笑道:“柳门大喜七夫人为侯爷添丁这是给小公子玩的。”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顾倩兮消息如此灵通自是二姨娘的功劳了。眼看卢伍二人啧啧称奇韦子壮解释道:“上月初七夫人临盆顺利产下一名男婴母子俱安。”左从义也道:“是啊老蚌生珠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孩子好生健旺全不怕生我今儿个瞧他才被这黑小子尿了一头一脸哪。”众人听了这话无不笑了起来。
柳昂天年过六十育有二子三女却无一个成器。三个女儿本就文弱不必多提那长子云风世袭爵位最该奋图强可偏偏这孩子娇生惯养不堪大任让人失望。那次子正风武功虽高福泽却又单薄少时与无赖斗殴意外被杀身亡。柳昂天悲痛之余更不愿长子犯险以致柳门虽然人才济济却全是外家人。
本家无人继承衣钵柳昂天口中虽然不提其实内心暗自郁闷。本想今生命数如此再无痴心妄想哪知临到老来居然还能生个黑壮虎小子自是让他喜出望外了。
众人听了弄璋之喜无不大喜当下诸人以茶代酒各自上前道贺场面登时热闹起来。
左从义、石凭、黄应等人与伍定远都是老相识不少人驻扎过居庸关便各自坐下闲聊述说北疆局面。伍定远唤来家丁奉茶伺候艳婷也亲捧点心招待几名英俊军爷见她貌美如花温柔婉约待人十分客气周到一听此女尚未嫁人不免存了妄想纷纷要伍定远引荐。伍定远如何愿意心上人坠入虎口自是哼哼哈哈胡混双方用尽法子推拉扯。
众人正笑闹间家丁又来秉报:“老爷门外有位客人求见说是您的同僚。”
伍定远微微一怔柳昂天不请自来已让他大为意外岂料还有外人过来?当即问道:“是哪位贵客可曾问过?”那家丁道:“那公子说姓杨是兵部的文员。”
姓杨的公子多了可既要认得伍定远又要在兵部主事说来便只有那个人了。听得此人过来卢云自是心下一凛伍定远则是神情凝重厅上众人全数变色一时俯贴耳都在窃窃私语。那家丁有些着慌忙道:“老爷要让这人进来么?”
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挥手道:“快快有请!”
※※※
柳门四少观海云远这位排名第一的大将终于现身出来了。
自七月初一战败后无论怒苍远走粮草被烧还是师父惨死这位“代征北”始终没有现身。方丈寻他皇帝找他任凭天下人议论纷纷这位中军统帅依旧音讯全无好似他已羽化成仙世间俗事与他再没瓜葛。诸人想起达摩院里的疑团无不留上了神卢云与伍定远更是全神贯注不知有多少事想问他。
脚步声缓缓响起众人从厅门望去只见院中行来一名公子此人身穿白衣腰悬长剑正自侧望满园芳华。秋日斜阳映照更衬得他肤色极为腻白。“柳门二将文杨武秦”此人形貌尊贵俊美中不失端凝正是“风流司郎中”到来。
石凭抢先站起便要过去询问柳昂天见状当场咳了一声左从义会意赶忙拉住示意石凭坐下。众人本有要起身的一见柳昂天心意如此便又全数安坐不动。伍定远身为主人自须迎接他行到门口拱手叫道:“杨郎中里面请吧。”
杨肃观远望园中的花草听了叫唤便缓缓转过头来向伍定远颔。伍定远见他兀自站在院中忙行向前去道:“侯爷恰在府里杨郎中难得过来一块儿喝杯茶吧。”说着伸手肃客示意杨肃观进厅。
杨肃观摇头一笑道:“不之客不必进去了。”伍定远听了这话不免心下一凛正要说话杨肃观已岔开话头他手指园中花草微笑道:“这些花木修剪得不坏。不是么?”
伍定远颔道:“是啊。一个西凉老乡打理的。挺勤快。”他拉着杨肃观的手又道:“大家都在屋里来碰个面吧。”伍定远把话说了两遍眼看人家如此诚心杨肃观自也不好推却当下作揖道:“不之客给您添扰了。”
二人行礼如仪先后进厅。风流司郎中久未现身跨门入户第一个见到的便是韦子壮。杨肃观官场八年从来礼数周到当即含笑拱手道:“韦护卫。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韦子壮哈哈笑了笑打了个手势却没多说什么。
杨肃观含笑作揖道:“一会儿与您喝茶。”他脸上挂着笑容一路拜会柳门诸将。众人表情不一左从义微微颔石凭欲言又止那黄应却是心直口快之辈他慌忙站起大声道:“杨郎中!你上哪儿去了?大家都在找你……”话声未毕左从义已一把扯住将他硬拉回座。黄应虽不机灵毕竟也是官场滚出来的一看情况有异便也不再吭气。
厅上众人避之唯恐不及场面颇见尴尬杨肃观却无不适之感他行向柳昂天来到面前三尺躬身道:“卑职肃观参见侯爷。”
风流司郎中柳门排名第一的大将此时躬身谒上柳昂天自不能置之不理。只听笑声爽朗激荡厅心听他道:“好孩子啊!看你黑炭也似的却是谁把你捡回家的啊?”众人听了这话无不感到愕然。凝目去看却见征北都督笑吟吟地望着一名孩童不住逗弄嬉戏。那孩子却是伍定远的义子崇卿。
满场鸦雀无声杨肃观自也无语只凝视上司与儿童逗弄玩闹只听崇卿大声回话道:“回爷爷的话是爹爹把我带回家的!爹爹武功天下第一爹爹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
柳昂天笑道:“好孩子懂得孝顺啊。以后爷爷看在你的面子上专门提拔你爹爹你说好不好啊!”崇卿欢容道:“好啊!爷爷你可不能耍赖!”
爷儿俩有说有笑只是从头到尾柳昂天没有看过杨肃观一眼好似厅上没有这个人似的。杨肃观静静听着似乎若有所思。他二次躬身拱手道:“下官肃观拜见侯爷。”
柳昂天却没回话只见他面向崇卿笑道:“乖孩儿替我取水来。”杨肃观心下一凛伸手去取茶碗却在此时那崇卿抢先了一步看他捧着茶碗稚音道:“爷爷!水来了!”
柳昂天哈哈大笑道:“乖!还是崇卿懂事!”当下咕噜噜地牛饮模样颇为快活。杨肃观面色却甚平淡看他仪表如常眉宇间一无伤心二无烦恼好似玉石雕成无血无泪。他向柳昂天躬身行礼自行转过身来便要在厅上找个位子坐下。
大批武官入厅花厅早已座无虚席杨肃观目光掠过却无一席之地让他安坐众人与他目光相接各自别开了头除了柳昂天与崇卿有一句没一句的对答其他别无声响。
杨肃观自来泰然自若从未有过失态眼看情势若此却也不嗔不怒当下便要离去。便在此时却有一人行到面前拉住了他的手温言道:“杨郎中。许久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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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肃观凝目去望只见来人长方脸蛋、剑眉星目正是卢云。山东经生刚正好直柳门中人越是弃杨如敝履他越是要出头当即搂住杨肃观的腰将手摆向自己的位子沉声道:“坐!”
杨肃观听得说话却只不言不动并无就坐之意。
卢云握住他的手皱眉道:“坐吧。别老杵着。”
顾倩兮也站起身来柔声道:“是啊快来坐下喝茶。大家好久不见了呢。”
杨肃观低头望地一时之间嘴角抽*动眼眶竟似红了。卢云认识这人也有几年了从没看过他有半分失态不由心下一惊便在此时杨肃观已宁定如常他向卢云看了一眼附耳道:“卢云谢谢你。”反手拍了拍同侪的肩头霎时袍袖轻拂便自掉头离开。
伍定远忝为主人怎能任他如此离去?当即追了过去喊道:“肃观留步!用过饭再走不迟啊。”
脚步方动却被人拉住了他转头望去却是韦子壮。伍定远不知他为何阻拦自己忍不住急道:“韦护卫若还有事可否一会儿再说?”韦子壮摇头道:“你别追了没有用的。”
伍定远沉下脸来反问道:“什么叫没用?你们从头到尾不理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韦子壮听他说开了倒也不必隐瞒什么当下耸了耸肩叹道:“什么意思?你还不懂么?他已经垮了。”
伍定远浓眉抖动往后退开一步苦笑道:“垮了?”
韦子壮叹了一声不知该怎么说却听堂上一声长叹一名老者缓缓起身喟然道:“定远啊定远你要帮他就别在这节骨眼上和他牵扯。朝廷上下都说天绝僧害己误人杨肃观不堪大任少林寺徒有虚名。他若还想保住官职这几日定要闭门思过想清楚如何向皇上交代。你现下缠着他不免让他分心于人于己都是不好。”
伍定远微微苦笑柳昂天收留自己保举为官乃是生平头号恩人自也不好违背他的意思。伍定远满心寂寥转头便往卢云看去。两人目光交会心意相通霎时一同点头。
卢云袍袖一拂转望顾倩兮却见顾大小姐微微一笑也是点了点头。
厅上诸人喧哗如故卢云出门相送却也没人阻拦。看柳昂天逗弄孩童左从义、石凭喝茶谈心谁不是神态悠闲。顾倩兮看在眼里自是暗暗感慨世态炎凉。正要起身告辞忽在人丛中见到了一个身影。
人声语嚷那少女却只躲在厅柱之后偷眼往门外瞧着看她双肩轻轻颤动想来也是个重情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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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云本是义气之人心之所至哪管旁人背后议论?何况头上有位尚书岳丈便算惹得柳门众人不快自也挺得过去当即跨门出厅追了过去。他赶出门去却见园中仅一名老园丁守在道旁并未见到杨肃观的身影。卢云慌忙上前问道:“这位大叔方才一名白衣男子匆匆出府您曾否见到?”
那园丁低头垂手好似耳聋一般直到卢云把话说了两遍方才抬起头来。
夕阳映照只见那园丁六十来岁年纪一张脸孔苍白无血眼中满是沈郁之气。他看了卢云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对他的问话毫不理睬。
卢云愣住了道:“老丈适才一名公子走出门来您有见到么?”那老人好似聋了一般尽管卢云三次来问仍是爱理不理的神气卢云啧了一声颇见不耐霎时伸手去摇。
手指才一碰上臂膀那人身子一震手中镰刀坠到地下他转头望向卢云眼中满是怒气。卢云见他神色凛然一时心中竟是有些害怕他往后退开一步不由自主地拱了拱手道:“对不住。老丈不理我……所以我就……我就……”
那人目光缓缓从卢云身上移开低头道:“不打紧郑年岁已……”他咳了咳、顿了顿改口又道:“郑某年纪老了苍视茫、力乏耳背听不到说话。还请爷台见谅。”
卢云呆了半晌心道:“这园丁说话好生文雅。”看这老人眉清目秀气宇不凡别要也是个落第秀才出身。回想自己当年不得志心中微生同情眼见那人缓缓弯腰俯身去取地下镰刀卢云眼明手快当下抢先蹲下便要替他捡拾。
正在此时一只手挡了过来在两人之前抢先拾刀卢云心下一凛沿着那人手臂看去面前一张尊贵清白的面孔含笑望向自己正是杨肃观。
卢云见他还未远走一时又惊又喜笑道:“你连椅子也没沾边走得恁煞急了。”说着携住他的手道:“你要不喜欢待在府里不如咱俩去喝杯茶。”
杨肃观微微一笑从卢云掌中抽出手来道:“卢知州您是真不懂还是故意不懂?”
卢云淡然一笑道:“杨郎中该懂的卢云一定懂。”他向前一步搂住杨肃观的腰道:“不该懂的卢某比牛还笨就是开不了窍。”
杨肃观望向卢云两眼睁得大大的好似极为诧异。慢慢地只见他面泛笑容竟尔大笑起来。卢云也陪着笑了几声他想起杨肃观这几日行踪不明便问了。“这几日你究竟去哪儿了?大家都好担忧呢。”
杨肃观听了这话霎时收拾笑容神态极是庄严。秋日傍晚晚霞绚烂远处皇城楼阁光芒返照帝王天威望之极为刺目。卢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一人躬身驼背偊偊独行正是方才见到的那名园丁。
卢云低声道:“杨郎中你师父究竟怎么死的?你可知道么?”
杨肃观静默半晌并未回话。过得良久忽道:“卢兄你饱读诗书一向极有见地你能否告诉我这世上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卢云有些愣了什么好人坏人、是非分际当属崇卿这年纪的孩童来问杨肃观堂堂一个大进士微言大义入目何止万千竟会问下这道题目。卢云沉吟一会儿答道:“杨郎中既然问了我这也答了。儒家言道求本于仁。能得“仁”者便是好人。”
杨肃观侧目看了他一眼道:“仁?那是什么意思?”
卢云含笑道:“夫子有言:“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乎心止于行可以近仁乎。”他见杨肃观不置可否当即蹲在地下就着泥土写了个“仁”字。
卢云伸指向地道:“您瞧这个仁字左边是个人右边是个二仁者二人也。两人之间的事便是“仁”了。凡事都替另一人想那便是乎心。待得所作所为皆是为旁人好那便是止于行。两者皆备也就差相仿佛了。”
杨肃观哈哈一笑道:“知易行难恐怕天下没几人做得到。”
卢云伸手自指又朝杨肃观一指道:“杨郎中此言大谬。仁无所不在便仅你我两人在此也可以有“仁”。”他见杨肃观衣襟上沾着枯草当下举手起来伸手替他拍落。道:“仁不见得要抛头颅、洒热血也不见得要英雄伟业。便是虫蝇小事也可以近仁。只要心里存着善念即便施舍一碗饭、送出一杯水在那舍己为人的一刻都能让夫子动容。”
杨肃观默默望着他忽地颔道:“卢云您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无怪仲海这般敬重你。”
二人相识以来什么时候这般情真意切地说过话?卢云脸上微红有些受宠若惊摇手道:“书呆子一个有什么了得?杨郎中如此谬赞可真折煞我了。”
杨肃观微微一笑霎时低下头去闭上了双眼。卢云见他似在思索什么一时不敢打扰只静静等候说话。
天色渐晚远处家丁提着灯火过来秋日凉风徐吹让人胸怀大畅。卢云一旁守着只见杨肃观仍是一动不动只在垂闭目好似老僧入定。卢云见伍府中灯火亮起想起顾倩兮还在等候自己回去便道:“天色暗了我得走了。咱们改日再聊吧。”他正要起身忽见杨肃观双目睁开他伸手出来拉住了卢云道:“卢兄你若当我是朋友可否回答一事。”卢云过去虽不与此人亲近但现下杨肃观故旧凋零处境大见孤单如何能弃他而去?慨然便道:“杨郎中只管问。在下只要知道便不会隐瞒。”
杨肃观露出欣慰的笑容当下颔道:“吾师身死之时你是第一个见到他的人。你能否告诉在下他临死之前可有什么遗言?”卢云心下一凛竟是有些犹豫。只因自己是第一个见到天绝尸身的人这些日子彷如众矢之的。非但灵音、灵真等高僧纷纷遣使来问便连宋公迈、高天威也曾屡次相询。只是当时秦仲海郑重嘱咐要自己绝不可对外人提起天绝遗言否则天下必有大祸也是为此卢云始终守口如瓶不曾向人提过那两句话。
眼看卢云沉默良久杨肃观也不催促只是守在一旁。
卢云见他容情平淡毫无套问自己说话的意思反而更感犹豫。以杨肃观的深沉多智要是一上来便大加拐骗逼问以自己的驴性子必然万般防备打死不说。可偏生此人权柄不在处境凄凉却不免打动了卢云。
于情于理人家本是天绝的爱徒师父的遗言自己凭什么隐瞒?卢云心念微动正要说话忽又想起秦仲海所言的“改朝换代”他心下一惊又把话缩了回去。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卢兄我从小就是个守规矩的人。只要是父母尊长订下规范我一定遵守。现下我长大了知道得多了父母慢慢也管不住我了……如今唯一还能给我规范的只剩下……”他顿了顿仰望无尽晚霞轻声道:“上苍。”
杨肃观轻轻一揖好似想说什么却又有些心懒便自走了。卢云怔怔望着只见同侪转身行向院中角落天色将暗黑影掩来霎时便将他的身影吞噬。卢云心念一动忽然有些不忍赶忙追了过去拉住了他。
卢云心里难受已是不吐不快咬牙便道:“不瞒你吧那日尊师说了两句话第一句叫做金水桥畔……”杨肃观神情错愕喃喃地道:“金水桥……”
便在此时背后传来一声大喝:“卢兄弟!”卢云回去望背后脚步杂沓大批武官走出厅来当前两人一老一壮并肩行走都是方头大耳身材魁梧。左的是柳昂天右却是伍定远。看来方才喊话的便是他了。
眼看伍定远赶将过来杨肃观不愿与众人照面当下纵身跃起身子飘出了十来丈如纸鸢般飘上墙头。卢云心下骇然不知杨肃观何时练成这般身法他自忖轻功不及身上伤势又未痊愈只能快步追到墙下急急叫道:“杨郎中!我话还没说完你要去哪儿?”
一轮红日即将入山杨肃观单膝蹲地垂望向卢云那夕阳照来只耀得他满身光辉极显尊贵之气。两人四目相望听他轻轻叹道:“你不用为难。上天如果垂怜我便会让我得到我该得的。反之我也不会强求。”
他伸手向下轻触卢云的面颊又道:“临别之际赠你一言。”
卢云不知为何只觉杨肃观即将一去不返他热血上涌只牢牢握住他的手。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听我的劝离开京城你不合适这里。”霎时身影纵起已然下墙去了。
卢云啊了一声正要追出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叹息道:“卢贤侄别追了。”卢云回过头去却见背后站着一名老者正是柳昂天。他伸手搭上卢云的肩头道:“他心里难受让他去吧。”
墙头落叶纷纷除了秋日晚霞哪里还看得到“风流司郎中”的身影?卢云嗯了一声一旁伍定远见他若有所思当下行到卢云身边轻轻将他的手握住了。
※※※
原本艳婷烧了一桌菜只想让众人留府吃饭只是经此一扰谁都没了心思只有各自告辞。那艳婷也没留人只是怔怔不语好似有什么心事。卢云也不多说自与顾倩兮并肩回府。
卢云此时伤势复原许多顾倩兮这些时日不必照料他便返回自己家中去住。二人沿路回家落叶斜阳青石道上一片秋凉。卢云愁容满面却无心多看想起先前杨肃观的说话更觉闷了。
顾倩兮听他唉声叹气便问道:“你在烦恼杨郎中的事对不对?”
卢云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天绝僧害己误人、杨肃观不堪大任、少林寺徒有虚名这三句话断定战果。自今而后武林间继昆仑、华山之后又多了一个垮台的名门大派。想起少林倾蹋加上受秦霸先连坐的武当、被青衣秀士连累的九华四雄四强接连垮了五个剩下的点苍、峨眉、崆峒全是虾兵蟹将却要如何与人争斗?
卢云满心忧愁叹道:“这次朝廷打了个大败仗杨郎中是大军主帅真不说皇上要如何定他的罪。”两人双手交握顾倩兮察觉卢云掌中满是冷汗登劝道:“你别烦恼。杨郎中家世非凡他爹爹是中极殿大学士和众位大臣交情匪浅不会坐视儿子受苦的。”
杨远地位然形势稳若磐石朝中三大派看他面上必会手下留情卢云心念于此自是放心许多。顾倩兮对卢云的性子了若指掌就怕大黄狗再次作怪她不愿情郎再挂心旁人的事大眼溜溜一转霎时转到卢云面前倒退着行走。
卢云见她直路横路全不走却来倒退行走不由愣了。顾倩兮仰头看着情郎笑道:“卢郎看着我。”说话间水潼大眼眨啊眨地直是娇憨可人。
卢云见她好生奇怪不由茫然张口道:“你干啥?练轻功么?”
顾倩兮嫣然一笑啐道:“你别损人。看着我。”
卢云见她忽然撒痴撒娇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故做呆滞状缓缓低头道:“这样么……”顾倩兮噗嗤笑道:“看你傻的。真个笨蛋也似。”说着朝他脑门打了一记。卢云虽是古板书生最怕在外人面前露出儿女私情但他毕竟年轻此时爱侣便在身旁前程灿烂似锦心境平和下来不由也起了童心。便与顾倩兮玩闹一阵。
两人一路说笑已然回返家门。顾倩兮见了门口的大红灯笼脸上忽起羞红。再不数日自己便要嫁作人妇从此“顾小姐”不复在矣天下只有一个“卢夫人”她心中喜悦却又怕羞只是望着地下含笑不语。
二人站在顾家门前正要开门间忽听大门砰地一声自行打了开来跟着门里行出个中年妇人看她虽往前走脸却朝向一边口中江南土话喋喋不休正自训斥下人。不消说自是二姨娘来了。
二姨娘才一出门便见卢云的手扶在顾倩兮的肩头上小俩口当天化日下搂搂抱抱自是让二姨娘眼睛一亮。她上下瞄了瞄卢云冷笑便道:“杵在门口干什么?十八相送吗?”
顾倩兮脸红过耳自顾自地道:“卢郎今晚娘要我陪她出门可不能让她久等了。我先进去了。”说着自行进门去了却把卢云一人留了下来。
眼看二姨娘凶神也似地霸住门口卢云倒也不敢尾随进去当即缩头道:“姨娘好。”
二姨娘嘿嘿两声笑正要接口忽见卢云向后退开一步拱手道:“告辞了。”霎时运起轻功便要开溜。
二姨娘心头火起看卢云第一句话是“姨娘好”第二句话便是“告辞了”直把她当成瘟神看待当下尖叫一声喝住了他怒道:“蒙混!敷衍!堂堂一个状元书读到哪儿去了?给我过来!好好向姨娘问声好!”卢云微微苦笑他是顾家未来的姑爷说来是二姨娘的晚辈自也不能失礼当下老老实实地站好拱手至胸弯身下腰朗声道:“姨娘在上晚生卢云特来给您老人家问安。姨娘身体康泰早晚平安。”
二姨娘见他神态恭敬只差没说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颂辞火气自也消减不少含笑便道:“原来是姑爷啊。姨娘这几日没见姑爷过来心里老挂着你哪一块儿吃晚饭呗。”
卢云一见她便心头寒没病也给磨出病来何况胸口伤势还在隐隐做疼?当即陪笑道:“甥儿晚间与人有约这当口不太方便过两日再来给姨娘请安。”
二姨娘哎呀一声还待要说卢云挂着一幅笑脸胡乱地道:“姨娘神功盖世万夫无敌晚生这就告辞了。”二姨娘听他满口称颂却又听不清楚说些什么正纳闷间卢云已一个转身飘然遁走。身法之快实所罕见。
※※※
卢云伸了个懒腰抛开了恼人俗事只在街上闲踱着。
自中了状元以来还不曾有这般清闲时光。算算日子再没几日便是中秋了等自己成婚之后他便是有家有业的人届时身为人夫人父再要有这么清闲一刻不知要何年何月。卢云伸了个懒腰朝对街的酒家望去喉头却是痒了起来。
好久没喝上一杯了……
自赴江南上任以后身边围绕的不是女儿姑娘、便是部众下属何时有过共饮同醉的好兄弟?回想当年英雄颓靡、怀忧丧志自己那身无长物的时光便是在此间酒家打卢云微起怀旧之意便伫在店外侧头往里探看。
两年没来光顾那酒铺却不再是往日的污秽模样只见红墙青砖陈设一新居然搭建到了二楼店内更是高朋满座若非以前来过现下决计认它不出。那店家见有人在店门口张望登时笑道:“爷第一回进来?小店手艺道地您只管来试试味道。”店里焕然一新那店家却已老了。看他身材福虽是当年的同一人但如今皱纹层叠着实老了许多。卢云望着店家含笑道:“老主顾了您真记不得?”那店家听卢云这么一说登时上下打量几眼只是他再眼尖十倍如何认得出眼前这器宇轩昂的公子爷原是当年烂倒桌边的醉穷酸?一时只是面露疑惑挠腮抓面。
店新了人也新了谁也认不得谁。卢云见他满面纳闷登时笑道:“几年没来您难免忘了我。劳烦给张窗边桌椅再送上一瓶茅台一只山东醉鸡。”那店家听他说得熟悉好似真是老主顾他摸了摸脑袋陪笑道:“成成客倌请上座小人一会儿奉菜过来。”
卢云走入店里正要找张桌子坐下忽听背后有人唤道:“云儿!你也来了?”
卢云听这是顾嗣源的声音登时大喜难得遇上岳丈大人非但饭钱省了还能好好吟诗作对高谈阔论一番卢云赶忙回过身去躬身道:“顾伯伯。”
话声未毕听得一人笑道:“还叫顾伯伯?月中便要做半子的人该叫声爹了。”卢云红着俊脸凑眼去看只见窗边坐着两人上一名俊秀老者却是顾嗣源身旁另坐一名老人也与自己相熟正是当年和亲保驾随行的何大人方才出言说笑的却是他了。卢云不敢失礼拱手便道:“何大人。”
何大人仍是不改往日长乐侯的作风朝廷纵然有事依旧笑容满面。他站起身来向顾嗣源拱手一笑道:“顾老这件事便说定了。”顾嗣源起身笑道:“放心包在我身上。”
卢云一旁看着不知这两位大臣有何要紧事恐怕自己不便多听正要避开何大人却走了过来笑道:“别走别走。你们翁婿两个私下吃酒老头子怎好在这儿瞪着?你过去坐下陪你爹说两句笑话。我这就走了。”说着哈哈大笑掉头便走。
卢云陪了一阵笑便去桌边坐下。顾嗣源道:“怎地那么巧也来“风鸣楼”喝酒?”
卢云微微一笑想道:“风鸣楼?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当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连名字都文雅了。”想当年这店污秽肮脏便杨肃观、秦仲海过来共饮时也是百般无奈自己则是光杆子穷酸这才不得不来。敢情这老板生意越做越大看他风生水起居然名动公卿起来了。
何大人离去铺里伙计便来收拾碗盘另又送上新的碗筷。卢云前线重伤个把月来不曾与岳丈深谈此时自有许多话说。顾嗣源望向酒壶淡淡地道:“伤势怎么样了?可以喝酒么?”卢云忙道:“好得多了决计能喝。”说着取过酒壶便替顾嗣源满满斟了一杯。
顾嗣源拿起酒杯向卢云一比跟着一口喝了。淡淡地道:“酒味淡了点。”说着望着窗外卢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对街楼阁灯火通明却是顾家上下住居之处。卢云见他无喜无怒莫测高深浑不似往日亲切和蔼的模样忍不住心下惴惴不知他有什么吩咐。他又替顾嗣源倒了杯酒破题道:“顾伯伯您不开心么?”
顾嗣源淡淡一笑反问道:“云儿你中状元多久了?”
卢云忙道:“去岁中秋中举至今恰满一年。”
顾嗣源轻轻叹了口气道:“很好很好。”卢云见他这般神态一时心里更怕只缩手缩脚不敢稍动。顾嗣源把酒水喝干了忽然把酒杯重重一放悲声道:“孩子观你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顾伯伯后悔自己老眼昏花居然把女儿托付给你了!”
卢云大吃一惊顾嗣源向来疼爱自己什么时候疾言厉色过?卢云慌忙起身跪倒桌边叩道:“顾伯伯!您若有什么责备还请重重数落云儿这里听着!”
顾嗣源叹了口气道:“孩子我常在想自己的女婿该是怎么样的人?你文学高骨气强每件事都让顾伯伯欢喜可是啊……孩子……”他抚摸卢云的面颊低声道:“没人会把女儿嫁给文天祥的。”卢云张大了嘴茫然道:“顾伯伯您……您这话是……”
顾嗣源苦笑不语自饮自酌。过得良久眼见卢云跪在地下模样十分害怕便将他一把拉起让他坐回位子上。卢云垂泪道:“顾伯伯您要打要骂云儿这里都听着只是请您别一语不云儿心里好难受……”说着举袖拭泪一旁客人都为之侧目。
顾嗣源叹了口气道:“圣贤道……圣贤道……孩子啊孩子你瞧瞧窗外。瞧瞧你时时挂在口中的百姓。”说着推开窗扉让街景透了进来。
卢云凝目朝窗外望去此时才过晚饭时光只见道上行人携来往攘开铺子的、做买卖的生意热络如常。非但不见去岁京城大乱的模样反更有欣欣向荣之态直如太平盛世一般。顾嗣源悠悠地道:“告诉我奸臣为祸反逆再起这些百姓为何还笑得出来?”
卢云低声道:“他们有饭吃心里快活所以就笑了。”
顾嗣源颔道:“正是如此。百姓们心中所系便是有一口安稳饭吃谁当权、谁主政于他们都是一般。改朝换代也好、吊民伐罪也好这些都是王公大臣的事。谁能让大家吃得饱孩子平平安安长大闺女稳稳当当出嫁谁便是孔子周公这你懂了么?”
卢云眼望大街眼中悲悯无限过得半晌他低声一叹道:“顾伯伯只要百姓有饭吃、有衣穿便算为政者是大奸大恶之辈咱们也不该管?”
顾嗣源知道卢云个性刚硬为官必惹祸他有意解开女婿牢不可破的忠奸思想便道:“能把百姓喂饱怎还能是大奸大恶之徒?照我看便算异族占领国土只要能让百姓安居乐业有饭吃有衣穿也能是百姓心中的好皇帝。”
卢云目向窗外轻轻笑道:“所以……所以只要朝廷能喂饱大多数的人便能任意杀戮小部份的人不管手段多么无情残忍百姓也会视若无睹对不对?”
顾嗣源面色一颤竟是作声不得过得良久他挥了挥手却没回话。
卢云肃然仰天说道:“顾伯伯我今日若敷衍你我便不是儒生了。某读圣贤书并非为皇上办事也不是为百姓办事。什么民为本、君为本我全都不要。”
顾嗣源面色一颤道:“那……那你要什么?”
卢云仰望夜空凛然道:“一个高乎这世间的东西我称他为正道。”
顾嗣源把酒杯放落惊呼道:“正道?”
卢云望向自己的双掌低声道:“正道就是对的事情。大是大非之前并非拳头大小、人多人寡便能左右。皇帝也好、百姓也好都不能折我分毫。”他举起酒杯仰手而尽道:“求不到我心里的道我可以回去卖我的面便算世人说我是孔门叛徒我也不在乎。”
一不哗众取宠二不媚俗谄上管你人多人少拳头大小吾虽千万人亦往矣这便是孔门儒生的志气。顾嗣源心中感动正要出言附和猛然想到自己是来劝说的连忙往桌上一拍责备道:“不许这么说话!没人要你做坏人可也没人要你做傻子!乱世之中咱们只要本本分分保住自己保住家人那便是第一伟大的志业了。懂么?”
卢云转头看去只见顾嗣源望着自己的目光满是爱怜又是疼惜又是担忧就怕他毁了自己的前程。卢云心中感慨想道:“顾伯伯爱我之心与亲子并无二致。”他垂下去无言之中却是点了点头。
顾嗣源松了口气道:“倩儿不久便是你的妻子了。你若再满脑子乱想成日惹是生非顾伯伯第一个不饶你。”卢云微微苦笑道:“小侄答应顾伯伯不管生什么事一定守着妻小。”
顾嗣源甚是满意他点了点头望向窗外。过得半晌忽道:“云儿顾伯伯有件事要告诉你。”卢云心下一凛忙道:“顾伯伯请说。”
顾嗣源凝视着卢云道:“三日后御门大审皇上要在干清门召见剿匪众将论功行赏、有罪……咳则罚。”卢云啊了一声此次朝廷出师不利杨肃观身为中军主将自是当其冲他心中慌乱正想问忽见顾嗣源望着自己的目光极为严厉。卢云恍然大悟已知顾嗣源先前说的一大篇全是要套自己的话要他不可涉入政争。
果见顾嗣源寒着脸森然道:“顾伯伯问你一句如果杨郎中被判死罪你待要如何?又想出手救人么?你刚才答应什么来着?”
卢云低头望地却是良久无语。其实他与杨肃观并无深交向不喜此人做事的手段年前为了顾倩兮的事更与他大起疙瘩。只是眼前杨肃观处境凄凉反而让他大起怜悯之心一时之间竟有不知所措之感。
顾嗣源又道:“你天生是个讲情讲义的人顾伯伯爱你为此气你也是为此。以前秦仲海的事生得突然我事前不知事后也没跟你计较可这次你要再往苦海里跳顾伯伯决计不答应。”卢云听着听忽然坠下泪来。柳门同侪一个个倒台或远走他乡聚众造反或大难临头性命不保卢云心中酸苦霎时之间泪水滚滚而下。
顾嗣源见他面色悲苦当下长叹一声从衣袖中取了张字条道:“别慌、别慌顾伯伯只是试试你。先看过这个再说。”卢云不知这字条来历但想顾嗣源亲手交下必定重大异常当下慌忙去读念道。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
眼看爱婿面露不解顾嗣源解释道:“顾伯伯也不瞒你。这是御书房里传出来的御批。内侍抄了出来私下送到兵部。”他将字条取了回来温颜道:“照这字条来看数日后的御门大审杨郎中应能平安渡过顾伯伯方才那样问你只是要听你的真心话。”
卢云啊了一声心中又是激荡又是惭愧杨肃观本就是兵部文员说来是顾嗣源的下属原来岳丈早在替他奔走还特地托人到上书房打听。卢云破涕为笑立时举起酒杯大声道:“世人凉薄!顾伯伯高节!小侄以做您的女婿为傲!这里敬你一杯。”
两人放落心事各自欢饮说笑直到深夜方归。只是顾嗣源深怕女婿又来作怪席间反来覆去只在耳提面命教导他种种为人处世之道绝不让他再去惹是生非。
※※※
整整忙了一日先去伍府后又与岳父喝酒回到自己住处已感疲惫。
顾倩兮此时不在身边照料但她行事周到早将伤药收在桌上让情郎自行涂抹。卢云解开衣襟自行换过伤药这才过去躺下。看这些时日好吃好睡伤势复原得极快料来到了中秋便能将绷带拆了。
卢云除下靴子望着黑漆漆的房顶心道:“好快啊我就要成亲了做人家的丈夫了。”当年从山东大牢逃出的那一刻何尝想过自己会有今日?他倒在床上辗转反侧回想几年来的往事精神反而越来越旺索性坐了起来点着烛火只想提笔作文抒这几日的郁闷。
卢云状元出身挥毫落笔如云烟他研了浓浓一砚墨沾上了毛笔忽然心中一动把顾嗣源给他的御笔金批写了下来。见是: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
卢云微微一笑想道:“老天有眼看皇上这个意思杨郎中只要能熬过难关日后必会否极泰来大受重用。”他低声读了几次又想道:“大家都骂皇上昏庸其实以文学而论咱们圣上真是了不起。”景泰皇帝性好文学平日喜欢吟诗作对前朝武英皇帝批阅票拟往往一两个字草草带过不是个“准”字、便是“如拟”、“照奏”不似这个御弟总爱长篇大论下笔辄行。
此时朝政虽然败坏但皇帝袒护文人对科考尤其珍视也是为此奸臣才没阻绝进仕之途自己这个穷苦书生才没给人压着终有出人头地的一日。想着想对皇帝更是爱戴。
他打了个哈欠正要回去睡倒忽然眼睛一眨好似有什么怪异之处自己却又说不上来他眨了眨眼低头再往纸上看去轻声读道:“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他来回读了几次霎时心下大惊颤声道:“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
卢云心下惊疑不定看这几句话似有深意当下改了句读再读道: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卢云喃喃地道:“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这是什么意思?”想着想霎时心中震惊。竟尔站起身来。
“来月下狱立斩?”
卢云满头冷汗急急取出纸笔再次写了一张他读了一遍霎时抱头趴倒桌上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狱立斩颜笑逐开
直至此时卢云方知御笔眉批大有玄机不过几字更动句读稍改文意便即大异。顾嗣源何等文学岂会读不出个中玄机?可他为什么不点破呢?当然……那是因为……
卢云拿着手上的纸条脸上神情犹豫苦痛。
今日一路看来见到了世间百态从柳昂天算起、再到左从义、石凭、韦子壮甚至素来与世无争的顾嗣源每个人都在回避杨肃观足见他的处境堪虞。
该怎么办?救他么?替他奔走么?可是……可是要怎么做才好呢?
※※※
夜阑人静烛火影动窗格上的影子手持字条低头沉思仿佛便是皮影戏的角儿。良久良久那影子看了看天看了看地看了看手中的字条终于影子抬手起来霎时光芒闪耀窗格上透出淡淡的火光似有什么东西烧着了。
一缕轻烟飘起窗格里的烛火灭了室内漆黑便如窗格外一般昏暗。
最后的圣光熄灭霎时黑暗如潮水淹没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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