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日本装甲车接近了四行仓库,日军军官从车上下来,换乘了一匹棕红色的马。日军在车上用扩音喇叭向四行仓库喊话,要求与守军军官对话。
高超和营长杨瑞符、上官志标站在窗口,望着站在泥泞路面上的日军军官。
“可能有诈,要不要去?”
“当然要去,我去会会这些日本人。“高超转身对杨瑞符说:”节卿,为了以防万一,现在由你来接手指挥。”
小湖北抬头望向团座:“我们不能这样走着去。”
他跑下楼去将白马牵来,高超骑在马上让小湖北跟在身后,绕着破败的废墟来到日军军官的面前。
租界的百姓指着对岸议论纷纷:“怎么回事,日本人要见我们谢团长?”
“该不会要去投降吧?一名妇女嘀咕道。
“你们这些婆娘,这么能这么说我们的英雄,当心天火降到你家房子里哇。”
一名教授在楼上抬着单筒望远镜,心中忐忑地说道:“别去啊,别去。”
他与日军军官相对骑在马上,对方先报出名号,经过翻译官翻译出来:“我是上海派遣军步兵第五旅团六十八联队长大佐近卫勋。”
高超拽着马缰回答:“我是国民革命军第八十八师四二五团中校副团长谢晋元。”
日军军官高声说道:“你们很顽强,是我们在三个月内遇到的值得尊敬的对手,相信你已经得到了明天撤退的命令,我也得到了明天使用重炮的命令。这样,我们的较量将会完成,没有人会再关注这场战斗。”
“这与我无关。”高超冷蔑地回答他。
“当然有关系!这关系着军人的荣誉!过了明天我将会被撤换,会有新的指挥官来代替我,我将成为一个失败者。所以这场会面不代表军方,我们双方之间还应该有一场战斗,这是关于你我之间的名誉之战!也是我们两个男人之间的战斗!”
高超突然声音增大:“你他妈给我听着!”
鬼子军官皱起了眉头,站在他旁边的翻译伸手便要从腰间掏王八盒子,被军官抬手阻止,想听听他接下来的话。
“我的战斗意志中个人荣誉及胜负欲不重要,我只要捍卫民众和国土。我也知道八佰人不可能永远挡住你们三十万日军的进攻,对我来说多坚守一天就是胜利。就算你们攻下四行仓库,但只要我们在全灭之前留下一千多具日军的尸体,对我来说也是胜利。山川异域,不共戴天,只要我谢晋元活着一天,就要把四行仓库变成你们日军的坟场。”
日本翻译官再也忍耐不住了,大吼一声从腰间掏出了手枪举在手中:“八嘎,我受不了了,近卫勋长官,请求你让我杀掉这个狂妄的支那军官。”
对面小湖北迅速从肩膀上解下长枪,端在手中对着日军翻译官。
“住嘴!”近卫勋喝退自己的手下,挤出一丝笑容:“支那人,相信我,你们的全灭换不来大日本帝国军的伤亡,但也许会浪费我们更多的弹药,大日本帝国不缺弹药。我们走!”
日本军官拨马退走,一边回过头去看,对谢晋元这人的性格与精神状态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他参加过华北战役,也参加了整个淞沪会战。他见过很多中国军人,有贪生怕死的,也有顽强不屈的,但这些人的底色都是处于悲愤和坚毅之下的自卑。但这个人的脸上,却有着与他国家民族处境不相符的自信,甚至是自负。
“八嘎!这混蛋凭什么能在我面前如此骄傲,他难道不明白,他的祖国带给他的只有屈辱?他在我面前只是低廉的炮灰。”
高超也拽着白马的马缰缓缓朝着仓库走来。
东北老铁脸上绷着纱布凑在窗前,疑惑地问道:“咋回事?难道谈崩了?”
羊拐吐了一口唾沫:“崩了才对,跟禽兽有什么好谈的。”
这一场谈话对整个事件没有任何影响,日军已经将部署闸北的重炮对准了四行仓库,只待司令部的一声令下。
……
国民政府特派员必须顶在一面英国国旗下面,靠着英军护送,才能安然无恙地通过租界的新垃圾桥来到对面仓库。
黄特派员打量着被战火摧残的仓库墙壁,看着一个个被硝烟呛薰了脸面的士兵,扭头望向窗外租界露出了悲悯的神情。
副营长上官志标下来迎接他,抬手敬礼道:“特派员,团座偏头痛,他让我下来接你。”
特派员点了点头:“带我上去。”
他们来到五楼的经理办公室,谢晋元站在那里以军礼来迎接他,并且直接了当地说道:“特派员前来,一定是劝我撤退的。”
“不是劝,而是命令,中民。”黄特派员口中叼着香烟,用打火机点燃,慢悠悠地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对吧,不服从命令的军人,那还是军人吗?”
高超指着苏州河对岸租界挥舞着手臂的百姓们说道:“你看看对岸,那些百姓看着我们,他们的热情越来越强烈。”
“马上就会消退的,这些人的热情改变不了战局。我坦诚相告,委员长之所以让你留守至今,本就是做给西方各国的一场表演。你们再坚持下去,将不再是战士,不要把这次壮举,沦为更大的笑柄,中民。”特派员的声音懒洋洋的,他的双目中也没有光亮。
“这场战斗持续下去,将会毫无意义,你们带来的这点希望,终究会变成更大的绝望。”
高超隐藏起对特派员的鄙视,心想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
“我不管你们如何定义这场战斗,但我认为我不是打给外国人看的,我甚至不是打给你们这些国民政府要员看的,我们的战斗是为了四万万同胞。”
黄特派员愣了一下,他们天天喊四万万同胞,但这不过是一句口号,竟然还有人把口号当真的。
“别太天真了,中民,战争的背后都是政治。”特派员以官场老油条的口吻劝他。
高超冷笑了一声道:“这句话本没错,但你用错地方了。强者的战争背后是政治,但弱者的战争还轮不上谈政治。委员长在国内能搞政治,但对国外,只能当舔狗。”
“什么?什么狗?”特派员皱起眉头:“中民,你怎么变得像个愤青?”
他坐回到经理室的办公桌一侧,高超坦诚地站在他对面说:“我知道我们的民族病了,但病的不只是普通百姓,还有你们这些党国高层。民族气节不是从今天才开始有,苏武牧羊,霍去病封狼居胥。我带领弟兄们在这座仓库里奋战,只是不想让五胡乱华的流血漂杵,不想让靖康之耻的遗民血泪出现在我们这一代。我相信我们的奋战,能够重新激发起战士们对战局的信心。”
“那又如何?”特派员摊开手说:“那又有何用?大局已定,上海沦陷已成既成事实,七十万国军都没有干成的事,你们四百人能成?”
高超断然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想过能守住上海,但我要创造一个奇迹,坚守四行仓库59天,不是58天,也不是60天,就是59天。”
黄特派员急得从椅子上站起来:“不是,坚守4天和坚守59天有什么区别?你们何必在这必然要沦陷的建筑身上浪费生命?”
高超站在那里不回答他的话,显然是不想再跟此人浪费唾沫。
特派员再次规劝道:“你们不可能坚守59天,四行仓库能坚持到现在是沾了租界的光,如果不是日军忌惮美英不能使用重炮,四行仓库早就变成一片废墟。听我一句劝,中民,战争一直打下去改变不了局面,受苦受难的将是最普通的老百姓,他们将要承受更多的轰炸死亡,妻离子散,这个国家已经经受了太多的磨难。不管输赢,我只希望这场战争能够尽快结束,让老百姓少受点苦,让这个民族少受点苦。”
高超坐在特派员面前,以平视目光看着他:“你又说错了,在这个乱世中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力,民族没有选择的余地。是亡国灭种还是以热血相搏?上海战役之后还有南京,还有苏州,还有杭州,还有武汉、昆明、南宁、成都、重庆。你以为的和平是什么?是钝刀子割肉?还是快刀斩首?你觉得跪下去就能免死吗?”
特派员刚准备说话,依然被高超抢住话头:“我知道你脑子里怎么想的,不要把日本和蒙元、满清相提并论,今天的民族已经不是过去的宋明,当了亡国奴,就是钝刀子割肉,会使民族的苦难更加漫长。黄特派员,你说坚守59天没有意义,但我说坚守有意义。只要我们多坚守一天,就能牵制更多的日军,日军就能迟些时间攻克南京,就能保住更多的百姓不受屠戮。这是最简单的道理,但需要我们的血肉之躯去实践。”
他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抱歉,特派员,让你白来一趟。”
黄特派员噌地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重重地拍着桌子发火道:“谢晋元,你怎么能如此不顾大局,你硬扛着不撤退,美英就会向委员长施加压力。局势已经如此艰难了,如果我们再被国际社会抛弃,将如何生存?”
“说得好像我们没有被国际社会抛弃似的,不要再心生幻想了,只有战斗,才能生存。”
特派员气的嘴唇直哆嗦,伸出两个手指:“好,好,这是委员长的手令,四行仓库守军与今晚十二时经英租界撤出四行仓库,你必须执行命令。你知道不遵军令的后果,你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高超的坐姿显得越发轻松:“中民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又何惧军事法庭。”
“那么这座仓库里的兄弟呢,你难道不为他们的生死考虑一下!”
“淞沪会战已经死了三十万兄弟,多少人是因为战略战术的失误,因为防御工程的贪腐而丢掉性命,那个时候你们不怜惜他们的生命,现在区区四百人,就开始怜惜了?”
特派员将手令弹在了桌面上,转身离开了经理办公室,噔噔噔地往楼下走去。
士兵们看着他离去时气急败坏的样子,都将诧异的目光投向了楼上。
高超出现在转廊的栏杆后面,低头望着中庭里的兄弟们说道:“兄弟们,国府来了手令,想让我们撤出去,已经被谢某人拒绝。我自愿坚守在这里,但不强求你们所有人留下。不愿意留下想走的,今天晚上十二点以后,租界的通道将为你们敞开。”
高超话音未落,站在下方的营长杨瑞符毅然说道:“我身为一营营长,也绝不后退半步,誓与四行仓库共存亡!”
“我也不走!”班长朱胜忠高声喊道。
“团座,我们愿意留下,誓与四行仓库共存亡!”
“我们留下,跟日本鬼子干到底!”
兄弟们激昂的喊声此起彼伏,高超心中涌起热血慷慨激昂,能回到这个时代,能与你们一起抗击日寇,这是我的幸运。
……
高超拒绝了特派员之后,四行仓库的电话一共打来了五六拨,全是劝他撤退的,苦口婆心说辞了一大堆,但高超依然不为所动。
常凯申气的直骂娘:“娘希匹!孙元良用人不明,用了一个不遵守军令的混头!”他指着杨虎说道:“你去告诉谢晋元,只要他肯撤退,少将旅长虚位以待!”
杨虎无奈地说道:“委座,怕是不能够啊,这个谢晋元软硬不吃,如今他驻守的四行仓库又处在最敏感的地带,实在无解。”
委员长背着双手说道:“那就派人去把他抓回来!”
“北岸是日本人,南岸是英国人,我们再派人去抓谢晋元,一旦处理不好,不但要闹笑话,国民政府的声誉也将会完全受损。”
蒋委员长眉头一皱,冷声说道:“那你说怎么办?”
高级传令兵顾祝同站在旁边一声不发,杨虎对他使了个眼色,见对方不动弹,只好自己献策道:“委座,以我之见,倒不如顺水推舟,给谢晋元下令让他坚守两个月,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我问你这个了吗?我问你美英租界那边如何交代!”
“可以请胡适之游说英美公使,就算不能成功,也要向公使稍微透露一下国民政府的无奈。剩下的,既然英美不愿意掺和到中日之间的战争,就让他们自己想办法,他们在租界的利益想必是不愿意抛弃的。”
委员长又发了两句牢骚:“如今局势危难之际,还有人添这样的乱,娘希匹!”
杨虎和顾祝同互相使了个眼色,看来老头子是同意了。
……
国民政府给身在美国的胡适拍了一张电报,给他报销回国的路费,要他回到上海英美租界游说两国公使,希望他们能够容忍延长四行仓库的守卫时间。
英国公使怒得把唾沫星子溅得三尺高,喷在了胡适之的脸上:“你们真是无耻之尤!妄想把我们拖入你们这帮黄皮猴子的战争,这是妄想!常凯申没有任何机会!”
胡适之厚着脸皮等美英公使把话骂完,才挤出笑脸开口道:“实际上,四行仓库已经处于失控状态。”
美国公使脸色大变:“你所说失控状态是什么意思?”
“两位公使先生都知道,淞沪会战造成了我国民军三十万人的伤亡,守卫四行仓库的这些战士都亲历了这场战争,致使他们的情绪都变得容易失控。而且由于我们的漏误,没有筛查清楚到坚守仓库的指挥官谢晋元其实是位极端的民族主义分子。我这么说吧,他已经完全脱离了国军的指挥体系,四行仓库的战斗,也变成了他个人的民族主义发泄。”
英国公使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核心问题所在:“你的意思是说,你们已经指挥不动谢晋元?”
“大概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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