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晃眼而过,夏以桐的剧本翻烂了,每一句台词她都字斟句酌,根据每一次的不同体会进行修改批注,哪里应该悲伤,哪里应该淡然,情绪的转折应该如何自然过渡。
试镜安排在上午。她全身心地沉浸在剧本里,第三天早上,临出门,问早早来她房里等她的苏寒:“苏寒姐,你知不知道这次参加试镜的都有谁?”
“不管有谁,你马上就要去参加试镜了,还问这个干吗?放轻松。”苏寒不想说这些来扰乱她的心神。
“我就是想听听我有多少竞争对手,有压力才有动力嘛。”夏以桐笑道。
“有前年金像奖最佳女主的岑斯颖,去年金马奖的最佳女配杜若涵,还有李潆……”苏寒一连念了十几个名字,每一个都是有演技的实力派,不少都是已经出了代表作的大银幕演员,夏以桐静静地听着,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容。
一轮试镜的一长串名单中,只要夏以桐没有拿过奖,甚至没有任何大银幕经验。
她自己有一瞬间都觉得自己能挤进这批人当中,都是对其他人的侮辱。
木既已成舟,苏寒安慰道:“这么多前辈呢,就算拿不到这个机会也不是你的问题,你好好把这部戏拍完,公司这边会给你安排新的工作。”
夏以桐挽唇,回了她一个笑容:“我们走吧。”
片场的休息室外已经来了十几个女艺人,花团锦簇,漂亮得各有特点,吸引了片场所有人的注意力。夏以桐由苏寒陪同着也到了场,大部分人脸上都透着些冷淡,她们现在是竞争关系,没有那么多闲心来客套。
她和相熟的打过招呼,不熟的便点头致意,自个儿找了个位置坐下。
试镜是抽签制,夏以桐抽的排位靠后,她从随身的包里摸出来那三页除了本人几乎看不清原貌的剧本,嘴里无声地念着,台词早就滚瓜烂熟,到了脱口而出的地步。
休息室的门紧闭着,像是一座未知的封闭的神秘堡垒。
第一个人进去了。
夏以桐朝门的方向淡淡地望了一眼,垂下眼,手指不住摩挲着剧本。苏寒想和她说句鼓励的话,看见她的样子,没开口,她在演戏的时候放得很开,但本质上却是一个非常文静的人,话不多。每次试镜之前都是她最安静的时候,无论她多么红,几乎成了电视剧的收视保障,以至于有的投资方听到她的名字就能够拍板决定让她来女一,但是没有哪一次试镜她不是全力以赴的。
她害怕失败,害怕错过每一个让她更红的机会,永远在拼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歇,只要有工作,随叫随到。
作为一个经纪人,苏寒是非常喜欢她这种性格的,但是抛开这个身份,她心中一直有一个特别大的困惑。不为名不为利,她竭尽全力想红的目的是什么?
苏寒若有所思。
第一个人出来了。
所有要参与试镜的人将目光投了过去,细微的喧哗,有人站了起来。
那个女演员脸有些红,还出了汗,好像承受了很大压力似的,有和她关系密切的女星凑了上去,问:“里边怎么样?都有谁?”
那个女演员经验不多,还是有些紧张,道:“秦导、副导演、监制、制片人……”她顿了顿,喘出口气,“还有陆饮冰。”
苏寒细心地观察到夏以桐搭在腿上的手指猛然动了一下,同时闭上了眼睛。
“陆影后就坐在评委席上,我没料到她也会来的,而且全程迷之笑容,我一见她差点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台词都忘了一句。”女演员还在说着,真真假假地却不知道了。
夏以桐外表淡定,脑子里却一团乱麻。
她来了,她来了,她真的来了!
夏以桐又紧张又期待,更多的却是害怕。她害怕自己发挥不好,更害怕自己发挥好了在她眼里却是一滩乱泥,她费心争取这个机会反而弄巧成拙。
对于见她,她永远心怀忐忑。
夏以桐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把剧本交给苏寒:“苏寒姐,我去趟洗手间。”
苏寒:“注意时间。”
夏以桐:“我会的。”
夏以桐全身都在微微发着抖,她双手撑在洗手池的台子上,望着镜子里的人,镜子里的人也在望着她,脸颊滚烫,在白净的脸上绯红分外醒目。
怎么办?
夏以桐焦急地想着,迫切地想泼自己一脸水冷静一下,又怕弄花自己脸上精心画的妆。看过全部剧本的来影和她透露:“你的长相太过清纯娇俏了,传统意义来说,其实不是特别适合舞女这个角色,但是咱们也不是没办法……”
第一个办法就是鬼斧神工的化妆术。
但是她妆化得再好,现在脸红成猴屁股也根本没法上去试镜啊!
十分钟后,夏以桐坐回了原位,苏寒看着她的脸,关切地说:“热坏了吧?方茴,给夏老师拿瓶水来。”
助理应了声。
“不用了。”夏以桐忙摆手拒绝了,现在只是脸红,再喝水,怕是要紧张得当场尿裤子,要直接试镜尴尬了。
“12号,夏以桐。”
“来了。”夏以桐抬起头,暗自压抑住,好歹才没有同手同脚地进去。
休息室空调开得很低,乍一进去有点冷,夏以桐感觉脸上的温度瞬间降了下来,外面的嘈杂一并排除在外,让她心情平静下来。
但平静过后,看清评委席上坐着的人,心跳重又重重地跳了起来。
陆饮冰就坐在笑面佛秦翰林旁边,半侧着身子,身上披着件夹克衫,慵慵懒懒,嘴角微微地上挑着,像非洲大草原上趴伏着的狩猎的豹子。
看见夏以桐进来,她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笑意更浓了,一脸的调笑。
夏以桐不争气地又脸红了,两脚并拢了些。
秦翰林眼前一亮,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刻喊开始,而是细细地打量了她一下。在剧本里,舞女陈轻第一次登场的年龄是十八岁,她既有少女的青涩,又有惊人的女性魅力。夏以桐才二十三岁,模样还没有完全脱去青涩,但是她眼角自然上挑,眼尾处好像扫着一片艳丽的桃花色,不笑也勾人。
他喜欢这张脸。
陆饮冰身子往前倾,单手抚着额角,失笑地瞧向秦翰林:“秦导,可以开始了吗?”
秦翰林收回目光,笑说:“开始吧。”
评委席上的灯光暗了下来,夏以桐所处的舞台灯光亮了起来,灯光板照得脸颊有些发烧。为了更好地看到拍摄效果,秦翰林在休息室架了台机位,手里拿着取景器看。
六殿下荆秀在陈轻的帮助下慢慢地夺取了大楚的实权,荆秀对陈轻的猜忌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逐渐消失,并且听从她的吩咐一步一步和父亲楚王走向了对立面。正当荆秀满心壮志,以为江山美人都可以收入囊中的时候,大楚一朝城破,昔日王宫贵胄统统沦为了阶下囚。
荆秀发了疯似的去找陈轻,放下所有的尊严和骄傲,向看守打听陈轻的消息。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戴着镣铐的荆秀,几近绝望时,却在敌营中偶然见到了衣着华贵的陈轻。
夏以桐要演的就是这个时候的陈轻。
夏以桐重新闭上眼,再睁开,眼睛里已经是一片平静。和她的眼神一同改变的还有她的站姿,她微微侧了一下耳朵,紧接着眉头微微一蹙,问:“那边在吵什么?”
然后她眯了眯眼,似乎看清了是谁,才朝远处抬了抬手,高高在上地吩咐道:“带过来。”
她望着前方,由远及近,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她和脚下的空气对视着,仿佛有人正跪在她面前,她慵懒地抚了抚领口的狐狸毛,一笑,缓缓地开了口:“你这么着急地喊我,有事?”
说完这句话不到半秒,她忽然整个人向后弹开两步,眼底闪过一丝明显的嫌恶,好像那个脏兮兮的、满脸尘垢的荆秀浑身恶臭地真的朝她扑过来了一样。
“还不快拦住他!”夏以桐继续往后退,表现出被保护者的姿态,然后才微微探出头,喝道,“连个犯人也按不住,你们都是干吗使的?”
“你别过来,就在那儿跟我说话。”
“你说你是六殿下?我看看……”夏以桐轻蔑地嗤笑,“还真是。”
陆饮冰半眯着眼,听得要打瞌睡,还指望着她给自己表演一下惊天地泣鬼神的演技呢,谁知道这么中规中矩,没意思。
戏到最后,夏以桐解下了身上的披风,一边吩咐人把荆秀的头摁在地上,一边面带微笑地将披风盖在了对方身上,从头到脚,像是盖住一个已死的人。
她站着,沉默着,空气中死一般地沉寂,地板渐渐褪色,空调的冷风吹着,将舞台刮成了一片金黄,敌营的黄沙地也悲寂地沉默着。
剧本上这里是空白期,最后三秒钟的自由发挥。
终于要完了,陆饮冰心里冷漠道:毫不出彩。她不抱任何希望地望着舞台,在等着秦导喊“下一个”。
剧本演到这里,夏以桐对自己的表现已经有了定论,她没可能了,她的水平就在这里,她没办法像陆饮冰那样一颦一动都扣人心弦,目光情不自禁地追随着她。
她缓缓地蹲下身,掀开盖在荆秀头上的披风。
闭上眼,试镜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心脏猛然一揪,几乎让人感觉到钻心彻骨的疼意。她真的不想失去她,哪怕从来没有拥有过。
太遥远了,她要放弃吗?以前,她以为她和她是在同一条路上,只是隔了一点距离,路再远,她只要努力,一刻都不停,迟早会追上她。
可她没想到,她们中间还有一道天堑,她能跑,却没有翅膀,不会飞。
取景器里,孤独地蹲下身的夏以桐的背影显得单薄、脆弱,好像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屏障,她的骄傲、她的伪装、她的自欺欺人。
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
她闭着眼睛,眼角没有泪水,可在场所有人都感同身受地觉得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正缓缓地渗入骨髓。
玩世不恭的表情不知何时从陆饮冰脸上消失了,她放下撑着额角的手指,慢慢坐正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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