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饮冰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一股难言的酸涩一瞬间涌上了眼眶。
“对不起。”
她不记得了,即使看到照片和那些话她也没办法和多年前的记忆对上号。但她想象得到,一个小小的十七岁的女孩儿胆怯地坐在热闹的场合,怀揣着隐秘的渴望,只敢远远地看着她的模样。
——未成年不可以喝酒哦。
那只是她随口的一句话而已,却被对方用笔写下,记好年月日,收在装饰美丽的许愿瓶里,保存到如今。
陆饮冰猛然看向床上散落的一地星星,这些里面都是?
她几乎是粗暴地抓起了离她最近的一个星星,拆开的动作却是轻柔无比的,整整十分钟,那个瓶子里装的三十多个星星才被一一拆开来,摊在陆饮冰手边。
——那个穿黄衣服的女孩儿?20080706。
——未成年不可以喝酒哦~20100727。
——她们在那边。20100727。
——谢谢大家的到来。20100727。
——也谢谢你,我很喜欢。你叫什么名字?20110729
——好,我记住了,期待下次和你见面。20110729
——谁说的,第一排那个女孩儿就长得挺好看的啊。20120505
……
“这个,”里面的一切对陆饮冰来说都那么陌生,她一时喜一时忧,五味杂陈,最后露出个苦笑,从里面拣起了两张,“我居然问过你叫什么名字吗?”
夏以桐摸摸她的脸,莞尔道:“问过啊,我说我叫夏桐,夏天的夏,桐树的桐,那时候还没有改成艺名。”
“能不能跟我描述一下,具体是什么场景?”陆饮冰问她。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可能,有一点蛛丝马迹,她也要透过那些找回来那些记忆。
两个人的回忆,只有一个人记着,太不公平了。
夏以桐笑着道:“你有一次出席商业活动,露天的,从后台出来的时候很多粉丝围着,大家都往前挤,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想送给你的礼物。后来不知道怎么就乱了,我被人流推挤着上前,也不知道被谁绊了一跤还是自己没踩好,身子一歪就往地上倒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巧,我被一双手扶了起来,说了句谢谢,抬起眼睛的时候,就发现是你。”
陆饮冰闭上眼睛,跟着她的描述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七八月份,很热了,她那个时候和刚和她演戏时候的夏以桐一样,二十二三岁,就穿了一身轻便的t恤短裤过去,站在台上,只要不说话,就有数不清的粉丝在台下狂喊她的名字。虽然是快傍晚了,但是天气还是闷闷的,身上都是汗,她憋得很难受,结束以后迫不及待想去吹吹风舒服一下。
从后台离开的时候不知怎么被闻风而来的粉丝堵住了去路,海水一样的人流不断地从前方涌上来,几个人高马大的保镖把她围在中间,费力地拦着想要接触到她的粉丝们。
“大家不要挤,注意安全。”陆饮冰扯着嗓子大声喊道。
可是没人听得见她说话,即便前排的听见了,在嘈杂的声音中后排也听不见,他们只知道前面有陆饮冰,边不断地往里进。
有不少人歪歪倒倒,陆饮冰看得胆战心惊,同时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怒火,恨不得拿根鞭子把这些分不清轻重缓急的粉丝全都抽一遍,叫你们挤。
千万不要出现踩踏事故啊。
陆饮冰心里祈祷着,就见一个个子中等的女生一个踉跄,不受控制地突破保镖们的防线栽了进来。陆饮冰一个箭步冲上去,赶在对方摔倒之前扶住了她。
陆饮冰:“没事吧?”
夏以桐:“谢谢。”
两句话同时出口,一个人愣住。
“你离我离得特别近,大概只有十公分的距离,连脸上细微的绒毛我都看见了,还有很深很深的眼睛。我感觉盯着你的脸看了有一万年,但事实上是多久我已经没法判断了。你猜我当时在想什么?”
“想什么?”陆饮冰柔声问道。
“什么也没想,一瞬间跟被闪电劈中了一样,从头发丝麻到脚后跟,回去回味了有一个月,一想到你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手指头就发麻,浑身都要战栗一下,可能这就是心动的感觉吧。”夏以桐目露怀念。
“你是不是送了我一个礼物?”陆饮冰问。
“你想起来了?”夏以桐没奢望过她有印象,她出道以来也被粉丝送过不少礼物,照样没一个记住人家长什么样子的,但陆饮冰的反应还是让她惊喜了一下。
“没有。”陆饮冰指着那张纸条,道,“这上面好像写我收了你的礼物。”
其实纸条上的提示并不明显,但是陆饮冰就是有那种潜意识,她似乎是扶起过一个女孩儿,她闭上眼皱着眉头道:“唔,你是不是穿的长裤,黑色的休闲款。”
“是!”夏以桐眼睛里放出光。
“然后……穿着黑衬衣,前面一排扣子。”
“还有呢?”
陆饮冰回忆许久,苦恼地睁开眼睛:“没有了,其他的完全不记得。就连你穿的这个衣服,我好像都不是想起来,而是一种直觉。”
“想不起来咱们就不想了啊,反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不行,要想,肯定是有什么关键的线索被我忘掉了。”陆饮冰这次的态度很坚决,夏以桐做了这么多事,好不容易有一个她有点模糊感觉的,怎么能放过。
“你给我点时间让我想一下。”陆饮冰抬手制止了夏以桐要开口的话,露出凝眉思索的神色,她的目光落到了那本摊开的相册上,盯着不动许久,仿佛入定一般。
夏以桐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把相册给她递过去,陆饮冰没接,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口中念念有词:“等一下等一下,我一定能想起来的。”
五分钟过去了,两人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对视一眼。
陆饮冰:“……”
夏以桐:“……”
陆饮冰:“……”
夏以桐:“……要不我们还是继续往下吧。”
陆饮冰:“……”
点了点头。
从那年,夏以桐十八岁以后,她的许愿瓶里就没有再放入新的内容,十九岁那年,曾经在学校的讲座上见过她,知道陆饮冰要来给大家讲课,所有人都热血沸腾,摩拳擦掌地打算第二天去抢个好位置。她前一天晚上都没从音乐厅离开,偷偷地躲在厕所里,瞒过了学校工作人员的眼睛。第二天上午九点,同学们蜂拥而入占座的时候,她已经老神在在地在第一排坐稳了,最显眼的一个位置,最能看清陆饮冰的一个位置。
陆饮冰是个地道的京城人,一站三道弯,懒懒散散,私底下的路透图见过很多,但是她演讲的时候却全然不同,腰背挺直地在讲台上足足站了两个半小时,连个偷懒的姿势都没换过。
结束以后大家都去找陆饮冰要签名,她也去了,没赶上,陆饮冰接了个电话,眼睛在面前无数张狂热的面孔上扫过,没有为谁多停留一秒,就客客气气地说:“同学们不好意思,我有事情要忙,下次再见。”
从那时候夏以桐就知道,她没记住自己,从来都没有。没有失望和怨恨,有的是挫败之后的奋发,那一年,是她拍戏受伤最重的一年,在医院躺了一个月,背上的皮肤还是等她后来有钱了才去做了祛疤手术。
再之后,她就没见过对方了。陆饮冰忽然就不拍戏了,也从来没有在公众眼前出现过,只有一次爆出来的路透图,图上的陆饮冰形容憔悴身材消瘦,根本不复之前的风采。
有流言说陆饮冰得了抑郁症,也有人趁机恶毒造谣说陆饮冰是吸了|毒,才会变成这样,只是这事情被压下去,已经遭到了封杀。没多久工作室把造谣的人挖了出来告上法庭,顺便告倒了一批颠倒黑白的蹭热度的工作室,流言才平息下去。
一年多以后,陆饮冰重新出现在荧幕里,和之前没什么不同,也有不同,就是她似乎比之前更加成熟了一点,重新出山的陆饮冰拍的第一部电影就为她加冕,荣获柏林电影节的最佳女主角殊荣,成功让一切质疑她的人闭上了嘴巴。
那时候的夏以桐《倚天》大爆,商约片约不断,一跃而成为当时赤手可热的当红流量,吸金女王。
2016年的《破雪》,在夏以桐的争取下,两人以一个完全平等的身份相遇了。
夏以桐花了八年的时间,终于成功地让自己和她站在了一处。
——你是谁?20160617
——你打扰到了我睡觉。20160617
——嗳。20160621
——夏以桐。20160621
——你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要低着头呢?20160621
——这样不就好多了?臻首娥眉,唇红齿白,真好看。20160621
——你的铁头功练得更不错,那天给我表演一下?20160621
——你的试镜很好,不要放松。20160621
——那我先走了。是不是高兴坏了?回去吃饭吧,怪热的。20160621
……
“哎,”陆饮冰坐在床上乐不可支,“不行了,我觉得我那个时候太傻了,什么叫你打扰到了我睡觉,我现在要是能够回去,我就一把拉过你,扒光了扑上去,哪儿跑,来,陪本大爷睡觉!”
“你还说,当时我差点哭了。”夏以桐不满地皱起鼻子,戳着她的胸口,“我当时鼓足了很大的勇气上楼找你的,结果你开门就是一张很凶的随时都要打人的脸。”
“你稍微换个地方戳。”陆饮冰扯扯嘴角,捉着她的手指往挪了一点,“我错了,我非常诚恳地认错了,希望你原谅我。”
夏以桐还没说话呢,陆饮冰就自卖自夸起来:“你看这些都挺好的嘛,夸你长得好看,我当时怎么那么有眼光。”
“你还说让我表演铁头功呢,也不怕我把头撞坏,白纸黑字写着的,你忘了?”
“我有让你回去吃饭啊,关心你的身体健康,两清了两清了。”陆饮冰撒泼打滚,强行两清。
夏以桐提示道:“还有三摔……”
陆饮冰大叫:“不听不听,小狗念经。什么三摔门,没有的事!”
夏以桐笑笑,不跟她争辩,从枕头底下找出来自己的手机,解锁微信,看向陆饮冰的备注名字,愣了一下:“孩子她妈?我什么时候改的?”
不应该是叫三摔门吗?
“你去年就改了啊,”陆饮冰一个鱼跃扑在她腿上,往她手机上扫了一眼,“你记性怎么比我还差了,我是孩子他妈,你是孩子她爸。”
“噢噢噢。”夏以桐恍然大悟,哭笑不得。这事儿是在今年过年前发生的了,陆饮冰躺床上鼓捣手机,鼓捣着鼓捣着就开了夏以桐的号,从聊天信息栏里挨个儿往下看,看自己还叫三摔门老大不爽,就自作主张地偷偷改了自己的备注,叫孩子她妈。
她们俩老在一起,不聊微信,等到夏以桐假期结束回国的时候,陆饮冰给已经去登机口的她发消息的时候,蹦出来的聊天窗口显示着“孩子她妈”,夏以桐就:“???”
陆饮冰要给她用情侣名,考虑了“孩子她妈咪”、“孩子她大妈”、“孩子她小妈”等到,最后夏以桐选了“孩子他爸”,虽然自己在家里承担的更多的是通俗社会里母亲的角色,但是一切归陆饮冰开心就好。
只是去年的事情了,自己怎么现在还停留在“三摔门”上,非但如此,她甚至感觉自己越活越年轻了,很多个早上醒过来,都觉得自己是在拍《破雪》的时候,和陆饮冰躺在宾馆的水床上。
秦导今天又会安排什么戏啊,希望有吻戏,感觉会紧张得晕过去。
要不要伸舌头啊,伸了陆老师会不会觉得不礼貌啊,不伸……上次她明明很主动的啊,伸?不伸?不伸?伸?
翻个身,怎么空调温度又变成二十八度了,好热啊,想睡在地上。
明天要去买把风扇回来。
陆老师昨晚上又拿脚踹我了,真是个霸王,一点儿人都沾不得。
明天的闹钟设好了吧,一定要赶在响第一声的时候起来,不然陆老师被吵醒了是要发脾气的。
等陆饮冰也醒过来亲吻她的时候,那种被遥远的过去裹挟的感觉又会猛地抽离开去,一阵强烈的坠空感,回到有家有女的现实。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夏以桐看有本书上说过,人一旦开始频繁地怀念过去,就是她变老的开始,她要变老了吗?
她三十五岁了,陆饮冰比她大四岁,再过一年就要迈进不惑。说老,谈不上,可说年轻,也年轻不到哪里去。她们俩一直在一起,在一起很多很多年了,之后的每一年也是一样,等到老得走不动了,也浪不动了,再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手牵着手坐在长椅上,含笑迎来生命的终点。
“在想什么?”陆饮冰不止一次发现她热衷于在早上发呆,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捏着她两边的脸颊,直到对方的眼神从茫然到恢复焦距。
“想五十年后。”
“嗯?”
“五十年后,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
陆饮冰笑了一声,继续揉面团一样揉着她的脸,问道:“你怕变老吗?长满皱纹的样子?”
“不知道,不过你也会长满皱纹的,每一条皱纹都会刻着我的名字,带着我们的记忆,应该不怕。”夏以桐手指缓缓攀上她的眼角,仔细地抚摸着。
再精于保养的女人,也不会在近四十岁时真的和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儿一样,皮肤紧致,吹弹可破。陆饮冰的眼角,已经有一条细细的纹路了。
可夏以桐手指还是温柔地抚着,对这条皱纹的喜爱溢于言表,最后还要凑上前去亲两下。
“妈妈妈咪我想看电视,来影妈妈的那个电视叫什么?”房门被咚咚咚地敲响了,打断了房中二位的浓情蜜意。
陆饮冰无奈地耸了耸肩,按住要起身的夏以桐肩膀,说:“你再躺会儿,我下楼给她们放一下电视,早餐想吃点什么?”
“想喝粥。”
“好的,我去做。”陆饮冰低头吻了吻女人的额头,转身走到窗户边,抬手向外,唰啦一声拉开厚重的窗帘。
她眯了眯眼睛,手脚伸展,伸了个足能把人抻出三米长的大懒腰。
屋外阳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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