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噔噔噔。”
叶秦踏上楼梯,在雨戏里湿透的披风已经交给化妆组,也不烘干,湿淋淋的留着一会儿的武戏继续穿。
全身由外而内,雨水全部浸透,最里层的秋裤秋衣黏在皮肤上。
燕京三月的天气,气温跌宕起伏,昼夜温差很大,晚风吹个透心凉。
靴子每踩一级,便留下一个水迹鞋印。
拍摄内景的门是可拆卸的,与金世杰的文戏拍完以后,紧接着要拍楼梯打斗的戏。
叶秦小心翼翼地迈过铺着电线的各种布光、摄影、录音的设备。
看到穿着单薄的干瘦老人,恭敬道:“金老师”。
金世杰微笑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他眼睛大而突出,笑起来眼角露出两道深深的鱼尾纹,骨瘦如柴的手摇晃着酒壶:
“要不要喝点酒,暖暖身体?”
叶秦轻轻一嗅,果然有一股淡淡的酒味,也不客气,这倒春寒的天气太冷。
“金老师,我们一边喝酒,一边对剧本?”
“最好,最好。”
叶秦浑身湿透不便坐着,一老一少,一坐一站,浑如老师考校学生台词语气功底。
一来一回,词锋交错,金世杰说台词的时候,哪怕一动不动,单单台词就让人觉得他这个人浑身都是戏。
老头子同样在打量这个冷峻神秀的青年,相当地意外,感慨道:“你这个台词功底,在你这个年龄段,我遇到的人里,只有周一维能比一比。”
金世杰、周一维,全是参演过路阳处女作,《盲人电影院》,值得一提的是,王尽松、热意扎也在其中。
因此,王尽松才肯来出演韩旷。
路阳旁听,并不稀奇,反倒觉得合情合理,刚才锦衣卫哥仨,叶秦属实把沈炼演绎得相当到位。
一问才知,这哥们扮猪吃老虎,早早演过第六代章一白《秘岸》的男一,不是银幕处女秀。
“各工作组准备就位。”
“3,2,1。”
板儿爷对着镜头一打场记板,啪的一声,叶秦从单膝跪地,慢慢地站起,脚下是一具还热乎的群演尸体。
金世杰饰演的魏忠贤,背对着自己,不去搭理突然闯入的锦衣卫,自顾自地摆动右手,晃悠掌心的骰子。
历史上的魏忠贤,在做宦官前,是一个赌棍,夫人给她生了个女儿,但妻女都被他赌博赌输,最后欠了一屁股烂账,半路自宫跑去当太监。
电影有历史考证,非常完美,比湾湾虚无历史,胡编糟践强很多!
叶秦径直走过去,并没有马上杀死魏忠贤,而是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因为要他的命是公差,拿他的钱,是私事。
镜头里,全程没有一句对话。
然而,叶秦的面部表情、肢体动作,都是语言。
缓缓地挪到身位,侧目而视,就见金世杰泰然自若地往碗里丢出骰子,甩出一个“6”。
“总旗大人。”
金世杰脱口而出的第一句,满满透着阴森。他抻着脖子,丝毫不惧绣春刀在脖颈划出的血痕:“摘了我这颗脑袋,你们回去也交不了差。”
“杀了你,我们为何交不了差。”叶秦斜睨了眼,目光坚毅,没有被他三言两语蛊惑。
“崇祯那个小儿为何要杀我?”
金世杰自信一笑,拎起酒壶喝了一口,“是我恶贯满盈?”
叶秦面无表情,手里的刀却提上三分,锦衣卫维系天子皇家,胆敢侮辱圣上者,杀!
“嘿嘿嘿。”
金世杰邪笑地发出怪声,一副“图样图森破”地翻翻眼,“那你就把皇上想简单了。”
这么一个笑容,这么一个笑声,立刻把魏忠贤立起来。
他可是天启帝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什么朝廷风波没有经历过。
“我魏忠贤八年以来,大权在握,如今树倒猢狲散,别的没剩下,钱我有的是。”
钱?!
叶秦瞳孔放大,毫无表情的脸上,眉梢轻扬,马上收敛神色。
然而,这一切都被金世杰看在眼里,小戏精抛出的戏,老戏骨立马接上,在画面里,嘿然一笑,摇晃了下酒壶。
“西北匪患,辽东又有皇太极,皇上缺的是,军饷。”
“我的钱,就是军饷。”
“拿不到我的钱,你们要怎么交差啊。”
事实上,不单单人祸,整个明末崇祯朝,小冰河期环境下,水患,鼠疫,旱灾,处处赈灾需要银子,然而处处没有银子。
叶秦饰演的沈炼,不懂这些国家大事,可隐隐约约嗅到一丝不对劲。
不过只是稍作迟疑,因为屋外,大哥、三弟在拼死抵挡魏忠贤的护卫,擒贼擒王,一刻都不能耽搁。
“你的钱,我们自然会带回去。”
话音落,见金世杰一副在看傻子的眼神,他越发觉得不对劲,这似乎跟赵靖忠给他们哥仨的命令不同。
到底是要钱,还是要命?
又或者,连人带钱都要?
暂时忍住杀意,暂时绣春刀没有挥下,而是让魏忠贤挪动脖子,笑眯眯地远离刀锋。
“钱,不在这儿?”
“这里可没有崇祯小儿要的钱。”
金世杰说出剧本上没有的一句话,路阳望着监视器,一脸懵然,咋地,你们两个对戏加台词?
顿时不乐意,十年打磨的剧本频频被改动,心里窝火,然而当画面里,金世杰一揭开桌上的盖头,暴露出黄金,还有银票:
“只有黄金四百两。”
入戏!
路阳内心的小情绪瞬间消失,这一刻,金世杰,跟他剧本里的魏忠贤,融为一体。
不过,秦子能接住吗?
他满怀期待叶秦接下来的表演,就见围绕着方桌走动的叶秦,突然站定,有那么一刹那,笔直向前的刀锋偏离直线分毫。
这个动作细节,妙啊!
这可是400两黄金。
根据《明史》,志第五十四食货二,1644年前后境外白银大量流入,1两黄金约可兑换8两白银。
满桌子三千二百两,还有银票,拿这个考验干部?
叶秦演绎的沈炼,显然是心动,心境不稳,因而刀心飘忽,刀刃偏移。
“这钱会要我的命。”
路阳扶额苦笑,这两人又把他编排的台词顺序擅自更换,在叶秦说出这句话之前,该金世杰继续蛊惑:
“你一年俸禄才几个钱儿啊?”
“这随便抓一把,都是你三十年俸禄,让我活,这些都是你的。”
恰恰这么一调整,威逼利诱,一气呵成。
金世杰冷冷一笑:“反而,杀了我,我的子子孙孙一个个找你报仇,你们仨还有活路吗。”
“陛下有旨,杀魏忠贤。”
叶秦稳定住心神,哼,杀了你,这些黄金银票,他照样能够贪墨,何须以身犯险,私放钦犯。
摄影指导韩淇名砸吧着嘴,俯下身:“路导,他们好像都不按剧本来,不喊停?”
“不,继续,他们两个现在是完全入戏。”
路阳双手相握,兴奋不已,实在没料到演员飙戏,能擦出这么激情的火花,只听金世杰又是一阵怪声的邪笑:
“陛下有旨,听着这么那么耳熟啊?这种旨意,我那会儿传的可多啦!”
叶秦猛然意识到,这里面有问题。
不一定是陛下要魏忠贤死,而是赵靖忠!
他为什么要魏忠贤死,因为只有魏忠贤死,他才能接管东厂。
如果属实,赵靖忠便是假传圣旨,这可是死罪,赵靖忠会容忍三个这样的锦衣卫存在吗?
顷刻间,头顶阴霾一片,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似乎他们哥仨,陷入一个阴谋杀局。
“这钱,拿了是个死。”金世杰老谋深算,老早看出端倪。“不拿也是死,何不赌一赌啊,沈大人!”
“你认识我?”
叶秦对视着,当得知魏忠贤清楚他的底细时,无比震惊,也就是杀了他,果真会遭到阉党报复。
倒阉还只是刚刚开始,阉党势大,诛杀他们三个锦衣卫,易如反掌。
一瞬间,杀意全无,从头凉到脚,手里的腰刀软了,魏忠贤,杀不得,可也放不得。
“做了这笔买卖,我就告诉你,我的钱在哪儿?”
金世杰捕捉到沈炼眼底的犹豫担忧,咄咄逼人道:“你拿了回去就可以交差。”
“沈炼,沈炼!”
屋外并没有传来王潜源的声音,彻底入戏的叶秦却能感觉到。
耳边,仿佛能听到血战的卢剑星、勒一川难以支撑,喊叫着,催促着,必须拿定主意。
到底是死,还是活。
偏偏眼前魏忠贤这个竖阉,捧着黄金,疯疯癫癫道:“快拿个主意,晚了,你两个兄弟可就保不住了。”
叶秦面皮抽搐,心急火燎,一把揪住中魏忠贤的衣领,绣春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嘿嘿。”魏忠贤以为稳坐钓鱼台,发出嘲笑声。
叶秦脸色一凝,轻轻地推开魏忠贤,弯曲臂肘,沾血的绣春刀在臂肘的衣服间一滑,擦去血迹。
冷冷道:“魏公公的命难道如此草芥?”
“你什么意思?”金世杰摊开手。
“九千岁难道只值400两黄金?”
说话间,叶秦把绣春刀插入木桌,一本正经道:“得加钱!”
“噗嗤,咳咳。”
死死盯着监视器的路阳,被这样的神展开呛到,连连咳嗽:“cut!”
“呼。”
叶秦被咳嗽声一惊,入戏的状态随之打断,如梦初醒,而这个梦做得相当舒爽。
过瘾!
真他娘的过瘾!
就在此时,道具组的工作人员急匆匆地跑来,瞄了眼桌子,笑容苦涩道:
“这是基地内景的家具,损害的话,得赔钱!”
叶秦:(°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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