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述厌人傻了。
“……什么牛油果……就是那个啊?”
他微微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徐凉云:“我们刚毕业,搬出来一起住那时候,你领着我去游乐场,我说我想要那个牛油果……那个东西在射击场里,你就走过去给我打下来了,你一枪打下来的,你……”
陈述厌说得语无伦次,越说越着急。
可徐凉云的神情却肉眼可见地越来越茫然,像在听一个没头没尾又似曾相识的故事。
陈述厌慢慢说不出话来了。
他看着徐凉云,感觉像被一盆冷水慢慢从头淋到脚,浑身都变得冰凉。
陈述厌喉结微动,轻声问:“你……你不记得了吗?”
他声音在发抖。
徐凉云眼神一僵,突然慌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终于是无话可说,只低下头抿了抿嘴,艰难又沉重地点了点头。
徐凉云声音发沉:“对不起。”
陈述厌:“……”
陈述厌看着徐凉云,突然感觉那天的徐凉云真的消失了,就好像不曾存在过一般,一点儿痕迹都不留下,他连影子都抓不到。
徐凉云真的走了。他慢慢走远了,他消失了,他或许还能回来,又或许再也不会回来。
悲凉。
空余满腔悲凉。
陈述厌沉默了下来。
徐凉云低着头,不敢看他。
相顾无言。
陈述厌看着他,片刻后,忽的轻笑了一声。
“忘了啊。”陈述厌轻轻说,“那就没办法了,以后再去一次吧。”
徐凉云怔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向陈述厌,眼神更加茫然了些。
陈述厌眼神柔和地看着他,嘴角还噙着笑意。
他俯身过去,钻进了徐凉云怀里,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在他怀里闭上了眼。
陈述厌说:“睡觉啦。”
徐凉云下意识地应了两声,抱住了陈述厌。
“晚安。”
“……晚安。”
互道完晚安后,两个人就没有再说过话了。
陈述厌窝在徐凉云怀里,又慢慢睁开眼来,满眼都是难压下去的心不甘。
他听到徐凉云呼吸声发沉,他知道他也睡不着。
陈述厌都知道,但他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后,陈述厌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会好的。”
徐凉云默了片刻,嗯了一声。
他低下头,在陈述厌脑门上亲了一口。
“睡觉吧。”徐凉云说,“我应该会想起来的。”
他说应该,他不确定。
陈述厌再没多说什么,只嗯了一声。
他没闭上眼,他在一片黑暗里睁着眼睛看着眼前。他抱着徐凉云,又感觉其实根本抱不到。
他其实想多问些什么,想问问他还记不记得另一些事。
可陈述厌不敢问,他怕会从徐凉云那儿得到更多的“我不记得了”。
他怕这句话。
于是一夜难眠。
徐凉云请了假,第二天不用上班,两个人便一觉睡到了自然醒,起来时都将近九点了。
陈述厌睡得不太好,徐凉云也一样,第二天起来时两个人看起来都很累,哈欠连天的。
徐凉云比陈述厌还要严重些,起床走进卫生间洗漱时不停地在揉脖子,还时不时把手攥成拳捶捶后脖颈。
陈述厌问他:“没睡好吗?怎么揉脖子,落枕了?”
“没有,想揉揉而已。”徐凉云一边说着一边收回手,把牙膏挤到牙刷上,又苦笑起来,“你看起来也差不多啊,昨天不是很早就睡了吗。”
“画家是睡不够的。”陈述厌说,“睡觉这东西只嫌少不嫌多。”
“……确实。”
他们再没说没睡好这件事,但各自心里都心知肚明。
简单洗漱完毕以后,两个人下楼吃了顿略迟了些的早饭,然后开车去了医院。
市中心的医院是幢白色高楼,最顶端用红色的大字挂着医院名称,旁边还有医院的标志。
徐凉云把车停在医院附近,牵着陈述厌走了进去。
这家医院并不是陈述厌前几天因为艺术杀人案而住院的那家医院,而是五年前他险些命丧黄泉时进了ICU治疗的医院。
他对这家医院的记忆特别鲜明,一进来就有点束手束脚,手上的伤都隐隐作痛,让他忍不住心道五年过去这里也没怎么变。
两人坐电梯到了六楼。陈述厌被徐凉云拉着东绕西绕,终于到了一个挂着“心理诊疗室”的牌子的门前。
“就是这儿了。”徐凉云说。
陈述厌点点头,说:“那敲门吧。”
徐凉云敲了门。
里面传来一道很柔和的女声:“哎,进来吧,没锁。”
徐凉云便推门而入。
心理医生是个女人,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手边摆着一杯水杯。陈述厌和徐凉云一进来,她就抬起头,朝他们点了点头,脸上挂着温和的笑。
她看起来上了点年纪,眼角有些皱纹,她的微笑让它们很显眼,也让它们看起来很美。
大约这种气质温和的人怎么样都是美丽的。
“来啦?”医生朝徐凉云笑起来,“你看起来不错呀。”
徐凉云苦笑一声:“我哪不错了。”
“比我最后一次看到你好多了。”医生说,“你那时候比现在瘦多了,瘦得都吓人呢。”
陈述厌一听这话,眉角微微一跳。
医生歪了歪身子,看到站在徐凉云身后一些的陈述厌,道:“这就是你爱人?”
“是。”
徐凉云侧了侧身,看向陈述厌,道:“我们复合了,所以就再来看看。”
医生点了点头:“好。”
说完,她又朝陈述厌笑了下,道:“你好,他经常跟我提你。”
想来温和大概也是一种气场,陈述厌站在这位心理医生面前,莫名有点心里发虚。
他点了下头,无端有点慌张:“您好,这些年您费心了。”
“这什么话,这是我的工作。”医生轻笑起来,道,“先进来吧,把门关上。”
两个人便走了进来,徐凉云关上了门。
医生站了起来,指了指咨询室旁的一排天蓝色绒沙发:“坐吧坐吧,我先去给你们倒点水。”
陈述厌说:“好,麻烦您了。”
医生道了两句没事没事,让他赶快去坐。
陈述厌不太适应,有些无措,但徐凉云显然是习惯了这种场面。他牵起陈述厌,说了声走吧,然后便拉着他坐了过去。
心理咨询室和其他病室不同,这里的墙纸是暖黄的,就连灯光都是暖色,到处都洋溢着一股治愈人心的味道。
陈述厌侧过头去问徐凉云:“你以前总来这儿吧?”
“算是吧,刚开始每天都要来。”徐凉云说,“一开始吃药,后来药停了一段时间,医生想给我用心理疗法,但是我不乐意,僵持了半个月以后,只好又用药了。用药之后观察了两个月,没什么问题,我就再也没来过了。”
陈述厌轻轻蹩眉:“那你怎么翘了大半年的班?钟老师朋友圈里,你隔了七个多月才回局里啊。”
徐凉云说:“之后手要康复训练,中弹之后也得做体能恢复……回体制里还要做心理检测,我还转到了刑警,一堆事情乱七八糟,就拖了这么长时间。”
陈述厌听得轻轻皱眉。
医生端着两杯水走了回来。
她把水放到两人面前的茶几上,又坐了下来,没急着开门见山地展开整体说正事,反倒和他们闲聊了两句。
她问他们:“怎么来的?”
“我开车。”徐凉云说。
医生点点头,说挺好的,又问:“现在一起住还是?”
“一起住。”陈述厌答,“我准备搬去他家。”
“嗯。”医生再次点点头,又沉吟了片刻后,说,“那我们先一个一个来吧。徐先生,您先跟我来一下,我们去那边,我问问您现在的详细情况,之后也好跟您爱人交代。”
医生一边说着,一边转头指了一下里面,那是个白色的门——这间心理咨询室里居然还有另一间房间。
“我觉得单独说比较好。”医生说,“您看可以吗?”
徐凉云当然没什么意见,也知道必定是这种展开。他点了点头,应了下来:“当然可以。”
说完,他转头看向陈述厌,说:“那我先去?”
“去吧。”陈述厌说。
徐凉云跟着医生走了。
他俩走了以后,陈述厌就端着水杯,慢慢一步一步凑到了那扇白色的门前——纵然他知道这么做有点不太道德,但他还是抑制不住本性,鬼鬼祟祟地把耳朵贴到了门上,想要听到一些谈话内容。
奈何这门的隔音功效做的是非常不错,陈述厌都快把耳朵碾平了,也没听到一个音儿。
他只好作罢,叹了口气,开始端着水杯四处晃悠。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又煎熬。纵使陈述厌知道徐凉云是在里面交代病情,没什么大事,也放不下心来。
他都没心思看手机,满脑袋都是徐凉云,总来回忧愁踱步,站都站不住脚。
就这么煎熬地过了将近一个小时以后,那扇白色的门才咔哒一声被人打开,徐凉云从里面走了出来。
陈述厌连忙放下水杯,走了过去,忧心忡忡地问:“怎么样,还好吗?”
“……也就那样吧。”徐凉云苦笑起来,“谈一次而已,也改不了多少。”
“……哦。”陈述厌蔫了下来,“也是哦。”
“……会慢慢好的。”
徐凉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说:“我在外面等你,你进去吧。”
“嗯。”
“……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可能,要说的会有些那个。”徐凉云脸色有些说不出的犯难,“你别放在心上,都过去了,我现在没事。”
陈述厌知道徐凉云是在给他打预防针。
他知道,于是苦笑了一声:“我怎么不在意啊。”
徐凉云哑然。
他还想说些什么:“我……”
“你别担心。”陈述厌说,“你在这儿呢,我实在受不了,可以出来抱抱你。”
徐凉云无话可说,点了点头,说好,我在外面等你。
陈述厌踮起脚揉了揉他脑袋,走进了房间里。
这也是个布置得很好,到处都洋溢着一股治愈人心的味道的房间。
医生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腿上放着一张手写板,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字,旁边是一个白色的圆圈小茶几,她手边是一根笔,茶几上面还摆着两个杯子,一束鲜花,另一侧是另一张单人沙发。
医生招呼他过来坐。陈述厌便回身关上了门,走过去坐下。
“情况我刚刚都从您爱人那儿了解了。”医生将双手合在一起,说,“我无意冒犯,就是确认一下……您现在是完全没有怪他的意思,对吗?”
陈述厌点点头:“我不怪他。”
说完,陈述厌想了半秒,又补了一句:“我当时也没怪他,就是怨他因为这个跟我分手而已。”
医生无奈笑了两声:“没有办法的,他当时……不太好。”
“我知道,所以现在是完全没怪他。”
“我听他说,您对当年那件案子的详细情形是记得不太清楚的,是吗?”
“对。”陈述厌说,“只记得一点片段。”
“好的。这样其实很好,您也不要强迫自己回想。治疗创伤性应激障碍,最主要的手段就是循序渐进,说得简单点就是慢慢来,他需要一点点忘,一点点走出来,您也不必多做什么,陪着他就好。好好生活,他自己会有‘事情已经结束了’的心理暗示,可以慢慢走出来。”
陈述厌点点头。
“他现在的情况比之前好一些。他是想走出来的,但是罪恶感让他有些犹豫。这个没关系,您可以慢慢引导,有想走出来的心就很好了,以后会慢慢好的——徐先生还说,他有记忆衰退的表现?”
“……对。”陈述厌说,“我昨天跟他聊天,发现他完全不记得我说的事了。”
医生听得轻皱起眉来,道:“那这五年比我预想的还糟糕啊。”
陈述厌听得心里一咯噔。
他连忙问:“什么意思?”
“我不清楚他有没有跟您详细说过,他一开始来我这里治疗的时候,表现出了很强的自伤自虐倾向。不过还好,在后来的治疗过程里,好说歹说是把这种倾向压下去了,但他的治疗态度不太积极,他不愿意走出来,最后是无可奈何用上的药,好抑制病症会反应到生理上的大部分症状。”
“可是从头到尾,他都在不停回想。”医生道,“他的罪恶感很高,不停地回想就预示着他会不停放大这件事带来的负面影响,有可能会盖过一些对他来说想起来时可能会弱化这些罪恶感的回忆。无疑,这些肯定都和你有关,陈先生。”
陈述厌:“……那他,想不起来了吗?”
“不,这毕竟不是失忆。”医生说,“他可以想起来的,只要把这些负面影响弱化,就可以让他慢慢回想起来。”
陈述厌松了口气。
“您可以时常给他讲讲,多聊聊天,看看到底忘了哪一些,再讲给他听。不用着急,慢慢讲,对他治疗有好处。”
医生说:“我现在的建议是少用些药,他会忘掉可能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药物影响,现在就先试试看早晚各一粒。”
陈述厌有些担忧:“没问题吗,会不会抑制不住,出现症状?”
“很有可能哦,毕竟一直以来用药的强度都挺大。”
“那他工作……”
医生温和一笑:“这个您放心,我刚刚也和徐先生说过了,我建议他请个长假,先在家治疗一段时间试试,他答应了。”
陈述厌这才放下了心,又忧心忡忡地问:“那他出现症状怎么办?我怎么做合适?”
“没什么办法,只能叫醒他。他的创伤性应激障碍发病时会把人拉回五年前的情境里,您得叫他的名字,把他拉回来,告诉他那些事情都结束了,帮他深呼吸,让他冷静下来,或者抱住他,以防他伤害自己。如果发病很频繁的话,那我们就再酌情加药,不过我个人建议是尽量不要用药。”
陈述厌点点头。
医生又说:“徐先生说,他和您养了一条边牧?”
“对。”陈述厌说,“它最近受伤了,明天可以接回家。”
“这样啊。也没关系,边牧很聪明,狗也有治愈人心的功效,它对治疗病症有帮助。”
“好。”
“大概就这些。”医生道,“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陈述厌沉默了下来。
他垂下眼帘,搓了搓手,轻轻说:“没了。”
“我会好好照顾他的。”陈述厌说,“麻烦您了。”
医生轻轻摇摇头,温和地笑着:“职责所在。”
陈述厌走出来的时候,徐凉云也正在忧愁得来回踱步。
他俩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连在外面等人的方式都是同款。
陈述厌一出来,徐凉云就忙迎了过来,问:“怎么样?”
“……没怎么样啊。”陈述厌无奈笑起来,“你怎么跟我一样?”
徐凉云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跟他一样是什么意思。
片刻后,他才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他的反应和陈述厌迎他出来时一模一样,都很紧张。
……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陈述厌走过去,抱了他一下,又很快就松开了。
“走吧。”陈述厌说,“你是不是请长假了?”
“……对。”徐凉云说,“请假治疗。”
“那回家吧,回家看会儿电视。天气好冷,我想回家,家里有暖气。”
“……好。”
陈述厌笑起来,牵起徐凉云,回头和医生打了两声招呼告了别,离开了医院。
一出心理诊疗室,陈述厌就开始唠叨:“我们先去吃饭?还是回家随便做点东西吃。该吃午饭了,我中午想吃点辣的。我想吃麻婆豆腐,我们回家自己做还是怎么办?”
“都行。”
“那我回家做吧。”陈述厌说,“我昨天买了豆腐回家,材料都有。”
“好。”
“对了,不能直接回家,我们还得回一趟我家,给布丁拿东西。”
“好。”
“过两天我搬家过来,顺手把你家墙纸换了好了。”
徐凉云应:“行,你想换就换。”
“怎么我说什么你都行。”陈述厌说,“你好惯我。”
徐凉云轻笑一声:“我一直都这样啊。”
徐凉云确实一直很惯他,干什么都行。
“那你记得我大三下学期,刚开学那天吗?”陈述厌说,“那次新学期开学,我得换新的画具,你陪我去买。我买了几样东西,你帮我拎着,问我还要买什么。”
“我说得去专用店买油画画框,你说买。我说还得去别家店看看颜料,你说去。我说我还想去看看蒸汽眼罩,你听不下去了,你说走,买,都可以,我都行,我陪你,我一会儿送你回学校送你上宿舍,不要说了带我走吧。”
“我记得。”徐凉云无可奈何地笑了,“你那时候买了个好大的画框,还心疼我,不让我拿,自己拿了一路。”
陈述厌也笑了:“你记得啊。”
“我记得,但是有些事情记不全。”徐凉云说,“你昨晚说的那件事我也记得。我记得我跟你去过游乐园,但是只记得去过,干了什么就完全没印象了,断了片一样。”
“没关系。”陈述厌说,“咱俩日子还长呢,忘了的我给你讲。”
“嗯。”
说话间,两个人走到了医院电梯跟前。
陈述厌伸出手,按下了向下的键。
按亮了按钮之后,陈述厌慢慢收回了手。
他抬起头:“凉云。”
“嗯?”
“你要开心一点。”陈述厌说,“我中午会给你做麻婆豆腐,下午也会陪你一起的,你得开心一点。”
陈述厌看着徐凉云。
他曾经桀骜不驯如烈阳般耀眼的爱人到了今日瘦得脱相。陈述厌从前死也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对天天都在对自己笑的徐凉云说你要开心一点。
他同样死也没想过,徐凉云会有一天在听到这些时,脸上会有犹豫怔愣又僵硬的神色。
陈述厌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别对我愧疚了,我不需要这种公平。对我不公平的不是你,是叶夏。”
“忘了它吧,忘了它不是对我不公平。”
回来吧。
陈述厌想,回来吧。
把他还给我吧。
把十一年前,那个撑着一把黑伞跑过来说爱我,在滂沱的大雨里嘶喊着说爱我的徐凉云,还给我吧。
把那热烈、赤诚、勇敢、年少轻狂意气风发桀骜不驯,能用这世上所有烈火一般的语言形容的灵魂——
还给我。
别再让他沉在非己之罪的深渊里久久不沉底。
让他上岸吧,让他看一看光吧,像他当年对我那样。
陈述厌说不出口。
徐凉云一直认为自己回不去。他说这些,徐凉云会难过。
他只好说:“我不要这种公平,我要徐凉云开心。”
像以前那样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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