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愈来愈黑,云州建设的各组员工陆陆续续都回来了。
云州府衙的定址上,时不时爆发出一声声低呼,显然许多人都没想到云州建设会真的如数发放说好的工钱。
领完工钱,一批批人三五成群喜笑颜开着出来,有的在附近驻足,讨论着这件事,有的快步回家,告诉家人这个好消息,还有的则是看着不远处的那几个猪羊肉摊位,互相小声商量着,有些心动,却迟疑不定。
也是在这种观望、讨论下,终究有嘴馋的人零零散散地过来。
但有一个人却是从另一个方向来到了这些猪羊肉的摊位上。
“羊肉怎么卖?……120文一斤?!……猪肉呢?30?……呵呵,我就问问……”
这个询价的是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左脸有道疤,左手揣在怀里捂着,始终没有拿出来,背上背着个竹篓。
他也是岗头村的村民,名叫杨武,因为上了年纪,不符合云州建设的用人标准,所以没有去做工。
杨武在几个摊位间来回晃悠,把每家的价都问了一遍,最后又去周围慢慢晃悠,表情犹豫不定。
就这样来回踱了一会儿,眼看云州建设回来的员工越来越多,他终于一狠心,去了一家摊位前。
“来点猪肉,这块,还有那块,那块……”
杨武一口气要了好几大块猪肉,稍一称,都5斤多了。
“……算了,那块不要了。”
杨武最终买了3斤多的猪肉,左手也终于从怀里拿了出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袋子。
他解开袋子,按照卖家的算价,小心数出108文,又仔细数了一遍,这才递过去,接过肉。
买完肉后,杨武走到一旁,这里有一桶水,是他之前提过来的。
他卸下身上竹篓,从里面拿出各种家伙事,先洗猪肉,然后切细小的块,用木条穿肉……
杨武虽然上了年纪,动作却很利索,没多一会儿已经生好了火,架着几串肉烤起来。再一会儿,油渍烧了出来,撒上一点盐,已是四下飘香。
他是个猎人,年轻时候常常打鸟捉鱼,很多时候就直接在山里烤肉吃,所以在烧烤上还是有一手的。
周围有人闻到香味看了过来,杨武却是低着头,没吭声。
都是乡里乡亲的,他有点拉不下这个脸。
可是他又想到了刚才的情形:刚才在家里,儿子拿回去了60文钱,新妇拿回去了40文,就连小孙子都拿回去了40文,一家人其乐融融,说着以后,自己反倒是像被遗忘了一般。自己似乎真的老了,没有用了……
“烤肉!”
突地一声喊,从杨武低着的头里蹦出,略有些嘶哑,把前边围过来的两个人吓了一跳。
万事开头难。
喊出了第一声,杨武似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头终于抬了起来,继续喊起来:“一文钱一串,烤肉!烤肉,一文钱一串!……”
刚被吓了一跳的两个人面面相觑,犹豫不定,最终,都是摇摇头,离开了。
下工的人陆陆续续经过,然后陆陆续续离开,有的在附近停留一下,有的听了一耳朵直接就走了。
“烤肉,一文钱一串……”
杨武继续喊着,把火上的烤肉拿开了些,以免烤焦了。只是又喊了一会儿,还是没人来买。
自己真的老了,没用了。
杨武心下悲凉。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响起。
“来十串。”
杨武一怔,紧接着忙循声望去,见到右手边不知何时来了好几个人,其中一个是他认识的。
“小欢子……”话一出口,他意识到了称呼的不对,赶忙开口:“知州大人。”
来人正是叶欢。
他笑看着杨武,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来十串,杨大叔。”
“哎?……哎!”
杨武赶忙又动起来,把已经烤得差不多的这几串又再稍稍加工一下,慌忙站起身递了过去。
叶欢接过这几串肉,给周围人分了分,自己也拿着一串咬了一口。
味道还不错。
“拓跋先生,怎么样?”叶欢随口问了一句。
站在他旁边的拓跋同也咬了一口,乐呵呵地道:“老人家手艺不错,别有一番风味。”
物资买卖交接的事有些繁琐,交易量颇大,忙活了半天还没忙完,所以拓跋同到现在还没走,基本上要明天才能离开了。
叶欢看他还没走,和他一起吃了顿晚饭后,就邀他出来逛逛散散步了。
看杨武又拿了新的几串肉在烤,叶欢嘱咐道:“杨大叔,你卖吃的一定要注意卫生,更不能把臭了的肉弄来卖。这要是吃出事情来,把人吃坏了,官府可是要追究你的责任的,要吃官司。”
杨武一下慌了,把几串肉往他手制的架子上一放,急的站起身来连连摆手:“不会不会的,我这些肉都是刚买的,新鲜的很!我都还又洗了好几遍……”
叶欢安慰道:“我只是提醒你一下,让你注意卫生。相反,只要你规规矩矩卖肉,官府绝对欢迎,也会保护,谁要是敢找你麻烦,官府也会让他吃官司。”
杨武这才放下心来,连连感谢,然后又坐下来烤肉了。
叶欢吃着烤肉,又向前方不远处看去,那里有也摆了一个简陋的摊子,有个大娘正在卖布,生意比这边好一点——这些布也是从拓跋同那物资采买的一部分,相比起蜘蛛绢这样的奢侈品来,这东西才符合百姓的需求。
这就是市场经济啊,充满活力,叶欢心中暗自感慨。
他也计划派人来做这些事,让底层经济活起来,加速货币流通回收——动起来的货币才能发挥价值——可没想到他只是动了一个手,人们已经自发行动起来,动了第二个手,第三个手。
“叶知州虽是初来乍到,但光看现在,已经是颇有景象了。”拓跋同在旁恭维了一句。
叶欢:“这还要多谢拓跋先生带来的这些货物,希望拓跋先生以后常常往来。”
“一定,一定。”拓跋同先一口应承下来,随后试探着问道:“不知叶知州打算把这个交易中心办在哪里?是这样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打算留一些人在云州,处理交易中心的事。这些人在云州肯定要有住的地方,我就想最后能住得近一些,方便做事。”
他很看好云州外汇交易中心,这是蹦着长远去了。
“这倒是还没定,不过拓跋先生的想法我会照顾的,拓跋先生的人云州也欢迎。”
叶欢吃完了这串烤肉,又问道:“对了,拓跋先生,你们这些边境商人一般都怎么来往贸易?货币量大吗?如果不介意能说说么。”
拓跋同解释了起来:“这也不算什么秘密。一般来说,我们这种商人都是承担了边防军粮买卖的,就拿贵国来说,贵国军粮商从内地领官府命令,把粮食运过来,交到盘武府手中,盘武府用通宝结算,有的时候也会给一些贩盐名额,但终究是用通宝的多,所以货币量还是很大的。”
“交割完了军粮后,我们便去做自己的买卖,这时候就要用到那些通宝了。叶知州此举,造福我等,实在功德无量。”
叶欢点了点头,明白了,对于军粮民运也并无疑惑:因为给官家做事和给自己做事的不同,军粮民运能节省不少费用。尤其是对于盘武府这种长期驻扎西南的地方来说,军粮民运节省的钱那是海了去了。
“拓跋先生客气了,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两人说话间,天色愈黑。
卖肉的摊位、卖布的摊位,一支支火把自发点了起来,约莫蜿蜒成了一条弯龙,将附近照亮。
光亮的集中,也让云州建设下工的人群自发地靠了过来,几家的生意都好了一些。
叶欢几人吃完烤肉、付了钱后退开一些,不打扰杨武做生意了。
终于也有民众过来买上一串烤肉解解馋了,还有的则是买上两串后自己不吃,拿了就跑,打算带回去给家里人吃。
有的工友则是不买东西也不离开,就只是蹭热闹,在附近闲聊说话,胡吹大气一番:“你别看今天是六组赢了,那是我们三组没发力!我他娘的还以为是开玩笑的呢。你看看明天,这10文肯定是我们三组拿!”“胡大郎你就别吹了,你当我不知道吗?三娃说了,你今天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死命干,干不过就是干不过。”“这西南天就是热啊,都冬天还不冷,这要放岗头村,都要裹被子了。”“栓子,你看那边肉好香啊,反正今天赚了这么多……”
云州营地这荒郊野外的半个月可把大家憋坏了,今天正好大家都高兴,又都聚到了一起,干脆也就把这当成村口大树了,家长里短、嬉笑怒骂,一泄这半个月的憋闷,畅快无比。
人越聚越多,越来越热闹。
除了这些村民外,还有其他人也来了。
何无我穿着他那油腻的玄黑色长袍,一晃一晃地钻入人群,时而在此冒头,时而那边露脸。很快他就钻到了一个小酒摊前——这是刚来不久的一个摊位——掏出个葫芦灌满,一口气喝掉大半,大呼畅快,然后又是灌满,潇洒地扔下钱,一晃一晃地又到处转悠了。
这家伙甚至还去买了两匹布,然后转身就送人了——别问,问就是有钱,单纯享受消费的快感。
梁鸿书等几位云州官员也来了,都穿着便服在人群中穿梭,眼睛四处不歇,享受这久违的热闹人气,脸上却都还端着,不苟言笑。
四周声音更是不绝于耳,人声鼎沸。
“你手上这么油,不买别摸!”“最后一片肉,要买的赶紧!”“二愣子你别跑!”“哎,让一让,让一让哎!”“要我说,还是王寡妇带劲,那屁股……啧啧!”“你还没给钱呢!”“哪个狗日的摸老娘屁股!”……
叶欢看着眼前这生机勃勃却又简陋破败的场景,听着那些声音,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窜上来一句词。
一夜鱼龙舞。
……
与此同时,相隔百里之外,浔州府衙后堂,灯火摇曳。
烛光灯影下,两名中年男子正相对而坐,默默饮茶。
茶案旁,还摆着一卷大幅宽蜘蛛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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