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月来到清平屿的时候十四岁,嫁给刘峤时也是十四岁。
两年后她生了个女儿,三年后刘峤病死,陈云月成了寡妇。
半年后她改嫁给刘峤的大哥刘峰为妾。又过了半年,刘峰带着她外出时遭遇了山贼,被乱刀刺死。
又是半年过去,她成了刘俊福的妾。然而不足三个月,刘俊福竟在房中急病暴毙。
再后来,就是刘俊勇想要纳她了。
陈云月语气很平静,这七年间发生的事情不足半柱香时间她就说完了,只是攥着那几截绳子的手一直不断轻颤,用力得手背都鼓起了发白的骨节。
迟夜白站在她面前,看到女人说完这些之后瞥过来的一个眼神。
惊悸,恐慌,难为情。
陈云月很快垂下眼,仍是一派平静。迟夜白略略低头,轻声冲她说了句话。司马凤听不清是什么话,只看到陈云月突然浑身发抖,眼泪落了下来。
她确实很瘦,刘家人在捆绑她的时候下了重手,肩膀受了伤,能看到白森森的骨头。司马凤让巡捕到桃园附近去找宋悲言这个药徒拿伤药。
“你的孩子呢?”司马凤问她。
“在蓬阳。”陈云月低声道,“在她表姐家里一起学学问。”
提到女儿时她脸上才出现了一点血色,神情立刻温柔起来。但司马凤的下一个问题立刻又让她绷紧了。
“刘家的人为什么要让你改嫁?根据律例,丧夫守寡者可不受嫁娶年纪约束。有谁在逼你么?”司马凤站在她面前,挡住了草棚周围的视线。
陈云月目色一厉,咬着牙说:“他们说……清平屿上女子太少,既然家里有了一个,千万别浪费……”
清平屿上确实男多女少。女子多外嫁到蓬阳,留在岛上的男人也都是成了家的,年纪都不小。司马凤立刻明白了,见陈云月压抑着自己的激动,便拍拍她肩膀让她冷静下来。
迟夜白站在他身边看着陈云月。这女人虽然激动,但激动得也极有分寸。她稍稍冷静之后立刻又说了一遍自己没力气杀人的话。说话间宋悲言也赶到了,肩上挎着个药箱,因为人瘦小,反被那箱子扯得走不直。他给陈云月包扎好了伤口,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迟夜白。他们循例羁押了陈云月,暂时关在祠堂的房间里,两个巡捕在外头守着。
“你发现了什么?”迟夜白问他。
他和司马凤带着宋悲言走到了外头才问。
“那女子身上也有龙脑香的气味。”宋悲言说,“和刘老爷身上的是一模一样的。”
“有动机,还有物证,她的嫌疑最大。”司马凤思忖着,“可她一个瘦弱女人,如何杀得了刘俊勇这样的壮汉?还有人面灯是从谁的尸体身上剥下来的?如果那真的是陈云月挂的灯,她懂得如何剖尸剥皮?”
“剥皮……”宋悲言突然一把抓住迟夜白的手,“我知道有个人被剥皮!”
司马凤将他的手扒拉开:“谁?”
“刘家的一个儿子!”宋悲言抓不住迟夜白的手,干脆上手抱着他胳膊,“哎哟我滴妈吓死我了,我刚上岛的时候船工跟我说的,我初时还以为是他故意吓唬我和义父的。”
死后被剥皮的是刘峰。两年前他带着陈云月到蓬阳去看戏,结果过了三天人还没见影。第四天陈云月回家了,带回一件血淋淋的衣服。
刘峰和她在蓬阳的山上遭遇了山贼,刘峰被连刺一十七刀,当场气绝。陈云月慌乱中摔下山坡,也因此保全了一条性命。等她第二日再爬上去,刘峰的尸体竟被山贼们剥去了皮,血糊糊的一大团,就那样躺在路上。
陈云月没办法把人带回来,只好带了衣服回家求助。刘家人哭天嚎地,听陈云月说那山贼又狠又毒,不敢报官,只将那尸体收殓好了带回家安葬。
“听说刘峰的头脸手脚是完整的,但全身上下的皮都被剥去了。”宋悲言紧紧抱着迟夜白手臂,司马凤根本扒不下来,“吓坏我了真的,我现在晚上睡觉都不敢吹灯。”
“陈云月在撒谎。”迟夜白被这两人拉扯得晃来晃去,仍旧十分好脾气地说,“二十年前蓬阳开始歼匪,之后蓬阳的三县六镇十八乡匪类都绝了迹。若真是山贼,杀了人抢了钱跑了也就是了,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剥皮?”
“万一山贼喜欢剥皮呢?”宋悲言说。
司马凤:“你蠢啊?山贼山贼,既然是贼自然是钱银为上,要人皮做什么?又不是狐皮熊皮,能卖?”
“剥皮或许是为了做灯。”迟夜白摸摸下巴,“这也太折腾了,况且时隔两年,未免久了些。”
“万一凶手喜欢久呢?”宋悲言又说。
“司马,去看看灯。”迟夜白十分好脾气地没理他,“至于你,回家去吧。”
宋悲言不肯走,跟着迟夜白拉拉扯扯,司马凤扒拉不开他于是也想扑上去拉扯,被迟夜白瞪得连退几步,不敢擅动。
人面灯收在祠堂里,用几张符纸围着,震邪慑恶。
在夜里看不清楚,如今在白日光线下,这灯和普通的皮制灯笼没太大差别。蒙着灯笼骨架的皮干净整洁,司马凤戴着手套将灯小心提起看了两圈,没发现任何肚脐眼之类的东西。
人皮缝制得刚好适合灯笼的大小,皮上挖空几个地方,正是人面上眼耳口的位置。
晚上若在灯里点上蜡烛,乍一眼看去,仿佛是被这张脸紧紧盯着一样。
宋悲言也顾不上抱迟夜白了,好奇地凑过去瞧。灯下的穗子已全部变黑,上面都是固结的血块,一搓就簌簌地往下掉。
“确实是人皮。”司马凤说,“也不怪他们检查不出来,这皮子经过好几趟加工,这儿没有工具和检验材料,若不是常年和这玩意儿打交道是很难看出来的。”
三人正研究着那人皮,忽听祠堂外面一片混乱,有人连声喊着“又死人”之类的话。
这一回死的是岛上的一个渔民,叫刘老狗。
他陈尸在自己的小船上,颈上有深深的勒痕,脸和胸膛都被利器划拉得血肉模糊。
人已经死了两三天,半个身子泡在船中积水里,皮肤和肌肉都起皱发臭,现场十分狼藉。
船和尸体停泊在清平屿废弃的小码头边上,码头距离桃园很近。因码头这里河滩太浅,岛上有了新码头就渐渐没人再使用了,又加之河滩边上堆满了杂物,回到这里来的人更是少。今天若不是有人过来清理,也没办法发现被茂密草丛掩盖着的刘老狗。
“检查不出确切的死亡时间。”司马凤脸上蒙着一块布,只露出了明亮眼睛,“……小白???”
迟夜白和宋悲言远远站在人群里,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站在他身边。
司马凤:“……”
他立刻明白是这尸体太臭,太脏了。
死爱干净。他哼了一声,继续用小刀扒拉尸体的伤口察看。
刘老狗是近几年才回到清平屿的人,据说年轻时是外出闯江湖的狠角色。究竟有多狠,人们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他回来的时候身无分文,脸上身上都带着伤,是在监牢里被殴打造成的。
司马凤检查完尸体起身的时候,突然看到船下的水面上浮着一个灰褐色的东西。他捡起树枝将那玩意儿挑起来,发现又是一盏人面灯。灯已经在水里浸泡多时,人皮被脏污的河水染得失去了原色。灯上仍旧有挖空的轮廓,是空洞无表情的眼和口。
刘老狗的尸体被发现,嫌疑者似乎就不应该是陈云月了。
陈云月怨恨刘家,怨恨刘俊勇,却没有怨恨刘老狗的理由。她嫁来的时候刘老狗还没有回到清平屿,而刘老狗平日里就在河边打渔,跟这个深宅大院里的女人也毫无联系。况且刘老狗的体格比刘俊勇更健壮,但他是被人活活勒死后再损毁尸体的,凶手若没有力气,绝对做不到。
巡捕们好不容易抓到一个可能的犯人,结果立刻被推翻了,不停唉声叹气。
“若你我不在,他们可能会把陈云月当作凶手,直接结案处理。”迟夜白说,“陈云月在这里没有亲属,刘家人又恨她,没人会帮她说话。找不到比她更合适的人了。”
司马凤点点头,皱着眉头在地上写画。
这时已是深夜,两人在宋悲言家里借宿,但都没有睡意,点了盏灯坐在院子里聊天。
宋悲言在房里翻检药材,手指在草叶里翻动拂弄,发出很轻的沙沙声。
司马凤写了一会儿,抬头看到迟夜白正看着院子外面发呆。院外也种着碧桃,有一枝跨过墙伸了进来,枝上是粉白的几朵桃花,在月色灯光里颤动。
“小白。”司马凤突然说,“我跟你讲故事吧。”
迟夜白有些心不在焉:“什么故事?”
“鬼故事。”司马凤笑道,“上次说的那个桃枝子上住着的九娘,她还有别的姐妹。每年春天就缠在树根那里化出人形,专门勾过往男人……”
“别说了。”迟夜白皱起眉头,“无聊。”
“九娘这姐妹啊,勾男人还不算,要是她不满意,还会将人开膛破肚吃下去。哇,可壮观了,早上起来一抬头,喔唷,桃枝子上挂着血肠子血心肝……”
司马凤继续往下说,还没讲完就被迟夜白砸了一拳。他正要再开口,背上突然一僵,是被人点了穴。
迟夜白把灯拿在手里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司马公子这么喜欢鬼故事,自己好好品咂去吧。”
司马凤:“……”
要不是知道你不喜欢,我才不要讲。他愤愤地想。想完又看着迟夜白,觉得他生气又紧张的模样真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好看。
迟夜白正要转身,突然愣了一下,随即立刻提着灯弯腰,照着司马凤方才在地上画的那几个图案。
“你是从哪儿看来的这个?”他转头问司马凤。鬓边头发拂在司马凤脸上,有点痒。
司马凤用眼神示意他解穴,随后舒出一口气:“刘老狗身上不少刺青,这是其中之一。”
迟夜白眼都不眨地看着那图案:“我知道了。陈云月和刘老狗之间有仇。”
“什么?”司马凤立刻来了兴趣,“什么仇?”
“这是淮南一带拍花子的标记刺青。”迟夜白放下灯,伸出手指在空气中描摹图案的形状,“若我没猜错,陈云月是被刘老狗拐带来卖给刘家做媳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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