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宇文楚天住入兰侯府,浣沙的梦魇之症日渐好转,但偶尔还是会被噩梦惊醒,醒来后,她总会看见墨竹园的灯火彻夜不熄,远远照着,仿佛冰天雪地里最暖的一簇火。她还发现自己不论睡前是否关窗,醒来时窗子总是关得严严实实,而明心看上去对此一无所知。
还有,她发现雨花石的窗沿她忘了找人修,不知何时窗沿已经完好如初了。
孤寂的午夜有一盏灯彻夜不熄,夜半醒来紧闭的窗子,还有每日清晨推开窗子,一袭清冷的人影在竹林中若隐若现,清寒的剑光划出优美的弧光,还有,修习听意时,偶尔听见的婉转动人的笛声……
这些在不知不觉中,竟成了她难以言喻的温暖。
有时她常常会想,若她可以代替宇文落尘成为宇文楚天的妹妹,倒也不错,说不定泱国国破之日,他能看在她的情分上,放过萧家,放兰家人重回苗疆圣域。
当然,这只是说不定的事情。也说不定,这个泞王宇文楚天来兰侯府有着更阴毒的筹谋。
毕竟这人世间只有人心最难测。
然,有道是人心难测,可人心也最有情。
多少猜忌,多少算计,多少惊惧,当你面对以真情待你、以真心呵护你之人,也终会全部忘却。落霞山的一池温泉水,治愈了她的骨痛,也彻底让她相信了宇文楚天是有心有情之人。
那日,宇文楚天清早便来找她,一双清冷的眸子闪出难得一见的愉悦光芒。他告诉她:“我准备好了一切,可以为你治病了。”
“现在吗?”她才刚刚睡醒,衣服还没换。
“嗯,你先准备一下,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来回需要四日。”
匆匆准备好一切,他带着她离开了侯府,离开了帝都邺城。二日后的夜晚,他们一路风尘地登上了落霞峰的山顶。
落霞峰千丈之高,山巅积雪常年不融,寒气逼人。长时间的跋涉,加之寒气入骨,浣沙的全身已被冻僵,所幸宇文楚天不拘泥于男女有别的俗礼,将她拥在怀中,催动炙热真气为她抵御刺骨寒霜,她才不至于疼死在冰雪寒风中。
月悬长空,缭绕雾气,半悬的石崖之上可见一湾温泉,泉水淡青,似琉璃翠玉,氤氲映天,正是落霞池。
他拦腰将她抱起,腾跃而起,跃向石崖。身体骤然失重,她下意识地勾住他的脖子,双眸与他的眉眼近在咫尺。她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是草药的暖香和竹叶的清香,还有一股独属于他的冷香。一阵熟悉感油然而生,她讶然望向他,四目相对,她竟在他眼中读到了一丝悱恻之情,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又凝神细看,他却匆匆移开目光,不再多看她一眼。
飞身落在落霞池前,宇文楚天将她放于池边,将准备好的檀木、牡荆、媚竹、川穹、若木、葶芋、蕙草、薰草等数十味草药撒入池中,最后,他将怀中的木匣打开,取出了瑶草,放入水中。“落霞池水凝聚千年,汇天地灵气,是疗伤圣水,配以上古秘方和灵鸟精魂珠,可重塑筋骨。”
“灵鸟精魂?这世间连灵鸟都难寻,更何况精魂珠。”
宇文楚天清淡一笑,望向空中,道:“它来了。”
语罢,只见一只五彩长尾赤冠鸟从空中急速冲来,它的爪子修长,双眸极为灵动,落到了宇文楚天的臂弯上,红色的嘴吐出一颗莹润白珠,然后便缓缓飞走,再无来时的气势。
“这难道是……”兰浣沙惊讶地看着宇文楚天将掌中白色的灵珠放入泉水中,“双双鸟?”
“没错,双双鸟的精魂珠。我们曾有约定,我救它一命,它会在我需要时将自己的精魂珠给我。”
双双鸟是上古神鸟,极有灵性,可与人沟通,其精魂珠具有驱寒之奇效,但双双鸟性情高傲,极少与凡人交往,想不到宇文楚天竟可与它谈交易,真让她匪夷所思。
“若想药效发挥到极致,需赤身入池。”他轻声道。
浣沙默默点头。自她看见这湾灵池,便已猜到他要如何为她治病。虽说医者父母心,可想到在男人面前赤身,她的双颊还是微微泛起了红晕。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见她迟迟未动,又从腰间撕下一缕绸缎,蒙在了眼睛上。又等了一阵,仍迟迟未听见水声,想她不是忸怩的性子,必是行动不便,于是试探着问:“兰小姐,可用我帮忙?”
此时,浣沙还在用麻痹的手指艰难地解着衣带,她抬眼看看天色,只得轻声应了一声。
迟疑一下,宇文楚天的手摸索着来到她的面前,克制守礼地为她解开衣带,外纱、雪缎、亵衣,一一退尽,最后仅剩的一抹嫩黄色的绢纱抹胸也被解开,袒露出女子千娇百媚的身体。
浣沙轻扫了一眼动作迟疑的宇文楚天,他脸色如常,呼吸却有些许不稳。对于一个正常的男人,他可以不见,却能做到不想吗?浣沙的面颊不禁更烫。
沉了沉气,他伸手将她抱起,炙热的掌心触碰到她细嫩的肌肤时,她心中一颤,身子也不由轻颤,面颊的热度瞬间蔓至全身,以至她呼出的气息都是烫的。幸好这个过程不久,只短短一瞬,她的身体便没入池水,池水澄澈,暖意融融,药香阵阵,让她很快静下心神。
宇文楚天覆目立于岸边,取下腰间的玉笛放在唇上,缓缓一曲《人不归》,笛声婉婉,曲调悠扬,细细听来,曲中不见了浓烈的忧伤,竟多出情爱缠绵之意、欲断难断之感。
心中有爱,曲中才会有情,看来他思念起心上之人了。
曲终,浣沙的身体慢慢泛起了幽光,一阵舒畅明了,骨痛淡了许多,原本微青的骨色也慢慢恢复了正常,精魂珠在水中闪现一抹白光,消失不见。她顿觉胸口憋闷,全身无力,双手挣扎着想抓住什么,激荡起一阵水声。
宇文楚天循声走来,将她从池水中捞出,拥入怀中。她虚弱地瘫倒在他怀里,面色淡白,发丝凌乱,清莹的水珠缀在无瑕的肌肤上,显得越发娇媚诱人。
他的身子僵了僵,俯身放她在岸边,便开始解自己的衣衫。
浣沙顿时惊慌失措,想到此地荒山野岭,人迹无踪,若宇文楚天对她心怀不轨,怕是她抵死反抗也毫无用处。那么她该怎么办,宁死不从,还是忍辱负重,留下性命以图来日将他碎尸万段?
她百转千回的纠结中,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衫罩了下来,将她全身包裹得密不透风。他又俯身重新抱起她,走入一处石洞中,石洞内放了一张温玉床,暖气弥散。
“这玉床是单孤山千年暖玉雕琢而成,温和无比,可宁元神,聚元气。”他道,声音隐隐有些干涩,“你在这床上睡一夜,醒来便不会再觉骨痛了。”
她也涩然地嗯了一声。
将她放在玉床上,宇文楚天便快步走远,似乎一刻都不愿停留。
这玉床果然非比寻常,她躺着上面冥神片刻,便发觉山中寒气仍旧迫人,她却再不觉骨痛,反觉周围凉爽宜人,渐渐在困乏中睡去。
待她醒来时,她的衣衫已被整齐地叠好,放在玉床边她触手可及之处。
她穿好衣物,理顺发丝,抱着宇文楚天的外衣走出山洞,只见圆月已西沉,晨曦渐露。
一袭青衣人影站在落霞峰顶的巨石之上,白衣飘然,背影孤寂。她恍然记起了一年前立于浮山之巅的人,那样缥缈的身影,那样透骨的孤寂,与眼前的宇文楚天一般无二。
原来,浮山上惊鸿一瞥的人,真的是他。
她抱着他的外衫攀上巨石,站到他身边。正是日出之时,孤峰绝立的落霞山迎着第一缕晨曦,云开雾散,露出湛蓝的天空。
“睡得好吗?”他问。
“很好。”她感激道,“我身上的骨痛完全好了。真要多谢你!若不是你费尽心思帮我治病,我这辈子都要承受骨痛折磨,你的大恩,浣沙没齿不忘。”
他只淡淡回道:“我说过,这是举手之劳,无须言谢。”
他虽说得轻松,她却深知这一番医治究竟要费多少心思,默默地将这份恩情记在心中。
“泱国的山河真美。”他感叹道。
“是的。”她心想,正是泱国山河太美,所以宣国觊觎这片山河。
“泱国有万顷疆土,迤逦山河,秀美中原,但泱国却有无数灾民流离失所,无处安身,皇城夜夜笙歌,百姓哀殍遍野。”
浣沙无言以对。
宇文楚天又道:“我的母亲是泱国人,我在泱国出生,在泱国长大,所以我经历过很多泱国百姓正在经历的天人永隔、颠沛流离、饥寒交迫、侮辱欺凌……所以我对山河的壮丽毫无兴趣,我只想结束泱国百姓噩梦,让他们安居乐业,丰衣足食。你认为,我这么做是错的吗?”
“结束泱国百姓的噩梦有很多方法,宣国不再挑起战争,百姓便不会经受战乱之苦。”她知道自己是在强词夺理,可作为泱国人,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一句——你是对的!
“哦,你真这么以为吗?那么如今两国已经休战,再无战乱之苦,就让泱国的百姓们看看,泱国皇帝会让他们过上怎样的生活。”
听他如此一说,浣沙蓦然醒悟。她终于明白宣国为何提出议和休战,泞王宇文楚天又为何久居邺城。连年来,宣国不断侵犯,昏君以战乱为借口暴敛民财,让苦不堪言的百姓将怨恨归于宣国。如今休战,皇帝的昏聩、政权的腐朽、官吏的贪婪定会在宇文楚天的筹谋之中愈演愈烈,百姓们定会彻底醒悟——
他们的苦,无关宣国,无关战乱,全都是因为皇帝昏庸无能,荒淫无道。
人心亡了,国能安在?
面对眼前经天纬地的男人,浣沙不禁由衷感叹:宇文楚天,你没有错!亡了人心,与血腥的屠戮相比,是最大的仁慈。不枉你身上流着泱国的血,你毕竟是爱着这片国土!
然而,以她的身份,这番话她终究不能对他明言。
他垂眸,看向她,忽然问:“若泱国国破城倾,你想去何处?”
“苗疆,圣域。”
“好!”
没有多言,只一个字,仿佛便是许诺。
浣沙满心感激,但碍于身份立场,她不便表达,只将怀中的衣服递予他:“天寒地冻,快把衣服穿上吧。”
他接过衣服:“我们也该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浣沙见他轻抚手中的竹笛,不由赞叹他的笛声情思婉转、爱意绵绵,将本是悲伤的笛曲奏出别样的意味。
他眉目微动:“有吗?”
她不禁笑道:“有,想必你吹奏时,思念起红颜知己了吧?”
他恍惚了一下,抬眼看她,看来她猜对了。这位红颜知己,多半便是送他鸳鸯丝帕的女子吧。
她本是随口一说,宇文楚天却似乎有所误解,正色解释道:“我刚刚想起的是我倾心多年之人,我对你的妹妹浣泠绝无他意。而且,我也早已对她说过,我心只付一人,此生不渝。”
唉!浣沙不由得暗自叹气,这宇文楚天心思澄明,原来竟不懂女子的心。拒绝一个女人,用“我心只付一人”这样痴情的对白,这分明是让女人对他更加欲罢不能啊!幸亏她定力好,否则,还真是后果不堪设想!
一时真不知说什么好,她只好感叹道:“那女子能得你真心相付,真是此生无憾。”
谁知他沉默一下,道:“她已然忘记了我,我也有需要做的事,相见不如相忘。”
“呃……”深爱的女子也能如此轻言淡忘。
对这个男人,她彻底无言以对了。
一路快马加鞭回到侯府,久等在墨竹园外的浣泠马上迎出来,连声问:“姐姐,你们去了哪儿呀,可想死我了。”
她当然明白兰二小姐如此入骨的相思不是对她,侧眼看看宇文楚天,他立刻心领神会,声称有事,便进了墨竹园,避开浣泠。
浣沙笑着抚慰兰二小姐几句,便拉着她一同见娘亲,免得她惦念。
自落霞山回来,浣沙的骨病痊愈,梦魇之症愈见好转,想到这都是宇文楚天之恩情,她便心心念念着想送他些什么,以示感激。可他是宣国王爷,无然山庄之主,想要什么都是唾手可得,什么奇珍异宝怕都难入他眼。
思索良久,她忽然想起宇文楚天曾提过,他年少时每每深夜读书,宇文落尘便会为他熬一碗白粥,暖了他饥肠辘辘的空腹。所以对他来说,任何的山珍海味都不及那一碗白粥美味。
此时正入夜,墨竹园的灯火依然摇曳,宇文楚天应该正在读书吧,是否正感腹中空荡?
思及此,浣沙头脑一热,便去厨房熬了一碗白粥。可当她端着热气腾腾的白粥走到墨竹园外时,又犹豫了。深夜茫茫,她如此主动去向一个男子示好,有违礼法,搞不好还会让他误会……
可转念一想,宇文楚天住在兰侯府,只因她与宇文落尘十分相像,他与她相处,也只想借此慰藉对妹妹的思念。她视他为兄长,让他得偿夙愿,便是对他最好的报答。
她心中无杂念,又何必拘泥礼法!于是便不再犹豫,走进墨竹园。
轻轻的敲门声刚起,宇文楚天便打开房门,看见浣沙端着白粥站在门前,他的表情明显一僵。
她微微欠身,先施一礼道:“我看你的烛火还亮着,猜想你读书至此时,必定腹中空了,便去厨房给你煮了碗白粥,不知你想不想喝?”
他即刻接过,眼中难抑惊喜:“我确实饿了。”
他又让开身,礼节性邀请:“请进吧。”
“不了,时候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了。”
宇文楚天也未挽留:“我送你回房。”
“深夜多有不便,我自己回去就好。”
他明白她的顾虑,也未坚持,只目送着她回了房间。她回房关门时,依稀还看见他站在门前,手中端着那碗白粥……
那一瞬,她只觉那立于夜色中的人,不是泞王,也不是宇文楚天,而是一个至情至性的男子。
对妹妹,他思之念之,痛在心尖;对心爱之人,他心只付一人,终生不渝。
这样的男人,值得浣泠一往情深,也值得任何一个女子情深不悔……可她忘了,她也是女子,也在“任何女子”之内。
其实这人世间,有些事本就注定,该遇见的人注定都会遇见,该萌生的情愫也早晚都会萌生,避无可避。这个道理,浣沙许久之后懂了,然已经太迟,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沉沦,沉沦在宇文楚天无可抗拒的柔情中。
第二日晨起,浣泠还在房里沉睡,浣沙陪兰夫人在花园里散步,刘管家匆匆来报,说是萧朗带着一个身染重病的孩子来兰府,想请宇文楚天为那孩子治病,可宇文楚天一直闭门谢客,从不见兰家以外的任何人。刘管家不知如何是好,故来请示兰夫人。
兰侯府素来与萧家交好,才能在乱世中独守清静。如今兰夫人听闻萧朗亲自登门,自然不敢怠慢,简单整理下衣裙便带浣沙随着管家去了正堂。
刚转出后院,浣沙便见萧朗怀中抱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儿向后院张望。在她的印象中,萧朗年纪虽轻,却是少年老成的性子,泰山压顶面不改色,如今为了一个小孩子如此心急如焚,可见这孩子对萧家一定极为重要。
萧朗一见兰夫人,便急切地道:“夫人,我听说宇文楚天住在府上,想必你们关系匪浅,您能不能请他帮忙救救这孩子?他叫小阳,已故的父母是家父的挚友,他们临终前将小阳托付给萧家,若是小阳有个三长两短,家父实在愧对他九泉下的父母。”
兰夫人为小阳探了脉息,面色大变:“这毒性竟如此凌厉!可宇文公子来府里这些日子,对谁都避而不见,我去求他也未必有用……你何不去找宫内的御医帮忙医治,他们医术高明,定能治好这孩子。”
萧朗摇头叹道:“我早已请常太医来诊治过,他说小阳的脉象奇特,像是中了奇毒之状。他从未见过这种毒药,不知道如何才能解毒,要等他仔细翻看医书,方可找出解毒的方子。可小阳现已气息微弱,怕是一个时辰也等不了了。”
浣沙闻言,也上前探视气若游丝的男孩儿,男孩已昏迷不醒,脸色灰暗,呼吸时急时缓,时有时无,看来毒气已入肺腑。她为男孩儿诊了脉象,也不禁大惊道:“这毒性如此烈,难道是瑶华之水?”
“瑶华之水”乃中原至毒,毒性与苗疆蛊毒相去甚远,她虽对毒术略通一二,却不知有什么方法可以解这种毒。
“娘,不如我去求求宇文公子吧。”浣沙道。这些时日的相处,她已看出宇文楚天虽性情冷淡,但绝不是冷血无情之人。她相信若他能医治这孩子,必定不会见死不救。
兰夫人蹙紧的眉目顿时舒展开:“也好,那你带着孩子去墨竹园吧!”
萧朗也惊喜莫名,道:“那有劳兰小姐了。”
浣沙无瑕多言,从萧朗怀中接过孩子,小心地抱好那柔软的身体走向墨竹园。一路上,她许多次望着怀中孱弱的不堪一击的男孩儿,虽是从未相识,但见那一张粉嫩的小脸被苦难所折磨,她就莫名心酸。
墨竹园门外,淡淡的茶香缭绕,宇文楚天正坐在墨竹下调息,见她脚步匆匆而来,即刻起身迎过来,从她僵直的手臂中接过了病重的小阳。
此刻,小阳的鼻端已经渗出暗红色的血水,气息微弱,他看了一眼小阳愈加灰暗的脸色,神色依旧淡然无波。
浣沙来不及缓口气,便道:“宇文……公子,这个孩子中了瑶华之水的毒,宫里的御医也是束手无策,你能救他吗?”
“他的毒气已经侵蚀心脉,就算是现在帮他解毒,也是无济于事。”
“什么?不会的……”一时情急,她全然忘了礼仪,扯住宇文楚天的衣袖满眼哀求地望着他,“可他一息尚存,你医术非凡,必定有办法救他的,你再想想!”
他看着她,看着她泫然欲泣的眼眸,目光仿佛穿越了她,看向了遥远的过往。
她有些急了,眼泪悬在眼眶即将坠落:“我求你了,你再想想办法。”
“你真的想让我救他吗?”
浣沙凝望着他,又看了看怀中的孩子,忙点头道:“是的!”
宇文楚天凝眉,沉吟片刻后接过她手中的小阳:“把他交给我吧。”
“你想到办法了?”
“嗯,我用内力帮他修复心脉,再帮他解毒,可保住他的性命,至于他以后能不能全然复原,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好,能保住性命就好。”
他抱着小阳转身进了园内,见她紧随其后,道:“你在房门外等我,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别进来打扰我。”
“嗯。”她不敢再向前一步,守在他的房门外等候。
等了许久,雅儿过来给宇文楚天送午饭,她怕打扰了屋内的人,道:“宇文公子不便用餐,你先把饭菜端回去,我过会儿亲自去厨房为他准备饭菜。”
雅儿便端了饭菜离开,临走时还一步三回头地往园子里张望。
阳光穿透晨雾,墨竹上的露水渐渐散去,她的脚也站得没有了知觉。终于,她听见宇文楚天在房内道:“进来吧。”
她即刻推门而入,只见小阳的脸色已见好转,呼吸也平和了,只是还没有苏醒,沉沉地昏睡在床上。
宇文楚天坐在床边,他的脸色看来很不好,毫无血色的惨白,身上的素锦长衫全被汗水浸透,紧紧包裹出他修长的身形。他缓缓地站起身,轻轻呼气又深深吸气,眉心和鼻尖浸着细密的汗珠,难掩疲乏之色。
“你还好吗?”她看着他眉心沁出的汗滴,不禁有些担忧。
“我没事,只是刚才运功为他护住心脉,耗损了些内力,调息休养半个月,等内力恢复了就没事了。”
内力对一个习武之人尤为重要,若是内力受损,便等同于受内伤,比外伤更难治愈。
“半个月能恢复吗?”浣沙问。
“嗯,若是半个月不动用内力,静心调养,可以恢复的。”
“不用内力?那若是有人想要害你……”
“那这半月便是最好的时机了。”宇文楚天轻轻一笑,语气极为轻淡,似乎谈论的是别人的生死。
浣沙却感觉心口一紧,莫名地有种不祥的预感。
“如果我没猜错,是萧朗带这个孩子来找我医治的吧?”宇文楚天缓缓挽起衣袖,问道。
“你怎么知道?”
“我认得这孩子,他的父亲是凌王,泱国名将,高氏宗亲。他临终前将唯一的儿子交给萧家照顾。”他抬头看了一眼浣沙,“如今这孩子中了剧毒,萧潜在边关打仗,能送他来兰侯府,请动你来求我的,自然只有萧朗一人。”
浣沙难以置信地看着宇文楚天。凌王两年前以谋权之罪被诛,满门皆受牵连,这种托孤的秘事关系到萧家九族的性命,连萧潜都未曾对她提起半个字,而宇文楚天却了如指掌。
蓦地,她脑中寒光一闪:“你怎么会认得这孩子?”
“因为两年前凌王被诛时,我刚好在邺城。”
这世间岂有那么多“刚好”之事?凌王谋权之事何等隐蔽,泱国的昏君怎么会突然耳目清明发现此事?凌王领兵多年,武功盖世,怎么能轻易被一杯毒酒赐死?这些曾经让浣沙困惑许久的疑虑在这一刻解开了。
是啊,若是凌王不死,宣国岂敢进犯边疆;若是凌王不死,昏君何以祸国殃民至今;若是凌王不死,泱国岂会孱弱至此……所以,凌王必是要死的,而且要死在昏君手中,要让忠臣寒心,良将含恨,要让满朝文武百官心惊胆寒,力求自保!
宇文楚天这一步杀招,太阴狠,太毒辣,但也是制胜的关键。
时隔两年,他又来邺城。若是冲着萧家而来,萧潜怕是在劫难逃了。她绝不会让凌王的悲剧发生在萧潜身上,绝不会!
她心思沉虑中,宇文楚天淡然自若地取了一盏白玉杯,手放在杯口处,挥剑将自己的手腕割开,鲜红的血液从伤口涌出,一滴滴落入白玉杯中。待玉杯盛满了血,宇文楚天才扶起床榻上的小阳,将一杯血喂着小阳服下。
血入喉,小阳的脸色更见好转。
“你的血,可以解毒?”她讶然问道。
“我娘在怀我的时候,曾服用过火莲,所以我的血天生异于常人,可以疗伤解毒。”
“火莲?苗疆圣物火莲?”
“嗯。”
她记起娘说过,她偷盗圣物火莲,是为了救一个人,难道那个人就是宇文楚天的母亲——陆琳苒?
看出她的惊异,他道:“兰夫人救了我娘一命,也让我有机会来到这个世上,我对她感激至深。所以但凡能为兰侯府做的事,我必会竭尽心力。”
“原来如此,难怪娘亲说你是故人之子,将你留在兰侯府。”
“所以你大可放心,国事是国事,家事是家事,不论我来邺城准备做什么,我对兰侯府绝无恶意。”
“那么萧潜呢?”她问道。
沉吟良久,他道:“我说过,但凡我能为兰侯府做的事,我必会竭尽全力。”
这便是他能给的承诺,若萧潜是兰侯府的乘龙快婿,必定平安无事,若他一心血洒疆场,宇文楚天也有心无力。
无须多言,浣沙拿出贴身的丝绢缠在他的手腕上。他本欲缩手,浣沙扯住他的袖子:“别动,我帮你把伤口包上。”
宇文楚天犹豫了一下,便由着她包扎,整个过程他一直看着她,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安静,生怕惊了这片刻的温柔。
“这半个月你就安心在这里养伤吧,想吃什么就让……嗯,你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我现在去帮你做。”
“都好。”宇文楚天站起身来,过快消耗的内力让他漆黑浓密的睫毛氤氲上了一层雾气。他披上一件披风,站在碧纱窗前,看见了正在竹园外向内张望的萧朗。
“这孩子已经无碍了,你可以抱着他离开了。”
“嗯,我先把小阳抱给萧朗,免得他挂念。”浣沙俯身将小阳抱在怀里,轻轻抬眸,对着宇文楚天认真地说了一句,“谢谢!”
宇文楚天没有说话,只点头致意。
待浣沙的身影完全淹没在竹林之中,宇文楚天捂着微微阵痛的胸口,不由得长舒一口气,自言自语:“于我,你永远不必说这两个字。”
接下来的几日,浣沙每天都会早起给宇文楚天准备各种补气养血的补药,虽然她明知道宇文楚天的医术高明,根本用不着她多此一举,可她还是每天都会煮,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平息她心底隐隐的愧疚感。
不觉间,时日悄然溜过,宇文楚天住在兰侯府已有一月。一日,萧潜还朝的消息传来,向来独守清净的兰侯府也难守清净,一大清早下人们便被总管招呼起来清理院落。
明心也早早抱着崭新的衣裙跑来为她穿衣打扮。见她脸上没有一点喜色,明心不解地问道:“小姐,萧将军就要回朝面圣,怎么一点都不见您开心?”
“有什么可开心的?他没有班师回朝,代表他很快又要离开。”
“如今我们与宣国修好,边疆安稳,萧将军很快就能班师回朝。”
班师回朝?她苦笑着摇头。
许多男人都喜欢说:男儿志在四方。萧潜最常说的一句话却是:踏遍四方疆土,我心只在一处。只可惜,国主无能,即使有再骁勇善战的将军都是枉然。心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人注定要踏平四方疆土。
明心见她不说话,也没再多言,小心地为她穿上衣裙。裙色淡紫,银丝刺绣,里绢外纱,纱裙飘逸灵动,绢丝细软轻柔,贴在身上特别舒适。
这么精美的衣衫不用猜也知道是谁为她选的。
虽为母女,可娘亲的心思她总是猜不透。分明是对她和萧潜的事情那么热心,为何偏偏反对他们的婚事?如果是因为萧潜是个命悬一线的将军,为什么不干脆让他们断绝来往,非要这么拖着?
明心为她梳妆打扮了近半个时辰,直到发现浣沙直直地看着她时,她才有点委屈地回道:“夫人说一定要好好给您装扮的。”
“已经很好了。”
明心无言,兰夫人的声音接道:“萧潜一早就派人来送拜帖,说晚上要来看你,我留他吃晚饭,算是为他接风。”
浣沙回身,见兰夫人满面温和的笑意,也笑着点头:“让娘费心安排了。”
兰夫人双手替她拢着长发,轻轻抚过发丝:“沙儿,娘只希望你过得好。”
她自然明白娘亲疼她,可她不明白娘亲如何打算。既然今日萧潜会来,她便索性问个清楚,也好给萧潜一个交代。
“娘,如今我的骨病治好了,我和萧潜的事,您如何打算?”她问道。
兰夫人不答,反而问道:“你对萧潜是真心的吗?”
她被问得一愣:“娘为何这么问?”
“沙儿,娘知道你的心思,这几年都是你帮娘打理侯府的账目,你自是知道我们侯府的情况。朝廷因连年战乱,国库严重亏空,不再给我们俸禄……侯府已经多年入不敷出,都是靠变卖首饰和古董勉强维持着。你懂事,一心想为我和你妹妹考虑,可是沙儿,不管萧家给多少聘礼,我都不会卖女儿的。”
她笑着握住兰夫人的手,坚定有力:“我想嫁给萧潜,不是因为萧家有权有势,是因为萧潜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
“真的吗?”兰夫人直直地看着她无喜无忧的眼眸,“若他不是出身萧家,只是个随时可能战死沙场的普通将士,你还会愿意嫁给他吗?”
若萧潜只是普通将士,若萧潜褪下身上所有的光环,若兰侯府不是仰仗萧家,那么她可会如此自然而然地接受他?她第一次如此问自己,却忽然发现她根本不知道答案。
毕竟她认识萧潜不足一年,与他相处的时日更是少之又少,萧潜于她,避开身家权势不谈,便只剩下一颗赤诚以待的真心,而这颗真心对她而言,并不是割舍不下的。
那么她想嫁给萧潜,究竟是因为她真心喜欢他,还是因为他的身家权势,因为他的真情?她有些糊涂了。
然而,她心中糊涂,面上却坚定不移:“娘,您放心,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嫁给萧潜,是最好的选择。”
兰夫人沉思良久:“罢了,你向来思虑周全,婚姻之事便自己做主吧。不过,娘还想劝你一句,婚姻是终身大事,你千万要为自己多考虑。”
“嗯,我会的。”等了这么久,她终于等到母亲点头,她应该欣喜,可镜子里的她怎么笑得如此清淡?为什么她的脑中会忽然闪过宇文楚天孤立山巅的背影?
忽略心念的微动,她对镜浅笑。
眼前的菱花镜里正映着她娇美的容颜,那边的墨竹园却传来浣泠的悲泣声:“宇文楚天,你骗我!你分明喜欢上她了!”浣泠的悲泣声并不大,但因为距离近,隐约可以听到。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我姐姐?我明白了,你和她有了私情,所以合起伙来骗我,说什么鸳鸯丝帕,说什么招蜂引蝶,都是糊弄我的!”
闻言,浣沙和兰夫人均是一惊,急忙赶去墨竹园一看究竟。
别院房门开着,浣泠站在房门前,手中拿着一只手掌大小的白玉人像,质问着宇文楚天:“那这个玉像,你怎么解释?”
宇文楚天也不解释,一脸冷漠地伸手:“请还给我。”
浣沙瞄了一眼玉像。
那是一位女子,单手托腮坐在石壁上,一片树叶沾在飞舞的发丝上,她痴痴地望着前方,笑得灿烂若繁花。水薄烟纱的薄衫搭在香肩上,掩不住的玲珑曲线,引人无限遐思。
细看这玉像容貌,她不由得怔住了。淡眉如烟,香腮凝露,精心雕琢的容颜,与她一般无二。
她心头一阵凌乱,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有惊慌、有愧疚,似乎还有一点隐秘的情绪,滋生蔓延。
兰夫人接过玉像仔细端详一阵,神色先是一僵,随即又笑开了:“泠儿,你这傻丫头,这玉像所刻并非是你姐姐,而是宇文公子的妹妹。”
“妹妹?”浣泠仍是一脸茫然,看看玉像,又看看浣沙,“她怎么会和姐姐长得一模一样?”
“你仔细想想,宇文公子认识你姐姐也不过一月,而这玉像,皓质呈露,玉色润泽,不见一点刀刻的粗糙感,先不说把玩过多久,单是这雕工也绝非一年半载可完成的。”
“可是,哪里会有人这么像?”浣泠眼光一闪,忽然想起了什么,“娘,莫不是……”
“好了,别胡言乱语了,万一被人听去,岂不坏了宇文公子和你姐姐的清誉?跟我回房,以后没事儿别来打扰宇文公子。”
言罢,兰夫人不给浣泠辩解的机会,将玉像轻轻放在桌上,拉着浣泠出去。
得知是一场误会,浣沙也松了口气,拿起桌上的玉像轻抚,手感果然光滑温润,像是已被人以指尖抚摸过无数次,足见宇文楚天有多么思念她的妹妹。只不过,这雕像不知出自谁之手,怎会将女子雕刻得如此……媚惑众生?
宇文楚天清了清嗓子:“她真的是小尘。”
“嗯,难怪宇文少侠会认错人,我与她倒真有几分相像……”她顿了顿,又看了看宇文落尘娇媚的笑容,由衷叹道,“不过小尘姑娘的笑容倾国倾城,比我美得多。”
宇文楚天微微牵动嘴角,却未开口,从她手中接过玉像,收在怀中。
“我们的性情也一定不像吧。”虽然只是看了玉像,她依稀能感觉出宇文落尘是个柔媚可人的女子。
他的视线落在外面的竹林里,竹叶飘落,悄然无声。
“嗯,的确不像。她是个爱恨都到极致的女子,她爱,可以不在乎名节,即使被所有人非议责难,也要倾心以待。她恨,也要让她恨的人感同身受,不惜玉石俱焚,阴阳两隔。与她相比,兰小姐心思澄明得多,更懂进退,更知两全……”
竹林骤然沉静。
许久,浣沙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们的确不同。”
她不会为了爱萧潜而违背母亲,更不会为了恨一个人而去报复。然,她很敬佩宇文落尘这样的女子。
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听听宇文落尘的故事,想知道她究竟和那个爱也入骨恨也入骨的男人有过怎样的一段情,如何的爱过、恨过。
傍晚时分,正是夕阳最美时。萧潜在兰侯府门外求见,浣沙亲自去为他开门。朱红色的漆门缓缓打开,萧潜的身影渐渐显出,金绣锦缎的长袍,一身刚正之气与生俱来。
萧潜一见她,几步跑上来,俊朗的五官全都飞扬起来,脸上略有些生硬的棱角也被笑容化解。
“浣沙,我是不是来得有点太早了?”
“娘已经等候你多时了!”
“哦?我刚从朝堂回来。”萧潜回首对停在门外的红木雕花的马车招招手,乘安与车夫从车上搬下一大堆锦盒。
“又带这么多东西来。”
“是塞外的裘袄,特别御寒,快要入冬了,你的身子不好,要穿得厚实些。”
“……”她凝望着萧潜清澈见底的双眸,心头被温暖和感动包围。
“萧潜哥哥!”浣泠听到动静,也从后院跑出来凑热闹,脸上完全没有了看见白玉人像的悲愤,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总是这样,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
“萧潜哥哥连夜赶路,今晨刚觐见过皇上,怎么一点不见倦容?”浣泠笑问。
萧潜听出其中的调侃,尴尬地摸摸额头,爽朗一笑:“四处奔波,早已习惯。”
“是急着见我姐姐吧?”浣泠本来还想再打趣未来姐夫几句,听见浣沙轻咳一声,便调皮地对她眨眼,不再调侃。
说笑间,一股骇人的杀意扑来,萧潜和浣沙皆是一惊,回头只见宇文楚天自后院走出,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的喜怒哀乐,脚踩在地上却发出石子碎裂的声音,甚是刺耳。
萧潜急忙将浣沙拉到身后。
宇文楚天走至他们身前,杀意已隐退无踪。因为彼此身份特殊,萧潜不便多言,只对他施了泱国见礼。
宇文楚天波澜不惊地点头示意,侧身从他们身边走过。
待宇文楚天出门走远,不见踪影,浣沙仍是余悸未平。萧潜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问道:“浣沙,你可知他来侯府,究竟意欲何为?”
她深知宇文楚天之事对萧潜关系重大,便带萧潜到偏厅,打发了下人,才慎重回答道:“他这个人隐藏很深,我确实无法看透,他来侯府究竟意欲何为我也不清楚。但这一个月的相处,我可以肯定一件事,他对侯府、对我并无恶意。至于萧家,我想萧朗被罢官之事,应是他所为。”
“一定是的。我听闻二弟出事,又听说宇文楚天住进侯府,便日夜不安,三次上书请求回邺城,才得皇上首肯。”萧潜握着她的手,忧虑之色溢于言表,“浣沙,你在他身边太危险,不如随我去河阴吧。”
她哑然失笑:“看来你真是急糊涂了。我是女子,若进军营,事情可大可小,万一被人利用大做文章,你便有口难辩了。”
“我自会小心安排的。”
她坚定地摇头:“不必了。他若真想害我,早就害了,不会等这么久。倒是你要千万小心些,别出了差错,被他抓住把柄。”
“我会的。”
“嗯,萧潜……”浣沙试探着问,“如今边疆局势缓和,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希望你别再征战沙场,与我找个地方隐居避世,你可愿意?”
“这……”
看萧潜面露为难之色,她深感无望,面上却只轻轻一笑道:“我随便问问而已,你是泱国将军,宣国最忌惮的敌人,你怎么可能在这国难当头时隐居避世?”
她字字句句说中萧潜的心事,萧潜只点头道:“浣沙,对不起,我暂时给不了你安稳的生活。不过你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彻底打碎宣国的野心,让他们再不敢犯我疆土。”
她想说,她不相信,可她不想去否定萧潜的凌云壮志,只能继续微笑道:“只要你对得起泱国子民,对得起自己的心就好。”
看来她想说动萧潜避祸已经不可能了,是福是祸,她也只能与他一起承受了。
浣沙与萧潜促膝长谈许久,直到晚宴备好,他们才走出偏厅。
晚宴设在后园观景阁,观景阁共分三层,一层、二层珍藏着兰族的旧物和古籍,楼顶建的一个亭子,琉璃铺地,白玉做阶,流苏灯盏交叠,四周垂挂着薄绢来遮蔽风雨。今日卷起薄绢,正望见一片楹花园。如今深秋,满枝零落,不见了春日的满目缤纷。
说起这观景阁倒是有些来历。
十几年前,兰夫人突然身染重病,连皇宫的太医都束手无策,说她已无求生欲望,即便仙丹妙药也无力回天。侯爷兰沣闻言,请人用十日十夜赶工建造了这座观景阁,还从苗疆移来一片楹花林种植在观景阁前的花园中,日日精心照料。兰夫人站在观景阁上,一览楹花缤纷的风景,为兰沣情深意重感动,此后病情便日渐好转。
今日,兰夫人在这个小楼宴请萧潜,萧潜本就喜不自胜,席间听兰夫人道:“萧潜,你与浣沙的事,可有打算?”
一句话,萧潜顿时难掩兴奋之情:“萧潜愿凭夫人之意。”
“好,吃过饭随我来书房一趟,我有话和你说。”
“是!”
用过餐,萧潜便随兰夫人去了书房,他们在书房里谈了很久,萧潜出来时,脸色晦暗异常。
“娘跟你说了什么?”浣沙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他收敛心神,对她郑重地道:“浣沙,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娶你为妻。”
萧潜说完,便离开了,背影难掩凄凉。
不明白萧潜为何如此,浣沙只好去书房见兰夫人。在书房外,她轻声叩门:“娘,我能进来吗?”
兰夫人为她打开房门,问道:“萧潜走了?”
“嗯。娘,萧潜走时神色不太对,你和萧潜说了什么吗?”
兰夫人沉默一阵,犹豫不决道:“沙儿,有些事娘不想再瞒你……萧潜对你一番真情,娘早就希望你能嫁给他,可是,可是……”
“娘,有什么话,您尽管说吧。”
“好吧,反正你早晚会知道。”兰夫人平复了一下气息,终于说出隐藏三年的秘密,“你已非完璧之身。”
浣沙闻言,后退一步,扶着桌案才站稳:“怎么会呢?我分明,分明没有……”
“三年前,你还曾经怀过一个孩子。”
浣沙顿觉头脑轰然炸开,嗡嗡声停止后,脑海里面还是空白。她极力让自己平静,去回忆过往,可她真的不记得自己曾做过这样的事。
“为何我不记得这些事?”
兰夫人伸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因为那段记忆对你来说太过痛苦,所以我帮你忘记了。”
“忘记?我早已跟男人有过肌肤之亲,还有过孩子,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可以忘记呢?”她的声音颤抖,带着自责和质疑。
“沙儿,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萧潜真心喜欢你,你也是真心对他,忘记过去,和萧潜重新开始吧。”
“娘,我不能……这对萧潜不公平!”
在这礼教严苛的泱国,一个未嫁已失清白的女子已是耻辱,她又怎么能再嫁别的男人,而且是萧潜那样顶天立地的男人。
兰夫人扶住她的肩,劝道:“刚刚我已经告诉萧潜了,他说他爱你,不论发生过什么,他都会一心一意待你。”
她知道母亲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可她不能这么自私。萧潜是当今天子的宠臣,当朝最年轻的将军。多少人看着他的成就,多少双嫉妒的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若有一天她那段不堪的过往被人翻出来,他就是天下最大的笑话,她就是世间最大的讽刺。
以后,让他怎么昂首站在朝堂上,怎么顶天立地地站在万千将士面前?
“沙儿,萧潜对你一片痴心,他不在乎你的过去,你……”
“可我在乎!”她紧紧握住娘亲的手,像是抓着唯一可以救赎自己的浮木,“娘,那个男人是谁?我的孩子又在哪里?”
“孩子还没出世就已经没了。至于那个男人……”夫人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是娘不想告诉你,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只知道这个男人伤你很深,你宁愿粉身碎骨,也不愿再见他。”
“难道,他也从来没找过我吗?”眼眶里呼之欲出的泪水,被她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没有。我想他可能无颜再见你吧。忘了他吧。”
她可以忘记,但不代表一切都没有发生,不代表她可以抹杀一切的错误,若无其事地嫁给萧潜。
她不能,绝对不能!
浓墨一般的黑夜,一身黑衣的宇文楚天站在河边,强劲的风不安地掀动着他的长衫,吹不散他一身的阴寒。他取出长笛,放于唇边,笛声悠扬飘忽,震落了一树的落叶。
一袭窈窕的倩影无声无息地落在他的身后,比落叶更轻:“默影参见王爷。”
宇文楚天收起长笛,道:“事情准备得如何?”
默影单膝跪地,恭敬地说道:“一切都已准备好。”
“好,月圆之夜,听我讯号。除了萧潜,格杀勿论!”
“是!”
宇文楚天又问道:“夜枭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他们知道你耗损内力,已经派了人来暗杀你。”
“噢?”宇文楚天冷笑了一下,“他们派谁动手?”
“领命的是——”默影小心地抬头,借着新月的寒光看了一眼宇文楚天平静无波的脸,轻轻吐出后面的两个字,“孟漫。”
她以为会在宇文楚天脸上看到些什么,悲伤,惆怅,至少感慨,毕竟江湖中谁都知道,宇文楚天是孟大美人唯一的入幕之宾,如今旧情人刀剑相对,生死相搏,旁观者都不免感慨万分,更何况当事人?然而,宇文楚天的脸上依旧只有平静。
默影试探地问:“要不要我先派人除去孟漫?”
宇文楚天沉思片刻:“孟漫向来阴险毒辣,无所不用其极,你加派人手保护好兰侯府的安全。”
“是!”
默影刚欲离开,宇文楚天叫住她:“凌王的遗孤如何了?”
“已无大碍,正在萧家的别院休养,应该数月后便可恢复如常。”默影顿了顿,问道,“王爷,您明知萧朗故意带凌王的儿子来找你解毒,就是为了让你耗损内力,你为何还要救他?就因为他是凌王的儿子?”
“凌王是个英雄,不该无后。”
默影不再多言,看着宇文楚天走远,才喃喃自语:“你是因为对凌王有愧,还是因为她?”
与默影分开,宇文楚天回到兰侯府已是凌晨时分,天还未明,月光穿透竹叶,落下参差斑驳的黑影。
他无声无息习惯性地走到西厢的窗前,正欲关上半启的窗子,却发现房内空无一人,被褥也无动过的痕迹。
他一惊,立刻飞身跃上屋顶,俯览整个院落。月色寂凉,一袭无助的倩影坐在亭子的围栏上,倚着石柱望着黑暗的天空。
风吹乱她的长发,也吹乱了他的心神。
他立刻飞身落在她的身后,为免惊吓到她,他故意慢慢走向她,踩出细微的脚步声。
浣沙听见了脚步声,急忙用手帕擦拭了一下脸颊,回身看见是宇文楚天,勉强笑道:“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他看着她的眼睛,尽管她努力掩饰,可他还是能看见她眼底的泪光,“发生了什么事?”
“……”她低下头,望着脚下的一汪清池。
“是为了萧潜吗?”
提起萧潜,她的鼻子一酸,眼角又被滚烫的泪润湿了。
宇文楚天涩然笑笑,脱下身上的墨色披风,轻轻披在浣沙看似弱不禁风的肩上。她犹豫了一下,终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人在悲伤之时,总会孤单无助,不自觉依赖身边的人,宇文楚天恰好出现在她最需要有人依赖的时候,她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
“是不是兰夫人又拒绝了萧潜的提亲?”他问道。
她仰头看向天空:“不是,娘已经同意了,可我配不上萧潜。”
“怎么会呢?能娶到你,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那是他不知道我的过去,如果他早知道我……”她颤抖了一下,苍白的指尖将身上的披风拉紧,“他一定不会喜欢上我。”
宇文楚天倏然绷直身体:“你想起过去了?”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是娘告诉我的。”
她没有说下去,他也没有问。
水池里荡漾着两个浮动的倒影,近在咫尺,又无法触及。
天空不知何时变成了灰色,他看向天空,浮云之上,月光渐渐隐退,玫瑰的光芒从东方升起,染红了一池的芙蓉。
她抬头,看向伫立在她身边的宇文楚天,感受到一股暖意流入心底柔软的角落,她的心绪也渐渐平静下来。
不论那段过往有多么不堪回首,不论那个她已经忘记的男人如何伤害了她,那终究是她的选择,她不恨,不怨,不悔,不憾!
至于萧潜,她也只能欠下这份情了。
天明后,浣沙与宇文楚天各自回房。
卯时刚过,明心满心欢喜地跑到后院,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大小姐,萧将军带了许多聘礼来,夫人请他去了正堂,让我请您过去商议婚事。”
浣沙坐在菱花镜前,理顺垂在身前的一缕青丝:“好的,我知道了。”
明心见她一身白衣素缎,特意为她找出个双蝶攒丝发簪插在鬓侧:“大小姐,您戴上这个吧,不然太素了。您的脸色也不太好,要不要我帮您涂些胭脂?”
“不必了,我们走吧,别让萧潜等太久。”她取下发簪,放回原处。
既然今天是她和萧潜最后一次见面,那就不要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任何颜色,这样,他再想起她时,也不会让别的女人失去颜色。
虽然已经做了决定,已经逼着自己冷下心肠,正堂内萧潜英挺的背影还是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握紧双手,压下心口的疼后,走了进去。
“浣沙。”萧潜走近她,眼中深情从未改变,“昨夜伯母已同意了我们的婚事,这些都是我带的聘礼。”
“拿回去吧。我们的婚事,就此作罢吧。”浣沙态度决绝,无一丝回旋余地。
他指着聘礼的手僵在半空,一脸诧异地看着她:“为什么?”
“萧将军,你的情意我心领了,可惜浣沙命薄,无福消受。”
“我问你为什么?”萧潜伸手抓住她的手臂,他的手像铁钳一样,可她一点也不觉得痛。
“……”浣沙抿紧嘴唇,说不出来一句话。
萧潜从她的沉默中读懂了难言的痛苦,深吸了口气,脸上的怒气缓和许多,眼神也从盛怒变成心痛:“你是因为过去的事拒绝我,是不是?浣沙,过去的事,我不介意,真的!”
“可是我介意。”她挣脱他的手,指了指大门缓缓道,“萧将军请回吧。”
他又一次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大手紧紧扳住她的双肩,逼她面对他眼中的坚定不移:“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娶你,不管谁反对,我都要娶你。”
“对不起,我……”她低下头,不敢看他的表情,她怕自己一看到他痛苦的样子就会为他心痛,就会不忍心伤害他,“我已经恢复了记忆,想起了那个让我痛不欲生的男人,我现在才明白……不管他对我做过什么,我永远也忘不了他。”
“你……”
“算我对不起你,这一生除了他,我不会嫁给任何人!”
趁着萧潜被惊呆,她挣脱束缚,冲出正堂,眼泪已经彻底让她分不清方向。
“沙儿!”被兰夫人拉住,浣沙才发现自己差点撞上了站在正堂外的宇文楚天。
她抹了抹眼泪,勉强挤出个笑容:“娘,我没事,真的没事。我先回房了,您帮我送萧将军一程。”
说完,她跌跌撞撞地一直向前跑,后面的人也一直追着。跑到池边,她终于忍不住转头吼道:“萧潜,我已经和你说得很清楚了,你别再追了……”
后面的话哽住了,因为追来的人不是萧潜,而是宇文楚天。
他伸手,为她擦干眼泪,满池的水光映在他眼中,一片纯净:“萧潜是个好男人。”
她别过脸,避开他的指尖:“你不用劝我,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他的眼中全是了然,“你真的就这么放弃了?只是因为一些连你都记不起来的事情,你就拒绝了心爱之人的求婚,你难道不想再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她摇头,坐在旁边的石阶上:“我与他,注定有缘无分,或者说,缘分已尽。”
“这世上没有注定的事,只有不坚定的信念。如果你真的爱他,想跟他在一起,没有什么可以阻止。”
她静静地看着宇文楚天。她认识他这么久,他一向都是清冷温和的,而这一次连他都不冷静了,所幸她还是冷静的:“我不是宇文落尘,我不会为了爱,不计后果,也不会为了恨,伤人伤己。”
“我认识的兰浣沙,也不会轻言放弃。”
“我没有轻言放弃。”她苦涩一笑,“我只是不愿为了自己的幸福,置他的前程和尊严不顾,我更不能让他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他收回目光,轻声低语了一句话,虽然声音很低,她还是听见了:“你真的不像她。”
自那日后,萧潜日日登门,浣沙一直避而不见。兰夫人尊重她的决定,不再劝她,浣泠看不过去,半夜在她闺房里苦口婆心地劝了又劝。
“姐姐,我真搞不懂你怎么想的,萧潜哥哥这么好的男人,别说打着灯笼找不到,就算你举着太阳也找不到啊!你怎么能拒绝他,你怎么忍心拒绝他?”浣泠越说越激动,气得在她的房间里转圈,小手不停地拍着憋闷的胸口。
浣沙端起一杯凉茶,呷了一口,问道:“浣泠,你与宇文楚天究竟如何了?”
“唉!”提起宇文楚天,浣泠立刻泄了气一般瘫软在椅子上,哀怨道,“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我也知道他有意中人,他们的感情很深很深,可我就是喜欢他,我就是想看见他,和他在一起。”
“感情的事,勉强不来的。”
“我也知道呀,可我就是做不到。”她道,“所以我特别能明白萧潜哥哥心里的苦,喜欢一个人,却不能和他在一起,这真的是特别痛苦特别痛苦的事,简直比死还要痛苦。”
虽然浣泠的形容词总是有些过度,可似乎又十分贴切。喜欢一个人,却不能和他在一起,确实应该痛不欲生。可事实上,她此刻心中仅有愧疚,还有为萧潜的心痛,而她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层层包裹住,闷闷的,毫无知觉,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那一次重伤,也摔坏了她的心?抑或是,因为那个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
浣泠劝她一晚上,见毫无用处,也不再多说,喝了一大杯茶水便离开了。她刚走不久,浣沙便感觉窗外有一种强烈的存在感,她起身披了外衣,推开窗子,果然见宇文楚天站在窗前发呆,身上徐徐飘散着一身的酒气。
“你,喝了酒?”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喝酒,她以为他这样清雅的男子只会饮茶,看来她错了。
“我要走了。”宇文楚天的声音如一缕青烟飘散。
她的心狠狠一颤:“走?你要去哪儿?”
宇文楚天抬了抬手中的酒瓶,笑着问道:“介不介意,陪我喝一杯?”
她恍惚着点头,拉开房门,侧身请他进门。她小心地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他:“为什么突然要走?你的内力还没完全恢复呢。”
他扯了扯唇角,饮尽杯中酒:“因为我怕我住得再久一些,我会舍不得离开你。”
浣沙刚刚端起的酒杯一滑,酒水漫了一桌,她慌慌张张地去擦拭,却发现自己慌得用了衣袖。她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慌乱,即使萧潜向她表白的时候,她也没有这么乱的心跳。
宇文楚天看了她许久,笑道:“你不必吓成这样,我别无他意,只是你太像小尘,所以也不自觉把你当成是亲人。”
浣沙定了定神,匆匆看他一眼,只一眼,心思又莫名地乱了。为了掩饰纷乱的心绪,她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又为他斟酒,故作平静地问道:“你要去哪儿?还会回来吗?”
“如果我告诉你,我要去黄泉路,你会不会伤心?”他的语气平淡,好像说着一件极其普通的事情,情绪没有半点的起伏。
浣沙一惊,手中的酒顿时溢了出来:“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是啊,的确不太好笑。”宇文楚天自嘲地笑笑。
言及此,她似乎已无话可说,但又觉得有好多话想说,那种离别的伤感她从未有过,好像周围的空气都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让她连呼吸都是沉的。
惆怅地端酒杯,她轻抿了一小口,记忆中第一次喝酒,只觉浓烈的液体瞬间从她的舌尖滑过嗓子,火烧一样的灼痛,她咬牙咽了下去,热流一路流入腹中。
压下惆怅,她决定把握机会,为萧潜,为萧家做最后一件事。
“宇文楚天,我有一事相求,你能应我吗?”
“只要我能做到的。”
“我是深闺女子,国家大事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求你放萧家的人一条生路,行吗?”她恳切地看着他。
宇文楚天默然良久,终是点了头:“好,我答应你。”
她没想到宇文楚天如此轻易答应,心中不免有些质疑:“你真的会放过他们?”
“嗯,至少,我不会害他们。”
“谢谢!”大喜过望,她感激地双膝跪地,欲大礼相谢,宇文楚天一把扶起她,望着她。
“这些日子,你主动与我接近,为的就是让我放过萧家的人吗?”
她顿时语塞。
“无妨,兰小姐这几日的相待,我已别无所求。”他苦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不是的。”她喃喃低语,“这些日子,我是真心感激你为我做的,真心把你当作哥哥看待。”
“哥哥?”
她赶紧解释:“我知道我替代不了落尘姑娘,我只是,只是不由自主……”
他打断她的解释:“我明白,你不用解释。”
沉默着喝了几杯酒,浣沙觉得有些头晕,仿佛醉了,于是借着酒意问了个一直想问的问题:“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不知道……”
“你问吧。”
“落尘姑娘是怎么死的?”
其实她不是好奇,而是希望能多了解他一些,即使不能帮他化解心中的那个结,也能为他做点什么。
见他沉默良久,她赶紧说:“对不起,我不该问。”
“没关系。”他苦涩地牵动嘴角,嗓子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她是自尽的,在我的面前,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啊?”她怎么能这么做,当着最疼爱她的哥哥,纵身跳下悬崖,她或许可以寻求解脱,留给宇文楚天的又是怎样的心如刀割,“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我的错。我没想到会伤她那么深。我当时以为,她恨我,怨我,都可以慢慢去化解,可她……居然选择伤害自己来报复我。她总是知道怎么能让我生不如死。”
宇文楚天扶着桌子站起来,身体有些不稳,她下意地识地伸手扶住。他垂首,四目相对,尽是道不出的难以割舍:“我真的该走了。”
“嗯。”
“我走以后,记得睡前把窗子关上,夜里风硬,很容易感染风寒。”
“嗯。”她轻声允诺。
“这几日我给你收集了十坛的晨露,记得每天泡一杯安神茶喝。”
浣沙点点头,轻抚着门。
“明天若是萧潜再来,见见他吧,他对你是真心的,像萧潜这样重情重义的男人,世间少有。”顿了顿,他又道,“你别以为你的放弃是为他好,其实对一个男人来说,如果连心爱的女人都得不到,纵然傲人于世,纵然一世繁华,漫漫一生不过是寂寞孤独的煎熬,毫无生趣。”
言尽于此,宇文楚天转过身,身影即将没入黑暗,她失了魂一般追了出去。
“宇文楚天,”她连名带姓大声地唤他,“我想,她是不想恨你、怨你,才会伤害她自己。”
他的脚步缓了一下,却没有停下来,身影一点点被黑暗吞没。最后,他在黑暗中停住,看向仍然站在门口望着他的浣沙,默默自语:“我错了,我不该再来见你……只有我离开,才是对你最好的成全。”
或许是喝了烈酒的缘故,自宇文楚天走后,浣沙的脑子里一片混混沌沌。她闭上眼睛,也不知是睡还是没睡,脑中渐渐浮现出奇怪的场景。
对面是一片青山绿水,翠叶繁花,她双手托着香腮坐在一块平滑的大石上。她的对面,一身青衫的男人正在练剑,他飞入半空,持剑垂直下落,如落叶一般轻盈,似闪电般迅捷,一剑便贯穿了一杆翠竹。
那男人不是萧潜,萧潜的身形比他更矫健。
是那个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吗?
这个念头让她努力想看清他的样子,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始终看不见那人的脸。
转眼黄昏已至,男人收剑走到她面前,笑着拂好她额前的乱发,她仍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的笑容比阳光灿烂,眼神也是明镜般通透。
“是不是很无聊?”他柔声问。
“没有。”她用力摇头,“你的剑法越来越好了。”
“我们走吧,再迟就看不到日落了。”
他将她背在背上,沿着蜿蜒的山路稳步走下山。
小桥下溪水潺潺,她依偎着他的肩,看着浮山的夕阳在阴云后黯淡。
……
夜风不期而至。他问她:“冷吗?”
她摇头,缩了缩身子,手臂将他搂得更紧:“有你在怎么会冷呢?”
“如果没有我呢?”
“没有你?”她调皮地眨眨眼,“那怎么行呢?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要跟着你。”
“傻丫头,你早晚是要嫁人的。”
“我才不嫁人呢,我要赖着你,让你养我一辈子。”她伏在他肩头,深深呼吸着他的味道,有种清淡的竹叶香,闻起来很舒心……
这个味道,她闻过,是宇文楚天身上的味道。
宇文楚天!
浣沙一惊,骤然从梦境中惊醒。她用双手死死按住剧痛的头。
梦境或者是记忆的片断,或者是人内心潜藏的渴望。那么这个梦意味着什么?是她失去的记忆,还是她心中的渴望?
她要知道答案,必须知道答案。
她迫不及待跑到对面的墨竹园,想找宇文楚天问个究竟。当她看到墨竹园空无一人时,才恍然想起,宇文楚天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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