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谢,两年的时间在许多个不眠之夜中悄然而逝。这一年,落尘十四岁了,终于从女孩儿变成了女人。
落日把天空点燃,满目尽是灰暗的红色,落尘独自坐在浮山的竹林,坐在平日哥哥练剑的地方,对着漫天红霞发呆。今天,她第一次来潮,虽然她在医书上读过女子初潮之事,可今日突然看见自己裙上的污血,她多少有些手足无措。宇文楚天瞥见了她裙上的血,转身离开。
没过多久,隔壁的张嫂踩着小碎步进门,一脸欣然地告诉她:“别怕,这是好事,小尘,你现在是女人了。”
她红着脸低头。
张嫂教会她怎么处理身上的污血,还乱七八糟跟她说了好多话,说她可以嫁人了,还说女人的贞洁比生命还重要,除了拜过天地的夫婿,不能让任何男人碰触她的身子,否则就成了残花败柳,不会有男人再娶她,还要被所有人耻笑,所以她宁死都不能失了贞洁。
张嫂还问她可有中意的男子,如果有,她可以帮忙说和。张嫂还说,镇子上有好多男人都眼巴巴地想娶她,就连首富王家的公子也对她倾慕已久,想纳她为妾,王公子要是知道她欲出嫁,怕是要把药铺的门槛都踏破了。
她谢过了张嫂,送走了张嫂,独自上了浮山。张嫂的话在她脑子里回荡不绝——嫁人?为妾!
她对王公子毫无印象,对全镇的男人也毫无印象,她满心满脑都只有她的哥哥,最疼她宠她的哥哥。她不想嫁人,她不想嫁到陌生的家中,和陌生的男人日日相对,她只想留在药铺,一辈子和哥哥一起吃饭,一起练功,一起读书……
可他终究也是要娶妻的。
她想起了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为她梳头,她笨拙地把他们的头发结在一起,傻傻地说:“听爹爹说,这叫结发,结发的人永不分离。”他解开结在一起的两束黑发,点着她的额头嘲笑她的天真:“傻丫头,结发的是夫妻,不是兄妹!”
是啊,结发的是夫妻,他们是兄妹,所以他们注定是要分开,要各自过各自的人生。
“我到处找你,你怎么一个人跑来这里?”宇文楚天的声音从她的背后传来,随即他拉起她,将外衣脱下来叠好铺在石头上,才让她坐下。衣服上还有他的体温,坐在上面又暖又软。
他坐在她身边,为她挡去晚风:“你的身子,不宜在这里吹冷风。”
“哥……”
“嗯?”
她转身看着他,他这两年长得越发好看,她每天看还是觉得好看。月白色的中衣一尘不染,晚风拂起他的衣摆,更显身姿清逸,细雕细刻般的五官无比俊美,黑瞳深处也多了她读不懂的深邃,更加吸引人。
“我不想嫁人,行吗?”
他疑惑地看着她:“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和你分开,我想一辈子就这么跟着你,就算你娶妻也没关系,我可以帮你照顾嫂嫂。”
他哑然失笑,为她摘下沾在她发间的落叶:“傻丫头,等你遇到真心喜欢的男人,就会哭着喊着求我把你嫁出去了。”
“我才不会!在我心里,没有人比你更重要。”
“……”
他凝视着她,许久。如血的残阳,红得潋滟,他的眼中仿佛也染了夕阳的颜色。
“哥,你干吗这么看我?”
他恍然回神,蹙眉深思一下,道:“小尘,其实在这个世上,你不是只有我一个亲人。”
“我们还有别的亲人吗?”
“以前你年纪小,我怕你接受不了,所以没告诉你,现在你长大了,有些事你应该知道了。”
她没有说话,认真听他说。
“其实,你的亲生父母并没有死,他们还活着,或者说,可能还活着。”
“我的亲生父母?”她愣了一下,才慢慢品味出这句话的意思,“你是说,我们不是亲兄妹?”
“嗯,你是被爹爹抱回来的,那年你三岁,娘告诉我,你不是我亲妹妹,但要我像对待亲妹妹一样对待你。后来,我曾无意中听爹娘聊起过,他们说你娘是苗疆女子,叫兰溪。那时候我以为你娘亲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所以爹娘才会收养你。但爹娘出事的那晚,爹爹让我带你去苗疆找一个叫兰溪的人,我才知道你娘还活着。”
落尘一时间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好像突然什么都变了,她的亲人居然都不是亲人,那个陌生的兰溪,才是生她却未养她的母亲,她宁愿这不是真的,宁愿爹娘才是她的亲人,身边的哥哥才是她的至亲。可这是哥哥告诉她的,在她的心中,哥哥说的话就必定是事实,绝不会有半分的错。
宇文楚天似乎读懂了她的心思,轻轻搂住她颤抖的肩膀:“小尘,你放心,不管你是不是我的亲妹妹,我对你的感情是永远不会变的。”
“我知道,可是……”可是她总觉得有些东西变了,一些说不清的东西。
“我一定会帮你找到你娘,我相信她一定很疼你,她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和你分开。”
她默默点头,靠在他温暖的肩上。
兰溪,那个远在苗疆的女子,真的是她的娘亲吗?那她为何从不曾来找她?她忽然很想见见她,倒不是有多么渴望有个娘亲,而是想要个答案。
“好了,就要起风了,我背你回去吧。”
“为什么要背我?”她不解。
“你身上不方便,不能走山路。”
“……”
夕阳下,她靠在他温暖的背上,呼吸着他的气息。那时候,她真是年幼无知,她以为她不会嫁给任何男人,他以为哥哥就是她一生的依靠,却不知这世间还有许多非凡的男人,至情至性,比如陆穹衣,比如萧潜,因为遇到他们,她才明白什么是男女之爱,她才明白了有一种爱情叫“朝朝暮暮”,而宇文楚天才是她心中最期盼的朝朝暮暮。
宇文楚天刚背着她转过山石,一袭比夕阳还艳丽的人影从空中落下,轻飘飘地落在他们面前。她不必细看,只闻到那股弥漫的胭脂味便知道是孟漫。孟漫对着宇文楚天风情万种地一笑,一双眼睛更勾魂了。
孟漫只软软地说了一句:“我找你有事!”宇文楚天便将她从背上放下来。
落尘看看回去的山路,想起他刚才说的“你身上不方便,不能走山路”,她有些生气,很生气,她决定今晚一定不给他煮粥吃,一定不煮……
可如果他饿了怎么办?好吧,他要是承认他错了,不该见色忘义,她就原谅他。
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她收起满心的失落,正准备走山路回家,只听宇文楚天道:“小尘,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
她收回准备迈出的脚,惊喜地点头:“好!”
宇文楚天和孟漫去了小树林,一双人影隐没在竹叶间。
她不禁想起洗衣服大娘们说起的男女之事,那时她懵懵懂懂,以为宇文楚天和孟漫也是在竹林做一样的事,如今她懂了男女情事,也懂了礼教忠贞,便坚信以宇文楚天的为人,绝不会对孟漫做出不该之举……那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在原地走了两圈,落尘终于耐不住好奇心的驱使,悄悄走进竹林。竹林深处,他们相对而立,像在说什么话,她再走近些,听见孟漫道:“这么好的机会,你还在犹豫什么?”
他冷冷回答:“你明知道我的父母是谁,还要接近我,引我入夜枭,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孟漫笑了,身子轻轻依在他的胸口,手指软软地搭在他的肩上,缓缓触摸:“这还用问吗?我当然想离你更近一点。”
看见他们如此亲昵的动作,落尘的心口好像突然被烫了一下,连带着身上也烫了。
他冷冷瞥了一眼孟漫搭在他肩上的纤纤玉指,未靠近,也未远离:“我知道你想利用我杀人,可你想我帮你杀的人到底是谁?是那些买家想杀的人,还是另有其人?”
“不管是谁,反正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噢?你可知我想要什么?”
她纤长的指尖撩过他鬓边的发,滑过他的耳后:“只要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宇文楚天忽然笑了,清淡得让人捕捉不到情绪:“我想要你……离我远一点。别把香脂弄到我身上,我妹妹不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你!”孟漫猛地站直,一张原本淡红的脸转成青白色,“宇文楚天,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你的提议我会考虑,考虑清楚了给你答复。”
“……”
在孟漫的愤怒之中,在落尘的诧异之下,他一副事不关己的神色走到落尘身边,重新背起她走下浮山。
“哥,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孟漫的味道?”她伏在他肩上问。
“因为我每次见过她以后,衣服总是要被你反复洗很多遍,一直到洗坏了丢掉。”
“……”她把脸埋在他颈窝,羞得小脸红透,幸好他看不见。
“其实,我也不喜欢她身上的味道。”
“哦,那你喜欢什么味道?”
他想了很久,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说:“你的味道。”
她立刻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什么都闻不到。
沉默中,他背着她继续向前走了一段路,她又想起一件事:“哥,孟漫让你考虑的是什么事?她让你帮她杀人吗?”
“……她是夜枭的人。”
听见这两个梦魇中最可怕的字,落尘全身一颤。
“当年救我们的人,就是她和她的哥哥。这几年,她一直想要把我引入夜枭,做他们的杀人工具。”
“你不会的,对不对?”
他没有回答,她等了好多天,都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张嫂果真没有说错,自从落尘变成女人,来药铺提亲的媒人与日俱增,都说是不急着要她嫁过去,就想先把亲事定了。首富家的王公子亲自带着聘礼来了,不过不是纳她为妾,而是要休了家里的三房妻妾,娶她做正室。
她刚好和宇文楚天在内堂配药,听见王公子如此说,她便沏了一杯浓香的龙井茶,端出去给王公子。
王公子直着眼睛从她手中接过茶,看都没看就往嘴边送。谁知茶水还没喝到嘴,他的手一抖,整杯茶都洒到了身上。
落尘斜着眼睛看一眼立于门边的宇文楚天,收了残破的茶杯,默默回房。
“你下的药太重了。”宇文楚天不知何时进了房门,坐在她身边。
“我分明只加了一点点的糯骨香,他最多肚子疼上十天半月。”她轻笑道,“看看以后谁还敢来提亲!”
“一点点?你把茶沏得那么浓,我就能闻到糯骨香的味道,以这种分量,他喝了之后,马上就会口吐鲜血而死。到时候,我们就没消停日子过了。”
“唉!这么严重?”
他很肯定地点头:“糯骨香是苗疆至毒,连气味都会损伤心脉,你以后用的时候千万要小心护住心脉,免得未伤人先伤己。”
“哦,我知道了。”
他扳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脸直视他:“小尘,你真的不想嫁人?”
“嗯。”
“女人总是要嫁人的。”
她看着他俊美的脸,幽深的黑眸,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然后,她越想越觉得这个念头很好,非常好。她既可以嫁出去,又可以不和他分开。
“哥,要不我嫁给你吧?”
他的手猛地僵住,黑眸中闪过变幻莫测的情绪,在她还来不及读懂时又归于沉寂。
“傻丫头,我是你哥哥,这种傻话以后千万别再乱说了。”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她扁扁嘴,小声嘀咕:“不是说不是亲哥哥吗,为什么不能娶我?”
回答她的,只有他迫不及待的关门声。
人有时候很奇怪,有些念头萌生的时候只需一瞬的灵光乍现,想要消除却需要很漫长的时间。自从她冒出了嫁给宇文楚天的念头,这个念头就像雨后的杂草,顽强而旺盛地长在她心头。
有时候,看着他练剑时飘逸的身姿,她想要嫁给他;看见他在灯下读书时低垂的眉目,她想要嫁给他;睡梦中,他温暖的手为她盖好被子,又关上窗子时,她就更想要嫁给他。
但这些念头,都是建立在她认为嫁给他会有很多好处的理性分析上,她真正想要嫁给他,很想很想,是从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开始的。
那天,裘叔在浮山上精心培育的曼陀罗第一次结了果,他们帮裘叔把曼陀罗的果子全都摘了回来,捣碎了碾成泥,存在罐子里,忙了整整一下午。
做完后,宇文楚天说有点头晕,要回房休息一下,进去后便没了动静。她十分担心,去他房里想看看他哪里不舒服,这一看才发现他竟然昏迷在床上。
“哥,你怎么了?”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和双颊,滚烫滚烫,额边还沁了汗水。她又探了探他的脉息,急促而凌乱。
“小尘……”他仿佛梦呓般唤着她的名字。
“哥,我在这儿,你哪里不舒服?”
他微微掀开眼,眼光迷离又沉暗。倏然,她眼前一晃,人不知怎么就躺在了床上,他反身将她压在身下。
他微烫的指尖抚过她的眉,她的眼,拨开她脸上微乱的发丝,落在她的唇上。她仿佛在他指尖的轻抚中融化,身子软成一池水,即使躺在床上,仍有种随时被卷入江河波涛的错觉。
“小尘。”他再次轻吟着她的名字,唇夹杂着同样滚热的呼吸靠近,越来越近,直到落在她颤抖的唇瓣上。
她受惊地瞪大眼睛,她的心彻底被搅乱,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她有些心慌,下意识想要躲开,可他强势的身躯压在她身上,让她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由着他们的唇瓣交缠在一起,吸吮彼此的温热。
起初她有些害怕,之后渐渐适应了这种不一样的亲昵,也开始喜欢上这种被火焰缠绕、吞噬的滚烫感觉。她不由自主地与他靠得更紧,颤抖的指尖缠在他的肩上。
感觉到她的迎合,他吻得更加深入,舌尖挑开她的牙齿,滑入她口中。他浓烈的气息,带着陌生的占有欲,像要把她整个人都吞下去一样。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尖嵌入他的后颈。
尖锐的刺痛让他的身体骤然一僵,如梦初醒般推开她,闪身下床。
“这不是梦?”他眼中的迷乱瞬间冷却,“我在做什么?怎么会这样?”
“哥?”
他一步步回退,直到看见门口站着的裘叔。裘叔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好像已经站了很久。暗夜里,她看不清裘叔的表情,只觉得他的脸上并无惊讶,像是早已预料到今天发生的事。
他怔然一瞬,猛然冲了出去……
“哥!”她想去追,但裘叔将她拦住了。
“我哥哥是不是中了毒?”她问裘叔。
他摸着她的头说:“是的。是曼陀罗的毒让他迷失了心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可是,他不是身体特异,百毒不侵吗?”
“曼陀罗是唯一可以克制火莲的花。不过无妨,曼陀罗的毒最多能维持几个时辰,他吹吹冷风就没事了。”
“哦,那我们快去找他吧,别让他到处乱跑,让人看到他中毒的样子就不好了。”
“我去找他,你在家里等着。”
她摇头:“我也要去!”
“我想,他现在不会想看见你。”
“……那好吧。”其实,经历了刚才的亲昵,她现在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漆黑的夜,她坐在窗前,冷风从窗子吹入,却冷却不了她心中滚烫的热度。她想,他一定是喜欢她,一定是想要娶她,才会如此对她的。
触摸着微微红肿的唇,她羞怯又欣喜地笑着,手中的绣花针不知不觉竟绣出一对戏水的鸳鸯……
雨打屋檐,水珠轻落敲石栏。
稀疏声渐弱,雨过云散,东方露出灰白。宇文楚天怔怔地望着鞋边沾染的微微湮湿,心绪难平,他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他分明把对她的感情全部压制住,今日为何突然把持不住?
当时,他眼前的一切朦朦胧胧,恍恍惚惚,她轻轻靠近他,轻纱薄幔,青丝顺垂,而他全身酸软无力,血气一阵阵想要冲破束缚。之后,他的所作所为就完全不受控制,可他清楚地知道他吻了她的唇,很深,也很热烈。
草地上有悉率声传来,宇文楚天抬头,只见裘叔撩起长袍,在他的面前坐了下来。
“裘叔,我刚刚好像中了毒。”
裘叔点点头,道:“不错,你的确是中了毒,是曼陀罗的毒。曼陀罗花与火莲天性相克,你虽然有火莲护体,百毒不侵,却抵抗不了曼陀罗的毒,你以后一定切记,绝不能靠近曼陀罗,最好连香气都不要闻。”
他点头,得知这一切都是花毒的驱使,他的羞愧之心稍有平息。
不料裘叔理了理衣摆,又道:“你知道吗,曼陀罗虽然会麻痹人的经络,却绝无催情之用,它只会让你的意志变得薄弱,做出你平时想做却压抑不做的事。”
这句话让他如同被点了穴,全身僵硬,连呼吸都僵硬了。
“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你看小尘的眼神不一样,有着异样的热情和占有欲,那不是一个哥哥看妹妹的眼神。我也知道你一直能控制住自己,今天是曼陀罗让你失去了自控力,所以,你做了你内心深处最想做的事……”
隐藏在心底不敢示人的秘密被窥破,他很想辩解,可是面对裘叔那双透析世事的眼,什么样的辩解都是苍白的,他对自己的妹妹有了非分之想,这是不争的事实。
现在他应该做的不是辩解,而是彻底绝了心中的非分之想。
他的手慢慢握紧,又慢慢松开,道:“裘叔,明日我会离开,希望我的离开,可以让她真正长大,明白什么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离开?你要去哪儿?”
宇文楚天没有回答,迟疑片刻后问道:“裘叔,我有个问题很早就想问你,不知你可是当年长流轩的神医裘翼山?”
“不错,我是。”
“那你可认得我的父母?我父亲是宇文孤羽,我的母亲……”
“我知道。”裘翼山答,“我与你的父亲本就是旧识。”
“那您一定知道他们为什么被杀,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是从小尘口中得知他们被人害死。”
看出裘翼山不想说,他便不再多追问,换了一个问题:“您能不能告诉我,我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是一对很登对的璧人。”裘叔的眼光望着远方,似乎望着过去的种种,“你的母亲是天下第一剑陆无然的女儿,剑术精湛,又是江湖中人尽皆知的美女,而你的父亲……是宣国的皇子。”
那夜,雨过天晴,裘翼山给宇文楚天讲了一段很长的故事,那段被掩盖的岁月,脱去了尘封的外衣,展现了它鲜活的色彩……
因为时间太久远,裘翼山已记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应该是二十几年前吧。那时的宣国在权臣宇文烈的掌控之中,就连皇储之位也是由他说了算。宇文孤羽本是先皇的嫡长子,皇位的继承人,可他不甘做宇文烈手中的木偶,又无力动摇宇文烈的地位,于是选择远离权位之争,从宣国来到了泱国的中原。
那时的泱国还是鼎盛时期,国富民强,而中原这一方沃土,更是气候宜人,风土人情也十分和善。宇文孤羽武功不凡,又气度不俗,到了中原没过多久,便交了一些江湖朋友,其中就包括名声正盛的神医裘翼山。
宇文孤羽深深喜欢上了中原,他隐去了身份地位,留在中原做了一只闲云野鹤,游山玩水,潇洒自在。
若不是遇到陆琳苒,他恐怕这一生都会逍遥如仙。
他与陆琳苒的相遇,是在苍梧渊,那个改变了他们后半生命运的地方。
那天下着雨,很大,苍梧渊被掩盖在一片雾气之中,宇文孤羽刚从苍梧山上下来,便在悬崖边听见了阵阵微弱的低吟声。
他身系长藤,飞身而下,只见悬崖下的山洞之内坐着一位受伤的女子,紫色罗裙上沾染了些污泥,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尽管被大雨淋得狼狈,她仍美得动人心魄。她也在打量眼前的男人,他的相貌英俊不凡,一双黑眸似墨般纯透,眉宇间透着孤傲,骨子里更是有着与生俱来的尊贵之气。
见她的右腿被鲜血浸染,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宇文孤羽立刻用长藤将她带起,飞身出了苍梧渊。
他询问后得知女子叫陆琳苒,父亲久病成疾,她听闻苍梧渊的山崖石缝中长有一种上古的奇草——熏草,麻叶而方茎,赤华而黑实,可治她父亲的病,便来寻觅。她在苍梧渊的悬崖峭壁上攀行了三日,终于在石缝中找到一株,却因过于急切采药,没有留意脚下,结果草药没有釆到,还摔伤了腿,幸好遇上宇文孤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她的腿受了重伤,无法挪动,宇文孤羽便将她带回了自己的住处,将她安置好。
或许是日久生情,或是命中注定的姻缘,苍梧渊数日的相处,宇文孤羽细心地为她敷药治伤,还在悬崖峭壁上为她釆到了熏草,陆琳苒被他细心和优雅的气度所打动,更为他不加掩饰的真情所感动。
两个人虽然没有互道心意,却已在心里明了彼此的情意。
七日后,陆琳苒被无然山庄寻来的人接走,临别时,宇文孤羽问她可还会再来苍梧渊,她没有回答。因为他们相遇太迟,那时的陆琳苒已经和濯光派的魏苍然有了婚约,而她对魏苍然毫无感情可言,完全是情势所迫,才不得不应下这门亲事。
当时的陆家已经内外皆虚,空有天下第一庄的虚名。她的父亲陆无然又久病不起,哥哥陆林峰心胸狭隘又心机深沉,陆琳苒到底是个女子,只能勉强支撑陆家,却难以让无然山庄屹立不摇。
所以陆无然得知魏苍然对陆琳苒情深意重,甘愿为她放弃濯光掌门之位,入赘陆家、与她相伴一生后,自然极力撮合他们,希望魏苍然做了陆家的女婿之后,陆家便可重现当年的荣耀。
得知父亲的心意后,陆琳苒没有反对,一口应下了这门亲事,尽管“魏苍然”三个字对她来说,不过是一段传奇而已。
而宇文孤羽对她而言,便是一段风花雪月的浪漫,她留恋却不得不斩断。
但不知是缘分未尽还是命运捉弄,他们很快又相遇了。
那日,宇文孤羽闲来无事去群雄论剑的会场凑热闹,陆琳苒以无然山庄二小姐的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她一袭紫色罗裙,手中一把沉渡剑,雾绡之姿,灵动如飞,仪态万千,渺若烟尘。明艳的脸上清眸流转,瑰艳的双颊轻仰,薄唇微合,气若清风……
从那一刻起,宇文孤羽暗暗发誓,此生非她不娶。
群雄聚会之后,宇文孤羽便去了无然山庄找她,他在无然山庄外等了整整七日,陆琳苒也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七日,滴水未进。
陆无然到底心疼女儿,也被宇文孤羽的真情打动,与陆琳苒恳谈了一夜,他说他确实不想陆家没落,可也不想牺牲女儿的幸福,如果她想见宇文孤羽,他绝不阻拦,就算她想取消婚约,他也不会反对。
可陆琳苒却说:魏苍然是江湖人人敬畏的君子,他愿意为她背弃濯光派,她又岂可背信弃义,辱没无然山庄的声名,让无然山庄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最终,陆琳苒还是嫁给了魏苍然,那一场婚礼盛况空前,但凡在江湖上有点名头的全都到了场,其中也包括宇文孤羽。他亲自登门道喜,微笑着送上一对千年冰玉的玉如意,微笑着向一对新人敬酒,微笑着祝福他们百年好合,白首偕老。
可惜他的祝福没有应验。
魏苍然与陆琳苒这段备受祝福的“美满”姻缘只维持了三日,三日后,陆琳苒突然失踪,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魏苍然发了疯一样地找她,恨不能将整个江湖翻过来抖一抖。
后来,他得到消息,有人亲眼看见陆琳苒和宇文孤羽在一起。他默然转身,回了濯光山,闭关修行,再不问世事,直到当时的濯光派掌门紫清真人退位,他才出关接任掌门之位,那已是后话。
当时,魏苍然在众人眼中,是神一样的存在,永远清高自持,永远朗月清风,直到陆琳苒与宇文孤羽私奔,魏苍然绝望的表情才让所有人恍悟,原来他也是人,一个渡不过万丈红尘劫数的凡夫俗子。
就在陆琳苒与宇文孤羽私奔的消息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之时,他们二人却突然出现在裘翼山的家。彼时,陆琳苒身中剧毒,奄奄一息,若不是宇文孤羽拼尽所有内力为她护住心脉,她早已香消玉殒。
裘翼山经过询问后才得知真相,原来陆琳苒在婚后的第三日遭遇暗算,身中剧毒,还被黑衣人追杀,差点丧命,幸好宇文孤羽及时出现救下了她。他原本打算将她送回陆家,交给魏苍然照料,谁知陆琳苒说什么也不肯回陆家,她让宇文孤羽带她走,去苍梧渊。
陆琳苒说:“只希望看着苍梧山的落日,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
裘翼山讲到此处,宇文楚天忍不住问道:“您可知是谁暗算她?”
裘翼山道:“我也问过她很多次,她一个字都不肯说。是她不知道,还是她不愿意说,我就不得而知了。”
“那她中的是什么毒?”他怀疑是夜枭的瑶华之水,果然,裘翼山印证了他的猜测。
“你母亲中的毒叫‘瑶华之水’,是夜枭特制的毒药,根本无药可解。唯一能救活她的方法,就是找到生于苗疆的火莲。可火莲是兰族的圣物,他们绝不会轻易让人拿走。”
“但我父亲还是去了。”
“嗯,他说,只要有一线生机,他也绝不会放弃,哪怕是搭上自己的性命。于是,他将你母亲托付于我,一个人去了苗疆。不料他走后不久,你母亲突然失踪了。我找遍浮山都没找到她,以她当时的身体情况,寸步难行,能消失得如此无影无踪,一定是被人带走的,而带走他的人,也同时带走了维系她生命的药物和随身衣物,包括沉渡剑也被带走。”
言及此处,裘翼山低头看了一眼宇文楚天随身的剑,剑身光华流转,正是陆琳苒当年随身的佩剑沉渡。
“这么说带走她的人非但无意害她,还会悉心照料她?”
“不错,后来我没再见过你父母,但我听说他们都还活着,他们厌倦了江湖的争斗,找了个地方隐居避世,我原本很为他们高兴,想不到他们还是被夜枭所害!”
说到此,裘翼山不禁又长叹了口气。
陆琳苒、宇文孤羽和魏苍然之间牵扯了太多的纠葛,没人说得清是非、道得明对错,裘翼山仅靠着一点点猜测和揣摩,却也只能读懂其中一二。
宇文楚天听完这段往事,久久无言。他只知道父母夫妻情深,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爱恨纠葛的过往,可是再想想,整件事情有太多的疑点需要去琢磨,他一时间无法猜透,锁眉深思。
裘翼山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说道:“这些年,泱国皇帝昏庸无能,残害百姓,泱国怕是用不了几年便要元气尽了。而宣国整顿吏治,国势日强,宣国皇帝是你的叔父,他虽无实权,但毕竟是一国之君,定能帮你报仇雪恨。”
宇文楚天伸手摸出半只白玉蝴蝶,反复看了看,又小心收好:“多谢裘叔今日坦诚相告,楚天感激不尽。日后……小尘还望裘叔能帮我照顾!”
“这是自然的,你放心去吧。”
……
夜已深沉,窗前还映着暖暖的倩影,宇文楚天走至门前,终又停下脚步。落尘对他太过依赖,她定不会让他独自离开,到时他免不了要说些伤她的话,以掩饰他无法启齿的缘由。
与其如此,不如就这样离开吧。
“小尘,希望你一切安好。”
他无声地道别,转身离去,从此踏入了江湖这条不归路。
浮山的竹林,雾气缠绕,宇文楚天穿梭林间直至尽头,毫无意外地看见了孟漫。茫茫夜色中,她未施粉脂的肌肤白皙如雪,灵眸倩兮明兮,柳眉蜿蜒入鬓丝,樱色的唇微微上扬,难得一见的明净清丽。
她走近他,身上竟毫无一丝胭脂香:“我在这里等了你三天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你上次说的夜枭密训什么时候开始?”
“训练已经开始三天了,你已迟了,不过没关系,有我哥哥的特批,你可以加入。”
“你哥哥在夜枭的地位不低吧?”
“他是夜枭的副门主。”
宇文楚天淡淡地点头,原来孟漫年纪轻轻就能入夜枭,并非因她柔媚入骨的美艳,而是因为她哥哥是副门主。想必引他入夜枭,也是她哥哥的意思。
“我们走吧。”
孟漫带着他纵马疾驰了半晚,黎明前最黑暗之时,他们站在了距离浮山百里之遥的绝谷幽洞门前。千斤巨石缓缓开启,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洞中传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那是生死之间才会有的惨烈和绝望。
孟漫告诉他:“这里就是夜枭的训练场,这幽洞之中,没有光明,没有食物,没有人性,只有防不胜防的绝命机关、残暴的野兽、最强大的敌人,还有夜枭最绝情的教头,在这里,杀戮是唯一生存之道。”
孟漫还告诉他:“我哥哥选拔了百人入洞,三个月后,活着的人就将成为夜枭的杀手。”
他问:“为什么这些人愿意接受如此残酷的训练?”
“因为他们心中有着强烈的欲念,或是血海深仇,或是追名逐利,或是心中至爱,也或者是称霸天下的雄心。不管是什么,只要他们走出这里,夜枭就给他们机会,让他们实现这些欲念。”说到这里,孟漫忽然笑了笑,“可惜他们不知道,他们十有八九是走不出这里的。”
“噢?”他的语气明显有着质疑。
孟漫转眼看向他:“但我相信,你能!”
漆黑的幽洞内,凄厉惨烈的声音渐渐低哑,隐没,随后传来许多男人胜利般的狂笑声,夹杂着许多女子荡人心魂的娇笑声、呻吟声,宇文楚天正欲迈步的脚顿住,他的脑中闪过不久前唇舌交缠的一吻,胸口一阵滚烫。
“这是消磨男人意志的最好方法,也是磨练的最好方法。”孟漫靠近他身侧,低声道,“在这里,你能丢弃你所有的弱点!”
他毫不迟疑地走进了幽洞。尽管他已能感受到残酷的血腥与杀戮,可这是他唯一能走进夜枭、了解夜枭的方法,他要练就最快的剑、最冷的心、最坚定的意志,这样他才能找到方法摧毁夜枭。
三个月后,幽洞的千金巨石开启,宇文楚天一个人走出幽洞,鲜血浸红他青白色的衣衫,沉渡剑身染满了新旧一层层的血。
乍然见到阳光,他适应了许久,才睁开眼睛。第一抹映入眼帘的便是天空最绚烂的夕阳。
他真的活着离开那地狱一样的幽洞,踏着满地的尸体,啃着野兽的尸骨……
是那温暖柔软的双唇和那一句天真稚气的“哥,要不我嫁给你吧”支撑着他走了出来。
他不愿意去回忆这三个月,一刻都不愿意。他只想紧紧抱住落尘馨香温软的身体,让他相信自己还活着,而不是变成了一具麻木而冰冷的杀人工具。
孟漫走到他身边,手中拿了件崭新的黑衣,脸上依然挂着媚笑:“你终于出来了。宇文楚天,你没让我失望。”
“若我让你失望了呢?”
“……”她一时语塞。
“你只能再去找别人。”
“不,我相信你,你绝不会让我失望。”
宇文楚天冷笑。
他以前也经常冷笑,但那是淡漠的、清冷的、疏离的,不是如此阴鸷的寒意入骨的冷笑:“如果我没猜错,这次密训,你们并不是为夜枭训练杀手,而是为了训练我,对吧?”
“……是!”
“你们如此费尽心机,想必不是为了让我杀那些可有可无之人,而是你们最想杀的人,对吧?”
“是!”
“为什么?为什么选我?”
孟漫看着他,许久才道:“因为你和我们有一样的目标,要杀同一个人。还因为你有着特殊的身份,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轻易做到别人无法做到的事。”
要杀的是同一个人?他果然没有猜错,孟漫要他杀的人是夜枭的门主。至于目的,想必是孟漫的哥哥不甘于副门主之位,想要取而代之。他们却不会想到,他想要杀的不仅仅是夜枭的门主,还有所有手染鲜血的杀手……
但有件事,他还是想不通:“那你们有没有想过,一旦我的身份被门主查出,你们引我入夜枭的目的昭然若揭,到那时,恐怕你们也脱不了干系。”
“这个你不用担心。重楼之中无光无影,所有人都戴着面具,只要我哥哥不说,没人知道你是谁,来自何处。就算有一日你的身份暴露,也没关系,我哥哥自然有办法。”
她没说什么办法,不过宇文楚天明白,她说的办法是保住他们自己的办法,而不是保住他的办法。这条入夜枭的路千难万险,可他仍要走下去。
该说的都已说完,他接过孟漫手中的黑衣,问:“有没有快马?”
“快马当然有,不过,假如你想回浮山看你的宝贝妹妹,我劝你不用浪费时间了。”
宇文楚天顿时全身紧绷,连眼光都是紧的:“你什么意思?”
“别害怕!你的宝贝妹妹只是离开了浮山。在你离开的一个月后,她就趁着裘翼山不注意,偷偷去找你了。裘翼山发现她不见了,就去找她了。”
“她去了哪里?”
孟漫笑着耸肩:“天下之大,谁知道她去哪儿,或许被流民踩死了,或许被强盗抢去做压寨夫人了,也或许被哪个老鸨看中,做了头牌也说不定呢!”
不待她说完,宇文楚天已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跟前:“我听闻夜枭的眼线遍布天下,你一定有办法找到她的!”
“不错!我保证能在最短的时间找到她,可是,你也要为我做件事。”
“什么事?”
“和点苍七剑决斗。”
“好!”
……
宇文楚天不会想到,此时的落尘正蜷缩在一间废弃庙宇的杂草中,手中细细触摸着鸳鸯戏水的绣帕,幻想着见到他想说的话。
“这辈子,你别想丢下我,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她一定要扑到他怀里大声告诉他。
想着想着,她满是污秽的脸上露出笑意。可一想起裘叔,她嘴角的笑又变成了愧疚,她知道裘叔一定在到处找她,一定急坏了。她知道自己太不懂事,不该孤身一人在这乱世横冲直撞,让他担心,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她想见哥哥,一分一秒都等不了。
自从宇文楚天离开,日升日落变得特别漫长。她每天坐在门前,抱着膝盖守在回家的路上,每天都相信:他很快就会回来。太阳升了又落,她的希望跟着起起落落,但他再没回来。
她苦等了一个月,再也等不下去,她决定去找他。当然,她也猜到裘叔一定不会让她走,所以她不动声色地做着该做的事。终于有一天,她等到了裘叔出门的机会,裘叔一走,她便偷偷拿了裘叔药铺里的银子,背上早已准备好的行囊和食物上了浮山。
她没有选择大路,因为她知道,如果裘叔发现她不见了,多半会朝着平坦大路追,她必须选择相反的方向,翻越浮山走另一条路,这样裘叔就追不到她了。
有些事情计划起来容易,做起来还真不简单。她走了很久很久,从天亮走到天黑,前路还是漫漫,她的鞋子已经走烂,露出磨破的脚趾,她还没翻过连绵的浮山。
她望望前路,又望望回头路,再闭上眼睛想想哥哥笑起来的样子,立刻有了力气,吃过自己准备的干粮,换上一双新鞋子,继续向前走。
走了不知多少路,问了不知多少人,她始终没有找到哥哥,“宇文楚天”四个字对所有人来说,都是陌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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