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皆是阴雨绵绵,山中雾气潮湿,不再像前几日那么燥热。
入夜,落尘如往日一样,在熏炉中放了配好的草药,让融融暖气弥漫满室,她一边扇着扇子,一边看着榻上的宇文楚天。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看来是睡着了。这几日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每天只有几个时辰是清醒的,其余时间都在沉睡。
门外响起陆穹衣和负责守卫的濯光弟子的对话,她细听才知是魏苍然增派了更多弟子守在门外,不允许任何人出入,甚至靠近。
在外人看来,这明摆着是软禁,可落尘知道,这是更加谨慎的保护。
她坐到了宇文楚天的榻上,用浸泡了桃花水的帕子擦拭着他的手掌,按着他掌心的几个穴位,仍和平常一样自言自语,声音却比平日大了很多:“哥,你睡了好几日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你一定很无聊吧?我再陪你说说话。”
门外再没了说话声,她的声音在静夜里尤为清晰。
“这几日天气突然转凉,林外的桃花都落了,散了一地。我取了一些回来给熏了香,你闻,这个味道像不像我们以前常常去玩儿的桃花林?”
落尘慢慢地摩挲着他的掌心,想起他现在的处境,想起他五脏俱损,只差一步就性命不保,她的眼眶微微湿润,声音微微颤抖,浸透着悲伤:“等这件事情了结了,我们就下山去吧,你别再报仇了,就算你报了仇,父母也不会再活过来,我们失去的家也再找不回来。我们放下仇恨吧,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安静地生活。我们在门前种一片桃花林,等桃花盛开的时候,我们就坐在桃树下纳凉,就像小时候一样……小时候,对了,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说过,‘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们永远在一起’?如果你真的醒不过来,我也会陪着你,不论生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陆穹衣最后没有进来,但留了一封信给她,濯光派弟子从门缝塞入。
她展开信笺,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小尘,无论发生什么,还有我在你身边。”
不是看到这封字字千金的信笺,落尘从未想到陆穹衣对她情深至此,在看见了她和别的男人亲昵之举,听见了她说愿与别的男人同生共死之后,他还愿意等待她回心转意。
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陆穹衣站在她身边,她竟有种芒刺在背、不寒而栗的错觉。
压下心头不安,她正准备把信笺收起来,床榻上原本睡得很沉的人忽然伸手,从她手中拿走了信。分明一目了然的几个字,他却端详了好久,直到她把信抢了回来,丢入熏炉中,让它化为灰烬。
他没说什么,只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
她本来没在意什么,现在被他一看,她反倒有点心虚,急忙解释道:“他迟早会明白,我永远不会回头。”
宇文楚天伸手拍了拍身边的床榻,示意她靠近他一些,方便说话:“小尘,如果我选择了雪洛,你会嫁给他吗?”
“不会,就算你娶了雪洛,我也会在你身边,永远做你的妹妹。”
“如果我死了……”
她急忙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出那样不吉利的话,自己却毫不避讳地答:“我也会和你一起……”
他虚无地笑笑,抓着她的手放在胸口,让她清晰地感受到那孱弱却坚定的心跳:“小尘,我答应过你无论发生什么都会活下去,你也要相信,我绝不会丢下你,所以只要你没看见我的尸体,就要好好活着,等我来找你,你明白吗?”
她自然听得出他话中的深意,只要他死不见尸,她就要活下去,“只要你活着,我一定会等你。”
墨色的天空如同一块深色的绸布,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光,石桌上点着的两盏烛火燃尽,什么都看不见,只剩熏炉中星星点点的火光。
他苍白的脸上跳跃着星火的颜色,忽明忽暗。她靠近,再靠近:“我这样靠着你,你的身体能承受吧?”
“应该能。”他闭上眼睛,嘴角噙着笑意。
于是她更得寸进尺……
很快,黑暗中传出他不稳的呼吸声:“你再继续,我的身体肯定承受不了了。”
她憋不住轻笑出声。
门外,陆穹衣去而复返,本想给落尘送些吃的东西,正好听见她尽量压抑的笑声。
第二日,便是紫清真人头七,濯光派一干人等都在长清殿为紫清真人起灵,江湖中也有不少人赶来吊唁,就连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也都闻讯赶到,来送德高望重的紫清真人最后一程。
濯光的大堂鸦雀无声,即便在座的江湖中人曾为了争名逐利结过恩怨,是非曲直难以说清,但在这肃穆的灵堂前,他们心中剩下的只有对紫清真人一世英名最后的悼念。
然而,谁都没有料到,就在这鸦雀无声的时刻,一位年过五旬的女人突然站了起来,手中举起紫清剑。
所有的目光顿时汇聚到她身上。
她开口,自称是林无烟生前好友,口口声声要帮林无烟讨回公道,还大骂紫清真人辜负了林无烟,让林无烟做了一辈子见不得光的情人,月月与她私会,却在天下人面前装得道貌岸然,无欲无求,她再不揭穿他的真面目,就对不起林无烟的在天之灵。
此言一出,原本沉穆的大殿顿时乱作一团。江湖就是这样,各大帮派间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藏玄机,看似轻巧的一颗小石子也会在江湖中掀起阵阵波澜。
为了证实自己说的话,女子拔出紫清剑给大家看。只见剑身上赫然刻着“无烟”二字,懂的人都能看出,那刻痕少说也有十几年,也就是说,剑上的名字至少在紫清真人身边陪伴了十几年。
濯光弟子恼羞成怒,将女子强行驱离大殿。
几个地位颇高的掌门都看向魏苍然,脸上露出玄妙的表情,因为面对女子如此大不敬的责难,魏苍然的反应出奇的平静,他没有尊师被侮辱的愤怒,也没有濯光蒙羞的无地自容。
他只淡然回身对紫清真人的遗体深深一拜,命人起灵,送紫清真人上路。
一场悲怆的吊唁庄重地开始,乱糟糟地结束。
濯光派被人敬重了一生的紫清真人在尸骨未寒之时,一世清名毁于一旦。
宇文楚天和落尘听闻这件事的时候,完全难以置信,可他们也从魏苍然平静的表情中隐隐感觉到什么。
“想不到,我不能保护师父的性命,连师父一生的清誉,我都没能为他保住。”魏苍然满面惆怅。
落尘试探地问:“您为什么不让人彻查此事,还真人一世清白?”
“若彻查下去,只会彻底毁了师父的名声。”
“您的意思是……”
魏苍然看向宇文楚天,又看看落尘:“我明知你们的感情不被世俗所容,却从未劝你们分开,只因为我看到了师父的一世遗恨……”
这段掩埋在他心中近半生的秘密,在以最丑陋的形式揭穿后,他也不想再隐藏,只希望还原它本来的样子。
“师父年轻时是掌门师尊的大弟子,被寄予厚望,可他却因一次机缘巧合,与林无烟相识相知,并心生爱慕。为了和林无烟长相厮守,他欲放弃濯光掌门之位,脱离濯光,只求与林无烟浪迹天涯,做一对神仙眷侣。然而,那时的濯光内忧外患,风雨飘摇,掌门师尊悉心栽培他多年,听闻他为了儿女情长弃濯光于不顾,悲愤之下,内息大乱……”
“师父深陷矛盾之中,既不能背弃师尊,弃濯光于不顾,更不想辜负林无烟。所幸林无烟是个知大义的女子,她劝师父担负起濯光重任,她愿意等他做完该做的事,再与他长相厮守。谁知这一等就是三十年……”
魏苍然深深叹了口气,继续道:“师父接任濯光掌门后,清理了门户,也和各大门派联合将来自外族的魔教彻底铲除,自此,濯光成为江湖第一门派,地位尊崇,他也悉心培养了我,期望我能代替他将濯光派发扬光大。谁知在他将一切安排好后,夜枭又出现了,连灭几大世家,残害各大门派,连濯光和少林都难逃劫数……那时的我同样纠缠于儿女情长中,难当大任,师父迟迟未将掌门之位传于我。直到后来,他得知林无烟身染重病,才决然放下一切,解任掌门之位,对外声称闭关练功,实则在无烟居照料林无烟,直到她病逝。”
宇文楚天久久未能成言,他明白魏苍然说出这番话的用意,除了要让他知道真相,也是希望告诉他:人生总有太多的变数,承诺和等待换来的结果可能是一世的遗憾,就算心爱之人甘愿承受等待,他也不敢确认自己做完了该做的事之后,还剩下多少时间与她长相厮守!
取舍,比任何事都难。
魏苍然拍拍他的肩膀,道:“关于师父的死因,这些日子我已查出了一些眉目。如果我判断没错,这是夜枭精心策划的一场阴谋,他们的目的绝不止杀害师父和让他身败名裂,而是先除濯光,再灭其他门派……我想,他们为了对付我,一定会煽动各大门派逼濯光派把你交出来,由各大门派共同审理,到时候我越想保你,越会引起各大门派的猜忌。”
“魏前辈。”宇文楚天郑重地道,“您放心,如果此事解释不清,我会一个人承担所有的罪名,绝不会连累您。”
“不行!”魏苍然摇头道,“是我带你从宣国来到濯光山,也是我求师父为你医治蛊毒,你如何能让天下人相信我与此事无关?现在唯一的方法,就是先送你离开。北山的石壁处有一条密道可以通往山下,我已经全部安排好了,门外的守卫也都调离了,你抓紧时间收拾一下,我送你从密道离开。碧落河畔有艘船,会送你们去宣国……楚天,我希望你去了就不要再回来,和落尘找个没人的地方隐居避世,安度此生。”
“我不走,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突然离开,您脱不了包庇的干系。说不定他们会借此说您与夜枭有所牵连,濯光派更会成为众矢之的。”
“你多虑了,现在的江湖还没人敢责难我。他们最多是催促濯光派尽快查出真相,给天下一个交代。”魏苍然说着,看向落尘,对她暗暗使了个眼色。
落尘迟疑了一下,觉得魏苍然说得不无道理。现今的江湖,魏苍然地位极高,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没人敢公然质疑他。而宇文楚天此刻正身受重伤,在是是非非中难以独善其身,暂避风头是最好的安排。
思及此,落尘便劝宇文楚天道:“哥,你现在身受重伤,五脏俱损,留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还会有生命之忧。不如我陪你先找个地方养好了伤,到时你再帮魏前辈查出真凶,铲除夜枭,各大门派自然相信你是清白的,更不会再质疑魏前辈。”
宇文楚天沉吟良久,点点头。
北山在濯光山北面,是这山中湿气最重的地方,晨雾蒙蒙,越往前走,雾气越重,完全看不清前面的路。在魏苍然的指引下,落尘扶着勉强可以走路的宇文楚天走进幽草丛生的石崖。
白雾弥散开来,露出一座双峦的山峰,山脚有一处洞口以石壁遮挡,石壁上写着偌大的“禁地”二字。
魏苍然并未止步,而是旋开石壁门前的机关,带着他们走进。
两个峰峦之间有一线日光掠入,一处清静无扰的水月洞天清晰可见,山林环绕,碧湖无波,湖心还有一块千年的冰玉,让水中凝起渺渺雾气,仿若仙境。
魏苍然也未多言,默然带着他们走进一处峭壁的夹缝,踏着青石曲径前行。
走着走着,落尘忽然留意到旁边的石壁上画满了奇怪的画,一幅一幅都是面目狰狞的魔鬼屠杀人的场面,让这原本清幽静好的天地突然变得惊悚恐怖。她刚想移开视线,无意中看见被杀的人衣襟上都有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外族的族徽,她依稀记得在哪里见过……
“殳天族!”落尘想起来了,她在陆家某本书中见过这些图案,它是三十年前的魔教“殳天”的标志。
魏苍然原本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听见她叫出殳天族,停住脚步:“你听说过‘殳天’?”
“我在一本书中看过关于殳天族的记载。”她记得,书中对那场“除魔卫道”之战所提不多,只说殳天族是消失于荒漠的楼兰古国的残部,他们侵入中原,嗜杀成性,噬人肉,饮人血。为保中原武林的净土,各大门派联合将殳天逐出中原,具体驱逐过程书中并未详述,只说与殳天的一场争斗,各大门派均伤亡惨重,但所幸牺牲没有白费,殳天再没有为祸中原。
想来这些壁画便是当时驱逐殳天的场景,她忍不住好奇心,仔细看了图画,才发现石壁上雕刻的图画正是三十年前,各大门派斩杀殳天教众的场景,持兵器的人全穿着中原的服饰,而被杀的人,却并非狰狞的异族恶魔,还有孩子和女子,刀剑无情地插入他们的身体,血染红了他们七彩的衣衫。
这分明不是驱逐,而是灭族之祸。
落尘不禁打了个寒战,问道:“书上分明说殳天是个嗜血成性的异族,侵略中原,各大门派联合将其驱逐了,为何这些图上画的,好像是……被灭族了?”
“殳天并没有被驱逐,而是被灭族了。”魏苍然淡淡地道。
“什么?”落尘再看这些图画,只觉那些所谓的除魔卫道的正道之人,反倒像是恶魔一般狰狞恐怖。
宇文楚天原本也听说过一些关于殳天的嗜血传闻,他从未在意。他眼中的江湖本来就是个恃强凌弱的地方,胜者为尊,败者为魔,不分是非对错,只看谁胜谁败。
但他以为濯光派自诩大善大义,应该会极力掩盖这个事实:“为什么濯光的禁地会刻有这些斩杀殳天族人的壁画?”
“这些壁画究竟是谁画的,我也不知道。”魏苍然仰头,看着这些图画,仿佛陷入回忆之中,“这里原本不是禁地,而是濯光各代掌门清修之所,可是二十五年前,师父外出一趟,回来时便发现这里多了这些怪异的图画。我原想找人把这些画抹去,可师父告诉我,这些画都是事实……”
“师父告诉我:殳天不是一个族,而是一个人,他是楼兰古国的国君。当年泱国派十万精兵突袭楼兰,使其覆灭,殳天带着亲信逃离楼兰,来到了泱国。为了报复泱国,他滥杀无辜,为祸中原。濯光派统领各大门派绞杀殳天,谁知殳天的族人誓死守护国君,逼得各大门派不得不大开杀戒……后来,各大门派害怕殳天族的余孽会报复,密议后决定赶尽杀绝,不留活口。”
宇文楚天看了一眼魏苍然黯然的神色,想要开口宽慰他几句,可对于这种灭族的罪行,他也确实找不出可以开脱的语言,只好沉默地听下去。
“事后,师父一直寝食难安,可罪孽既已铸成,便无法抹杀。师父认为,与其将这些罪孽掩盖抹杀,不如以此警示濯光后人,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但因为这些画涉及其他门派的声誉,师父便将这里设成濯光的禁地,除了历代掌门,任何人不可进入,而历代掌门接任后,必须要来看看这些画像,他们必须永远记住这段残忍的历史,再不可重复这样的杀孽。”
宇文楚天还是想不通,这些画到底是谁留下的?是各大门派中有良知者,还是楼兰古国没有被完全灭族?
他又仔细将壁上的画反复看了几遍,不禁一惊:“这些壁画记录的都是殳天族人被杀的一瞬,兵器刺入身体,血流遍地……”
他指了指石壁不醒目的一角:“唯独一个人,衣着与其他人皆不同,脸上戴着面具,应该是殳天地位尊贵之人……他只是在等待死亡,而他面前的那个男人,并未杀他。”
魏苍然神色如常,他早已留意到了:“不错,我和师父也发现了这个异样。师父怀疑殳天并未被杀,他可能活了下来,这些画应该是他找人画的。”
“如果他活了下来,那么以他的性情,定不会善罢甘休……”
“不错,二十年前夜枭将尉迟、唐门等几大世家灭门,又暗杀了各大门派的高手,如果夜枭是个付钱可以杀人的杀手组织,那么一定有人雇佣他们这么做,这个雇佣他们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殳天。”
宇文楚天深深蹙眉,他又想起那个黑暗的密室中,夜枭门主陌生的招式和内功修为:“也许夜枭的门主就是殳天,他建立夜枭的目的就是要血债血偿……”
魏苍然听到这个可能起初十分惊讶,继而又赞同地点头:“不排除这种可能。楚天,你在夜枭可见到过门主?”
“交过一次手,他的武功极高,有别于中原武林,我曾猜测他是来自西域,现在想来,他极有可能就是殳天。”他一直以为夜枭阴狠毒辣,现在才明白,凡事有因必有果。
“好,我定会让人细查此事。”魏苍然道,“时候不早了,我还是先送你们离开吧。”
从北山的密道走出,眼前豁然开朗,碧波荡漾的碧落河上浅泊着一艘画舫,画舫的船夫一看见他们便靠过来。
“这艘船会一路护送你到宣国。”魏苍然道。
“……”宇文楚天想说感谢的话,又觉任何感谢的话对于魏苍然所做的都显得虚假客套。于是,他对魏苍然深深一拜,算是作别。
魏苍然拍拍他的肩膀:“去吧,一路小心!”
船一路行往北方,风平浪静。
宇文楚天因为太过疲惫,运气调息一阵便沉沉睡去。落尘坐在船舱里,静静绣着她的红色嫁衣。风卷着河边烤鱼肉的熏气传来,她本就因为颠簸而不适的肠胃顿时一阵翻江倒海。
落尘只当自己晕船,也没当回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继续低头绣着袖口的玉兰花。谁知水中的鱼腥气又传到她鼻端,浓重的气味让她一阵作呕。
也不知为什么,她近日的嗅觉好像特别灵敏,很多以前没留意过的味道都会清晰地闻到,难道……
她惊喜地探了探自己的脉象,流利,圆滑如按滚珠,果真如书中记录的喜脉一般无二。
她怀孕了,怀了他与她的血脉,她喜极而泣地看着身边挚爱的男人,他睡得正沉。她慢慢靠近他,静静地看着他的脸,她原以为能陪在他身边就是最大的幸福,原来,还有比最幸福更深的幸福!
船舱突然一阵猛烈的颠簸,无数道尖锐的气流声越来越近,落尘警觉地起身,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宇文楚天猛地扑过来,抱着她躲开一把锋利的剑。船前的甲板上也传来刀剑相撞的声音,应该是船夫正在拦截想要杀他们的人。
甲板上的打斗声正激烈,一个全身被黑色包裹得密不透风的人急速飞入船舱,他手中的银剑寒光一闪,直直刺向宇文楚天,似乎料到他无力反击,杀手的剑没有留任何后招,带着必杀的决心刺向他的胸口。
剑速太快,避无可避,宇文楚天只能拼尽全身的力气,将怀中的落尘推开,任由剑锋没入他的胸口,鲜血泉涌而出。
“哥!”
见杀手拔出剑,又一剑刺下,落尘不顾一切地扑向宇文楚天,同时触动了发髻上的银簪。分明很隐蔽的动作,杀手却好像早已料到她会出暗器,染血的剑尖一挑,她的银簪直飞了出去,深深嵌入了船身,银簪发射出的几枚毒针也都凌乱地打在船尾。
一击不成,她还想触动手镯上的暗器,杀手又是早有所料,一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推开,反手一剑又刺进宇文楚天的下腹,紧接着又连刺两剑。
落尘只觉眼前都是猩红的血,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胸腔中迸发而出,她凝聚着突然爆发的灵力,以指尖夹着糯骨香的毒粉攻向杀手。杀手急忙拔剑闪避,她趁机将宇文楚天推入河中,鲜血染红了一片碧水。
杀手见状,欲提剑再追杀,却被落尘不顾一切地从背后抱住。这一刻她什么都不想,只想他活着,她甚至忘了,杀手只需随手一挥剑,那就是一尸两命。
幸好杀手尚有一丝人性,他没有杀她,而是一掌打在她的后颈。经络尖锐的刺痛让她全身麻痹,她咬牙忍着,双手抱得更紧。杀手转头看着她,运气于掌,掌风劈下时有一丝犹豫,但还是落在她的背心。
她当即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眼前越来越模糊,最后的意识失去前,她的手指轻动,将指甲中藏的毒药弹在杀手的身上。这是她前几日专门配制的毒药,不仅毒性剧烈,其中还加了一味凝香,香味极淡,却可以数月不散。
昏迷中,落尘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她梦见自己身处迷雾之中,什么都看不见,她大声喊着:“哥!哥!你在哪里?”
遏天边,乱云凝,万里长空下,没有半丝回应。
她不停地向前走,迷雾中她隐约看见一袭清冷的白影站在距离不远的桃花树下,她急忙跑到面前的树下,却发现那棵树并没有看到的那么远,等她到了树下,再回头时,面前竟是一片雪白。
她试探性地唤了一声:“楚天?”
阳光从云隙中露出,白雾散开,原本安静的树林突然传来了疾风声。风声鹤唳中,她终于看见了宇文楚天,他身边还站着陆穹衣。
“哥,表哥!”她正惊喜地想要奔过去,陆穹衣忽然拔出剑,一剑刺穿了宇文楚天的胸膛,他倒在地上,血染红了地上的粉红花瓣。
“哥!哥!”
她拼命大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好像被人捂住了嘴。
陆穹衣笑着走近她,温柔地呼唤着她:“别害怕,小尘,你还有我!”
“啊!”
她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周围的陈设还是濯光派的布置,她躺的床正是这几日宇文楚天养伤睡的,所以,枕边还有他的气息。床前站着陆穹衣和文律,床边坐着一位儒衫老人,正以银针为她通血疗伤。
柔和的风吹拂着弱柳,一切都那么平和宁静。
一时间她有些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梦境,她甚至怀疑,画舫上的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杀戮也是午夜的一场梦,宇文楚天很快会端着药碗走进来,拍着她的背,细声哄着她:“小尘,别怕,那是噩梦。你看,我还好好地活着。”
“我哥呢?”她目光紧盯着门,期盼着他马上就会出现。
陆穹衣俯下身,伸手托住她的肩膀,扶着她起身,他的语气哀伤悲恸:“我接到濯光派传来的消息,说你和楚天在碧落河遇到夜枭的杀手,我立刻赶去碧落河。可我还是去晚了,我到的时候只看见你受了重伤,昏迷在船上,船夫也受了重伤,他说,楚天被夜枭的杀手刺伤,跌入了河中,恐怕……凶多吉少。”
“不可能!你骗我!”她不相信,“他不会死的……我去找他。”
“不行,你受了内伤,不能……”
落尘不顾陆穹衣的阻拦,一路跑下了濯光山,跑到了碧落河边。河边有很多濯光派的弟子,都乘船在水中搜寻,魏苍然也站在河边,看着河水中的粼粼波光出神,身上还是那种百年孤寂的落寞。
“魏前辈,你们在找什么?”她期待地望着他。
“找你哥哥。”
她摇头,拼命摇头,她真希望这又是一场噩梦,然而,这不是。
整整五天,濯光派的弟子一刻不停地在河上搜寻,终于,他们在河岸的下游找到了宇文楚天的尸体。魏苍然看了一眼,便转过身没有再看。
远远地,她看见那件青白色的衣衫,是他们离开濯光山时,她亲手为他穿上的。她走近,一步一步,直到看清已被鱼虫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尸体,那记忆中最温和的笑容,现在已经千疮百孔,露出阴森森的皑皑白骨。
这一刻,落尘毫无知觉,只木然地站在河边,任由身体在白茫茫的一片混沌中沉沦,仿佛沉没在水中的人不是宇文楚天,而是她。
曾经,她在午夜梦醒时想过,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死了,她一定会抱着他的尸首失声痛哭。可如今,她看着他的尸体,竟忘记了去哭,好像根本就不会哭。她只觉得浑身乏力,就连悲伤都觉得乏力,甚至连寻死都觉得乏力。
她闭上眼睛,浮浮沉沉的黑暗世界里,她一步步向前,朝着碧波荡漾的河水一步步走去,她只想离他更近。
“小尘,不可以!”陆穹衣一把捉住她,声音遥远得就像缥缈的雾,“不可以,你知不知道,你已有孕在身!你就算不想活,你还有孩子啊!”
孩子?是啊,她差点忘了她腹中还怀着他的孩子……他们的孩子!
这一刻,她只觉得身上的血液又热了起来,因为她身上流动着他的血液。
陆穹衣拉着她的手,将她扯到怀中,轻轻抱住,想要给她点温暖。
“表哥,你不用……”她正欲推开他,忽然闻到一股极淡的异香,是她在配制毒药时调制的异香,独一无二。这种毒药她只用过一次,就是在画舫上施在杀手的身上。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僵直地由着陆穹衣将她带回濯光山,僵直地看着陆穹衣将一碗安胎药端到她面前,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神态:“小尘,先把药喝了,保住孩子要紧。”
孩子……
世界一片寂静,静得她能听见身体里两个不同节奏的心跳声。
“如果他在天有灵,一定不会愿意见你如此……”陆穹衣又道。
见她还是不开口,陆穹衣又靠近她,让她靠在他肩膀上,一勺一勺地将药喂进她的嘴里。苦涩的药咽了下去,苦涩让她如梦初醒一般,骤然醒悟。
眼泪像是囚禁了许久的瀑布,决堤而下,再难控制。她一遍遍地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他不明白她的意思,自然给不了她真正的答案:“小尘,我想你活下去,不为自己,也要为了他的孩子……小尘,你怀着他的骨肉,你再怎么伤心,也该熬下去……”
她麻木地触摸着自己的小腹,仿佛能听见孩子的心跳声,仿佛听见宇文楚天在对她说话,明知道这些是幻觉,但她还是用心去听,她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就怕听漏了一个字。
“小尘,我不会丢下你,你好好保重,为了我,为了孩子!”
是的,他不会丢下她,他不会这么轻易就死了,那个和他穿着一样衣服的尸体,一定不是他。
他说过,他会为她活着。死亡太容易,他不会选择那么容易的事情,却把活着的艰难留给她。
可不论再艰难,她都要活着,因为活着,她才能为他生下最后的血脉,因为活着,她才能弄明白为什么陆穹衣要杀他,她也才能为他报仇。
当晚,苍云隐月,暗星敛芒,濯光山的夜晚如泼墨山水画一般宁谧悠远。
陆穹衣飞身上了濯光山的绝壁,举目四望,一片空寂的山峰,无处可以藏人。他从腰间取下从未离身的玉箫,修长的指尖摸索了一阵箫身腾云的纹理,才缓缓放在唇边。
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的芬芳,箫声悠扬、空旷而悲怆,混杂在潮湿的空气中,更多了些凄冷,就像他幼年记忆中的世界。
在所有人眼中,他出身名门世家,光环萦绕,却没有人知道“亲情”这个词对他来说有多么奢侈。他年少的记忆中,父亲仅是偶尔出现的背影,母亲是祠堂里的牌位,而他的祖父陆无然只将他安置于别院中不闻不问。
他最快乐的一次,就是在他十岁生日时,父亲破天荒来看他,还送给他一支平常得随处可买到的玉箫。分明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礼物,他却视为珍宝,为了可以用它吹出最动听的箫声,每次练功后筋疲力尽的傍晚,都是在这粗哑的箫声中度过的。
他一心盼着有一天可以为父亲吹出他最爱的曲子。
然而,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一曲终结,他回头看看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的文律,文律本是他父亲陆林峰的贴身随从,父亲死后,便跟随了他。
“跟上孟漫了吗?”他问。
文律低声回道:“我跟到北山的石壁边,她突然消失了。”
“北山石壁,我记得那是濯光山的禁地。”
“是,所以我猜测濯光禁地中有直接通往山下的密道,夜枭的人才可以在濯光山如履平地,来无影,去无踪。”
陆穹衣点点头,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孟漫可以随意出入濯光山,夜枭的人也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暗杀濯光山掌门,原来他们已经找到密径上濯光山。
不过,濯光派禁地如果可以直通山下,他们为什么不多派些人把守?是魏苍然疏忽大意了,还是连他们也不知道这条密道?
“算了,不必追查了。我对这条密道没有兴趣。”紫清真人已死,他与濯光派的仇恨也算了结,他不想再多惹是非,“明日我们便回无然山庄。”
文律应了一声,郑重地将手中的紫清剑交到陆穹衣手中:“少爷,紫清葬礼上的女子我已经安排妥当,这把紫清剑该如何处置?”
陆穹衣随手将剑丢下濯光山,唇角噙着一丝冷酷的笑。世人只当紫清真人一世无欲无求,没人知道紫清真人与林无烟有私情,还一起杀害了他的父亲陆林峰。如今紫清真人一世英名尽毁,虽死不能瞑目,他的血海深仇总算是报了。
文律深深看了一眼陆穹衣,犹豫一下,道:“少爷,主人的大仇已报,我们是不是可以收手了?夜枭的人手段毒辣,您还是不要沾惹太深,否则,我担心……”
“我自有主张!”陆穹衣打断他,明显不愿意听他多话,文律便再不敢多说什么。
“继续追查孟漫,务必要确定宇文楚天的下落!”陆穹衣又道。
“是。”
文律退离,他望了望明月,目光轻眯,杀意毕现。他原本并不想杀宇文楚天,他只想借机杀了紫清真人,再把一切嫁祸给宇文楚天,却不想宇文楚天竟然罔顾伦常,对落尘做出那样的苟且之事!
落尘是他心中唯一的温暖,是他最期待的一片温柔,他小心翼翼地守护,不敢丝毫强求,只盼着有一日她懂了他的心,愿意与他岁月静好,长相厮守。可她竟然被宇文楚天毁了清白,还执迷不悟……
不送他去十八层地狱,如何能泄这心头之恨!
宇文楚天睁开眼,眼前是金丝的帘幕浮动,暗香缭绕,靡音缪缪。毫无意外,孟漫坐在他的床边,穿着一件半透的粉红薄纱裙,发丝轻挽,打扮得分外诱人。
面对旖旎的景致,他除了感到心口和下腹有些疼,身上虚弱无力,再无其他感觉。
“这么快醒了?我以为你还要再睡上几天呢。”孟漫听似嘲讽的语气中难掩喜悦。
“我睡了几天了?”
“不多,才三天。”她虽然冷笑着,眼睛却还未退下红肿,施了厚厚的脂粉也遮盖不住。
“哦!”他蹙眉,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缠得密密实实的白布,肩膀、胸口、手臂,还有小腹,简直像个布偶人。他这样还没死,还真是奇迹。
孟漫没看他身上,只盯着他的脸,冷冷撇嘴:“不用看了,你全身都是伤,我光给你包扎就包了大半天。我就纳闷了,你内脏受损,身上都被剑刺成筛子了,怎么还能从鬼门关回来?”
“因为我不想死,我知道你会来救我。”他记得落尘拼了命将他推入水中,他的身体无力地下沉,他很累,没有一点挣扎的力气,可他不能放弃,他答应过落尘,不能丢下她一个人在世上,所以他拼尽全力挣扎。
孟漫收起了冷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在濯光山附近,你怎么知道我收到你发出的讯号一定会去救你?你就不怕我和杀你的人是一伙的,正在等着给你收尸吗?”
他笑了,这是第一次,他面对她的笑容没有嘲讽,没有阴寒,是她最喜欢的暖如春风的笑容:“因为我相信,你舍不得我死!如果你爱我,你一定舍不得我死,如果你恨我,你一定舍不得我让别人杀死!”
被他直截了当地说中了心事,孟漫心里翻江倒海,脸上倒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还挺了解我的,我的确不舍得你被别人杀了!”
“那你为什么要帮陆穹衣害我?”
“我才没……咦,你怎么知道那个人是陆穹衣?”
“能把陆家剑法用到人剑合一的人,这江湖中恐怕没几个。更何况,他在画舫上用的杀招不留半分余地,明显是决心取我性命。面对自己决意要杀的人,他用的必定是自己最熟悉的武功……还有,对小尘不熟悉的男人,不可能会警觉到小尘身上的暗器,他能先知先觉,而且熟悉暗器的机关,除了陆穹衣不会有第二人。”
孟漫由衷地赞叹:“你都要被他刺成筛子了,还能想到这么多没用的事。”
“我就算要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宇文楚天道,“可我还是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以陆穹衣对我的了解,他绝对不会知道我这么多的弱点,更不会知道我要上濯光山找紫清真人解蛊,这些应该都是你告诉他的吧?你为什么要跟他合作?”
“因为陆穹衣和夜枭做了笔交易,他愿意拿陆家名下所有的酒楼换取紫清真人的命。这可是笔大买卖,胜过我们干半年的。哥哥自然要接下这笔大买卖。起初我想让你动手,可是你不肯接,没有办法,我只能让陆穹衣自己动手了。但我真没想到他会对你痛下杀手,你是他的血亲手足,他居然能对你下此狠手,我真是低估他了!”
“只是交易这么简单?”
“嗯,我们帮他杀人,他付钱,就这么简单!”宇文楚天当然看出孟漫的心思,如果只是杀人付钱的交易,他们根本不需要弄得那么复杂,她一定还希望把他牵扯其中,让全江湖的人都以为他是凶手,这样他走到哪里都会被打上夜枭的标签,不可能和各大门派合作。
不能用噬心蛊控制他,他们兄妹就想用这种方法让他无法脱离夜枭。
他又问:“陆穹衣为什么要杀紫清真人?濯光派是江湖的泰山北斗,陆穹衣敢杀他,就不怕事情败露?”
在他的印象中,陆穹衣做事必有目的,他敢于如此冒险,一定有让他冒险的理由。
孟漫一扭脸:“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宇文楚天扬扬眉,眼中闪动出一种勾魂摄魄的诱惑:“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也告诉你一件你想知道的事。”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她直接拒绝。
“那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不论你对我有多好,为我做了多少事,我始终对你不假辞色?”
“为什么?”
他微笑,无言地看着她。
她真的很想知道。当然,她也从来没打算为陆穹衣保守什么秘密,反正陆穹衣又没给她保密费。
“因为他的父亲,也就是你的舅舅陆林峰,就是死在紫清剑下。”
宇文楚天面露惊讶之色:“濯光山素来与无然山庄交好,为什么紫清真人要杀陆林峰?”
孟漫犹豫了一下,道:“好吧,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全都告诉你。”
宇文楚天撑着手臂坐起身,仔细听着,生怕错过了一个字。
“你一定想象不到,陆林峰也是夜枭中人,在我哥哥之前,他是夜枭的副门主。有一次,门主让他去杀无烟居的林无烟,他认为任务很简单,只带了几个人去。谁知他在无烟居遇到了紫清真人,被紫清真人所杀。”
宇文楚天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可待他把前因后果梳理一番,又发觉一切他曾经无法理解的事都理所当然了。
陆林峰是夜枭的副门主,也是无然山庄的承继者,他原以为待他成为陆家真正的主人,便可借着夜枭的势力巩固无然山庄在江湖中的地位,称霸江湖。可没想到,陆无然宁可把无然山庄交给外人,也不愿意交给他,所以他给自己的父亲下毒,给自己的妹妹下毒,只为掌控无然山庄。
“十年前,带人去杀我父母的人,是不是陆林峰?”虽然早已猜到,他还是想再确认一次。
“不错,是他!”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心狠之人?”
孟漫道:“不管陆林峰有多坏,陆穹衣到底是他的儿子。这些年来他一直想找机会报杀父之仇,无奈紫清真人隐居避世多年,他连紫清的面都见不上。迫于无奈,他找到了我们,希望我们能帮他报仇。刚好我得知你准备和魏苍然去濯光山找紫清真人解毒。哥哥说你中的噬心蛊无药可解,最多只能靠真气将蛊虫封制,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所以,我们就接了陆穹衣这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我懂了!”
现在他终于懂了,全部都懂了。
孟漫为他擦了擦脸上的汗,分明是个骄傲又任性的女子,可她照顾他的动作却比落尘还要温柔:“你的问题我都回答了,我想知道的呢?”
他缓缓闭上眼睛:“我今天累了,改天再聊吧!”
“你言而无信!”
“我从来没说过今天会告诉你。”
“你!”
孟漫咬牙切齿地看着他,要不是他全身是伤,无处下剑,她真想狠狠刺他一剑,以解心头之恨!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她试着找点别的话题吸引他,“你不想问问你妹妹怎么样了?”
“陆穹衣不会杀她,更不会为难她,所以我根本不需要问,她一定在濯光派休养。”
“你有没有什么消息要告诉她?”
他想了想,摇头:“不用,她会在濯光山等我的。”
孟漫阴沉地笑了笑,既然他不问,那就不能怪她不告诉他。为了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她特意把他的衣服脱下来,穿在一个身形体态和他差不多的男人身上,让野兽把那个男人啃得面目全非又丢在碧落河的下游。
他的宝贝妹妹知道他死了,一定会悲痛欲绝,一想到落尘悲痛欲绝,她就特别开心!
不管宇文楚天怎么气她,她都觉得心情很好,阳光明媚。
午夜时分,落尘又从噩梦中惊醒,她没有害怕,也没有惊叫,她只想再闭上眼睛多睡一会儿,因为在噩梦里还可以多看他一眼。
一双温暖的手抓住她冰冷的手,她猛地坐起身,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可惜,眼前的人不是他,而是陆穹衣。
“表哥,你怎么在这儿?”
“你哥哥说过,你晚上会做噩梦,梦醒了就会害怕,他不在你身边,所以我来陪你。”
落尘望着一片黑幕的天空,用尽了全力才逼自己冷静下来,没有一冲动就把手中的毒药洒在他身上。
陆穹衣不是普通人,想要杀他,不会这么容易。她必须等待机会,等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
“小尘。”他见她没有抽回手,便握得更紧,看了一眼她枕边绣了大半的鲜红嫁衣,道,“我们成亲吧。”
“成亲?”
“是的,我认真考虑过,为了你,为了你腹中的孩子,嫁给我是你最好的选择。”
“表哥,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接受,我已不是清白之身,我怎么能嫁给你?”她道。
“我不在乎这些!小尘,你和楚天无名无分,将来生下他的孩子,你如何能抬头做人?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包括给你和孩子一个名分,一个依靠,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家。”
她仰头,哀伤又感激地望着他,就像一个孤独无依的女人望着她生命中最后的避风港,而这港湾不是她要的。
她刚要摇头,心念忽然一动。嫁给陆穹衣,她的孩子就有了陆家的姓氏和陆家小少爷的身份,那么即使他没有了亲生父亲,没有亲生母亲,也没有继父,他将来的日子恐怕也不会过得太难。
腹中一阵剧痛,她急忙以灵力护住小腹,不料胸口一阵翻滚的剧痛,她掩口猛咳,咳出一口甜腥的血,可她还是用尽心力去护住她的孩子,他们的孩子……
陆穹衣心疼地拥她入怀:“小尘,你的内伤还没好,千万别再动用真气护胎,这样下去,你的身子会撑不住的。”
在他的怀中,她木然地点头,无喜亦无忧。
陆穹衣也不在意,又道:“楚天已入土为安,魏前辈也是诸事缠身,无瑕照顾你。明日,我带你回陆家好好养伤吧?”
“一切就听表哥安排吧。”她仍是没有表情,好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人偶。
陆穹衣完全能够理解,对于一个刚刚经历阴阳永隔的女人,悲痛在所难免,但他坚信只要他用心对她,总有一天她会和以前一样,对着他笑。
时隔二十年,无然山庄又迎来了一场盛大的婚礼,到处张灯结彩,到处都洋溢着喜气,前来送礼祝贺的人络绎不绝。
而婚礼的新娘子,每天一身缟素地坐在房间里,绣着她的鲜红嫁衣。沋沋坐在她旁边一针一线地绣着梅花,手指上的血染红了花瓣,落尘看着她,就像看见了数月前的自己。
那时候她以为心最痛也不过是看着他娶雪洛,但比起现在,那哪里算得上是痛苦!
看着外面阴云压顶的天,她又在心中默算了一遍日子,今天是七七的最后一天。曾经,她坚定地以为他不会死,随着时间一日日过去,一日日的失望让她变得不那么坚定,可她仍然不愿意相信他已经死了,仍然不认为那个从水中打捞出的尸体是他。
有时候,她也不懂她为什么这么坚信,是不是她在逃避现实,在自欺欺人。
眼前一晃,她隔着纱窗看见一个人影闪过,她慌忙冲到门外,已不见他的身影。
她追到池塘边,碧波里只剩下她孤单的身影和那一轮残月。
七七四十九天,她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次想干脆跳进池中,那样就不会被那些虚幻的希望和失望折磨,这比亲眼看着一个人死去还要痛苦。不是亲身经历过的人或许不会懂,殉情,并不是一时冲动,更不是软弱,是有一种叫思念的疼永无止境,除非死亡;是有一种叫绝望的伤无法愈合,除非死亡……
“哥!”她蹲在池边,望着水里的自己,喃喃道,“你答应过我不会有事,你让我等你,可你为什么不回来?你到底是生是死,你告诉我!”
眼泪落在水里,激荡起涟漪,水波里白色的身影在晃动。那一张脸,即便再苍白无血色,再消瘦不堪,再稍纵即逝,她也认得出,只是她认不出他是人,还是魂……
“哥!”她转头,背后空无一人,“哥,是你吗?”
她四处寻找,大声呼喊:“你如果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是不是你真的丢下我了?是不是你真的不要我了?”
……
“小尘!”
她猛然回头,白衣人影站在她身后,衣袂飘舞。
却不是他,而是陆穹衣。
陆穹衣伸手把她揽在怀里,将手上的衣衫搭在她肩上,将她圈在温暖的小天地里:“小尘,我不是告诉过你,你身子虚,晚上不能出来。”
“我看见他了,我真的看见他了。”
“……”这样的话他听得太多,已经不愿反驳。
“表哥,你明天帮我把他的尸体挖出来,我要好好看看,我要看清楚到底是不是他!”
“小尘,我知道你想他,可这样毫无意义,你要是真的想他安心,就该好好珍惜自己的身子。”
“我有啊,我每天都按时吃药,补品我也全都吃的。”她仰起头,让他看清楚她的脸,“我的内伤好些了,你看我的脸色是不是也好多了?”
“好多了!”他用温热的手指擦去她脸颊上残留的泪痕,含笑道,“我们回房吧,上午他们把你的嫁衣改好送过来了,你再试试瘦不瘦。”
“我自己做了嫁衣,还有几天就要做好了。”
“我不想你太辛苦。”
她摇头:“不辛苦,我只想穿我自己做的嫁衣。”
“好,全都依你。”陆穹衣伸手抚摸着她的长发,就像宇文楚天的手一样温柔,“只要你能在我身边,我别无所求……他给不了你的,我都能给你,你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照顾你,好吗?”
“嗯。”她柔顺地应着,虽然她心中知道,他不能,他永远给不了她想要的。
“我知道你忘不了他,毕竟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你对他的感情岂能说变就变,可你要明白,你对他的感情是依赖,是亲情,不是爱情,总有一天你会习惯没有他的日子,重新开始你的生活。”
她抬头朝他笑着,笑得比星光更迷离:“我会努力的!”
她当然不会让他知道,她早已把孩子五岁的衣服做好,她已经给他们的孩子写了很多封信,告诉他她有多爱他,不舍得他,可是她不能陪着他长大,因为她要做一件必须做的事——报仇!
不论宇文楚天是生是死,她都不能放过害他的人!
“小尘,我们进去吧。”
“嗯。”她跟着他走进房间,关门的时候,她最后望了一眼对面那株垂柳。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那里有一种她熟悉的气息。
她和陆穹衣走进门,关上房门,树后才走出一个人影。
烛影萧萧的窗内,一双璧人正在看着鲜红的嫁衣,她似乎过得很好,跟他预想的完全不同。若是如此,他宁愿自己已经死了……
第二天一早,陆无然房里的侍女站在门外,恭谨唤道:“表小姐,老爷请您过去。”
“哦,好,我换了衣服马上就过去。”
自她回来陆家,她很少去陆无然房里,因为每次去他房里,他都会满脸期盼地问她:“楚天什么时候回来?”
她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强装笑脸回道:“他有事情,可能晚些时候来。”
然后,他们两个人便再无话说,她服侍他吃药,看他日渐枯老的容颜,看他满是斑点和皱纹的手抚摸着手里从未展开过的画卷。
那一刻,她总能感觉出他的忧伤,总觉得他那双写满人世沧桑的眼角没有对尘世的留恋,可为什么他还要撑着满是病痛的身体活着?
换下身上的素服,落尘去了陆无然的房间,见他手中捧着一幅画卷在看。她走过去,一见上面的人,眼泪立刻夺眶而出。
那画中的人是豆蔻年华的陆琳苒,她在山巅舞剑,清冷的明眸流转,瑰艳的双颊轻仰,薄唇微合,与宇文楚天有七分相似。
“外公,让我看看行吗?”
他将画卷递给她。她小心翼翼地接过,轻轻抚摸着那五官,即便没有那细腻的触感,能再见这栩栩如生的脸也已足够。
仔细再看,发现画卷下面落着两个字:孤羽。
“这画是我爹画的?”
陆无然看她手指触摸的两个字,叹道:“这画是琳苒失踪之后,我在她书案上找到的,是你父亲画的她……”他说到此处,停了停,掩口咳了几声,“琳苒至孝,是我害了她。”
“外公,您别难过!”她劝慰道,“她在去世前和我爹爹很恩爱,她很幸福,也很满足。”
陆无然看了一眼在旁边为他摇扇的侍女,哽咽道:“孩子,外公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父母。”
“这不是您的错。”
“不,这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对琳苒寄予那么大的期望,不是我让她一个弱女子承担陆家的责任,她就不会……”
她紧抓住他颤抖的双手,给他安慰。面前这始终让她感觉不到亲切的老人,此刻也变得亲近许多。
他忽然又想起什么,拉着她的手问:“小尘,楚天到底什么时候能来?”
“很快就来了。”
“那好,我等着他……”他笑笑,堆满皱纹的脸上都是期待和向往,“他真像琳苒,不但长得像,性格也是那么执拗,认定的事情谁都无法改变。”
“是啊,他总是用自己的方式对人好,他这一生,其实无愧于天地,只是有愧于自己。”
她抚摸着画卷,手指下的人在对她微笑,似乎在说:小尘,你别难过,我们三个很快就可以重逢。
“小尘。”他唤道,“你以后要多关心关心楚天,我看得出他过得不好,他心里背负着很多东西。”
“我会的,等我看见他……我一定好好待他。”
“你要告诉他,别像琳苒一样,总为别人活着,到头来苦的是自己。”
“我记住了。”
侍女端来了药,她一口一口地喂他。忽然,她闻到药里有一股血腥气,她不解地问侍女:“你在这药里加了什么,怎么这么重的血腥气?”
侍女一呆,急忙跪地回道:“奴婢还是和平时一样,奴婢不敢多放任何东西。”
落尘见侍女毫不知情,再看陆无然的脸色,这才留意到他今日的脸色比平时好了很多,气色也好,难道……
她的心猛地抽紧,难道这多了的一味血引可以解毒疗伤?这世间只有他的血可以解毒,而且必须是鲜血,那就是说——他还活着!
多日来缠绕在心中那点不灭的幻想好像突然被什么点燃,她感觉全身都像是被火灼烧着。
她压制着手指的剧烈颤抖,一口一口地喂着陆无然吃药,一边吃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
一碗药吃完,他的精神状态更好了些,落尘再也不能自已,匆忙放下药碗,起身道:“您累了,休息一下吧,我明天再来看您。”
“嗯,去吧,嫁给穹衣之后,要好好做他的妻子……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好好待他。”
“是,我记住了!”
出门后,她没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去了祠堂,祠堂一如既往的安静,蒲团还放在原来的位置,好久没人动,她拿了一支香点上,正要插入香炉中,却见其中残留了一些香灰。
她来陆家这么久,从未见任何人来为陆琳苒敬上一炷香。
她立刻四处张望,祠堂的窗子紧闭着,窗外,疾风阵阵,落叶萧萧,红色的灯笼和纱幔在风中飘摇,薄薄的光束从紧合的窗缝掠入,照不尽的冷清。
“哥?哥!”她试探地唤他,出口的声音因为太过紧张而颤抖,“哥,是你吗?你来了?”
没有人回答。她劝自己冷静,可她已经没办法冷静了。她就像在黑暗中迷失的人,看到了一点点的光明,不顾一切地想抓住那一点微弱的光,就算那是万丈悬崖,她也不愿意放弃,不能放弃!
她在祠堂里到处寻找,想找出点什么,证明他还活着,然而空荡荡的祠堂里什么都没有。可她还是不想放弃,她大声喊:“哥,到底是不是你,你到底是不是活着?你告诉我,你说句话!”
还是没人回答。是她的错觉吗?是她的胡思乱想吗?他如果真的活着,早就应该出现了,他怎么会宁愿让她每天承受生不如死的痛苦,也不出来和她说句话?
外面传来沋沋的说话声:“少爷。”
“你怎么在这儿?”是陆穹衣的声音。
“我到处找不到表小姐,想看看表小姐在不在祠堂。”
“不要打扰她了,让她一个人静静吧。”
“是!”沋沋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但只有沋沋的脚步声。
落尘跪在地上,慢慢抚摸着发丝,她发丝上的暗香慢慢弥散到空气中,混入烟香中,无人能察觉。
祠堂的门被推开,陆穹衣缓步走进来,阳光在他脸上投射下的尽是阴影,所以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小尘,今天怎么突然来祠堂上香?”他的声音总是柔得像是能拧出水来。
“我忽然很想他们。”她平静地道。
陆穹衣跪在一排灵位前,与她并肩跪了很久,才问道:“今早外公找你过去聊天了?”
“嗯,他说……”落尘吸气,缓和了一下心口因为骤然紧缩而带来的惶然,“他说让我好好和你在一起,好好待你,他还说他没有时间了,很想最后见哥哥一面,可是……他不知道,他永远等不到了。”她闭上眼睛,悲伤的泪从眼角坠落,一发而不可收。
陆穹衣抚摸着她的发丝,然后捧起她的脸,温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人死不能复生,就算你再怎么想他,他也不可能回来了。”
她摇头,伏在他肩上失声痛哭:“为什么,为什么他都不回来看我一眼?哪怕是远远让我看一眼,让我看看他变成什么样子,瘦了没有。不是说人死了,只要有所眷恋,就舍不得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吗?他为什么说走就走,为什么那么狠心?”
“因为他知道,你还有我。”
她含泪点头,靠在他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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