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男人,你靠近了他,就没办法再离开他,因为他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力量,无形中吸引着周围的人,让人很容易靠近,却很难远离。
泞王爷宇文楚天就是这样一种男人。
看着山路上他勉强撑着的背影,我不觉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那日主上告诉我,今后我要尽心为泞王爷效力,那时我只听过泞王的称谓,从未见过他的人。
他不上朝堂,不参朝政,徒有虚名,我不明白主上精心培养我十九年,为何要把我赐给一个无所作为的王爷。
带着满心的疑惑,我见到了他。
那日,他应主上召见,入宫为皇后诊病,淡淡的一身青衣,走过薄薄晨雾,如水波,如烟云,可远望,不可触及。
他见主上,弯腰行礼,未跪拜。主上也不介意,反倒赐座。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从不跪主上的,他也不跪任何人。
主上说,他这样的人宁折不弯,宁可杀不可辱,宁死也不跪。他就喜欢这样的人,可共谋大事。当然,我和主上都不会想到,他这辈子是跪过人的,而且是个女人。我想主上若是知道,一定另做打算,可惜他不知道。
那日,他与主上在内宫中聊了许久,我就守在门外,他们说的字字句句我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在帮主上谋划着一统天下的霸业,而这大业的第一步,便是夺权——将大司马宇文烈在宣国的势力连根铲除,从他手中拿回主上应有的大权。
自那日,我懂了主上为何要我替他效力,因为他不仅身怀绝世武功,还有天下第一庄无然山庄和杀手组织夜枭的势力支持,最关键的是他已接手了俞王爷培植多年的暗卫,这世上只有他才能实现主上的愿望。
我发誓此生追随于他,效忠于他,就像忠于主上一样。然而,他却没有许我跟随他,只让我留在宣国等候他的召唤。
我这一等便是半年多,他终于回了宣国,那时我几乎认不出他。他躺在床上,脸色灰白,分明睁着眼睛,看来却如同一个死人。是的,那是双死人才会有的眼睛,看不见一丝的光彩和情绪……与当初帮主上刺死宇文烈、消灭所有宇文烈余党的泞王爷判若两人。
主上带了宫内最好的御医来探望他,御医说他内伤外伤皆未愈,加之忧思过重,心力交瘁,怕是不久于世。主上满面悲恸之色,泞王却清淡地笑了笑,道:“我若那么容易死,早已死了几百次,皇叔且放心,我想做的事还没做完,我不会死的……”
主上知他医术不凡,心下顿时安定,与他聊了半日便摆驾回宫。
主上走后,他唤我到身前,道:“素闻你能干,办事稳妥,你可否帮我找一个人?”
我信心满满地跪地领命,我以为不论事情有多难办,我只要尽心尽力,必能为他分忧解难。
他起身下床,站于案前画了一幅画像。只看了水墨丹青的画像,我便觉这女子极美,若是有了颜色,必是人间绝色。
见他作画时提笔忧思,落笔生情,我猜想他笔下之人定是他的心上人,派人四处打听后,我才知道那女子叫宇文落尘,是他的妹妹,也是宣国的落尘郡主。不知何故,落尘郡主在一个月前从浮山跳了下去,未见尸骨。所以他坚信她活着,要我掘地三尺也要找出她来。我派人不留一处地搜索,从宣国找到泱国,从中原找到西域,挨家挨户,连青楼的杂役房都没放过,除了没有掘坟墓,该找的地方都找了,但毫无收获。
他每日都会问我一遍:“找到了吗?”
“默影无能。”这四个字我回答了近三百遍。
有一日,深冬的雪铺天盖地落下,我为他披上裘氅,遮去呼啸入窗的冷风。他浅浅道了声谢,便又低下头去,伏案作画,笔下仍是落尘郡主的音容笑貌。
见他的脸色愈来愈差,我不得不提醒他休息一下,切莫伤身。
他摇了摇头,要我为他关上窗子,免得风吹皱了他的画纸。
我依言为他关了窗子,倒不是为了他的画纸,而是他的身体。别人不知,我服侍他一年多,深知他的病情。他身上的外伤虽已无碍,内伤却因思虑过重,迟迟不见痊愈。我总怀疑他自己不愿意伤愈,否则江湖都传闻他医术无双,他怎么会不为自己医治,甚至没给自己开过半个方子、配过半服药?幸好每月月中,濯光山会派人来送灵药给他,待眼看着他服了药,濯光山的人才回去复命,可他服了药后,身子刚恢复些,便又去帮主上办事,完全不顾自己的身子。
等到他画完最后一笔,他抬头看看我,又问我:“人可找到了?”
我忍了一年,终于忍不住了,回道:“王爷,活人的地方我都找遍了,没有。若您一定要找到她,那就只有掘坟了。”
他面色青白,扶着窗沿坐下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道:“不要掘坟了,在活人里找吧。”
我这才明白过来,郡主怕是早已不在人世,他之所以还让我寻找,且让我在活人里找,只不过是心中还存着一种寄托,他并不是真要找到郡主,他只是想要以这种希望支撑他把想要做的事情做完。
自那日后,我放弃了准备掘坟的打算,也放弃了寻找郡主。一来,我知道根本找不到,二来,那阵子他筹划了一年多的计划开始实施了,他陆续帮主上除掉了很多人,都是让主上头疼万分却无能为力的人,比如凌王。所以他日日操劳,我追随着他也不得闲暇。
但他照旧每日问我:“找到了吗?”
我照旧日日回答:“默影无能。”
又是两年过去了,主上的大业渐成,王爷所筹谋的事也只剩最后一步——清除泱国最后的障碍。
按照计划,数月前,我随他进了邺城,一切本全在他掌控之中,眼看大事即成,却没想到,他消失了三年的妹妹落尘郡主,却意外地出现在兰侯府,彼时她已不叫宇文落尘,她叫兰浣沙。
我惊讶万分,两年多以前,这兰侯府我也是反反复复找过几遍的,绝没有一个叫兰浣沙的女子,却不知她为何会在此时出现,还是以萧潜未婚妻的身份出现。我甚至怀疑是萧家故意找人假扮郡主,以惑他心神。我立刻暗中调查,才知兰浣沙确是郡主无疑,她三年前落下悬崖险些丧命,幸好她的母亲兰夫人救了她。
她在山中养伤一年,所以我未在兰侯府中找到她。这两年,她伤愈回到兰侯府,我却停止了寻找。
我办事不力,害他苦思妹妹两年,万死难辞其咎。我本无颜再见王爷,不想他却劝我道:“能找到她就好,这两年的痛苦是我应得的惩罚。”
我当时并未能深刻理解他这句话,直到他住进兰侯府,日夜站在窗前遥望着郡主。他看见她笑,也会笑,这三年里我从未见他笑过,从不知他笑起来那么好看,那么愉悦。然后,我担忧的事情发生了,当我们一切准备就绪,可以除去萧家的时候,他却告诉我,放过萧潜。我懂,萧潜是郡主的意中人,伤害郡主一丝一毫的事,他都不会做,更何况杀他的意中人。
后来,他又告诉我,不动萧家的人。我也懂,还是为了郡主。
可是后来,我越来越不懂了。
他竟然因为郡主的一句恳求,不惜耗费自己的内力,救活凌王的儿子。这三年来,濯光山时不时为他送来护体灵药,主上也四处寻觅珍奇药材,为他治疗内伤,为此宣国的御医们一刻不得清闲,濯光山和主上如此费心费力,总算让他内力恢复大半,而这萧朗布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局,竟让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我真的不懂,他对郡主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细细回味,我发觉他的眼神有些不对,却又想不出来哪里不对。
有一日,我见他站在青石路上,顺着忘记关上的窗子望着郡主的闺房,他的眼神忽然滞了滞,匆匆移开,又犹疑着看了回去。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郡主在换衣服,轻薄的衣裙从她肩膀滑落,露出光洁如玉的肌肤,让人心驰神往。
我讶然看向他,他还在凝神望着她,表情淡然,眼中却闪动着灼灼的渴望。我恍然醒悟,终于明白他这几日来看郡主的眼神哪里不对,那不是哥哥看妹妹的眼神,那是男人看心爱女子的眼神……
他爱她,以一个男人爱女人的方式在爱着自己的妹妹。
那一瞬,我惊讶,我震撼,但我不觉他的爱可耻。我只觉得他悲哀,他如此深爱着,却只能远远望着,压抑着,不让任何人看出,更不能让心爱之人看出。
这种爱很苦,我知道,因为我每日都在经历。
但他应该比我更苦,因为我生来即是任人摆布的奴,我一辈子没有过自由,没有机会渴望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他不同,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爷,是无然山庄的主人,他想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他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
这样的人,却得不到自己心爱的女人,他一定要压抑更多的欲望。
夕阳隐没,他仍在浮山湿滑的路上举步维艰。曾经,他是主上所仰仗的泞王,是曾经如神祇般让我仰望的男人,如今,他的身体已孱弱至此,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他对这尘世再无半分的留恋……
信鸽从空中落下,我走过去,取下缠在信鸽脚下的绢布条,看见上面的字,我犹豫良久。我不能违背他的命令,可我也不能眼看着他这么下去……
“是皇叔的信鸽吗?”他问道。
我将绢布信件收入袖中,恭敬回道:“是的。主上已封了雪洛姑娘为崃郡主,也为她建了邺城最大的医馆。现在,崃郡主已是泱国有名的女神医了,求医之人络绎不绝,钟情于她的世家公子更是踏破了她的门槛……”
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那就好!”
我悄悄握紧袖中的绢布,也露出笑意。
我相信,我做的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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