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隆二年,十月十六,初雪。
皇后谢氏被废,太后杨氏“身染恶疾”,由锦麟卫亲送,前往栖霞山行宫休养。
与此同时,南齐与北梁勉力维持了二十五年的和平被打破,边境爆发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战争。
朝野动荡,百姓惶然。
傅经纶准备御驾亲征,已经颁发明旨到各州府集结兵马,目标七十万,先行的辎重粮草也陆陆续续被送往北境凤凰关。
一场倾举国之力的大战,在所难免。
消息传到定王府时,外面雪正浓,姜妙披着鹤氅抱着暖炉立在窗前,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长长叹了口气。
要打仗了,然而傅经纶还是不愿把小宝还回来。
“姑娘,别站在风口了。”青杏端了一筐子炭进来添,见她站那儿一动不动,不由得有些担忧,“您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可不能有个头疼脑热的,那可不得了。”
姜妙闻言,转过身,面上一片愁云惨雾。
青杏看出她又在想小公子,犹豫了会儿,“要不,奴婢再去承恩公府跑一趟请傅世子入宫帮忙看看?”
“我亲自去吧。”
……
一刻钟后,姜妙带着青杏坐上马车,直接去了福隆街承恩公府。
递了帖子之后没多会儿,一身刻丝锦袍的傅经纬果然就匆匆跑出大门外,他没来得及撑伞,头上顶着几朵雪花。
瞧见定王府的马车停在外头,他唇角弯了弯,特地放慢脚步,眉梢微扬,“竟然主动找上门来,小寡妇,想本世子了?”
马车内青杏一听,小脸有些黑,咬唇看向姜妙。
姜妙慢条斯理地挑开锦帘,视线与傅经纬的对上。
有求于人,她不得不笑脸以对,“小宝还在宫里,想请世子爷帮帮忙,把他带出来。”
“这会儿知道本世子无所不能了?”傅经纬拂去肩头雪瓣,走向马车窗外,俯下身,笑容邪肆,“就只知道让我办事儿,什么时候让我亲一口?”
姜妙抱着手炉往旁边挪了挪,尽量远离他,“你若能把小宝救出来,将来我家相公必有重谢。”
听她提起楚胤,傅经纬俊脸一下子垮了,“真没劲!”
过了会儿,他又道:“我若能把他弄出皇宫,你让他给我当干儿子,如何?”
“我说了不算。”姜妙眉眼沉静,“你要能让他心甘情愿管你叫声干爹,那我绝无二话。”
“干爹好。”傅经纬哈哈大笑两声,“干爹也是爹。”
青杏小脸更黑,这不是明摆着占姑娘便宜吗?
姜妙摁住躁动的小丫头,“咱们回吧。”
回府路上,青杏还是气不过,“那个傅世子,简直就是个色胚,每次见着姑娘,就跟笼子里放出来的饿狼似的,也不知他后院那些姬妾是干什么吃的,那么多人还拿不下一个傅世子吗?”
让小宝认傅经纬做干爹,的确是给那个登徒子占了口头上的便宜,但姜妙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儿子才三岁多,就被迫跟亲娘分开,尽管北梁安插在南齐皇宫里的探子每天都会有密信传出来说小宝多好多好,安然无恙,但终究不是她亲眼所见,怎么可能真的放心?
肖彻走后,她就一直防着杨太后和傅经纶会有所动作,然而千防万防,没防住小宝会以这样的方式落到傅经纶手里。
摸了摸仍旧平坦还未显怀的小腹,姜妙如今只盼着肚子里的小家伙能平平安安,小宝也能平平安安地从皇宫里出来。
……
应了姜妙的请求,傅经纬回屋添了件披风便骑上马去了紫禁城。
然而跟往次的畅通无阻不同,他今日吃了闭门羹。
傅经纶不见他,说要准备出征事宜,并且放了话,小宝是人质,他会带着去前线,让定王妃歇了心思,别妄想把人弄出去。
站在乾清门外吹着雪风,傅经纬抹了把脸,望着传话的小安子,“你是不是听错了?”
小安子道:“世子爷,这就是皇上的意思。”
“不是……”傅经纬伸长脖子朝着大殿方向大喊一声,“三岁半的奶娃娃带去前线,小舅舅你没毛病吧?”
“世子爷,请吧。”小安子直接下逐客令。
傅经纬不肯走,又在大门外磨蹭了好一会儿,却始终不见傅经纶,而且乾清宫四周的守卫明显比以往更为森严。
傅经纬讨了个没趣,只得悻悻离开。
姜妙早料到事情不会顺利,但还是在听到傅经纶要把小宝带去前线这句话时忍不住红了眼眶,急得心里直打鼓。
“姑娘,可不能再动了胎气。”青杏扶住摇摇欲坠的姜妙,满眼心疼。
傅经纶站在石阶下,闻言脸一沉,眉头深深皱起,“你又怀孕了?”
“三个多月。”姜妙站稳后,没有避讳,如实回答。
“楚胤的种?”傅经纬又问。
“……”姜妙无语,“不然呢?”
“靠!”傅经纬怒道:“这孙子以前果然都是装的。”
什么身中奇毒不能人道,现在竟然连种都有了,这不是瞎扯淡吗?
“是不是装的,以后碰了面,你亲自问他就是了,既然事儿没办成,那就这么着吧,外头冷,我得进去了。”
姜妙说完,带着青杏转身就走。
“哎……”
傅经纬没把人喊住,一路骂骂咧咧地回了承恩公府,把楚胤他祖宗都给问候了一遍。
……
大军集结需要时间,傅经纶一时半会儿还出不了征,但这些日子上朝,所奏之事全是与前线有关的。
小宝被困在乾清宫里,每天都有锦麟卫把守,他出不来,只能乖乖待在里头,要么看书,要么睡觉,要么吃。
除了不能踏出门槛半步,其他地方并未受到虐待。
他与傅经纶同榻而眠将近两个月,发现了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每天晚上到半夜,这位白天生龙活虎的皇帝,都会痛到痉挛,全身冒冷汗。
虽然小宝不清楚傅经纶为什么会痛,但在他看来,傅经纶的症状与他爹当年毒发时不遑多让。
哦,他爹毒发是隔段时间来,这位皇帝每天晚上都会发作。
这让小家伙产生了一种错觉。
再这么疼下去,皇帝早晚得被活生生给疼死。
这天晚上,小宝闭上眼装睡,果然没多会儿,旁边的傅经纶就开始发作了。
他没有痛呼出声,想来耐力还行。
大概是不想吵醒小奶包,他掀被下榻的声音格外轻。
小宝听到他走到桌边倒水的声音,然而因着太疼,手一抖,那只贵重的珐琅彩白地茶碗直接落在地毯上,发出“哐啷”一声响。
小宝再也装不下去,他坐起来,揉揉眼睛看着他,就见仅着中衣的傅经纶死死捂着胸口,额头上渗出冷汗,神情痛苦至极。
小宝下了榻走到桌边,踮着脚尖拖过另一只茶碗,费劲倒了杯茶递到他跟前,声音又奶又软,“你是不是中毒了?”
傅经纶接过茶碗,仰头一饮而尽。
茶水并不能止痛,因此他面上的痛苦之色未减分毫,只是缓缓抬头,对上眼前小奶包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唇角微微扯了扯。
小宝说:“我爹爹以前毒发也这样,但是有大夫给他看,你要请大夫吗?”
傅经纶摇摇头。
毒有解,蛊无救。
太医们把脉连蛊虫都查不出来,如何对症下药?
小宝又上前几步,“那你要吹吹吗?”
“吹吹?”傅经纶一愣。
“娘亲说,疼的时候吹吹就好了。”小宝俯下身看了看被他死死揪着的胸口位置,噘着小嘴呼呼往那儿吹了吹。
傅经纶仍旧很疼,心底某个位置却被触动到,不由伸手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
小宝吹了会儿,站直身子问他,“还疼不疼?”
傅经纶疼到无法开口,只摇摇头,表示不疼了。
“那睡觉吧,好困呀!”小家伙一面说,一面打了个呵欠。
傅经纶深深吸口气,弯腰将他抱起来,回到龙榻上。
小家伙并未沾床睡,躺下后越过横在中间的方枕,眼巴巴望着他,“我听说,你把你大媳妇儿给打入冷宫了,为什么呀?”
“她不听话。”
“那其他小的呢?”
傅经纶淡笑了笑,另外那十四人,家族全是杨太后一党的。
当初秀女入宫,他原本不同意,太后却不许,甚至不惜让人去傅家把承恩公给请来。
然而,杨太后大概死都想不到,承恩公并未劝他选秀。
承恩公说,他完全没有选秀的必要,因为,无福消受。
也是在那天,那个曾经充当了他二十四年“养父”的人,亲手将血淋淋的真相撕开摆到他眼前。
他中蛊了,“养父”亲自下的。
一阴一阳两只蛊,一只在小丫头体内,一只在他体内,但凡交合,蛊虫必醒。
从今往后,他不能再碰除了她以外的任何女人。
但他最后还是坚持把秀女选入宫,只为控制追随太后的那部分大臣。
如今太后去了栖霞山行宫,也是时候将她的余党一网打尽了。
想到这儿,傅经纶回拢思绪,心口疼痛减退了几分。
小宝还在眼巴巴地看着他,“你怎么不说话了?”
傅经纶问他,“你长大后,准备娶几个媳妇儿?”
小宝想了想,说:“我爹爹娶几个,我就娶几个。”
傅经纶挑眉,“万一你同时喜欢好几个呢?”
小宝不答反问,“那你是同时喜欢了那么多,所以才娶的吗?”
傅经纶笑,“因为她们对朕有用。”
小宝不太能理解,“唔”了一声,“我那么小,要是同时喜欢好几个,肯定会忙不过来的。”
傅经纶笑笑,“夜深了,睡吧。”
小宝爬回自己的位置上,扯着被子咕哝了一句,“今天晚上能不能熄灯睡觉?”
“不能。”
“为什么?”
“这是规矩。”
“你怕黑吗?”
“……”
这个问题,小家伙入宫后没少问,傅经纶没搭理他,闭上眼很快睡了过去。
……
冬月初八,天上下着茫茫大雪,京中气氛因着两国战事而格外紧绷。
在这紧绷的气氛中,田幼微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新娘子。
姜妙带了添妆礼去给她送嫁。
屋檐瓦楞上铺着厚厚一层雪,户部尚书府张灯结彩,红绸遍布,满目喜庆。
田家来往的亲戚多,给田幼微送嫁的本家姑娘就多不胜数。
姜妙才到她闺房外,就听得里头传来一阵阵热闹的嬉笑声。
庭院里忙活着的婆子们一见姜妙,赶紧挑帘进去通报。
田幼微不能亲自出来迎,让陪嫁丫鬟浣花出来接了一把。
姜妙随着入内,就见田幼微已经换上了嫁衣,这会儿正坐在铜镜前,一眨不眨地欣赏着自己的美貌。
姜妙嘴角微抽,“天天看,还没看够呢?”
田幼微从铜镜里得见姜妙,马上就笑了,“以前总听人家说,女儿家出嫁这天最美,我今儿算是长见识了,你瞅瞅铜镜里这美人,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一旁给她送嫁的本家姑娘们闻言,顿时掩唇轻笑。
姜妙也被她弄得有些无语,“新娘子不都等着别人夸吗?你怎么自个儿夸起自个儿来了?”
田幼微不以为然,“我若是自己都不觉得自己美,旁人怎么可能看到我的美?”
竟然自恋到了这种程度!
难怪要提前换上嫁衣,合着就为给自己欣赏呢!
姜妙认识的人里面,也就这么一位了。
闺房里姑娘不少,但姜妙基本都不认识,田幼微怕她不自在,便不管另外那几个,只同姜妙说话。
“听说你有喜了,胎心没问题吧?”声音压得很低。
“挺好的。”姜妙点点头,她怀孕的事儿,没怎么对外宣传,毕竟现在的身份有些尴尬。
原本想让一白传信去北梁给肖彻让他得知自己又当爹了,然而听说边境已经开战,姜妙索性作罢,想着等大战结束再告诉他也不迟,没得让他分心。
小宝落入皇帝手里的事,田幼微有所耳闻,当下见姜妙没什么精神,她忽然笑道:“伸手来,我给你算算这一胎是男是女。”
姜妙不太相信她,“你不是不会吗?”
“不会算,会蒙啊,反正不是男就是女,总能对一半儿。”
姜妙将信将疑地把手伸出去。
田幼微不是大夫,自然不可能给她把脉,而是看了看手相,随后细细思量起来。
姜妙让她给弄得神经紧绷,“怎么样?”
田幼微轻咳一声,“是男是女算不出来,不过,有可能是双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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