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味道很难闻,给人的感觉也很不好。
谢朝雨皱了皱鼻子,若一定要形容,她觉得像是宰杀超过一天的野猪肉散发出来的腥臭味,其中还混杂着没清理干净的内脏的味道。
本就在失眠,现在闻到了这么一言难尽的气味,她觉得自己字面意思上的,鼻子眼睛都被辣到了。
光明似乎还在很遥远的地方,天亮还需要一会儿,现在还很精神。
对面秋菊坊那一处熹微的光亮,随着晨风的吹拂,树影摇曳,光亮被晃成了碎裂的朦胧,无论是气味还是灯光,都在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感。
谢朝雨推开半掩的窗户,决定去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
距离不远,都不用借助飞行法器,谢朝雨轻飘飘地落在秋菊坊院里的一棵巨大的桃花树上。
这棵树树冠浓密,桃花开得绚烂,正好能遮住她身上白色的中衣。
轻轻拨开桃花枝丫,谢朝雨看向树下。
一瞬间,她便瞪大了眼睛,下意识拽紧了手里的花簇。
那是一只狰狞的兽。
谢朝雨夜视能力很好,能清楚地看清那只巨兽的全貌。
通体黑褐色,没有一丝毛发,身体表面覆盖着坚硬的鳞甲,体型巨大,四肢壮硕,肩背布满了怒张的肌肉块,爪子的部分,更是触目惊心,一尺多长的坚硬指甲搭在地面上,在窗口灯光的映射之下,那爪子泛着锋利的寒光,趾缝间塞着不少肉体组织的残余。
从谢朝雨的角度,能看见那只巨兽嘴边森寒的獠牙。
它似乎在进食,面前是血淋淋的肉块,“嘎吱嘎吱”,骨头被咀嚼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巨兽像是饿极,撕裂肉块时,红红白白的碎肉乱飞,口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流淌一地。
“吃慢点,小黑你总是这么着急...”
有人啊?
清越动听的声音响起,听起来是个年轻男人,谢朝雨的注意力被巨兽吸引,竟忽略了还有人在。
“吼——”
巨兽不满进食被打扰,避开了挠自己下巴的手,发出了不满的低吼声。
它一偏头,便让前方阴影中的人影露出了身形。
确实是个年轻男子,这个时间,本应是大多数人沉醉梦乡的时刻,这男子却衣着整齐,头上的玉冠还好好地束着,显然还未睡。
他一身月白色的衣袍,材质看起来很飘逸,衣摆随着微风轻轻飘动,身量颀长,略瘦,搭在巨兽脑袋上的那只手白皙修长吗,手腕戴着一只金灿灿的镯子。
再看那张脸,谢朝雨不由挑眉。
这人长得倒是不错。
远远看去,唇红齿白,眉目清朗,灼灼少年郎。
只是那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让人不舒服。
一侧嘴角上勾,下颌微微前倾,颧骨未动...他看着狼吞虎咽的巨兽,似笑非笑,释放出来的信息是纯然的恶意。
“好小黑,今日也辛苦你了,外面盯得紧,白天你可不能被人看见了,委屈你饿了一天...”
巨兽面前的肉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男人又取出一整只牛来。
谢朝雨看着此人,整夜未睡的脑袋还是很清醒。
随身带着储物法器,此人明显是修士;
现在是天亮前最混沌的时候,这里又是秋菊坊最偏僻的后院一角,他选的这个时间地点,都很难被人注意到;
再看他的站位,时刻注意将自己的身体藏在阴影之中,无论是从哪个角度,都不太容易看清他,这人应当惯会隐藏;
那只巨兽,结合昨夜从长宁县离开时,谢秋棠告诉她的信息——二姐在巷子中远远窥见的一眼,漆黑色的庞然巨兽,身上带着血腥味,谢朝雨能断定,它正是长宁七十几口人被害的罪魁祸首!
那么这个男人,也许便是背后操纵这只巨兽害人的凶手?
他竟藏在十方城,还是国主眼皮子底下的南山!
沈阙隔三差五就会来南山一趟,竟都没发现过,这人有点本事。
不过想想,谢朝雨又能理解了,南山是除了皇宫以外,达官贵人来往最频繁的地方,在这里很容易就能得到信息;
她又想起瓦当的话:“好在那停云没敢来勾引沈大人,算他有自知之明!”
他不接触沈阙的原因,估计也是怕沈阙太敏锐,发现他身上的不对劲吧。
这人便是秋菊坊那位传说中行事无耻、勾三搭四的停云公子了。
...
树下,晨风来得有些急,吹落一地小桃红。
繁花落满身。
停云拿着帕子帮小黑清理兽掌中的碎肉,干枯的血迹极难擦除,他打算回身取点水。
一动,落在身上的花瓣便纷纷掉落。
“这是...”
鼻端淡香轻轻浅浅,停云抬手,精准地拈住一点残红。
不似桃花那般浓郁热烈,这一片花瓣竟是带着冷香?
他将那瓣桃花凑到面前,仔细嗅闻。
没错,是雨后深林的味道,有百花的浅香,有嫩叶的清新,也山间雾气微微的凉,好像还混着一点冰雪山泉的气息?
这不是桃花应有的味道。
停云放开自己的神识,方圆几里内,无论是酣睡的孩童,还是早起咳嗽的老人,就连山巅叽叽喳喳的鸟儿抖落了枝头的露水...也无所遁形。
可是他没有任何发现。
不是隔壁院里四肢摊开没有丝毫睡相的散修们,也不是山顶上等着吸收第一缕紫气的剑修,更不是山下骑着快马彻夜巡城的城防司走狗...
但手中这片花瓣证明,这里有人,就在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正在看着自己。
以他的感知,能发现这么点细不可闻的香气,自然也能分辨出花瓣之间细微的温度差别。
此人应当来的不久。
那便有可能还没看见自己,也许是发现小黑了。
自己的神识不能找到这个人,那就说明,对方若不是身上带有厉害的遮掩法器,便是修为远高于自己!
但不论是哪种情况,他的秘密都不能被发现。
停云低垂着脑袋,面上忽然显出一道诡异的微笑来。
他在心里念叨:“小黑,对不住了,为了我不暴露,只能让你牺牲。”
“幸好你还有那么多的兄弟姐妹,不用担心我,它们很快就能填补上你的空缺。”
契约兽与主人心神相连,他的话,巨兽听到了。
“嗷?”
小黑巨大的兽首昂起,嘴里的肉块忘了吞咽。
停云的手移到了巨兽脖颈位置,指尖蹭了蹭小黑并不光滑的鳞甲。
“噗!”
笑意浅浅的男人,手里突然出现了细长的剑,那剑尖,顺着巨兽颈间鳞甲的缝隙,直直刺了进去,又深又重。
巨兽咀嚼的动作戛然而止,它的逆鳞被掀开,滚烫的血喷溅而出。
“嗷呜...”
悲鸣低而沉重,语调却是难得的眷恋,就像幼兽离开母亲那般。
“啊!!!”
“这是什么东西?!!”
巨兽的躯体慢慢倒塌在地,庞大的身体堵在窗前,猩红的血水很快就浸染透了附近的草地。
一道身影从窗口栽出来,滚落在巨兽面前,一手撑在身后,一手指着面前死不瞑目的兽大叫着。
年轻男人害怕极了,面色惨白,声音中是难以掩饰的害怕和惊恐,他连滚带爬往后退,却又因为过于恐惧,浑身失去了力气,退无可退。
刺耳的尖叫划破了黎明,很快,秋菊坊才熄灭不久的灯光就又亮了起来。
最先赶来的是护院打手,饶是见过不少血腥场面的他们,陡然对上那一双血红狰狞的兽目,也吓得浑身僵硬。
“停、停云公子...这是什么?”
护卫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不敢再盯着巨兽的眼睛看,一转眼就发现了窗下地上瘫软的停云。
停云瑟瑟发抖,拽紧了自己胸口的衣裳,吓得面无人色,听见问话也没反应过来,只一劲儿地不住摇头,嘴里不时发出受惊过度的低语声。
“窗户开着,公子应当是推开窗户看到这种场面,吓得从窗口掉下来了...”
“咱们先把公子送回去吧,还得赶紧请个大夫给公子看看,平日里连杀鱼都没见过的人,这么一吓,可不能吓出病了!”
“先等一下,我腿软,抬不动人”
......
很快,就有更多的小厮、丫鬟婆子赶来了,也有披着衣裳匆匆赶来的别的年轻男人,大约是秋菊坊的其他小倌。
谢朝雨站在树上,看着那停云公子被几名护卫簇拥着,小心翼翼抬走的画面,一时只觉得,叹为观止。
现在的男人,戏已经这么多了吗?
前一刻还温情脉脉地喂凶兽吃肉,转眼翻脸,一刀宰了那兽,接着又演出衣服受惊过度、什么也不知道的小白花模样...上一个这么会演戏的男人,现在脑子已经坏掉了呢。
虽然但是,谢朝雨觉得,根本没必要啊,他估计是因为自己没看见他给凶兽喂食,所以想撇清自己?
但她看得一清二楚好吗!
算了,既然人家要演,那她就姑且配合一下。
大雍到处都有凶案在发生,想来不是一只凶兽就能做到的,这个停云,就算不是罪魁祸首,也应该知道很多。
好不容易抓住了机会,可不能放过这样的大线索。
于是,谢朝雨拍拍身上的晨露,飞身回藏春,睡个回笼觉,起来好办事。
毕竟,“受惊过度”的停云公子不可能马上就见客不是。
瓦当提着热水上来,听见谢朝雨屋里竟然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以为她也是早起修炼,不由感动:“谢姑娘也不容易啊,人长得漂亮,还这么勤奋,真是吾辈楷模!”
屋里边脱衣服边打哈欠的谢朝雨:“......”
其实根本还没睡呢。
.
一觉睡到下午,谢朝雨醒来,发现自己脑袋枕在谁的大腿上,抬抬眼皮子,喔,是她亲爱的道侣。
修士也经不起几天几夜没合眼的造作。
谢朝雨眼下乌青的痕迹还没消散,睡了大半天,精神虽然恢复了清明,身体的疲惫却还需要一点时间。
“什么时候来的?”
叶无讳也恹恹地靠在床柱上,揽着她道:“中午”
“怎么不叫醒我?”
“你都有黑眼圈了,我心疼”
“没事,熬了这么点夜,我可能是以往都睡得很足,突然这样才不习惯,问题不大,你国学院的事情能走得开了?”
叶无讳摇头,“暂时没大事,但也发现了很多疑点。”
几天没见面,他实在想见谢朝雨了,便将事情暂时交给奚为,自己循着道侣契来找夫人了。
谢朝雨身上没有盖被子,包裹着她的,是叶无讳蓬松宽厚的双翼。
别说,被这样一双翅膀包围起来,真的很有安全感。
谢朝雨满意地蹭了蹭洁白的羽毛,在叶无讳怀里翻了个身,将脸埋到他韧性十足的小腹,深吸几口,清风融雪,银泉洄响,是熟悉的味道。
叶无讳以为几天不见,她会说点道侣之间甜甜的小话,没想到,叭叭叭的,从谢朝雨嘴里蹦出来的全是这几天发生的正经事。
叶无讳不满,“所以你要瞒着我去见一个长相还行的年轻男人?”
谢朝雨:“......”
重点不是说停云这个人有问题吗?
叶无讳又道:“定是因为我现在没时间做花魁了,挣的钱太少,让你受了委屈...”
谢朝雨敷衍地安慰他:“其实你以前没做花魁的时候,挣得也不多。”
这安慰不如不说,更雪上加霜了。
叶无讳伤心,翅膀都收紧了几分,“...所以你现在看上了另一个花魁?”
他是个没用的鸟妖。
不能给道侣国主夫人那样的显贵身份,现在还不能当厉害的花魁为道侣挣用不完的钱,就连陪她,都是挤出的时间。
难怪,道侣能看上隔壁做花魁的别的男人。
叶无讳伤心道:“我不怪你。”
都怪他自己不争气,人族说的“窝囊废”大约就是他这样的了吧。
在他们鸟族,雌鸟都喜欢找更强大的雄鸟,一只鸟儿要是嫁了个没用的家伙,来年春天遇到更强壮有力的对象,换一只也不奇怪。
像鸳鸯、有些鹤,不就是经常换伴侣么。
就让他一只鸟,静静地悲伤一会儿。
蓬松的羽毛都塌了几分,翅膀尖儿都垂了下来,道侣的眼角眉梢写满了丧气。
谢朝雨:“......”
现在这个又积极上进、同时又丧气可怜的男人,她真的不是很想懂呢。
她欲言又止,道侣有自己神奇的解读方式:“你要去找他了吗,一刻也不能忍受我了吗?”
谢朝雨:“...喔”
道侣忽然用力抱紧了她:“不行!我会努力的,我以后白天去国学院,晚上回来当花魁,我不睡觉,你不要抛弃我!”
------题外话------
叶无讳:夫人你看看我,我可以昼夜无休为你挣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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