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河东的动作很快,第二天,也就是七月二十一这天傍晚,潘龙在南夏城闲逛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在兴高采烈地谈论“太子上书”这件事。
“你们听说了吗?今天太子殿下联合多位老臣,向陛下上书,希望暂缓全面清查财产的做法,恢复前段时间的由下到上逐步清查。”酒店里,一个胖胖的中年人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要笑开了,“真是太好了!”
“这有什么好的?”跟他同桌的另外一个胖子问,“这不终究还是要清查嘛!”
邻桌的一个书生冷笑:“同样是生病,你三年生三次病,或者三种病一起生,非要二选一的话,你选哪个?”
“当然是分开生病!”胖子顿时醒悟,“我懂了!就算将来还是要清查,到时候地方上的官差们就已经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情——由他们来清查,不仅态度和善得多,而且也好商量啊。”
“商量什么的,其实倒在其次。”那书生说,“变法是国家大计,我们百姓理应支持。只是毕竟民为国之本,变法为的是富民强国,而不是祸国殃民。而我大夏的基本国策之一就是尊重民权——这也是武帝文相当年编写大夏法典的时候,写在最前面序言里面,一字不容修改的铁律。前段时间,那些巡查官员借着追查百家余孽的名义,着实做了一些踩线的事情,这是一定要严厉禁止的!”
众人纷纷点头,不止一人出言赞同,一时间气氛十分的热烈。
潘龙坐在角落里面,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在暗暗冷笑。
尊重民权?他这几年行走江湖,在哪里没见过贪官污吏、恶霸豪强?
更多的时候,狗官和恶霸们互相勾结,组成了一张沉甸甸血淋淋的吃人罗网,每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受害,不知道有多少人消失得无声无息。
巡查官员们踩线了?还是先问问,那些被他们查到家里的大户们,都做了些什么吧!
潘龙曾经听到苍渊和他的幕僚们讨论一桩案子:一个大户平常勾结盗匪,做销赃的勾当。他把记录黑账的账簿藏在自家祠堂里面,每次做生意,也是在祠堂下面的密室之中。巡风使早就已经得到消息,但因为他作风谨慎,巡风使始终找不到证据,当地官府又得了他的好处,官差进门之后从不去祠堂“捣乱”。于是他就一直稳如泰山。
趁着这次清查财产、追查百家余孽的机会,巡查官员终于闯入了祠堂,很容易地就找到了黑账簿,然后还顺藤摸瓜,找到了密室,从中清查出了许多贼赃。
按说这是好事,利国利民。但当地别的大户们却群情激奋——他们说:今天你能闯进别家祠堂挖地三尺,明天是不是就能闯进我家的祠堂?
至于这人犯罪的问题,那是另外一回事。
这人犯罪,该怎么审问就怎么审问,朝廷自有法度。可无论如何,朝廷的法度是要受到法律本身限制的,不能越权。
一个著名的文人更很严厉地说:“越权而得到好结果,其实比得到坏结果更糟糕!因为得到坏结果,会让人以后不越权。但得到好结果,则会鼓励官员们以后越权办事。一次好结果,至少可以掩饰几次坏结果——所以,越是得到好结果,越是要严厉处罚这种越权的行为!”
这官司,当地官员不敢擅自处理,逐层上报,一直报到了总司变法事务的帝洛南,由苍渊处理。
苍渊也很头疼,他和幕僚们反复讨论,却讨论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来。
当地的这些个大户和文人们,牢牢占住了“政治正确”这面大旗,苍渊虽然权力很大,但也没办法跟“政治正确”对抗。
但要服从“政治正确”的话,就要批评乃至处罚那些勇于任事的巡查官员们。
这当然更不能做!
所以他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
幕僚之中,有人建议把这件事上交给帝洛南办理,那人说:“二皇子英武绝伦,必定能够服众。”
但苍渊不愿意。
他何尝不知道,帝洛南出面,没人敢不服。
踩线?民权?呸!
在“七杀星”面前,那些算个屁!
帝洛南的威名,是用白溪郡乃至荆南数十万人的性命铸就的。天底下没有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这位绝代杀神会不会杀心大动,顺手把自己给一刀砍了。
谁都知道,帝洛南真的不在乎杀人。
人命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甚至——连一个数字都不算。
就算是再怎么残暴的人,也会对“杀人”这件事有些在意。他们或许会感觉到压力,或许会感觉到兴奋,又或许会感觉到愉快……但无论如何,他们起码会多少有那么一点点在意。
可帝洛南完全不在意,相传当年他下了七杀令之后,曾经有勇敢的官员闯入他的居所劝说:“您知道这样会死多少人吗?那都是活生生的性命啊!”
当时帝洛南正在吃饭,闻言满不在乎地说:“我为什么要在乎?你会在乎一碗饭里面有多少颗米吗?”
说着,他让佣人给那位勇敢的官员盛了一碗饭:“吃吧,吃了就算了。”
那官员看着碗里的一粒粒米,想到将要落地的一颗颗人头,悲从中来,嚎啕大哭,从此粒米不进,数月之后消瘦而死。
这个故事真假难辨,但大家都相信,帝洛南真的是完全不在乎人命的。
……他甚至连“数字”都不在乎。
没有人敢跟这个魔王顶撞,因为谁也不想死。
就算是最勇敢的人,也不会希望自己死得连个“数字”都不算。
所以,这种要跟“政治正确”对抗的事情,交给帝洛南的话,他只要一句话,就能把“政治正确”踩在地上,碾得满脸是泥。
但这样的结果,苍渊不愿意!
他不仅要追求好结果,也想要好的过程。
虽然他承认,很多时候“好结果”和“好过程”不能兼得,但既然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不是什么人命关天的矛盾,他宁可多花时间精力,努力去寻找能够兼顾的办法。
“这也太为难人了!”幕僚们纷纷抗议。
“为难大家,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苍渊笑着说,“我们的一举一动,牵涉到百姓的安危祸福。我们多一分为难,百姓便少十分辛苦。大家既然入苍某的门,就该对遇到这种麻烦有所准备才是。”
“你当初邀我出仕的时候,可是说‘钱多、清闲、还有漂亮妹子’的——结果你拿前后两个真话藏了中间的假话,太卑鄙了!”
“兵不厌诈嘛,我要是不说‘清闲’,光靠‘钱多’和‘漂亮妹子’,能把你从萃芳居的酒坛子里面捞出来吗?”
“我现在后悔了,想要泡回去,行不行?”
“当然可以,只要你把手头上那批案卷处理完了就好——嗯,我记得分配给你处理的是一百七十七桩案卷,其中不少都是类似这样的疑难。你把这些都处理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苍某用八抬大轿送你回萃芳居的酒坛子里面睡觉。”
“……把那些都弄好了?你不如买个酒坛子给我当棺材算了!”
于是大家哄堂大笑,气氛十分的快活。
潘龙微微一笑,从回忆之中醒来。
酒馆的众人正在兴高采烈地谈论关于太子上书的事情,他们提到,不少老臣也跟着太子一起上书,意思大致上都一样——之前清查财产的事情就做得很好,按照计划,足足有一年的时间可以用来完成财产清查工作。如今才只是七月,按照人口来计算,已经完成了七成以上。剩下的小半年,怎么也足够完成其余人口的财产清查,那又何必着急呢?
乍看上去,这些说法很有道理,着实能够迷惑不少人。
但潘龙却知道,这其实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清查了七成人口的财产?那清查了民间总财产的几成啊?
有一成吗!
潘龙前世,听说过一个著名的理论。
一个社会的财富分配比例,是社会稳定程度的标志。而财富分配比例里面,百分之二十的人口掌握百分之八十的财富,算是一个临界点。
一旦超过这个临界点,社会的财富就会不可逆转地朝着越来越向少数人集中的方向发展。除非爆发战争,否则没有任何国家能够逆转这个趋势。
而在大夏,按照潘龙的估算,这个社会九成以上的财富,被不足百分之一的人掌控着。
占据人口大头的农村乡民们,往往没有什么余财。除了北地、南海之类开拓区,譬如中原的乡村,村中大多数百姓一年到头,其实也就混个温饱。
吃饱喝足就已经很难了,还想要攒钱?
做梦呢!
但那些地主、富商、官员、江湖豪杰们,他们手指缝里面随便漏一点,就能抵得上多少百姓几年的辛苦。
潘龙行侠仗义的时候,往往会顺带着搜刮一些浮财。一方面是他自己也要用钱,另一方面是这些钱可以拿来周济百姓。
在他的经历中,搜刮到最小的一笔财富,是大约黄金百两,纹银七八千两,珠宝首饰不论。
那笔钱来自于一个手下有十几个屠户,控制了方圆百余里牲畜屠宰买卖的恶霸。那人的房子也不算多大,家里的佣人打手也不过十余人,但却已经有如此身家。
而诸如天手帮这种有多位先天高手坐镇的绿林大派,其中财富估计超过黄金十万两!
当然,那是要把诸如丹药、首饰、兵器之类东西也折算成钱财,才可能有的数目。不过,那起码都是“动产”,是随时都可以变卖的浮财。
大夏皇朝财富分配比例,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
朝廷花了七个月的时间,清查了超过七成人口的财富。乍看上去似乎成绩斐然,但其实对于整个社会来说,完成清查工作的财富,估计只占民间财富的零头。
如果按照人口比例来计算,觉得这份工作进展顺利,那其实不过是在骗自己,或者骗别人罢了!
潘龙冷眼看着那些弹冠相庆、兴高采烈的酒客们,心中满是不屑。
他知道,能在这南夏城喝酒的,不可能是穷人。
这些人都高兴了,那穷人们呢?
想到这里,他顿时觉得桌上的饭菜不香了,杯里的果酒更是又酸又涩,顿时胃口全无。
叹了口气,叫店小二过来结账,潘龙离开了饭馆,继续在街头闲逛。
可没多久,他就听到又有人在讨论太子上书的事情。
“太子殿下真是宅心仁厚!”那人说,“他上书说,这段时间因为巡查官员们做事有些急躁,导致在地方上引起了一些纠纷。处理这些纠纷,应该强调‘对等’的原则——言语的事情言语解决;文字的事情文字解决;拳头的事情拳头解决……就算是动了手伤了人,哪怕是出了人命,也该依照‘一命抵一命’的原则办理。”
“啊,这可真是太宽厚了!”
“是啊!要是换成‘七杀星’的话……”
“打住打住!你不提那个煞星,咱们还是朋友!”
“哈哈哈!不提不提!咱们去喝酒,今天要一醉方休!”
“好,说这个,我就喜欢了!”
看着那两个男人勾肩搭背,兴致勃勃地往旁边酒馆去了,潘龙忍不住叹了口气。
“想不到变法这件事,居然惹得那么多人不高兴……还是说,天底下被变法触动了利益的人,大多都聚集在了这天子脚下?”
他嘀咕着,觉得处处风景都很糟糕,处处都令人扫兴。
他当然也知道,其实这只是错觉。
大夏皇朝富有九州——现在还要加上北地和南海,大概可以算是十一州了。其中有权有势有钱的人,数不胜数。京畿之地虽然富人云集,但比起全天下,其实也只是很少的一部分。
只是,这里既然富人云集,那当然大多都是反对变法的。
毕竟,变法虽然真的利国利民,但却损害了这些富人们的利益。
天下的财富,短时间内是不会增加的。要让百姓得利,自然就要富人让利。
就算知道这事情是对的,但正所谓“善财难舍”。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够在掏钱的时候很爽利呢?
“也不知道帝壬辰是个什么态度?这件事究竟会怎么结果?”他抬头看着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色,低声自言自语,深深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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