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性格完全变了,与之前几乎判若两人……”刘捕头皱眉回想着捕快们的寻访口供,一五一十仔仔细细说给卢栎听。
这个姑娘姓刘,叫刘翠儿,家里虽不算大富之家,但绝对是不穷的。她是家中幺女,上面有三个哥哥,得全家人爱宠,刘翠儿从小性格活泼爱娇,有点姑娘的小性子,却不失大方爽利,街坊四邻提起来,说可爱的多,说讨厌的少。
她有一管好声音,柔柔脆脆,特别好听,她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从小就特别爱说话。
五个月前,刘翠儿失踪的毫无征兆,家人以为她只是去买个胭脂,谁知道半天不见人回来,父兄们急的连夜寻找,甚至打点巡查差官,更夫,一夜过去仍没半点消息,无奈之下,报了官。
谁知官府还未有收获,五日后,这姑娘自己回来了。
那是五更天,刘家老大刚刚起来,就听到外面有弱弱的挠门声,打开门一看,自家小妹抱着膝盖蜷成一团,倚在门前,眼神呆滞,头发披散,身体颤抖,衣服脏的不成样子,裙角血迹明显。
刘家老大当时气的直接抄家伙,问刘翠儿是谁伤了她,他要去去报仇。刘翠儿不说话,只是哭,越哭越大声,还是刘家老大媳妇劝住刘家老大,一家人才不提报仇之事,先紧着关心刘翠儿。
结果不管一家人怎么样,刘翠儿就是不说话,给她饭就吃,给水就喝,不但不说话,她还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整日窝在房间里,任家人怎么劝,都不出门。家人劝的太多,她就哭,父兄若是烦了,露出怒意,她就吓的尖叫连连,控制不住的发抖,有一回甚至还抽了过去。
自此,家人不敢再劝。连她失踪的五日都经过了什么,谁害了她,都不敢问……
“根据刘家人描述,刘翠儿意识应该是清楚的,她听的懂别人说话,却不愿意与别人交流,就算是家人。”刘捕头半捏着拳,神情严肃,“刘翠儿以前活泼大方,爱说话,爱热闹,可回来之后,却不敢去人多的地方,不愿意开口说话,家人朋友都不想见,好像把自己关了起来……”
卢栎闭眸轻叹,声音沉重,“她一定是经历了非常不好的事。”甚至心理受到了难以言说的创伤。
“刘家人也是这么想的,五个月来,一直在求医问药,希望刘翠儿能好转。”刘捕头说到这里神情有些愧疚,“若不出意外,此事应该与多桩少女失踪案有关,这刘翠儿许是失踪案的幸存者。可她回家后情况有些不对,刘家人担心有其它意外,很快去官府销了案。府衙为少女失踪案调取失踪卷宗时,这一桩显然被忘记了,直到昨天某个捕快提起,被推官大人听到,才又拿了出来。”
他觉得如果能早点发现,早点在这一点上努力,破案时间许会短上很多。
女子名节在古代非常重要,事关婚嫁,甚至终生幸福荣辱,卢栎理解刘家人会这么做的原因,“刘翠儿……再经不起惊吓了。”可能就算保持现状,她以后的日子都很困难。
刘捕头点点头,“确是如此。推官大人很重视这件事,细细问明情况后,让我将此事告知于先生,希望对先生推演案情有帮助。”
“请替我多谢大人。”
“大人还说未亲自前来与先生探讨案情,请先生不要介意,临夜接到紧急官务,推官大人今天……非常忙。”卫捕头说这句话的时候,下意识看了眼赵杼。
卢栎正想着案情,没有注意到卫捕头动作,“无碍,请捕头帮我带话,推官大人为国为民,在下只是一介仵作,不敢事事相扰。只是刘家人可是确定刘翠儿遭受了……恶人暴行?”
一个姑娘,失踪五日,狼狈而归,裙角带血,害怕到精神不正常,一般人都会有的猜想……便是这姑娘遇到了强|暴之事。
“刘翠儿表现过激,家人不敢过多询问,是以到现在为止,此事仍未确定。”刘捕头微微叹气,神色惋惜,“这姑娘将将十四岁,花骨朵一样的年纪,出事前家里一直在帮她寻夫家,现在……怕是暂时不敢了。”
卢栎轻轻颌首。刘翠儿心理遭受巨大创伤,需要一个恢复期,短时间内最好不要与人成亲,刘家人做的很对。
“说起来……”刘捕头喝着茶,说起另一件事,“那个白塔寺中死于高坠的姑娘,出事之前家里也在帮她寻夫家。”
“是么?”卢栎微微扬了眉,等刘捕头仔细言说。
刘捕头肃然点头,又仔细说起白塔寺案。
在卢栎提醒他们有人说谎,供言不实后,他们立刻照着卢栎赵杼建议的方向深查,果然找到了一个两个月前到白塔寺挂单的年轻僧人。
这僧人名叫法开,来白塔寺时间不长,人却很勤奋,经常抢着干活。案发前一晚,负责看守白塔钥匙的僧人突然腹痛,法开自动站出来帮忙,替值班僧人值坐禅房。
当晚死者也在白塔寺香房留宿,正巧这个时候走了过来,想借白塔钥匙一用。
法开替人值守,本来不敢答应,可死者磨了很久,言明苦衷,说家中娘亲病重,最盼望她能嫁个好人家。为圆母亲愿望,她忝颜从崔娘子铺子买来雌雄糕,特意避着人深夜过来,就想上高塔设个香案求月老,希望法开成全她一片苦心。
法开是出家人,心肠慈悲,死者清秀爽利,言语忽软忽硬,磨功着实厉害,他没挡住,便给了姑娘钥匙。他觉得夜更露重,又是在寺里,姑娘手里提着气死风灯,性格看起来是极稳重,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两刻钟后,法开觉得姑娘该回来了,可还是不见人影。值班僧人虽然腹痛,却是个极负责任的,不多久就会归来。法开知道自己这事做的有些不对,便提着灯笼去找死者。
当时白塔底层锁开着,钥匙插在锁眼上。他把钥匙取下来,一路爬到塔顶,并没见到死者,至于香案糕点之类更是没有痕迹,他检查过所有楼层,甚至轻唤死者名字,没一点动静。确定死者不在,他以为死者祭了月老,已经走了,便下到底层把门锁好,将钥匙放回禅房……
刘捕头眉梢微垂,“法开之前没说实话,大概心内有愧,死者虽不是死于他手,起因却是因他疏忽。他是和尚,要守戒律,他害怕前途有阻,又因此事没人知道,一时想左说了谎,直到我们再次逼问,他受不了压力,方才道明实情。”
“原是如此……”卢栎放下茶盏,目光沉吟。
刘捕头推测,“死者应该就是在从法开手里借走钥匙,到法开去白塔寺寻找她的两刻钟内,遇到了意外。”可他有几点不解,“深夜寂静,死者坠塔前曾与人有过厮打,那么可能还会有过尖叫,寺里人难道都没听到?死者坠落在在二楼屋檐,目标明显,法开曾去塔里仔细检查,难道真的什么都没发现?他是不是还在说谎?”
卢栎笑了。
一直静坐一旁没有说话的赵杼把茶盏一甩,轻嗤一声,“你以为夜里有多亮呢!”
刘捕头不明白,却不敢问赵杼,只将目光转向卢栎,神情间颇有些小心翼翼。
卢栎以为是赵杼耍脾气,身上杀戾气质太重,吓着刘捕头了。他偏头看了赵杼一眼,示意他收敛,才与刘捕头解释,“深夜寂静,声音会传的很远,可一来塔高,有窗有门,并非处处敞开,墙壁会阻隔声音;二来死者做的不是什么值得大声张扬的事,且从她死前与人激烈厮打良久可以看出,她可能对自己很有信心,认为可以解决不会有问题,当然也不会拼了命的大喊。”
“至于法开没有看到死者,更是正常。若我没记错,那日该是初三,深夜无月,四外定然一片漆黑。白日里众香客爬楼,尚要往外看才能看到死者,法开上塔只为检查死者在不在,没有人会想到一个弱质姑娘会爬出栏杆玩,他的目标定然集中在塔内,不会往外看。而且天色那么暗,就算他往外看,也不一定能看到死者。”
“的确如此!”刘捕头猛的拍了下自己的头,懊悔这么简单的事怎么也没想通,莫非……他看了赵杼,莫非被这位吓到,脑子都不清楚了?
他用力摇摇头,把想法晃出脑外,嘴里吟吟有声,“不管怎么说,这些案子,仿佛连到了一起。受害者都是身世条件差不多,年龄相当,未嫁,正在寻夫家的姑娘……什么人能找到她们?”
卢栎也正在发散思维,仔细想能与这些姑娘接触到的,都有哪些人……
就听一声清脆声音传来,“会不会是三姑六婆?”
原来是沈万沙来了。
沈万沙嘴里叨着块没吃完的糕点,迅速坐过来,大眼睛忽闪,“与姑娘,后宅妇人接触多的,就是三姑六婆了!姑娘要嫁人,得请签吧,得占卦吧,得请媒婆吧,得问命请神吧……所以一定是三姑六婆!”
卢栎见小伙伴吃糕点速度非常快,怕他噎着,赶紧给他倒了杯茶,“你听了多少?”
“没多少,”沈万沙不客气的把茶喝了,“就后面一点点。”
卢栎又给他把茶倒满,“只听到一点点,也能想出些方向,不错。”
刘捕头眼睛也有些亮,“这的确是个方向!”
“若有可能,这几起案子都是同一人做案,可案子从失踪变成了杀人……亦有不明之处。”卢栎沉吟,“捕头展开多个方向查询没什么不好,只是查询之时当以谨慎为佳。那个叫狗子的混混证言,掳人者是个男人,这一点不能忽略。”
刘捕头深深点头,“先生说的是。”
“刘捕头不用客气。”卢栎眉眼微弯,笑容谦和,“那个叫刘翠儿的姑娘,我能见见么?”
“自是可以。”刘捕头笑了,“刘家人有些血性,虽然目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治好刘翠儿,没精力找仇人,可只要有机会,还是愿意帮助官府抓捕恶人的。只是昨晚捕快带来的消息说,刘家人几日前带刘翠儿出城寻医,今晚才能回来,先生若要见刘翠儿,恐怕最快也要明日了。”
“无妨。”卢栎眉梢舒展,只要能亲眼看看这个姑娘,他不在意时间。
刘捕头又把查到的失踪案细枝末节的消息说了一会儿,看时间不早,提出告辞,“今夜我会带着兄弟们蹲守百宝楼,若有线索,再来找先生。”
卢栎亲自送刘捕头,“如此,辛苦刘捕头了。”
看着刘捕头远去的背影,卢栎心里有些不爽快,想想那么多如花少女遇害,他就静不下来。
女人一直都是弱势群体,古代尤甚,这样的社会现实,到底怎样才能改变……
他抬头看着高远天高,轻轻叹气。
突然一只大手出现在了视野里,同时眉心一暖,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不许皱眉头。”
“赵杼?”卢栎抓住眼前的手,侧过头,果然见到赵杼一如既往傲慢的脸。
不过这人脸色虽然很傲慢,眸底却映着蔚蓝天色,很是温暖。
卢栎微微一笑,“你还不是老皱眉,可不能只准官兵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反正我不许。”赵杼紧紧拥住他,深深在颈间吸了口气,“你是我的,在我身边,不许发愁,只准快乐。”
他这话说的有些蛮不讲理,好像卢栎的情绪,不管喜乐悲苦,都要与他有关,最好只有喜乐。
真是……强霸的独占欲。
卢栎早熟悉了与赵杼的相处模式,赵杼霸道他的,自己的思想自己考量,反正赵杼脑回路不同,很多事都让人无法理解。
遂他没反对,只是轻声问,“你怎么也出来了?”
“……想你。”赵杼勾住卢栎下巴,轻轻落下一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他竟一时一刻都不想离开卢栎了。
卢栎推开他,“我看你只是想占便宜!”这流氓脸皮太厚了!
赵杼也不过分纠缠,亲了下他的手,握在手中,拉着他往回走,“刚刚在想什么?”
“案子。”
“觉得那些姑娘可怜?”
“嗯。”
“世人愚钝,总有冥顽不灵的恶徒。我会陪着你,把他们一一肃清。”
“……好。”
“这个案子,你是不是有想法了?”
“有一点。”
……
两个人十指紧扣,走过长长庑廊,蔓蔓青藤将热烈阳光遮住,在他们身上留下斑驳晃影。他们一人高大,一人俊秀,时而相对浅笑,时而轻轻依偎,乌发衣角随着轻风起舞,风里带来栀子花的香气,画面十分美好。
仿佛这样,能走一辈子。
……
第二天辰时三刻,刘捕头又来了。
他来找卢栎,告诉他刘家人已于昨晚回城,他已递了信,今天可以去看刘翠儿。
另外还有一点,昨日百宝楼有了收获,钻石戒指果然出现了!
沈万沙昨日已从卢栎嘴里听到二人详细讨论之事,现在再听到这个比谁都激动,“找到了?宝石戒指的主人是谁?”
卢栎见刘捕头一脸严肃,没半点高兴之意,猜到此事恐怕不顺利,“可是没能找到戒指归属?”
“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先生。”刘捕头轻叹口气,“昨晚有人使用宝石戒指做为身份铭牌,上了二楼,我带着兄弟们立刻过去,发现……一屋子人。”
“都是西京地面上有头有脸的少爷公子,官家的,商家的,什么品级什么地位都有,一共十个。我问他们戒指之事,他们说这个戒指是他们之间相互借着玩的,借来借去早就忘记从哪开的头,更不知道‘济先生’是谁。”
“一群少爷?”卢栎觉得有些棘手,不管什么时候,特权阶级都是存在的,并且一旦与案件牵扯,取证调查都会较为不易。
沈万沙却一点不知道怕,瞪着眼睛,“凶手竟然是纨绔!”看起来很是气愤。
“那些人并非都是纨绔……”刘捕头试图解释。
沈万沙伸了手,“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要说里面有高官之子,没准身上还背了功名,可能到涉黑的楼里玩,还聚众参赌,说不是纨绔,谁信啊!”连他自己都承认自己是纨绔,纨绔没什么丢人的,只要自己高兴,不伤害别人就行,可杀人就不对了!
沈万沙绷着小脸,显然很不高兴。
卢栎捏了捏他的脸,转头与刘捕头说,“没事,怎么着也算有线索了,就是人数多了点。戒指既然在这群人手里,那么那位‘济先生’就一定与他们有关系,还要劳烦刘捕头,对他们多加注意了。”
“先生放心,我已经让手下兄弟盯着他们了,很快会找到线索!”
卢栎冲刘捕头笑了笑,“那我们这就去刘家?”
“先生若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我给先生带路!”刘捕头态度非常积极。在看到赵杼出来后,神情更加恭敬,甚至有些激动,要跪没跪的样子。
赵杼斜睨一眼,眼神警告,他立刻止住了,移开视线,不再看赵杼。
卢栎只顾着与沈万沙说小话,没见到这番情境,见赵杼赫连羽都来了,拉着沈万沙率先往前走,“走吧。”
四人住的这个园子在西京城中间的位置,到哪里都很方便,将将两刻钟,他们就到了刘家。
刘家做锡器生意,不是什么富豪,宅子与铺面建在一起,前面是铺面,后面是四合院,一家老小都住在里头。看起来不算太宽,但在西京东街,算是小有薄产了。
走到刘家门前,卢栎特意看了看四外。铺面正好临街,人来人往,非常热闹。宅子单独在后面开门,两道门都在巷道,并不宽,人也不多。
不过附近店子格局大都如此,街坊四邻的门都开在巷道,刘家此举并不奇怪。
巷道弯弯绕绕,不熟悉的人进来怕是会迷路。刘翠儿是姑娘家,就算家里管的不严,可以偶尔出门,也不是常在外面跑的,卢栎有些奇怪,做案之人是怎么寻找目标的?
刘捕头上前敲门,来开门是的刘家老大。大概提前收了信,知道刘捕头会过来,刘家老大脸色并不意外,只是有个请求,“我们愿意襄助官府破案,可小妹受了刺激,性情大变,于案情帮助恐怕不大,请几位来客多多包涵。如果……如果几位方便,请不要过度刺激小妹。”
卢栎表示理解,“你放心,我们只是希望找到线索,并不想刺激刘姑娘。”
刘家老大先带他们走到了刘翠儿房间外,让他们隔着窗子先看一眼。
姑娘家的闺房总是别致颇有生趣的,刘翠儿的却不一样。房间里没一点亮色,不是玄,青,就是白色,色调非常单一。
阳光灿烂的夏日,刘翠儿不怕热的窝在床角,抱着膝盖,身上裹着薄薄的被子,头垂着,从外面看,看不到她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脸上是什么表情。
“她一直这样么?”卢栎问刘家老大。
刘家老大脸色微苦,“自从回来,就这样了……小妹以前最喜欢红色,铺桌的桌布,绣墩的坐垫,床帐的轻纱,都要深深浅浅不同颜色的红,连衣服也是,可回来之后,看到红色就尖叫,也不爱动,除了吃饭如厕,谁喊都不动。”
沈万沙扁着嘴,有些不忍心看,这姑娘好可怜……
可他没想到,这并不是最让他震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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